曹欣蓓
曾幾何時,組織的故事總是伴隨擴張與野心。企業(yè)高舉餐盤,圍著紅利的蛋糕磨刀霍霍,爭先恐后想要切下更大的一塊。
可當時代紅利的風呼嘯而過,關于組織的故事變了調,裁員、降薪,伴隨一系列收縮策略,市場終是為曾經的泡沫買了單。并且,國企央企更常用的方式是降薪,民企更常用的則是直接裁員。
但在中國,部分企業(yè)經營管理者并不具備關于降薪的充足經驗,為了生存,它們已足夠頭疼,只能在倉促間,簡單甚至粗暴地降薪。可冰冷制度無法覆蓋復雜人性,若一味強硬執(zhí)行,甚至會引發(fā)加倍不滿。
當命運的洪流洶涌而至,這些遭遇降薪的人們尋求的不僅是合理的解決方案,還需要消化精神創(chuàng)傷,和不得不為之的生活改變,它們是管理學忽略的眾生相,也是殘酷天道下的小傷疤。
“我就是那個刺頭,”王丹說道,“《勞動法》規(guī)定,降薪屬于變更勞動合同,需要用人單位與勞動者協商一致,不能隨意變更?!?/p>
“大領導在和中層領導的會議上說了很多詳細信息,為了穩(wěn)定人心,具體消息是不會透露給基層的,這很常見,”王丹說道,“但結果是,中層領導回來后,除了降薪,別的什么都不說。反正是大領導決定的,全員降薪,你們繼續(xù)干活別多想。”
無論是王丹,或是其他有類似經歷的受訪者,紛紛對此表示了不滿。
“這是最后一次降薪嗎?20%是稅前還是稅后?餐補車補包括在內嗎?現在業(yè)務是什么情況?哪怕詳細的不能告訴員工,簡單解釋有嗎?”
“通知降薪后,部門領導就跟輿情監(jiān)控人一樣,下面人不許說、不許問,純粹把員工當螺絲釘管理。但凡多打聽一句,都顯得你是‘刺頭’——大家都沒意見,怎么就你事多?”
“平時工作中,一直要求我們多創(chuàng)新、多動腦,但降薪了就不許聊、不許想,埋頭干活就行。公司到底是要聰明人,還是要不會思考的蠢人?”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边@道理同樣適用于公司管理。人性永遠是堵不如疏,可在匆忙的降薪中,只有機械冷漠的規(guī)章宣讀,和堵不住的悠悠眾口。
當領導層對所有問題避而不答,問就是回復“看看外面大環(huán)境,別人更不好”,王丹的同事們決定:既然領導不許聊,那就拉一個沒有領導的小群。
“大家查勞動法的、研究公司制度的,微信都聊了1G多了,” 王丹說道,“到員工大會時,所有人都憋了一整周,就差一根導火索。”
因此,當HR宣布散會,直接離開,只剩一群員工在會議室里面面相覷時,王丹實在忍不住,直接站了出來。
“公司一共有60多人,扣去當天出差與外勤的,線下實到50多人,站出來吵的刺頭有3個,我就是其中之一。本來所有人都是沉默的,當我們站出來后,剩下一半人開始呼應,不斷點頭,說‘是、對的’,還剩一半人依然沉默。這也能理解,總有員工不敢發(fā)聲的,怕被領導盯上。但沒有任何人離開會議室,全都在等個說法,HR只能再折回來,發(fā)現已經完全鎮(zhèn)不住場了,最后沒辦法,逼得大領導出來說話?!?/p>
自從王丹站出來后,她的微信就閃個不停,有人勸她趕緊坐下,別當“刺頭”,還有更多人感謝她勇于替大家發(fā)聲。甚至,這份感謝一直持續(xù),在會議結束后的一周,還有人私下找到王丹,感謝她的直言。
無論對企業(yè)或是個人,降薪并非常態(tài),真正發(fā)生時,又過于突如其來,那是暴風雨中突然落在樹上的閃電,或是紅燈路口突然竄出的車輛。當羊群猛然意識到,原來周圍還有餓狼,所有羊都會下意識問道:這是最后一匹狼嗎?外面的森林里,究竟還有多少匹狼在徘徊?
也正是因此,在緘口不言的職場中,站出來的王丹無異于“草莽英雄”——她代表大家,把所有在心里翻騰的問題,全都提了個遍。
就像一名被訪者說道:“我簽的是勞動合同,不是賣身契,不是在大宅里當個丫鬟,多問一嘴主人情況,就變成了逾矩。員工需要知情權,不然真的心慌?!?/p>
“當初公司經營狀況不好,讓我別問別多想,我照做了,結果被降了薪。如果現在依然不想不問,下次呢?還會有什么在等著我?那具體怎么協商呢?公司就裝模作樣,開了個全體員工大會,HR上來就拿著文稿讀,先是回顧公司歷程和愿景,然后是一段虛頭巴腦的發(fā)揚奮斗精神,最后宣布降薪,讀完直接散會。HR拉開會議室的門就走,一轉眼人都沒影了,壓根不給你溝通機會?!?/p>
在更多的全員大會上,哪怕心里有困惑與不滿,員工也不敢當“出頭鳥”,畢竟還要繼續(xù)在這里工作,又有誰敢真的反對?“但如果當時有兩三個人站出來,因為大家心里都憋著很多話,整個情形就一下子變了?!蓖醯ふf道。
在降薪這件事上,王丹公司的做法也算尋常——先由大領導和各部門領導開一個小型內部會議,再由部門領導負責通知各自的下屬,提前透露“接下來可能要降薪”的消息,打好預防針。等隔了一周后,再召開統一的員工大會,正式下發(fā)通知。
但實際落地中,有太多被忽略的隱晦人性。
董冰表示:“有種最缺德的降薪方式叫作普降,即所有人扣一樣的錢。例如我年收入10萬元,降3萬元就只有7萬元,對生活影響很大,衣服就不買了,餐館就不去了。我領導80萬元,降3萬元還剩77萬元,他也罵罵咧咧,可他照樣去好館子,周末照樣打高爾夫,問題不在于降薪,而是基層員工承擔了所有?!?/p>
在訪談過程中,多名中基層員工描述了他們所經歷的消費降級。
“我曾經每周都要出去吃3頓飯,但降薪后,就基本不出去了,哪怕出門也是找團購。而且,我開始喜歡預制菜了,因為比去飯店吃飯省錢,還更干凈?!?/p>
“我基本每個月都會買衣服,但降薪后就不買了。之前每年還會買1~2個奢侈品包,現在全都不買了。我是本地人不用租房,和過去相比,我覺得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我的花銷都轉移到吃上了,別的都舍不得?!?/p>
“其實我買的衣服也不貴,就是Only、優(yōu)衣庫,小幾百元的,但我現在不買了。我覺得疫情緩解之后,無論衣服還是餐廳都在漲價,而我卻在降薪,所以在我眼里,它們變得更貴了?!?/p>
當降薪時,削減非必要消費品是基本操作,但對部分中基層員工而言,他們本就沒有太多高檔花銷,每周去餐廳吃三頓飯、每月買件新衣服、每年買1 ~2件奢侈品,已是忙碌生活中的“小確幸”。
因此,打工人面臨的現狀,變成不斷上漲的恩格爾系數—— “我盡量不減給家人花的錢,能減的就是自己去餐廳和買東西”, “自己這塊,真的減無可減,現在每天上班賺的錢,大部分都用在基本生活上,其他都不敢花”。
在了解這一切后,如果再反推“降薪時,管理者和員工誰該降得多”,會發(fā)現這一定程度上屬于偽命題——在管理者是否降得更多,與員工是否會留下之間,相關系數趨近于零。
任職于某大型企業(yè)市場部的李娜曾和朋友討論過,如果一家公司管理職級越高,降薪越多,那么該公司還不錯,起碼比較人性,更值得留下。可當這份“還算公允”的降薪發(fā)生在她身上時,李娜發(fā)現,當時的討論還是脫離了實際。
“公司確實為大家考慮,但這不影響我走或留?,F在的狀況是:我連買杯咖啡都在想,這么貴,要不要換成速溶?”李娜說,“哪怕政策再懷柔,我也會往外看機會,畢竟我已經過得很難了,沒功夫想什么‘以人為本’?!?/p>
張麗說得更加直白:“為什么要降我呢?基層能省多少錢?我一個點外賣越來越省,各種湊單滿減,超過40元都心疼的人,在聽到老婆不上班、孩子上國際學校的領導降薪比我多后,公司到底希望我有什么反應?說白了,那跟我有什么關系?降薪一個禮拜后,我什么欲望都沒有了,心里想的就是省錢。因為不知道下次還會有什么變故?!?/p>
這是人性,也是現實。
當大刀往下落的時候,沒人有心思去管旁人是否被多砍了兩刀。每個人都在注視自己的傷口,畢竟,那已經足夠疼,疼到已經分不出任何多余的精力。
林珍第一次被通知降薪,還是疫情期間?!爱敃r大家都不能出門,公司也沒什么業(yè)務,所以就降薪了?!?/p>
林珍回憶道,那就像一個“溫水煮青蛙”的過程。在最初的日子里,與降薪一同到來的還有工作量下降,“挺合理的,公司確實業(yè)務有困難,而且按時薪算,基本沒變”。
等疫情緩解后,林珍的工作量開始加倍上漲,“因為要把之前落下的活動都補上,我們變得越來越忙,但同時,薪酬并沒有恢復,畢竟營收也沒漲回來”。
可彼時,林珍又有了新的考慮,她在一家國有控股企業(yè),名聲好、平臺大,無論是父母公婆,或是林珍自己,一致認為還是要留下?!肮ぷ髁渴侵饾u上漲的,這過程中又有了第二次降薪,我就一直被動承受?!?/p>
在不知不覺間,青蛙周圍的水越變越燙,最終驚醒林珍的,是丈夫的一番話:“我老公說,我已經很久沒有笑過了,而且回家后,話越來越少,最后一段時期基本都是沉默,整個狀態(tài)很不好。我這才回顧過去的一年多,發(fā)現自己的時薪一直在降低,陷入了一個惡性循環(huán):大環(huán)境不好-公司活著很難-給員工加工作量、加KPI、降薪-營收還是上不來-公司再加工作量、加KPI、繼續(xù)降薪……”
事實上,在訪談過程中,不止一人提到了“時薪”的概念。
姜依表示:“我們這里加班很多,平時都是晚上八九點以后再走。前兩天公司剛宣布了降薪,我晚上照常和供應商開會,大概6點多結束,回來一看,辦公室走得干干凈凈,連工作狂領導都走了,他辦公室的玻璃門關得嚴嚴實實,大家都沒那份心勁兒了。畢竟我們是央企下屬的公司,很多人一時之間也沒其他平臺可去,我們這里的小朋友就說:‘要提高時薪’。”
在搜索降薪時,會發(fā)現打工人提高時薪的方法各異:有人自帶電飯煲,直接在公司里煮飯,甚至還有廣東人開始煲湯。另外,也有人選擇趁此機會調養(yǎng)身體。
“之前體檢發(fā)現過問題,醫(yī)生說以后估計要開刀,但是不急。這毛病本來就是進公司后才有的,這幾年工作太拼,連結節(jié)都變多了?,F在碰上降薪,正好去開個刀,再把身體養(yǎng)好,也算是對前幾年的彌補了?!?/p>
姜依坦誠道,降薪對她的生活態(tài)度還有一個影響,“有時候會慶幸,還好前幾年忙著工作,一直沒有生孩子,不然現在壓力更大。自己多買些、少買些還能調整,但有孩子后,很多消費是不可避免的。現在降薪,我更加不敢生孩子了”。
與姜依不同,畢業(yè)于QS排名前20大學的張秋面對降薪,選擇了趕緊結婚生娃。張秋從中學開始就在國外就讀,履歷光鮮、家境殷實,對自己的人生野心勃勃,本想畢業(yè)后干一番事業(yè),沒想到碰到行業(yè)性裁員降薪。
“我應該是同學中混得最差的,說實話,如果不是這些打擊,我應該還在拼事業(yè),不會這么早結婚?!睆埱锾拐\道。
“我是這么想的:運氣好的時候,就往前沖一沖;運氣不好時,就不要亂動,蟄伏等機會?,F在就是生孩子的最好時機,等回頭大環(huán)境好了,孩子也大了,我可以放心往前沖,不會因為生孩子錯過機會。”
對于更多的張秋而言,在降薪期間生孩子,更像是變相拿折扣工資,用產假作為被降工資的心理補償。既然決定在大環(huán)境下蟄伏,那不如“事業(yè)和家庭,起碼占一項,人生路上不踩空”。
“我是個不安分的人,等大環(huán)境好了,估計會創(chuàng)業(yè),”張秋說道,“爸媽其實無所謂我賺多少錢,但我對自己有要求?!?/p>
※※※※※
較之于裁員,降薪能保住更多員工,但自上而下落地的過程中,管理者與員工卻逐漸走
上分岔路,與其說是制度冰冷,不如說是人性復雜,遑論在倉促中出臺的降薪政策,更是難以面面俱到。
值得一提的是,訪談過程中,最令被訪者憤慨的,不是降薪本身,而是部分企業(yè)降薪后,信息不透明不公開,卻用低級手段粉飾太平,試圖封住所有人的嘴不許討論。對于管理者而言,降薪時更要注重上下溝通,一味封鎖消息,只會加重下屬心中的不安。
孫曉是一名HR,她說:“有時候,真覺得管理者過度樂觀了,覺得我們名氣大、平臺大,所以降薪也很好招人,但事實上,我們已有原定七八月入職的校招生不來了,他們寧愿賠錢也要放棄三方協議。畢業(yè)生來我們公司,就是圖平臺大且穩(wěn)定,但現在大家都知道,沒什么企業(yè)可以安心做到退休。我們的招聘要求又非常高,真正優(yōu)秀的人走到哪里都有人要。校招生聽說這家公司薪酬在往下走,KPI水漲船高,內部考核還很卷,自然會重新作選擇?!?/p>
在經歷了近一年的降薪后,林珍還是選擇了離開曾經被親朋好友引以為傲的國企?!皩緛碚f,是要走的總是會走;對個人來說,是跳出去海闊天空,”林珍說道。
“剛離開國企時,家里長輩不能理解,我也很擔心?;仡^看,反而是降薪逼了我一把,讓我下定決心,跳出所謂的‘安全區(qū)’。我曾經很忙很喪,行業(yè)收縮、公司降薪,讓我覺得這輩子事業(yè)見頂了?,F在我發(fā)現,不要給自我設限,還是要邁開腳往外走,雖然當前大環(huán)境下,需要比以往更久的尋找與等待,但船到橋頭自然直,總會有路在前方等著?!?/p>
【本文中王丹、董冰、張麗、林珍、張秋均為化名?!?/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