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 建
(溫州醫(yī)科大學城市文化與社會發(fā)展研究所,溫州,325035)
作為集中反映學術研究的成果,學術專著長期受到學者和出版界的重視。作為中國近現(xiàn)代出版史上的重要出版機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一直與學術圖書出版有著極為深厚的聯(lián)系:新民主主義時期,生活書店、新知書店和讀書出版社3家黨領導的進步出版機構,出版了一批學術圖書,“啟發(fā)廣大的落后讀者走向馬列主義的道路”[1];新中國初期,三聯(lián)書店服務于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學術圖書出版事業(yè)發(fā)展,積極充當“私營書店的模范”,推動“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學校補充讀物等”的出版[2];與人民出版社合并成為其“副牌”后,于1954年至1957年間重建編輯部,不僅“有獨立的編輯方針和計劃,以便更加廣泛地聯(lián)系組織作家,達到培養(yǎng)和鼓勵學術著作的目的”,而且“翻譯出版社會科學方面的古典著作”,過去各書店出過的學術著作和譯本,也“加以挑選,整理重印”[3]。據不完全統(tǒng)計,1949年10月至1957年12月底三聯(lián)書店圖書出版業(yè)務中,學術圖書占據了較大比重,大致有160種,歷史類學術圖書又是其中最為重要的部分,約為80種,涵蓋研究專著、人物傳記、論文匯編和個人文集等文獻形式。 基于三聯(lián)書店在新中國初期獨特的業(yè)界地位,為何要出版如此多的歷史類學術圖書,其中與社會、政治互動的關系如何,以及這批圖書對當時唯物史觀話語學術體系的確立又產生了何種影響,諸如此類問題,均有必要展開探討。
20世紀三四十年代,生活書店、新知書店和讀書出版社作為黨領導下的重要進步書店,出版了大量馬克思主義史學圖書,“向國民黨統(tǒng)治區(qū)域及香港的讀者,宣傳了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和黨在各個時期的主張”[4]。隨著全國解放的曙光初現(xiàn),三家書店的出版使命發(fā)生了重大變化。1948年6月,周恩來致電章漢夫、胡繩,要他們轉告3家出版機構負責人,將編輯主力和資本轉移到解放區(qū),將工作重心轉移到通俗讀物的出版上,特別要“有計劃編印或選印幾套叢書”,“向工、農、兵、學生、店員、貧民等介紹社會與自然科學知識及新文藝”[5]。當年10月,生活書店、新知書店和讀書出版社開始在香港籌劃合并為三聯(lián)書店,提出要“集中全國作家的力量,編行文藝、科學、教育、婦女等各方面的,高、中、初各級指導學習的,以及學術的各種定期刊物”,以迎接新中國的到來,“在新中國文化事業(yè)中做新的貢獻”[6]。1949年3月,三聯(lián)書店總處在遷往北京后意識到其原有出版方針的局限性:“幻想著獨立自主的老一套的做法,沒有了解解放區(qū)的文化事業(yè)的具體情況和方針,僅憑自己的主觀和舊的經驗設計了一大套方案,等到一進入解放區(qū)才感到這些方案與現(xiàn)實不相符合了?!盵7]為此,三聯(lián)書店結合解放區(qū)群眾精神文化需求的實際,迅速調整業(yè)務板塊,決定把“舊有出版物加以整理,繼續(xù)發(fā)行”[8]作為盡快著手的工作,確定了“以審讀再版書為重點”[9]的出版任務。
1948年5月至1949年10月間,三聯(lián)書店及其副牌機構新中國書局、光華書店等重印出版了一批歷史類學術圖書。跟之前版本比較,這些歷史類學術圖書重印本在內容方面幾乎沒有變化,見表1。
1949年10月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三聯(lián)書店堅持將重印學術圖書作為工作重點,并把“出版理論研習的中級讀物,幫助干部提高其思想政治水平”[10]列為1950年度工作計劃大綱草案編輯出版的7大內容之一。在1951年合并到人民出版社前,三聯(lián)書店出版的歷史類學術圖書有呂振羽《中國政治思想史》、沈志遠《近代經濟學說史綱》、錢亦石《近代世界政治史》、呂振羽《簡明中國通史》(上下冊)、曹伯韓《世界歷史》、侯外廬《中國思想通史》第2卷上下兩冊、華北大學歷史研究室編《太平天國革命運動論文集》、謝興堯《太平天國前后廣西的反清運動》、李長之《李白》、楊榮國《孔墨的思想》等。這些馬克思主義史學圖書以重印為主,且不少是嘗試采取了增訂出版的方式,如華崗《社會發(fā)展史綱》1949年12月版是以重慶生活書店1947年版為基礎增訂出版,呂振羽《中國民族簡史》1950年8月版是以光華書店1948年哈爾濱版為基礎增訂出版,而王亞南《中國經濟原論》1950年5月版是根據上海生活書店1947年版增訂出版的,該增訂版刪去了生活書店版序(即新版序言)、附論3—7關于舊經濟學批判等內容,增加了《解放后新版序言》《舊社會生產關系下的諸經濟傾向的總考察(作為附論3)》等章節(jié)。
這一時期,三聯(lián)書店對馬克思主義史學學術圖書的出版之所以采取重印,而非出版新書的策略,其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最主要的還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符合要求的新書稿源較為緊張。從作者層面看,三聯(lián)書店長期依賴的馬克思主義史家郭沫若、范文瀾、呂振羽等人,在新中國成立后擔任了高校、社科院等部門行政職務,平常事務繁忙,難以有時間坐下來寫作。從編輯層面看,三聯(lián)書店編輯人員變動較大,胡繩、陳原等資深編輯走上了各個行政崗位,新的編輯力量一時難以跟上。1950年,三聯(lián)書店編輯部史枚承認說:
“我們估計閱稿每天一般可做二萬至三萬字,新稿2700萬字,即須900至1350工;估計批稿每天一般可做七八萬字,即須338至386工。而事實上,稿件的審閱,尚應包括應退稿件和舊書、再版書的審閱,所需工力自然要加幾倍。做技術性編輯工作的同志,也還要兼做編審部的秘書工作?,F(xiàn)在我們在圖書編審方面,北京有專任編輯三人,上海有專任編輯三人,助理編輯二人。以這些人力言,的確是不夠的?!盵11]
除了以上兩個方面的因素外,做出重印出版的選擇,從根本上說還是源于深厚的歷史積累。3家書店從成立之日起,就以出版馬克思主義進步書籍為己任。這些進步書籍的內容在新中國成立后并未過時,仍有其出版價值和客觀需求。比如,新中國成立初期各地掀起學習社會發(fā)展史熱潮,“以此作為改造知識分子,建立勞動觀點和階級觀點的初階”,而1940年出版的華崗著《社會發(fā)展史綱》,對于人們學習了解社會發(fā)展史“有可供參考之處,惟內容需要加以增訂”[12]。
至于采取增訂這種出版形式,主要是當時學術發(fā)展形勢發(fā)生了較大變化,先前出版的很多原著,有些內容不適合新的時代要求,需要加以修訂。據時任三聯(lián)書店總管理處總經理邵公文分析,“過去三店曾出了一千幾百種書,其中大部分都已失掉時間性,或觀點上有些問題不適合目前的情況。所以都需要重新審閱。當然其中有一部分馬列主義譯作和古典文學名著,是沒有什么問題的。還有一些因為在蔣區(qū)避免被查禁故意弄別扭的,如把列寧的名字寫成伊里奇,把斯大林的名字寫成約瑟夫等等,在今天就無此必要,也應加以修正?!盵13]對這些問題,出版方和著作者都有敏銳的洞察力。比如,華崗就認為,他在解放前撰寫出版的學術圖書因寫作時間倉促,史料考證不免顧此失彼,掛一漏萬,如《社會發(fā)展史綱》屬于綱要性文字,由于初版時比較倉促,后雖經1946年再版時略有修改,但“終以缺乏充分時間和必要史料,所以依然存在著許多缺點”[14]。而《中國民族解放運動史》在初版時也因作者身處抗戰(zhàn)后方,“史料搜集不易,加以工作緊張,寫作時間短促,以致在內容與形式方面,都不免有些草率,許多待考的史料,一時都不及考證”[15]。
1951年底,三聯(lián)書店編輯部合并到人民出版社,并作為該社的副牌,繼續(xù)以三聯(lián)書店的名義出版哲學社會科學類書籍。對于三聯(lián)書店的出版任務,中共中央宣傳部、原出版總署做出了比較明確的規(guī)定。1951年10月,中共中央宣傳部就全國出版工作事業(yè)發(fā)展問題向中共中央報告說,“在建立編輯制度問題上,人民出版社應特別嚴格,作為全國出版界的模范。人民出版社今后擬不出任何可有可無的不夠標準的書籍,遇有這類書籍即介紹給三聯(lián)書店或其他出版社出版,以便保持最高的水平”[16]。毛澤東對這個報告批示“同意”。其后三聯(lián)書店的出版業(yè)務即以此為原則加以制度設計,主要出版“政治經濟學以外的一部分財經書籍以及不適宜以‘人民’名義出版的社會科學著作(所謂‘政治經濟學以外的一部分財經書籍’系指:國民經濟計劃、貨幣、財政、工業(yè)經濟、農業(yè)經濟的一般原理,不屬這個范圍的其他財政書籍,如貿易、合作、會計、統(tǒng)計……等等,希望由其他出版社分擔)”[17]。
但是,此后的1952—1953年間,三聯(lián)書店在人民出版社內部實際上既無單獨的編輯部,也沒有獨立的編輯計劃[18],導致其學術圖書出版業(yè)務大量萎縮,無論圖書重印還是新版書出版都很少。據不完全統(tǒng)計,大致只有屈指可數(shù)的幾本,即1952年出版了卿汝楫《美國侵華史》第1卷、陶大鏞《社會主義思想史》修訂版、紹溪《十九世紀美國對華鴉片侵略》,1953年出版了游國恩《屈原》、鄧廣銘《王安石》和黃紹湘《美國簡明史》。之所以會這樣,一是人民出版社僅選擇三聯(lián)書店以往出版物的“一小部分”加以重版,其他多數(shù)“由作者自行處理”[19];二是部分人民出版社編輯對以三聯(lián)書店名義出版學術圖書不以為然,采取消極態(tài)度。譬如卿汝楫《美國侵華史》的出版,“這部稿子的作者最初跑到編輯部那里去可以說是受到了極端冷酷的待遇。稿子擱在編輯部中已好幾個月,作者去編輯部探問消息時,從一個編輯得到的答復是,‘你的書中的語句太歐化了’,從另一個編輯得到的答復是,‘你的文字很陳舊,文言詞匯太多’。那么究竟出版不出版呢?答復是,讓我們再仔細看看以后再說。就這樣,這本稿子擱了一年多之后才算是印出來了”[20]。
這種情況在1954年出現(xiàn)了轉變。當年1月,中共中央宣傳部對人民出版社的出版編輯工作提出了批評,特別指出其自成立以來“本國作家的學術著作所出無幾”[21],要求切實落實在出版社內部設立三聯(lián)書店編輯部的措施,明確三聯(lián)書店編輯部的編制仍為“人民出版社的一部分”,但須有“獨立的編輯方針與計劃”,“以充分發(fā)揮現(xiàn)有著譯力量”[22]。對于三聯(lián)書店出版學術圖書的原則和方向,中共中央宣傳部也提出了具體意見:“三聯(lián)書店應當更多出版著作書籍,以便使黨員和非黨員作者的各種雖然尚有某些缺點,但有一定的用處的作品都能印出來。這樣做,當然不是容許粗制濫造,而是為了在現(xiàn)有的水平上逐步地提高?!盵23]其中特別提及兩點具體要求,一是對許多舊社會出版的學術圖書尤其是“關于中國歷史的各方面材料的整理和考據的著作”,只要對于我們還是“有用的”書籍,三聯(lián)書店“可酌量選印”;二是對海外學術中文譯著也可以選擇出版,特別要“較多出版社會科學其他古典著作的譯本?!盵24]按照這一文件精神,人民出版社于1954年下半年設立了三聯(lián)書店編輯部,下設6個編輯組,“有獨立的選題計劃,對外也不再作為人民出版社的副牌”[25]。
自此以后至1957年三聯(lián)書店編輯部撤銷前[26],三聯(lián)書店在歷史類學術圖書出版方面迎來了短暫的發(fā)展期。據不完全統(tǒng)計,其間共出版了55部歷史類學術圖書,其中1954年出版5部,1955年出版16部,1956年出版14部,1957年出版20余部。在這批出版物中,舊書增訂比重不斷減少,而新書初版的分量不斷提升,并在數(shù)量超過了舊書增訂。從出版物內容來看,出版的新書大致分為兩類:一是學術專著,數(shù)量不多,僅有卿汝楫《美國侵華史》第2卷、洪煥椿《五四時期的中國革命運動》、李時岳《辛亥革命時期兩湖地區(qū)的革命運動》、胡濱《十九世紀末葉帝國主義爭奪中國權益史》、李劍農《宋元明經濟史稿》、楊人楩《圣鞠斯特》等近10部。二是學術論文集,數(shù)量較大,具體又分為專題論文集和個人論文專集兩類,前者包括尚鉞編《奴隸社會歷史譯文集》和《封建社會歷史譯文集》、史學雙周刊社編《義和團運動史論叢》和《第二次國內革命戰(zhàn)爭時期史事論叢》、《歷史研究》編輯部編《中國古代史分期問題討論集》和《漢民族形成問題討論集》等專題性質的論文集,后者有尹達《中國新石器時代》、翦伯贊《歷史問題論叢》、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袁翰青《中國化學史論文集》、向達《唐代長安與西域文明》、羅爾綱《太平天國記載訂謬集》和《太平天國史事考》等知名學者的個人論文專集。
與以往的重印本相比,上述圖書在內容和編撰體例上獨具特色。一是附有“自序”“后記”“跋”等作者自我評述性文章,用以交待著作緣由、研究脈絡和軌跡,讓讀者更好了解其學術旨趣和出版背景。譬如,翦伯贊《歷史問題論叢》“后記”稱,收入這部文集中的8篇論文都是作者在“解放以后的幾年中寫成的”,部分曾經先后在雜志報紙上發(fā)表過,但在結集出版時都作了一些修改:“所有收錄這個集子中的論文,或多或少都作過一些文字上的修改,其中《論十八世紀上半期中國社會經濟的性質》一文,連題目也改了。這篇論文原來的題目是‘紅樓夢的時代背景’,因為論文的內容,不是全面地論述這個時代,只是集中討論這一時期的經濟,所以改換了這個題目。雖然改換了題目,但論文中引用的《紅樓夢》中的資料仍然保留著,因為這些資料也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經濟情況。”[27]另一學者袁翰青《中國化學史論文集》則通過“自序”闡述了其收錄論文的來龍去脈,指出這些作品有的公開發(fā)表過,但由于初稿寫成時比較匆促,疏漏的地方很多,而且由于在發(fā)表后又陸續(xù)獲得了些新材料,故在結集出版時對其中的內容加以修改:“例如關于制陶史和煉銅史的兩篇,由于近年來我國考古學者的努力,我國的物質文化史史學有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這幾方面增加了無數(shù)的新材料,這就幾乎不得不把初稿完全改寫了。其他各篇,如果和初稿一比,就可看出增改的地方是不少的?!盵28]
二是撰寫“出版者的話”和“前言”等出版說明,用以介紹著述內容,其中對著作的優(yōu)缺點展開討論,其切中肯綮的評述為讀者提供了有益的閱讀指導。如張蔭麟《中國史綱(上古篇)》在三聯(lián)書店重印出版時,作者已經辭世,故該書的編輯通過“出版者的話”這一具有書評性質的短文形式,對其內容進行評述。一方面指出其優(yōu)點是“作者對秦漢以前的中國歷史的史實就他自己的歷史觀點作了一番比較嚴格的選擇取舍,經過他自己的融會貫通,用生動通俗的文字寫了出來。作者對被剝削被壓迫者有一定的同情心,對在中國歷史發(fā)展上有一定貢獻的人物有頌揚,對殘暴的統(tǒng)治者與剝削制度有憎恨”;另一方面又指出其缺點是“作者完全不懂歷史唯物主義,對中國歷史的發(fā)展完全不能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來進行闡述。這就使本書的讀者不能從本書所敘述的歷史事實中看到推動中國歷史發(fā)展、決定中國歷史發(fā)展的真正原因?!盵29]又如戈公振《中國報學史》再版時,通過其侄子戈寶權執(zhí)筆撰寫的“前言”,敘述作者生平、撰寫歷程,并對該書的價值作評述:“家叔公振所著的《中國報學史》系寫作于二十八年前,從觀點上看當然不是一本用馬克思列寧主義觀點寫成的書,同時在論點上也不一定全然正確,但其中對中國新聞事業(yè)發(fā)展的歷史提供了相當豐富的材料,因此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只能用批判的眼光和把它當作史料來使用?!盵30]以上這些圖書的編輯出版者借助“出版者的話”“前言”等書評性文字,發(fā)揮其導讀作用,啟發(fā)并提高讀者對其中內容和觀點的辨別能力,同時也進一步明確了出書的目的和意圖。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在成立初期就把唯物史觀作為史學研究的指導思想列入新民主主義文化事業(yè)建設的重要議題。中國政治協(xié)商會議第一屆全體會議制定的《共同綱領》指出,“提倡用科學的歷史觀點,研究和解釋歷史、經濟、政治、文化及國際事務。獎勵優(yōu)秀的社會科學著作”[31]。其中所提及的“科學的歷史觀點”即為唯物史觀。當時廣大的史學工作者積極響應這一政策,陸續(xù)開展了以唯物史觀為指導的史學研究。據此,郭沫若在1951年7月指出,從舊社會過來的我國史學已經發(fā)生轉向,其中第一個表現(xiàn)即是“大多數(shù)的歷史研究者已經逐漸從舊的史觀轉向了新的史觀。這就是說,以唯心史觀轉向用馬列主義的方法來處理實際問題,由唯心史觀轉向唯物史觀”[32]。1953年7月,劉大年對這種史學范式的轉變加以更為具體的闡述,“許多人由用唯心主義的觀點對待歷史事物,改變?yōu)閷W習、運用唯物主義的觀點來處理實際問題,承認有階級的社會底歷史是階級斗爭的歷史,勞動人民是歷史的主人”[33]。
然而,在新中國成立初期相當長的時期內,學術圖書尤其是歷史類馬克思主義學術專著出版卻成為了人民出版事業(yè)的短板。當時,社會各界急需學術圖書,根據原出版總署在1952年調研華北、華東、中南地區(qū)結果顯示,“目前廣大讀者最需要的是:一、理論思想教育的書;二、科學技術書;三、描寫工農兵生活的真正有思想性、藝術性的文藝創(chuàng)作;四、文化教育的書。前三類書,不論初級的、中級的、高級的,都極需要?!盵34]時任出版總署署長胡愈之在1954年全國文教工作會議上也承認說,“國家出版機關所出版的書籍,范圍狹窄,種類貧乏,如歷史、古典、文藝著作、教學參考書、辭書及其他工具書,群眾需要的數(shù)量很大,我們出得很少,甚至沒有”[35]。為解決這一困境,三聯(lián)書店積極承擔了學術圖書出版任務,除重印部分近現(xiàn)代傳統(tǒng)學者的學術著作外,還出版了大量的馬克思主義史學著述,其中很多是從民主革命階段走過來的歷史學者通過學習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對唯物史觀有了新的理解并以此為指導開展學術研究取得的成果。
此時三聯(lián)書店版的歷史類馬克思主義學術圖書,作為唯物史觀話語與中國歷史研究結合的產物,非常強調唯物史觀、毛澤東思想對于史學研究的價值和意義。尚鉞作為20世紀三四十年代成長起來的馬克思主義史家,在新中國初期加強理論學習后指出,史學研究應以毛澤東科學論斷為指導,“站到為社會主義建設服務的立場上”,其《中國資本主義關系發(fā)生及演變的初步研究》即體現(xiàn)了這一點,要對中國資本主義發(fā)生和發(fā)展的問題“作較多方面的探索,并提出我所能接觸到的材料和現(xiàn)象,以供國內學者作進一步研究的起碼墊腳石”[36]。而呂振羽在20世紀30年代就參與社會史論戰(zhàn),并出版了《史前期中國社會研究》等馬克思主義史學論著,但此時的他注意到新中國以來形勢和任務已發(fā)生根本性變化,及毛澤東又發(fā)展了其自身關于民族的理論,“列寧、斯大林關于民族問題的學說,拿來和我們現(xiàn)實的具體情況現(xiàn)實的斗爭任務相結合,就是我們行動的指南;毛澤東主席關于民族問題的思想,就正是與中國具體情況具體斗爭任務相結合的列寧、斯大林的學說”[37],因此,1950年增訂出版的《中國民族簡史》即提出要以毛澤東思想為指導,對原先的觀點加以修改、完善,“以期能予新形勢下新的方針任務的指導原則相適應,與當前的革命實踐相適應”[38]。
同時,三聯(lián)書店版的傳統(tǒng)歷史考證史家著述增訂本及新作,也都是在唯物史觀指導下的學術研究成果。鄧廣銘作為傅斯年的弟子,是20世紀40年代成名的歷史考證學家,其《宋史職官志考證》被時人譽為“其用力之勤,持論之慎,并世治宋史者,未能或之先也”[39]。在新中國成立后,他自覺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在立場、觀點、方法方面都稍稍有了一些轉變和提高”,批判自己在1944年撰寫的《岳飛》時對馬克思主義的認識還僅僅是“一知半解”,“在立場、觀點和方法上,自然還都是陳舊、落后乃至反動的老一套。而在史實的考訂方面,對于舊史籍中的謬誤的糾正,為數(shù)也很有限”。而到了1954年增訂出版《岳飛傳》時,“對于有關階級斗爭和民族斗爭的一些問題,全都做出了與《岳飛》當中大不相同的處理。對于舊史籍中的記載,也進一步做了不少訂正”[40]。又如唐長孺,解放前曾認真研讀、模仿過王國維、陳寅恪等人的歷史考據文章,在新中國成立后認為自己“過去所受資產階級唯心思想的毒害并不輕”, 在史學研究中“一接觸問題的本質,面對著一大堆資料就常常會束手無策,不能作深入的追尋”,為“解決歷史上的根本問題”,他自覺用馬列主義指導“清洗”其過去的思想遺毒[41],在《魏晉南北朝史論叢》1955年出版時修改了大量舊稿,主動“清洗各種各樣的‘旅館商標’”,以期達到對馬克思主義“學到家”[42]。
至于將學術爭鳴文章匯編成冊的專題論文集,其議題本身就是圍繞著馬克思主義歷史理論而展開的中國歷史問題論爭,是新中國成立初期馬克思主義史學發(fā)展的重要內容?!吨袊呐`制與封建制分期問題論文選輯》便是如此,該書編者認為其編輯用意即為深化中國古史分期問題研究,“我國史學界長期以來十分關心的重要問題之一,是關于中國歷史上奴隸制和封建制的分期問題。為了解決這個問題,二十多年來,國內歷史學者曾做了不少有益的工作。對于他們的成績,應該加以總結,以便在這一基礎上繼續(xù)前進。這件工作當然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我們認為,首先把散見于各報章、雜志上有關的文章搜集起來,編印出版,以供關心這一問題的歷史工作者作進一步的研究,是十分必要的。目前為了適應讀者的需要,先把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所發(fā)表的有關文章,選出二十五篇編輯了這本集子”[43]。又如《漢民族形成問題討論集》編者指出,“漢民族形成問題,是我國史學界爭論未決的問題之一。這個問題過去曾有人提出過,一九五四年范文瀾先生在‘試論中國自秦漢時成為統(tǒng)一國家的原因’一文中重新提出,引起了史學界更多的注意,初步展開了討論,幾年來在各刊物上陸續(xù)發(fā)表了一些文章?,F(xiàn)在將它們搜集起來,編成‘漢民族形成問題討論集’,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供大家參考,促使這一問題更深入地討論下去”[44]。
總之,這些三聯(lián)書店版歷史類學術圖書對唯物史觀與歷史研究結合工作進行了有益的嘗試,并試圖建構起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各分支學科話語體系。譬如,尹達《中國新石器時代》在遠古社會研究方面“做最大的努力”,“逐步找到正確解決問題的關鍵”,以期“從批判過去的關于我國新石器時代的研究工作中,以建立起我國新石器時代的體系”[45];袁翰青《中國化學史論文集》對中國化學史研究開展“一種大膽的嘗試”,以期寫成“一冊具有相當系統(tǒng)的中國化學史專書”[46];《漢民族形成問題討論集》收集了自范文瀾《試論中國自秦漢時成為統(tǒng)一國家的原因》發(fā)表以來的漢民族形成問題爭鳴的代表性文章,以期“促使這一問題更深入地討論下去”[47];《中國歷史人物論集》搜集、整理了20篇不同時代的歷史人物評論文章,在“誠懇地期待著讀者的指正和批評”的同時,以期引導學界對此展開更為深入的研究,進而“有更好更多的有關歷史人物研究的論著出現(xiàn)”[48]。由于比較精確地把握了生產力與生產關系、人民群眾是歷史的動力等唯物史觀話語的基本范疇,這些馬克思主義史學圖書在成為馬克思主義史學專題研究領域開拓之作的同時,成為了時人學習、了解馬克思主義史學范本,成就了一代學術經典。黃紹湘《美國簡明史》是“我國解放后史學中第一部關于外國通史的著作”[49],陳翰笙就認為它“充分的證明”只有十月革命實現(xiàn)了消滅剝削制度“這個歷史的真理”[50];尹達《中國新石器時代》(后增訂改名為《新石器時代》),是學界“探索新石器時代考古”“建立中國新石器時代體系的代表作”[51];唐長孺《魏晉南北朝史論叢》得到了以考據見長的史家陳寅恪的贊許,認為這是在唯物史觀為指導下撰寫而成的史學佳作,“獨誦尊作輒為心折”[52]。
三聯(lián)書店版的歷史類學術圖書在闡揚唯物史觀方面有著非常重要的學術價值,如若結合當時出版界整體情況看,那么其學術意義和社會價值則顯得更為突出。新中國成立初期,眾多私營出版社開始轉型和專業(yè)化,使得社會科學類學術圖書出版活力的恢復經歷了一個比較緩慢的過程。對此,曾彥修回憶說,在1954年,“解放后就關了的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此時還沒有恢復。實際上,當時在北京,甚至在中國,只有三家出版社,一個是人民出版社,一個是人民文學出版社,一個是中國青年出版社,中國青年出版社還有個附屬少兒出版社。當時每個省已經有個人民出版社,但它們一方面是印刷中央文件,一方面是出通俗讀物,真正的出版工作基本上沒有展開”[53]。這其中,人民出版社和副牌三聯(lián)書店、世界知識出版社“把社會科學的書全包了”。由于三聯(lián)書店、人民出版社和世界知識出版社各有分工,人民出版社只出版解放前就已成名的馬克思主義史家,如郭沫若、范文瀾、胡繩等少數(shù)幾個人的著作。而其他的馬克思主義史家,或被定性為資產階級學者的舊史家的著作,雖說在數(shù)量和種類上都占據了絕大多數(shù),但只能交由三聯(lián)書店出版。由此來看,三聯(lián)書店可視為當時歷史類學術圖書出版最為主要的機構。也正是它的開門辦社,主動約稿,史學界才能在當時出版了如此多的高質量歷史類學術圖書。因此,三聯(lián)書店版歷史類學術圖書,對于助推中國馬克思主義史學主流學科的確立,有著不可忽略的地位和作用,是新中國成立初期社會主義哲學社會科學發(fā)展和繁榮的重要力量。
注 釋
[1][4]袁亮.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1卷)[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5:258,190
[2]袁亮.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2卷)[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6:154
[3][18][21][22][23][24][35]袁亮:中華人民共和國出版史料(第6卷)[M].北京:中國書籍出版社,1999:169,195,193,195,195,196,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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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42]唐長孺.跋語,魏晉南北朝史論叢[M].北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5:451,452
[43]歷史研究編輯部.編者的話,中國的奴隸制與封建制分期問題論文選集[C],北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6:1
[44][47]歷史研究編輯部.編者的話,漢民族形成問題討論集[C],北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
[45]尹達.后記,中國新石器時代[M].北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5:155
[48]李光璧,錢君曄.編后語,中國歷史人物論集[M].北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57:372
[49][50]陳翰笙.黃紹湘著《美國簡明史》[N].光明日報副刊“圖書評論”,1954-01-30
[51]謝保成.尹達先生之路:“從考古到史學研究”[J],大連大學學報,2008(2)
[52] 陳寅恪.陳寅恪集·書信集[M].北京: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277
[53]曾彥修口述;李晉西整理.曾彥修訪談錄[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1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