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蔡有信
作為婁東畫派的開創(chuàng)者,王時敏、王鑒與董其昌交往密切,王時敏在學畫之初,得董其昌親炙。婁東畫派以王時敏、王鑒為先導,以王原祁為實際領(lǐng)袖,在明末董其昌畫學思想的影響下,以摹古為主要創(chuàng)作手段,突出筆墨的本體價值,致力于傳統(tǒng)山水畫程式的歸納與總結(jié)。婁東畫派為清代畫壇的主流,影響畫壇三百余年。與婁東“三王”同時期的常熟王翚,又開創(chuàng)“虞山畫派”,然而實際上“耕煙散人少受業(yè)于染香庵主,又習聞煙翁緒論,則虞山宗派,原不離婁東一瓣香也”①,常熟與太倉地緣相接,虞山畫派與婁東畫派畫學理念相近,兩派畫家群體更是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故而虞山畫派也可視為婁東畫派的附麗。婁東畫派與董其昌淵源深厚,畫派的興起離不開董其昌畫學的影響。
晚明時期,在畫壇占據(jù)主導地位的吳門畫派,因其后學只知亦步亦趨因襲文、沈諸人,缺乏上溯古人的藝術(shù)視野,學問修養(yǎng)貧乏,他們“目不識一字,不見一古人真跡,而輒師心自創(chuàng),惟涂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即懸之市中,以易斗米”②,畫派逐漸走向沒落。而在松江地區(qū),以董其昌、陳繼儒、趙左、沈士充、顧正誼為代表的畫家群體,奉董源、巨然及“元四家”一系的山水畫為文人畫正宗,注重摹古,不斷拓展文人畫的筆墨表現(xiàn)力,追求山水畫中士氣的表達,成為晚明山水畫壇的主流。
晚明時期流行的心禪之學,給董其昌以巨大的思想啟發(fā)。不同于程朱理學向外格物以窮理,心學認為“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號召人們反躬內(nèi)求,尊崇自我的獨立性,重視心靈的統(tǒng)攝作用,肯定個人主觀體驗的重要價值。在藝術(shù)領(lǐng)域,董其昌同樣注重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過程中真情至性的率意發(fā)露,注重自我當下的、即刻的主觀心緒表達。宋元以來,筆墨因具有畫家“心印”的功能,其獨立審美價值愈發(fā)凸顯,到了晚明時期,董其昌將筆墨提高到至高無上的位置,視之為畫家性靈的生發(fā)流露,山水畫創(chuàng)作,即借個性化的筆墨真率地表達自我性靈的過程,至此,山水畫中客觀物象的再現(xiàn)已不重要,繪畫的手段成為繪畫的目的,對此,董其昌曾言:“以境之奇怪論,則畫不如山水;以筆墨之精妙論,則山水決不如畫?!雹邸胺?qū)W畫者,每念惜墨、潑墨四字,于六法三品,思過半矣。”④董其昌的好友陳繼儒也說道:“文人之畫,不在蹊徑,而在筆墨。李營丘惜墨如金,正為下筆時要有味耳。元四大家皆然?!雹?/p>
然而山水畫畢竟不同于純粹抽象的筆墨符號,筆情墨趣的表達需要以山川丘壑為載體。作為“五十后大成,猶未能作人物舟車屋宇”,缺乏造型能力的文人畫家,在師造化與師古人的選擇上,董其昌聰明地選擇了師古人,他以高度的藝術(shù)自覺,將古人的繪畫程式進行歸納、整理,并反復強調(diào)師法古人的重要性:
畫中山水位置皴法,皆各有門庭,不可通用。惟樹木則不然……枯樹則李成,此千古不易。雖復變之,不離本源,豈有舍古法而獨創(chuàng)者乎?⑥
畫平遠師趙大年,重山疊嶂師江貫道,皴法用董源披麻皴及《瀟湘圖》點子皴,樹用北苑、子昂二家法。石法用大李將軍《秋江待渡圖》及郭忠恕雪景。李成畫法,有小幅水墨,及著色青綠,俟宜宗之,集其大成,自出機軸。⑦
古人豐富的山水畫程式為董其昌提供了創(chuàng)作的資糧,然而董其昌的師古并非匍匐在古人腳下,亦步亦趨地小心臨仿,心禪之學賦予了他強大的主體自信,對于古人的山水畫程式,他以心源加以統(tǒng)攝、陶鑄,古為我用,所謂“集其大成,自出機軸”,擺脫了造化、古人程式的束縛,以真率的筆墨直抒性靈,“一超直入如來地”,完成了自宋元以來文人繪畫對純粹而直觀心緒表達的追求。
在師法對象的選取上,董其昌以禪論畫,提出山水畫“南北宗論”,號召以“南宗”畫家為師法對象,排斥“北宗”畫家。董其昌將董源、巨然、“元四家”等筆墨含蓄蘊藉,具有抽象的書寫性表現(xiàn)潛力的山水畫家歸為“南宗”;將用筆凌厲勁爽,缺乏書寫性趣味與抽象表現(xiàn)潛力,側(cè)重于客觀物象再現(xiàn)的畫家歸為“北宗”,并以王維、李思訓為兩派畫家源流:
文人之畫自王右丞始,其后董源、巨然、李成、范寬為嫡子,李龍眠、王晉卿、米南宮及虎兒皆從董、巨得來,直至元四大家,黃子久、王叔明、倪元鎮(zhèn)、吳仲圭皆其正傳。吾朝文、沈則又遠接衣缽。若馬、夏及李唐、劉松年又是大李將軍之派,非吾曹易學也。⑧
禪家有南北二宗,唐時始分。畫之南北二宗,亦唐時分也,但其人非南北耳。北宗則李思訓父子著色山水,流傳而為宋之趙幹、趙伯駒、伯骕,以至馬、夏輩。南宗則王摩詰始用渲淡,一變勾斫之法,其傳為張璪、荊、關(guān)、董、巨、郭忠恕、米家父子,以至元之四大家,亦如六祖之后有馬駒、云門、臨濟,兒孫之盛,而北宗微矣。⑨
從嚴謹意義上來看,“南北宗”論有失偏頗,且有不少漏洞。但對于董其昌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實踐而言,“南北宗”論則具有非常重要的審美區(qū)分意義。董其昌曾以仇英為例,說仇英作畫時“耳不聞鼓吹闐駢之聲,如隔壁釵釧戒,顧其術(shù)亦近苦矣”,“行年五十,方知此一派畫,殊不可習”⑩,可知其早年也曾學過李昭道、趙伯駒、趙伯骕一路明麗工細的青綠山水,只是力有不逮。至于南宋院體山水,他認為:“若馬、夏及李唐、劉松年又是大李將軍之派,非吾曹易學也”,董其昌并非否定“北宗”一派山水畫的藝術(shù)價值,而是“北宗”山水畫注重客觀造化再現(xiàn),對造型能力要求較高,學習難度大。譬之禪宗,所謂“積劫方成菩薩”,同時筆墨為造型服務,缺少書寫性用筆的表現(xiàn)潛力,這與董其昌在山水畫創(chuàng)作過程中,以抽象的書法用筆表現(xiàn)當下的、直觀的心緒的追求相悖,不似學習董、巨、米及“元四家”,對造型能力的要求較低,且筆墨具有書寫性表現(xiàn)潛力,可以“一超直入如來地”,故而崇南抑北。
董其昌的畫學思想對后世影響很大,甚至可以說,整個清代山水畫壇名家輩出,畫派林立,然其畫學主張與創(chuàng)作實踐,無不可視為董氏畫學思想的注腳,風靡畫壇三百余年的婁東畫派,更是與董氏畫學思想有著不可分割的淵源。
[明]董其昌 仿北苑山水 101.5×55cm 絹本設色 1607年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款識:山居幽賞入秋多,處處丹楓映黛螺。欲寫江南好風景,云川一派出維摩。丁未秋日仿北苑筆。董玄宰。鈐印:董其昌?。ò祝┒祝ㄖ欤?/p>
[清]王時敏 南山積翠圖 147.1×66.4cm 絹本設色 1672年 遼寧省博物館藏款識:壬子長夏寫南山積翠圖,奉祝蓉翁太老親臺七秩大壽并祈粲正。弟王時敏時年八十有一。鈐?。和鯐r敏印(白)西廬老人(朱)真寄(朱)
王時敏(1592-1680),字遜之,號煙客,又號西廬老人,太倉人,為明萬歷首輔王錫爵之孫,翰林王衡之子。王錫爵暮年得孫,對王時敏鐘愛彌甚,“居之別業(yè),以優(yōu)裕其好古之心”。萬歷四十年(1615),王時敏因祖蔭出任尚寶司丞,天啟間官至太常少卿。明清易代,王時敏家居不出,以繪畫終身。王氏家富收藏,王時敏自幼習畫,每遇古人名跡,不惜重金羅致,悉窮秘奧。王時敏一生對黃公望繪畫用功最深,及其晚年,益臻神化。又樂于獎掖后進,其孫王原祁,虞山王翚、吳歷均得其指授,“四方工畫者踵接于門,得其指授,無不知名于時,為一代畫苑領(lǐng)袖”。
太倉地近松江,在學畫之初,王時敏得到董其昌親自指授,受董其昌畫學思想影響至深。王時敏延續(xù)了董其昌以抽象化的筆墨表達自我性靈的藝術(shù)主張,追求山水畫中淡逸秀潤的筆墨趣味,他認為山水畫縱然景物幽深,煙云變幻,極精工之能事,如果筆墨不佳,終不足貴:
畫山水之法,凡間架結(jié)構(gòu)位置,設色布置,全資工力,非深造精旨,不能臻妙,惟筆墨秀逸,必從胎骨中帶來,非關(guān)習學??v馳騁今古,盤礴如意,景物極其幽深,煙云極其變幻,而俗氣未除,終不足貴。
在師法對象上,王時敏也繼承了董其昌“南北宗”論的觀點,他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也是以臨摹五代、宋、元時期的“南宗”畫家為主,尤其癡迷于黃公望,對于黃公望的山水畫,王時敏甚至到了頂禮膜拜的地步,平生臨仿無數(shù),他曾言:“元季四家,首推子久,得其神者,惟董宗伯,得其形者,予不敢讓。”他臨仿黃公望追求工穩(wěn)與肖似,不斷歸納、總結(jié)黃公望繪畫中的程式法則。王時敏多次強調(diào)仿古、摹古的重要性:“仲夏偶憩田廬,雨窗多暇,漫爾點染,意亦欲仿子久,口能言而筆不隨,曾未得其腳汗氣,正米老所謂慚惶殺人也?!薄芭c古人同鼻孔出氣,下筆自然契合?!?/p>
王時敏曾反思明代吳門畫派之所以昌盛,是因為“觀其點染,即一樹一石,皆有原本,故畫道最盛”,而衰落之由,則是因畫派后學“一二淺識者,古法茫然,妄以己意玄奇,流傳謬種,為時所趨,遂使前輩典型蕩然無存”,他認為是否步趨古人,一樹一石皆有來歷,不出古人藩籬,關(guān)乎畫派的興亡。對于當時畫派林立,畫家多自出己意,鮮知學古,王時敏也表達了自己的擔憂:“近世攻畫者如林,莫不人推白眉,自夸巨手;然多追逐時好,鮮知學古。即有知而慕之者,有志仿效,無奈習氣深錮,筆不從心者多矣?!薄斑儊懋嫷浪?,古法漸湮,人多自出新意,謬種流傳,遂至邪詭不可救挽?!?/p>
青年時期的王時敏在摹古上業(yè)已取得不凡的成績,董其昌曾多次為他的山水畫題跋,稱贊他“秉于子久、叔明而筆墨渾古,盡洗吳中習氣”“筆墨清潤、皴擦古淡,直得北苑神髓”,其見推重如此。“于時宗伯綜攬古今,闡發(fā)幽奧,一歸于正,方之禪室,可備傳燈一宗。真源嫡派,煙客實親得之”,后人認為王時敏接續(xù)了董其昌的畫學衣缽,為“國朝畫苑領(lǐng)袖”。
王鑒(1598-1677),字圓照,號染香庵主,太倉人,明代文壇“后七子”領(lǐng)袖王世貞之孫。王鑒為明崇禎六年(1633)舉人,崇禎八年(1635)以蔭官出知廣東廉州,崇禎十年罷歸,隱居鄉(xiāng)里,潛心作畫?!秶嬦玟洝分姓f他“精通畫理,摹古尤長。凡四朝名繪,見輒臨摹,務肖其神而后己”。
王鑒與王時敏同鄉(xiāng)且年歲相近,二人交誼深厚,相互砥礪,畫學觀念相近,其繪畫也是以摹古為主,注重筆墨趣味,規(guī)矩謹嚴,神韻超逸。與王時敏相比,王鑒的摹古功力更為精能,取法范圍也更加廣泛,王時敏曾評價他的繪畫:“廉州學畫,浩如煙海,自五代、宋元諸名跡,無不摹寫,亦無不肖似,規(guī)矩既極謹嚴,神韻又復超逸,真得士氣,絕去習者蹊徑?!保ā额}玄照畫冊》)
他的繪畫脫胎董、巨、“元四家”,尤其喜歡臨摹黃公望與王蒙的作品,同時又能廣泛師法宋、元各家,包括“北宗”的畫家,他的青綠山水造詣頗高,長于渲染,清潤明麗,嚴謹工致中又有士氣,在畫壇享有崇高的地位,張庚評價他“誠為先民遺矩,后學指南”。
王鑒同樣強調(diào)摹古的重要性,將古人的繪畫準則視為最高標準,他在《染香庵畫跋》中說:“畫之有董、巨,如書之有鍾、王,舍此則為外道,惟元季大家正脈相傳?!彼远?、巨山水畫為程式規(guī)范,以摹古為手段,維護“南宗”畫學的正統(tǒng)地位。
[清]王時敏 山水圖 紙本水墨 1655年 故宮博物院藏款識:乙未季月,攝翁老兄六十初度,寫此為壽。弟王時敏。鈐?。和鯐r敏?。ò祝┪魈铮ㄖ欤?/p>
明清易代,有識之士開始反思明朝滅亡的原因,不少人認為心禪之學的空疏實為禍源,晚明士人但知空談心性義理,面對家國危機,毫無經(jīng)世致用的本領(lǐng),心禪之學在士人中的影響力逐漸消退。隨著統(tǒng)治秩序的建立,清王朝以華夏道統(tǒng)繼承人的身份自命,大力提倡程朱理學,以爭取漢族知識分子的支持,樹立統(tǒng)治合法性。伴隨著時代環(huán)境的改變,心學的退潮,程朱理學的復興,董其昌的畫學思想逐漸喪失了賴以生長的社會思想土壤,“時際升平,海內(nèi)豐稔,士大夫得以優(yōu)游風雅,藝苑增華”,承平時代更需要一種中庸雅正的藝術(shù),以滿足思想教化的需要。以王時敏、王鑒、王翚、王原祁為代表的正統(tǒng)畫派,對董其昌的畫學思想進行了諸多修正,其面貌已與董氏畫學思想有著很大的差異。
[清]王鑒 仿王蒙山水圖 93.3×40.8cm 紙本水墨 故宮博物院藏款識:丙申春初,仿叔明筆于定慧禪寺。王鑒。鈐印:玄照(朱)
王時敏、王鑒與董其昌畫學思想最根本的區(qū)別,在于各自所根基的哲學思想不同。董其昌的畫學思想充滿濃重的心禪氣息,對于董氏來說,古人的山水程式只是渡河之筏,既已達彼岸,那么筏便要舍去,這里的筏,即古人的山水程式,彼岸則為主觀心緒的率意表達。因此,董其昌是以一種超然的態(tài)度對待古人的山水程式,他充分發(fā)揚自我的主觀能動性,“按‘率意’的方式,重新建構(gòu)自然理則,或是改作古代大家的作品”,他認為學習古人,要能“合”,更要能“離”,“學古人不能變,便是籬堵間物”。因此對于古人的山水程式,董其昌以心為主宰,“丘壑內(nèi)營”,破除古人山水圖式的法則規(guī)范,加以率意改造,既要“集古大成”,更要“自出機杼”,以適應抽象化的筆墨表現(xiàn)需要。在他的筆下,山石樹木的造型十分稚拙簡率,呈現(xiàn)出抽象化的傾向,充滿隨機而率性的生拙趣味。陳燮君認為,董其昌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中,“形似與寫實迅速被放在很次要的地位,極力強調(diào)的是直觀的意興心緒”。董其昌多次提及真率、天真爛漫、荒率天真:
茲以董北苑、黃子久法寫《岳陽樓圖》,欲其真率當彼巨麗耳。(自題《岳陽樓圖》)
畫家任性率興,必有所合,正是天真爛漫。(自題《山水圖》)
燈下涂抹,僅似其荒率天真耳。六法未能備也。(《畫旨》)
薛永年認為“他所謂的真率,即真性情的率易發(fā)露,是從表現(xiàn)審美主體的內(nèi)心與藝術(shù)手段的簡易而言。他在標舉真率的同時,無疑也就強調(diào)了自娛、寫心、與自任”,繪畫的目的在于自我當下的主觀心緒表達。
與董其昌不同,王時敏、王鑒及后來的王翚、王原祁,其畫學思想則很少受心禪之學的影響,更多的是以程朱理學為思想基礎(chǔ)。王時敏、王鑒繼承了董其昌的筆墨表現(xiàn)觀念,然而他們所追求的筆墨趣味,更多的是平和雅正的儒家中庸趣味,是一種具有理想標準的筆墨境界,相對較少個人主觀心緒的率意表達。
王時敏、王鑒等對董其昌畫學思想的修正,更多體現(xiàn)在對待古人山水程式的態(tài)度上。他們將古人的程式視為山水畫創(chuàng)作的重要目的之一,畢生致力于古人程式的標準化規(guī)范,并將這種標準程式規(guī)范視為畫學道統(tǒng)。王時敏作畫時,“刻意追摹,一渲一染,皆不妄設,應手之作,實欲肖真”。對于“肖真”的追求,正與董其昌學古能“離”的觀念相反,《國朝畫徵錄》認為“世之論六法者,以兩先生有開繼之功焉”,便是對王時敏、王鑒在古人畫學總結(jié)與程式規(guī)范方面所作努力的肯定。盧輔圣認為,王時敏學黃公望,“芟除了荒率的成分,而發(fā)揚其平正虛和的一面,對山水程式和筆墨意趣的梳理,也因此呈現(xiàn)出比前代畫家更多的自組織或曰模式化意味?!?/p>
從王時敏、王鑒對王翚繪畫藝術(shù)的推崇,也可以看出他們與董其昌畫學思想的差異。董其昌曾與袁宗道、袁宏道兄弟論畫:“伯修曰:‘近代畫苑諸名家,如文徵明、唐伯虎、沈石田輩,頗有古人筆意否?’玄宰曰:‘近代高手,無一筆不肖古人畫,夫無不肖,既無肖也。謂之無畫可也?!倍洳J為古人作畫目的在于寫心,而“無一筆不肖古人”的作品,因步趨古人程式法則,將古人的創(chuàng)作手段視為創(chuàng)作目的,便喪失了寫心的初衷。而對于立志集古人繪畫程式法則之大成的王翚,王時敏與王鑒則多次揄揚有加:“氣韻位置,何生動天然如古人竟乃爾耶,吾年垂暮,何幸得見石谷,又恨石谷不及為董宗伯見也!”“石谷乃能至此,師不必賢于弟子,信然!
王翚具有精能的繪畫才能,他遍臨五代、宋元各家,摹古逼肖,氣韻位置,不爽分毫,這正是王時敏與王鑒所渴望的,可見他們對古人山水圖式進行規(guī)范化、程式化整理的追求,這與董其昌的畫學思想無疑有著巨大的差異。王時敏、王鑒對董其昌畫學思想的修正,使清初的婁東畫派向著與董其昌不同的畫學方向行進下去。
[清]王原祁 早春圖 紙本設色 遼寧省博物館藏款識:余冬春之交,日在直廬,無暇為人作畫。今奉扈從先行之命,途中至山間宿處,頗有會心處。點染后陸續(xù)而成,忽半載矣。時乙酉初秋,麓臺祁。鈐?。和踉钣。ò祝┞磁_(朱)
身為一名職業(yè)畫家,王翚較少受“南北宗”論的約束,他在王鑒畫學思想的基礎(chǔ)上,以“南宗”畫家為主要師法對象,兼師部分“北宗”畫家,致力于對古人山水畫程式進行更全面的規(guī)范化整理。他以更加精能的繪畫功力,遍臨五代、宋元各家,將古人山水程式的規(guī)范化整理推向極致,最終取得了“集古大成”的成果。
王翚(1632-1717),字石谷,號耕煙外史,常熟人。王翚自幼嗜畫,在早年便表露出不凡的摹古天賦,后因緣際會結(jié)識王鑒,王鑒驚異于他的畫學才華,收為弟子,并將其引薦于王時敏。王翚既得王鑒、王時敏親授,畫學大進。康熙二十八年(1689),王翚由王原祁推薦,奉詔作《南巡圖》,一時“海內(nèi)能手,逡巡莫敢下筆,翚口講指授,咫尺千里,令眾分繪而總其成”,畫成后康熙帝欲授予官職,王翚固辭不受,歸鄉(xiāng)家居,三十年間應酬不暇,王翚亦樂此不疲,以畫為業(yè)終身。
[清]王鑒 仿古山水冊(之一)26×18.5cm 紙本設色 1668年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款識:仿子久。王鑒。鈐?。鸿b(朱)
[清]王鑒 仿古山水冊(之二)26×18.5cm 紙本設色 1668年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款識:擬江貫道。鈐印:鑒(朱)
相較于王時敏、王鑒及王原祁,王翚的繪畫功力更加精能,無論是李成、范寬、關(guān)仝等五代宋初畫家,還是董源、巨然及“元四家”一路經(jīng)典的“南宗”畫家,抑或李思訓、趙伯駒、趙伯骕等青綠山水畫家,王翚皆能臨仿精熟,表現(xiàn)出前所未有的摹古才能,時人將其畫比作王阮亭(王士禎)詩,視為一代正宗,對其評價極高:“古今來筆墨之至齟齬不能相入者,石谷則羅而置之筆端,融洽以出,神哉技乎!”“石谷,畫圣也。”“畫有南北宗,至石谷而合焉?!薄案麩熧Y性超俊,學力深邃,能合南北畫宗為一手”。
王翚曾言自己的藝術(shù)志向在于“以元人筆墨,運宋人丘壑,而澤以唐人氣韻,乃為大成”,他以精能的繪畫功力,對一般文人畫家所不能為的宋人丘壑進行精深臨仿,將古代各家的山水程式一一進行程式化整理,“工力精深,法度周密”,得到王時敏與王鑒的大力揄揚。
然而就文人畫本身的特質(zhì)而言,過度追求程式的規(guī)范,技巧的精熟,勢必會影響筆墨趣味的率意表現(xiàn)。相較于王時敏、王鑒、王原祁,王翚山水畫雖然“法度周密”,但筆墨趣味也相對不足,因此也招致了不少批評。十分推崇王翚繪畫的周亮工也認為他的《雪江》畫“太拘繩墨,無自得之趣”,即過于為程式規(guī)范所牢籠,影響了筆墨的率性發(fā)揮。張庚認為王翚“非不極其能事,終不免作家習氣”,所謂“作家習氣”便是作品有了畫工習氣,程式完備,技巧精熟,而文人寫意精神相對欠缺。王原祁對王翚繪畫評價不高,王應奎《柳南隨筆》記載:“麓臺論畫,每右漁山而左石谷,嘗語弟子溫儀曰:‘近時畫手,次第無人,吳漁山其庶幾乎?’儀舉王石谷為問,曰‘太熟’,又舉查二瞻為問,曰‘太生’”。王原祁推崇吳歷,而將王翚排除在“近時畫手”之列,認為他的畫“太熟”,也即山水刻畫精細,少了些如査士標繪畫中生澀率意的筆墨趣味。
[清]王鑒 仿古山水冊(之四)26×18.5cm 紙本設色 1668年 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款識:仿黃鶴山樵。鈐?。鸿b(朱)
由王翚開創(chuàng)的虞山畫派與婁東畫派頗有淵源,王翚弟子有楊晉、顧昉、李世倬、胡節(jié)、金學堅等,然而虞山派后學多缺乏王翚上溯古人的師承淵源,以王翚的繪畫為程式規(guī)范標準,“僅求之一丘一壑間,而失其天生之氣骨”,缺乏藝術(shù)生機,在乾嘉時期便流弊已甚,也招致了更多的批評。
與王翚“集古大成”的藝術(shù)追求不同,王原祁在王時敏山水畫學的基礎(chǔ)上,更加注重筆墨本身的表現(xiàn)意趣,同時重視畫中位置的經(jīng)營,整理出一套系統(tǒng)的構(gòu)圖與位置布置方法,山水畫程式更加抽象,其畫學思想與董其昌頗有相似之處。王原祁官至顯位,其畫學得到康熙皇帝與達官顯貴的褒揚肯定,藝術(shù)影響力巨大,門生子弟遍布海內(nèi),成為婁東畫派的實際領(lǐng)袖。
王原祁(1642-1715),字茂京,號麓臺,太倉人,王時敏孫??滴蹙拍辏?670)進士,康熙三十九年(1700)補右春坊右中允,負責鑒定內(nèi)府所藏歷代書畫,康熙四十四年(1705)升侍講學士,入直南書房,充《佩文齋書畫譜》纂輯官,康熙五十一年(1712)升戶部左侍郎。王原祁在幼年便表現(xiàn)出不俗的繪畫天賦,曾“偶作山水小幅,粘書齋壁”,王時敏看到后大為驚異,發(fā)出“是子業(yè)必出我右”的感慨,并親自為其講授畫法,王原祁中進士后,王時敏更是勉勵他“專心畫理,以繼我學”,有傳承衣缽的期許。
王原祁的山水畫主要以黃公望為師,王時敏曾稱贊他臨仿黃公望“形神俱得”,他本人也曾自言“所學者大癡也,所傳者大癡也”。王原祁繼承了文人畫一以貫之的藝術(shù)追求,在筆墨的本體表現(xiàn)力上用功最深。關(guān)于用筆用墨,王原祁有一段非常獨到而深刻的論述:
用筆忌滑、忌軟、忌硬、忌重而滯,忌率而溷、忌明凈而膩、忌叢雜而亂。又不可有意著好筆,有意去累筆。從容不迫,由淡入濃,磊落者存之,甜俗者刪之,纖弱者足之,板重者破之。又須于下筆時,在著意不著意之間,則觚棱轉(zhuǎn)折,自不為筆使。用墨用筆,相為表里。五墨之法非有二義,要之氣韻生動,端在是也。
方薰在《山靜居論畫》中說:“麓臺壯歲參以己意,干筆重墨,皴擦以博氣象,嘗自夸筆端金剛杵,義在百劫不壞也?!蓖踉钭鳟嬒灿酶晒P渴墨,筆力沉雄,氣韻清厚,有“金剛杵”之喻,他追求“熟不甜,生不澀,淡而厚,實而清”“古雋渾逸”的筆墨趣味,在“四王”之中筆墨修為最深。時人贊嘆他的畫“神味蕭爽,元氣淋漓”,“筆力沉貫紙背,而光氣發(fā)越于上”,筆墨蒼渾而秀潤,具有很高的審美價值。
在山水構(gòu)圖與位置經(jīng)營方面,王原祁整理出一套系統(tǒng)的方法:“龍脈為畫中氣勢,源頭有正有斜,有渾有碎,有斷有續(xù),有隱有現(xiàn),謂之體也,開合從高至下,賓主歷然?!彼援嬛小褒埫}”為構(gòu)圖及位置經(jīng)營準則,在此基礎(chǔ)上,“先定形勢,次分間架,次布疏密,次別濃淡,轉(zhuǎn)換敲擊、東呼西應,自然水到渠成,天然湊泊”。王原祁將古人的山水程式進一步簡化,使之成為一系列抽象的造型符號,在創(chuàng)作時以“龍脈”氣勢為經(jīng)營準則,將這些造型符號“小塊積成大塊”,同時注重間架、疏密關(guān)系,各造型符號間相互呼應,成為一種有序而抽象的造型法則。
王原祁的畫學思想在某種意義上與董其昌更有相似之處,他認為“畫本心學”,將筆墨視為畫家“心印”,注重山水畫中的自我性靈表達。在對待古人經(jīng)典的態(tài)度上,王原祁也曾言:“初恨不似故人,今有不敢似古人”,表現(xiàn)出脫胎于古人的獨立性追求。在山水程式的處理上,王原祁與董其昌也同中有異,二人的山水圖式都呈現(xiàn)出抽象化的傾向,然而董其昌的山水圖式,是因?qū)湃顺淌降穆室饨鈽?gòu),而呈現(xiàn)出抽象化的傾向,王原祁山水圖式的抽象化,更多的是一種基于古人山水程式的簡化與理性秩序建構(gòu)。董、王二人對筆墨趣味的理解,對自我性靈表達的追求,也有所不同。王原祁認為作畫要“理、氣、趣兼到為重,非是三者不能入精妙神逸之品”“畫雖一藝,而氣合書卷,道通心性”。其繪畫中表現(xiàn)出的筆墨趣味,更多的是通過修養(yǎng)心性,達到與程朱理學修養(yǎng)標準相符的“理清氣正”的書卷氣,與董氏基于心禪之學,直接而率意的心緒流露有很大區(qū)別。
清初畫學蔚盛,名家輩出,在諸多畫派中,尤以婁東畫派影響最廣,“大江以南,作者尤多,各成派別,以婁東王時敏為大宗”。婁東畫派以王時敏、王鑒為先導,他們“源本宋元,媲美前哲”,于是四方畫家“遠邇爭相仿效,而婁東之派又開”。王原祁以畫供奉內(nèi)廷,深得皇帝榮寵,他曾于御前作畫,康熙帝憑幾而觀,不覺移晷,婁東畫派也得到了官方的肯定。王原祁弟子眾多,且多位至顯貴,婁東畫學的影響力也遠非其他畫派可比,甚至達到了“海內(nèi)論六法者,必翕然稱婁東”的地步。在康熙至乾隆朝,王原祁的眾多弟子與再傳弟子中,又以王敬銘、黃鼎、唐岱、趙曉、溫儀、張宗蒼、方士庶等較為出色,朝中文臣如董邦達、董誥、錢維城等也私淑王原祁,一時摹古之習,蔚然成風。
王敬銘(1668-1727),嘉定人,與王原祁同譜,康熙癸巳(1713)進士第一,在康熙時官翰林院編修,山水清腴閑遠,書卷氣十足,曾以畫供奉內(nèi)廷,有“畫狀元”之稱。
黃鼎(1660-1730),常熟人,山水師法王原祁,兼得王翚筆意,筆墨蒼勁。善于臨摹古人,筆墨肖似,尤長于黃鶴山樵畫法。
趙曉,太倉人,學畫刻苦,多作小幅,平淡古雅,設色渾樸沖潤。
溫儀,三原人,康熙壬辰(1712)進士,山水謹守王原祁法度,用筆沉實,綽有師風。
唐岱(1673-1752),滿洲人,內(nèi)務府總管,從王原祁學畫,丘壑似王原祁,用筆沉厚,布置深穩(wěn),供奉內(nèi)廷,康熙品題以為第一手,稱“畫狀元”,乾隆時也頗受寵遇,著有《繪事發(fā)微》。
張宗蒼(1686-1756),吳縣人,學畫于黃鼎,因善畫召入直內(nèi)廷,山水氣體深厚,多以皴擦取韻,一洗畫院甜熟之習。
方士庶(1692-1751),歙縣人,早年畫山水,運筆構(gòu)思,天機迅發(fā),中年受學于黃鼎,山水用筆清靈,氣韻駘宕,有出藍之目。
婁東畫派還具有家族傳承的特點,“元祁諸孫,多以畫世其家”,王原祁族弟王昱、王愫,其后之曾孫王宸、族侄王三錫、王玖等并善山水,直至清晚期,仍有王禮、王應綬等,余緒不絕,其中以王昱、王宸等成就尤為突出。
王昱(1714-1748),字日初,號東莊,自號云槎仙人,王原祁族弟。曾游京師,從王原祁學畫,盡窺宋元諸家之奧,學宗倪云林、黃公望,山水淡而不薄,疏而有致,筆墨于古渾中有秀潤氣,為王原祁所稱道,著有《東莊論畫》。
王宸(1720-1797),字子凝,號蓬心,乾隆二十五年(1760)舉人,官湖南永州知府,枯毫重墨,氣味荒古,蒼勁中有氣韻,為海內(nèi)所重。
婁東畫派后學普遍缺乏王原祁上溯古人的藝術(shù)視野,而是師徒相傳,粉本相襲。早在康熙時期,王原祁便感嘆道:“近日虞山、婁東,亦有蹊徑為學人采取。此亦流弊之漸也?!碑嫾亦笥诜郾?,藝術(shù)活力逐漸枯萎。嘉慶、道光、咸豐時期,婁東畫派雖然在畫壇依然占有絕對的統(tǒng)治地位,但畫派后學泥于“正派”“嫡傳”,藝術(shù)取法對象更加單一,何延喆認為他們“沒有博采諸家的多維視野,創(chuàng)作主體的能動作用被大大制約,致使自家門派近親繁殖、不斷退化,成為僵化的軀殼”。婁東畫派后學缺少必要的生活體驗,作品遵循固定的套路與格式,“南沿石谷,北仿麓臺,模范僅存,神明都盡”,精神面貌趨于萎靡不振。這一時期的婁東畫派傳人,主要有奚岡、湯貽汾、王學浩、戴熙等,他們在作品程式及筆墨表現(xiàn)力方面進行了不少探索,但仍未能脫舊有藩籬。
晚清至民國時期,伴隨著社會的動蕩,西方思想的傳入,婁東畫派漸趨衰落,但在畫壇依然有重要影響,有一批堅定的追隨者,其中以張之萬、吳大澂、吳穀祥、吳待秋、馮超然等為代表。新文化運動以來,“四王”繪畫遭到空前的批判,1918年的《新青年》(六卷一號)上刊發(fā)了《美術(shù)革命》一文,陳獨秀認為“若想把中國畫改良,首先要革王畫的命”,包括婁東畫派在內(nèi)的作品“大概都用‘臨’‘摹’‘仿’‘撫’四大本領(lǐng),復寫古畫;自家創(chuàng)作的,簡直可以說沒有”,將其視為中國繪畫積弊落后的淵藪,改良進步的最大障礙。滕固也認為婁東畫派與虞山畫派,“畫家的藝術(shù)心境,日益淺窄,莫能自救,限于死刑期了”。直至20世紀五六十年代,對于婁東畫派的評價還是以批評的聲音為主。21世紀以來,學界逐漸正視婁東畫派的價值,肯定了婁東畫派在畫史上的貢獻。
誠然,婁東畫派的創(chuàng)作以臨、摹、仿古為主,具有脫離現(xiàn)實生活,因循保守,陳陳相因及程式化的諸多缺陷,也造成了清代以來山水畫藝術(shù)的萎靡與沒落。然而婁東畫派作為傳統(tǒng)文人畫發(fā)展到極致的一種體現(xiàn),也并非完全泥古不化,婁東畫派畫家在筆墨表現(xiàn)力上有很大突破,王原祁抽象化的山水畫創(chuàng)作,更是將筆墨的獨立性價值推向高峰,具有現(xiàn)代化的審美意味,婁東畫派對古人山水程式的規(guī)范,對古人繪畫成果的整理,也都具有重要的意義。
[清]黃鼎 群峰雪霽圖 絹本設色 1729年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款識:群峰雪霽。雍正乙酉秋七月寫。凈垢老人黃鼎。
[清]張宗蒼 擬梅花庵主 紙本水墨款識:己巳夏六月,擬梅花庵主意于袁江官舍。篁村張宗蒼。鈐?。簭堊谏n印(白)墨岑(朱)
[清]方士庶 山水圖 紙本設色 1737年款識:住世偏深出世緣,六塵何自說糾纏。人間無物堪持贈,風滿長松月在天。乾隆丁巳八月上浣,為?齋長老壽。士庶畫。鈐?。盒熇先耍ò祝?/p>
注釋:
①[清]盛大士《溪山臥游錄》,于安瀾主編《畫史叢書》,河南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768頁。
②[明]范允臨《輸蓼館論畫》,俞劍華主編《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8年,第126頁。
③[明]董其昌《畫旨》,王伯敏主編《畫學集成明清卷》,河北美術(shù)出版社,2002年,第214頁。
④[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6年,第51頁。
⑤[明]陳繼儒《眉公論畫山水》,俞劍華主編《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1998年,第758頁。
⑥[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第52頁。
⑦[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第56頁。
⑧[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第61頁。
⑨[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第62頁。
⑩[明]董其昌《畫禪室隨筆》,第6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