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那瑜
《好的故事:關于真實、虛構與心理咨詢》一書收錄了諾貝爾文學獎作家約翰·馬克斯維爾·庫切(又譯:柯慈)與心理分析心理咨商師阿拉蓓拉·克魯茲一系列精彩的對話。
自小在南非長大,經歷過南非種族隔離的柯慈問克魯茲:坊間的心理學理論告訴我們,行惡之人會有被壓抑的記憶困擾,他們會有創(chuàng)傷,家庭生活會不幸福,并噩夢連連,因為暴力的“真相”是無法壓抑的。但真是如此嗎?就我所知,許多施暴者的壓抑是成功的,他們深信自己的“英雄故事”并不受壓抑的真相所苦,過著幸福又成功的生活???
印度精神分析師、作家與研究者蘇迪爾·卡可被1990年印度發(fā)生的另一次大規(guī)模全國性宗教沖突震驚,繼而投身研究,他想知道心理分析專業(yè)能對這樣的人性災難能做出什么樣的解釋與貢獻。
在他的書籍《暴力的顏色》中,他以極為小心的態(tài)度書寫暴力。1947年印度和巴基斯坦分治時,他還小,家中充滿了從巴基斯坦逃難而來的屬于印度教的遠方親戚朋友,平日難民親戚們在家中客廳、院子、陽臺圍成一小圈,談著彼此逃難一路的恐怖經歷。
卡可分享了兩則故事:第一則是受害的故事,一位親戚與兄長躲在鄰居家,親眼看見兄長的孩子與太太在自家院內被強暴殺害的細節(jié),兄長在逃難的路上經不住劇痛跳軌自盡;另一則是印度教徒如何將床墊、家具堆成一座小山點燃,將穆斯林大人小孩通通丟進火中燒死的故事。他聽說:“印度教徒殺穆斯林喜歡用燒的。”
卡可強調他無法確定自己的記憶是否為真,也無法確定人們轉述時是否加油添醋。他也分析這些故事本身勾動了人性深層最原始的關于暴力的幻想,許多孩童對挖去眼睛、切去胸部、閹割等肢解身體的描述感到異常興奮,每個人身上的原初幻想與故事也是暴力的原始柴火。
卡可以研究者的身份,帶著德國格爾森氏人格測試量表,訪問于1990年在印穆沖突中帶領指揮暴徒的數位印度教徒與穆斯林。他的觀察呼應柯慈的提問:這些人并沒有人格異常,他們自認為是受過傳統(tǒng)訓練的武士,自詡為壓迫者的保護者與窮人的朋友,自以為他們的行為受社群內人們的尊敬。其中一位受訪者說:“印穆沖突爆發(fā)時,就像一場球賽,重點不是總共殺多少人,而是你要殺他們的人比他們殺你的人多,多一分就是贏?!?/p>
就如柯慈所說,這些人深信著自己版本的真相,并沒有精神疾病。然而卡可的研究也提到復雜的歷史、經濟與傳統(tǒng)文化因素如何影響著暴力。例如,在海德拉巴當地的傳統(tǒng)武術訓練在過往是不分宗教的,印度教徒的習武者會有穆斯林的師兄,行規(guī)里不殺害女人,也因此當地暴動與他處不同,很少有婦女遭強暴。若要對這些人的人格做出總結,卡可說:“不同于既無法真正去恨,又無法完全不恨的一般人,這些人似乎知道如何激發(fā)恨意,但也知道如何停止恨意?!彼麄兯坪跤惺辗抛匀绲奶禺惞δ堋?/p>
從事土地生意的印度教受訪者告訴卡可:“暴動發(fā)生以后,無論我心里有多少苦楚與怨恨,無論聲音一開始聽起來多么的冷漠,帶領暴徒殺我族人的穆斯林阿克巴也還是會打電話給我,跟我說:‘兄弟,我們那塊還沒有搞定的土地要怎么弄才好?而我,也還是會接他的電話,生活還是得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