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樹
四
高中我沒跟姜柘一起念。他中考考得好,去了省重點三中,我留在了紅旗四中,進到僅有的三個文科班之一。隔開我們的除了大白樓遺址,現(xiàn)在還多了文化宮、市政府和兩條一九八幾年修建的鐵道,每天傍晚會有貨運車咳嗽著駛過。從二O 二四年到二O 二六年,那幾十個月份里,我們見面的次數總共不超過五次。每次見他,他都比之前更加粗壯,好像那些學業(yè)壓力到他這兒全化作了脂肪。最后一次是在某個暑假,搶完秋膘,我們趴在地毯上看SpaceX 發(fā)射探月飛船。焰火噴射,四野蒸騰,穹蒼為之一抖。直播結束后我問姜柘,大學還留這兒嗎? 他說,不留,去北京。我問,為啥去北京? 他說,這里我已經看遍,下的雪也看夠了,一共三十一場,我都記著。北京是座很大的城市,夠我再看上幾年。你呢,想去哪兒? 我說,沒想好,想去人多的地方。我一直想寫個故事,但那故事要求人潮洶涌,我想象不出來。他說,那你也考北京,那兒全是人,在火車站跑幾步就能踩一腳丫子。你是數學差點兒是吧,我?guī)湍恪?/p>
我媽先前就搭好考生消息群,下分那個早晨,老早我便從群里得知,姜柘如愿考上北航,也順利進入了國防生選拔名單,跟他寫給自己的人生劇本一字不差。至于我,數學到底拖了后腿,一志愿沒錄上,被調劑到了一所理工科大學,讀外國語言文學。爸媽想了一宿,還算滿意,好歹考到了北京。去報到那天,我爸把手里的活計都撒出去,執(zhí)意開車送我,誰勸都不好使??蓡栴}是他既沒有車,也不會開,最后只能從二姑夫那連司機帶車一起打包借來。我們頂著朝霞出城,開上京哈高速,原野與荒山,晴空與村落,五年前的風景在我眼中倒著又播了一遍。路過山海關的時候停了一次,司機給我和我爸拍了張合照,景色倒沒多大意思,很快再次啟程。到北京時是深夜,直接去的酒店,第二天一大早就去學校門口報到處領宿舍鑰匙。工作人員說,宿舍在校區(qū)另一頭,學校里路不通,得沿著外面大道繞一圈。于是我們又鉆回車里。總算開到宿舍樓前,我看見樓底杵著四個穿連帽衫的人影,車剛停穩(wěn),就拉開后備箱,一件件往外搬東西。我心想怎么剛開學就遭劫,抄起晾衣桿下車,沒等嚷嚷,就撞見姜柘那張黝黑的臉。比上次見時更黑了,像被吊在烤架上煙熏過了一遭,黑得慘絕人寰。我想起來,報名國防生選拔得提前一個月報到,參加身體檢查和軍訓,這會兒剛訓完。姜柘兩條長胳膊來回比劃,熟練地指揮搬運行李的三人,這別磕了,那別碰了,同時給我爸介紹學校食堂的方位、價格和菜色,這兒的燉豆角不錯。我爸之前沒見過姜柘,被這陣仗逗樂,問他是哪個學院的好同學。姜柘說,我北航的。
那天搬行李的三個人,據說是軍訓時被姜柘的體能和學識折服,自愿認其為 “連長”。連長也是大哥的意思。大一時四人形影不離,可到了第二年,其中兩人找到了新的連長,不辭而別,留下的那個就升成了連副,總跟我們玩在一塊兒,也慢慢熟了。他叫陳勝木,北京人,生得白胖,也是出身軍人世家,好像大姑父還是大爺跟姜柘他爸以前是戰(zhàn)友。但之所以成為三人中的特例,并不因為家世,而是因為他跟姜柘一樣,沒法隔著面紗看這世界。真要問,也說不出具體緣由,總之與其不共戴天。姜柘敲出來的裂縫,他要做先鋒,第一個闖進去。
大三下學期,我跟姜柘同時染上去美術館看畫的惡疾,每周要去兩次,像孩子收集卡片似的,要把所有藝術家裝進眼睛里。陳勝木的家離美術館只隔三條街,爸媽去了外地,房子空著,有時我們看過了頭,錯過宿舍熄燈,就去他家里住一晚。有一天夜來暴雨,大夏天的氣溫驟降,我們圍在一起喝燒酒驅寒,喝到深夜開始迷醉,姜柘突然跳到桌上,在空中做一個把什么東西撕爛的動作,大聲說,今天我們去看巴斯奇亞,他十八歲成名,二十七歲就死了,但他連內臟都是熱的,天底下沒有任何東西能阻止他造他的涂鴉墻。你們說,現(xiàn)在還能再出一個巴斯奇亞嗎? 陳勝木說,不能。姜柘又說,下周我們要去看托姆布雷,他是用畫筆演奏歌曲的音樂家,他的線條不來自幾何學,而是活的,鮮的,是心靈的自顯,是敲不斷的石柱。你說,現(xiàn)在還能再出一個托姆布雷嗎?陳勝木說,不能。姜柘繼續(xù)說,有人覺得面紗誰也沒礙著,沒礙著舞蹈,沒礙著音樂,受影響的只有造型藝術,無傷大雅。可要我說,根本不是這么回事。面紗能抹勻巴斯奇亞的油彩,拉直托姆布雷的線條,也就能把音符敲成數字,把舞蹈擰巴成模型。你心里原本那么大一片海,也會被降維成一條溝。一條溝能沖出來什么? 只有另一條溝。面紗殺死的不是造型,是想象力,作者的,讀者的,一切藝術都依賴想象力,所以它們就都跟著死了,沒了,廢了,我操。這一席話點燃了氣氛,我看見陳勝木晃晃悠悠也站起來,跟姜柘并排,像一黑一白兩顆棋子,長了手,去搖動困住他們的縱橫線。他說,連長說得很對,但我想補充一點自己的想法。我這個人更悲觀一些。面紗的信息倉接駁大數據,這你們都知道,所以它其實也可以對有機物進行投影。把丑八怪變成美人,技術上是沒問題的,之所以現(xiàn)在不行,是創(chuàng)始人自己設置了邊界,把這部分給劃出去了。權限鎖死,誰也動不了,禁區(qū)。為什么要這么做呢? 因為他清楚,面紗如果能作用于有機物,那 “美”就真的消失了,甚至現(xiàn)在的價值評估標準都得玩完兒。打個比方,有個全球寵物協(xié)會的組織,它評出個最佳寵物貓長相,面紗讀取后一罩,家家的貓就都變成一個樣。要是你家貓改造后還不像,那你就丟了面子,回家后越想越氣,就把貓給扔了。外頭零下十幾攝氏度,當晚就沒了。人類特別擅長做這事兒,把別的生物折磨到滅絕,最后再嗆死自己。我想說的是,哪天要是這道墻倒了,數據算法也能被改寫,那時候就得生靈涂炭。必須從現(xiàn)在開始就進行抵制,刻不容緩。連長你說句話,我講的有沒有道理? 姜柘的臉被酒熨得通紅,舌頭肌肉已經僵硬,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我替他說,真他媽的。
這事發(fā)生的時候,正趕上我跟一位關系要好的導師正式決裂。學年初我因一篇談歌德的論文得到她的青睞,收為門生,其后每每有作家筆會或者文學研討,總把我?guī)?,逢人就舉薦,青年才俊,大有可為。我寫好的文學評論和小說習作,她也篇篇過目,提出意見,覺得優(yōu)秀的,還會推給名刊鑒讀發(fā)表。這段桃李深情最后之所以沒傳為佳話,是因為我拒絕為一個久負盛名的作家群撰寫評論,而這原本是她為我打點好的敲門磚。她質問我為什么,我說他們寫得不好,沒有想象力。他們筆下的物和人,都是平的,齊的,我看不到跟現(xiàn)實的距離。比如這篇 《峰頂》,寫一個人迎風雪登山,最后力竭倒下,臨死前瞥見大山輪廓,眼中景象卻還是和平常一樣。這不對。對那人來說,他最后看見的山,要不就是巨大的恐怖,要不就是終極的甜蜜,總之不能只是山,畢竟整個死亡被它占滿了,肯定要有想象。藝術就是想象。她聽完勃然大怒,訓斥我凈學旁門左道,這叫現(xiàn)實主義,是有力的白描,還鬼扯什么想象力,這半年心血真是喂了那啥。我沒跟她爭,把文章拍在桌上,挺直肩膀出門。后來她不知從哪兒挖出的消息,給??偩幦チ穗娫挘5袅宋一I劃大半年的科學文摘。辦文摘是為了讓更多人關注面紗,想著多少能給姜柘的研究提供些啟發(fā),為此我四處尋討授權,總算湊出十篇,如今都成了廢紙。姜柘來找我之前,我把自己關在宿舍好幾天,煙一根一根往嘴里送,一指深的煙灰缸倒了四回,我的煙癮就是那時候養(yǎng)成的。我原本打算第二天趁酒勁沒散,還有熱血,非得去討個說法,卻沒想到讓陳勝木給堵在了門口,說白老師你快回宿舍收拾收拾,連長已經準備好了,等你回來就走。我問,去哪兒? 他說,青海,暑假旅行。我說,不去,我要去討說法。他說,我查到一個面紗信號覆蓋不到的地方,就在青海。
車是陳勝木表哥的,一輛福特越野,寬敞,能躺人,車里已經置備好了各類遠行用具,露營帳篷也折好放在后備箱,滿滿當當,準備之全,不得不懷疑他倆預謀已久。從北京開到青海,兩千多公里,基本跟橫穿中國差不多,我沒考駕照,陳勝木跟姜柘換著開,每人開七個小時,除了吃飯外基本不歇。有了目的地,心里就裝不下別的,只顧著向前,這毛病也不是頭一回犯。按照計劃,第一天要開到甘肅中衛(wèi),實際抵達已經是深夜十一點,大地一片魊黑,天空群星旋轉,和風一起拂下來,我打開天窗,讓它們壓在我的頭頂。鄰近的旅館只有雙人標間,姜柘睡一張床,我跟陳勝木擠另一張,房間里一股薰衣草味兒,面紗模擬出來的。奔波一整天,精疲力盡,可躺下了又睡不著,側過身,發(fā)現(xiàn)陳勝木也醒著,腿來回抖,看來是興奮勁兒還沒過去。我問他,陳勝木,你說的那地方具體在哪兒? 陳勝木說,冷湖。我說,冷湖是哪兒? 陳勝木說,原來是個荒地,一九五八年探出了原油,就建了座石油小鎮(zhèn),最興盛時候有幾萬人。我說,后來呢?陳勝木說,后來出油量不如從前了,工人也都去了別的油田,小鎮(zhèn)就沒落了,又變回了荒地。我說,荒地多了,為啥只有那兒面紗覆蓋不到? 陳勝木說,也不是覆蓋不到,應該說那兒不像別處,是許多信號織成的信號網,拿掉一個,別的還能起作用。那里的全部信號來自三個紗站,都立在當地,像個小局域網。只要把這三個紗站關停,局域網就失效了,面紗也就沒了。我吃了一驚,問他,你想關掉紗站?咋關? 他說,黑進去,設備我都帶著了。我不信他,這么多年哪個紗站被破解過,逗傻子呢。這時姜柘從床上坐起來,說,我們查過了,那幾座紗站沒人管,一直不更新,還是幾十年前的老型號,老陳沒問題,放寬心。軍棋呢,擺一盤。我看著他們各自擺開陣地,心里頭打架:一方面覺得陳勝木腦瓜機靈,懂的也多,是個合格的連副,另一方面,又多少對他有些嫉妒。他總能跟姜柘的想法呼應上,仿佛本就是一個念頭,分裝在兩個不同的腦袋里。而我,我的煙囪好像堵住了,任他們添柴續(xù)火,就是沒法燒出一樣的慷慨激昂。唯獨能做的一點事,最后還沒辦成。想到這兒心里又堵起來,回去還是得把那說法討到。
冷湖所在的茫崖市,從地圖上看,像被人落在了柴達木盆地邊緣。周邊兩百公里沒有一座縣城,離它最近的城市是敦煌,相距近四百公里。我們從中衛(wèi)出發(fā)后,又跑了一整天,夜里在敦煌歇腳,第二天下午自215 國道拐上火星一號公路,這才算是進入茫崖。那幅景象我現(xiàn)在還記得,太陽開始下落了,可天空沒有暗下去,還是平整洗凈的藍,車子前行,靈峻怪異的雅丹地貌在車窗上無限循環(huán),一簇一簇,像巨大的鯨背,從海水里浮出。往前往后,整一條路都看不見車影和人影,只有風在呼吸,再后來連風都停了,這純粹的藍與無垠的黃構成的海洋里,我們是唯一的聲響和動量。
在我仔細感受這空曠時,陳勝木突然喊了一聲,看,到地方了。我看見擋風玻璃上模糊地映出個鎮(zhèn)子模樣,座座低矮平房,漆著白漆,縱橫分布,遠看有上百列,大小均等,整整齊齊,可越看越覺得別扭。后來琢磨過味兒來,可能是因為整個鎮(zhèn)子一個人都沒有,瓤丟了,徒留一個殼。我問姜柘,那就是石油小鎮(zhèn)? 姜柘說,是,其實早就是廢墟了,只剩殘垣斷壁,被面紗蓋了層皮,又立起來了。你看那兒那兒和那兒,那仨大鐵塔,那就是紗站。我順著他的手看過去,按一般的建筑標準,這三座鐵塔并不算高,也談不上大,此時卻格外顯眼,一是因為它終究比方圓幾百米的所有建筑要高些,二是因為它又是所有建筑里最老舊的。紗站不能被面紗覆蓋,就像哈哈鏡本身并不能變形,道理不難理解。我們開到公路的岔口,下戈壁前,兩人對調了位置,姜柘開車,陳勝木坐后頭,翻出幾條圈圈繞繞的線,依次接進筆記本電腦。屏幕上跳起了數字,隨他的手指敲擊加快,逐漸失去了形狀,像成群的砂礫在里頭翻騰。姜柘在前頭喊,用的一代協(xié)議? 陳勝木說,二代,區(qū)別不大,沒影響。姜柘說,物理接入? 陳勝木說,不用,咱的車載天線好使,走次級網。姜柘說,直連還是虛擬機? 陳勝木說,直連,密碼鑰備好了,信號不太行。姜柘說,那我再開近點。陳勝木說,五百米差不多。
車幾乎開到了塔下。我抬頭看著它,白漆已經不再完整,露出冷灰色的骨頭,那是鐵,沒遮沒攔,就那么裸露著。鐵上長著數不清的紅褐色顆粒,集聚在一起,湊成一個一個的斑,風一吹,有幾顆落在我臉上,我用舌頭舔舔,苦的,還有一股血味。我明白過來,這就是他們說的鐵銹。那是我平生第一次理解 “陳舊”,不是 “腐爛”,不是 “衰敗”,是 “陳舊”,是時間之矢擦過,在造物上留下的痕跡。再往上看,鐵塔中心處架著個方匣,里頭不知裝著什么,外殼上有盞小綠燈,一直閃爍。陳勝木說這就是紗站控制器,綠燈代表正常運作。在控制器里這款稱得上是太爺爺,好整,再下一代就不好弄了。說完他雙手交叉,每個骨節(jié)響過一遍,在鍵盤上倒騰,綠燈閃爍兩下,徹底熄滅。我再回望那座小鎮(zhèn),感覺像被褪去一件衣裳,變得輕盈,不那么厚重了。我驚訝道,還真成了? 陳勝木說,早跟你說了,我不騙人。
有了第一次的經驗,之后僅需如法炮制,輕而易舉就再下一城??傻谌s不行,哪兒出了岔子不清楚,車都快爬上塔架了,不是信號的事兒,密碼鑰也換了幾版,就是紋絲不動。陳勝木背著手來回踱步,最后下了結論,應該是硬件問題。姜柘說,銹死了,還是咋的。陳勝木說,都有可能。姜柘說,那咋整。陳勝木說,我沒招了,得靠連長你。姜柘擰起眉頭,那我去。他打開后備箱,拖出個黑包,擱到地上,從里拽出根繩子,挺粗,還有鉤,應該是登山用的。他給自己捆了個結實,又從包里拎出一個手提箱,小臂那么長,小心翼翼卡在腰間的登山扣里。我問陳勝木,你們這是要干啥? 陳勝木說,得爬上去。我說,爬上去干啥。陳勝木說,黑不進去,只能炸了它。我說,啥玩意兒? 陳勝木說,箱子里是塑膠炸藥。我嚇得坐到地上,腿肚子直顫,你們從哪兒弄來的炸藥? 咋過的安檢? 陳勝木搖搖頭,白老師,連長已經上去了,咱還是看著吧。
登山繩一頭掛上了鋼筋,勒得緊繃,扣卡死了,另一頭的姜柘就開始飛速向上。他四肢完全展開,多年訓練出的上房本領在此刻顯現(xiàn),胳膊上的肌肉油亮精純,雙腳卻柔韌靈活,不管那鋼筋什么角度,怎么別扭,一歪,踩在哪就是哪。他幾下攀到塔腰,臨了最后一躍,拱起背,力量形成具體的弧線,大口喘息兩次,再一股勁,直接跳到那鐵匣子旁,取出腰間炸藥黏上,晃幾下確認是否黏得瓷實,之后雙腿一并攏,整個人自鋼筋縫隙中快速墜落。我喊了一聲,沒喊出來,干咳幾下,再抬頭就看見姜柘拉住一條鋼筋,在離地面兩米處完成一個近乎完整的大回旋,落地時帶下的鐵銹散過頭頂,姹紫嫣紅,像帶下來一條花絲巾。我還在驚訝,姜柘一把把我攬進車里,嗓子里滾出一聲,老陳,退!我聽見引擎轟響,全身被一股力量往后拉扯,差不多有半分鐘,一聲巨響從遠處炸開。后來姜柘反復跟我說,炸藥的當量不大,只夠炸毀控制器,可當時我看見的,分明是那十米多高的鐵塔被一劈為二,控制匣率先化為烏有,隨后高塔上半截開始傾斜,一頭倒下去,濺起彌天的黃土。在那個瞬間,一切被遮蓋的都被掀開,小鎮(zhèn)裸露出斑駁的墻壁、斷裂的瓦片和被磨損的標語。萬物終于現(xiàn)出真容,像爬出襁褓的嬰兒,緩慢地、赤裸著站起來。我感到天旋地轉,伸手去拉陳勝木,卻撲了個空,就喊他,老陳,你看哪,是廢墟!我們真把面紗給扯了!廢墟!陳勝木可能說了一些話,也可能沒說,總之進到我耳朵里,聽見的就是一聲漫長的哀嚎,像自虛空中喊出。我循聲低頭,看見陳勝木抽搐成一團,臉上的皮肉被勁力拉扯,嘴里汩汩吐出白沫,早就沒了意識。
五
搶救結束后,陳勝木被推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路過走廊時我瞥見一眼,人還在昏迷,身子薄薄地貼在搶救床車上,肌肉骨骼都枯了,整個兒小了一圈,氧氣面罩一蓋就蓋住半張臉。推床的四個大夫大步流星,姜柘連追帶攆,總算拉住一個,呼哧帶喘問人還在不。那大夫被姜柘大手攥得生疼,說話不帶好氣,就說命保住了,但還沒完全脫離危險,ICU 繼續(xù)觀察。盡快通知家屬吧。姜柘追著問,到底是發(fā)了啥病呢? 大夫甩下一句,病因現(xiàn)在還確定不下來,單從臨床表現(xiàn)看,像癲癇。
姜柘回來后一直搖腦袋,嘴里念叨,沒道理啊,有癲癇病史壓根選不上國防生,體檢就得卡下來。老陳體檢報告我給收上去的,沒見著有這條。我說,之前犯過嗎? 姜柘說,從來沒有。我說,那是不是因為受了刺激? 我聽人說過這種,叫誘發(fā)性癲癇。姜柘說,啥刺激的呢? 爆炸? 他們班下過好幾次連隊,別說土炸彈,導彈見得都多了去了。被一聲響兒嚇出毛病來,沒道理。我回憶起面紗失效的那個瞬間,五官都被陌生的真實世界占據,像音量拉到頂兒的搖滾樂在腦子里轟鳴。姜柘說過,面紗就像毒品,人已經上癮了。有的人能承受戒斷,有的人不能,也許陳勝木就是后者??稍挼阶爝叄瑔芰艘簧ぷ?,到底沒說出口。
我們在醫(yī)院旁邊開了個小房間,就圖近,天邊剛擦出亮光,就去病房門口等著,一連幾天,走廊長椅坐出四瓣屁股印,卻一次探望機會都沒得著。前幾次是被護士截住,說病人精神還不穩(wěn)定,還不到探望的時候,水果我可以替你們帶進去。最后一次,扎在病房門口的換成了一個男人,五十多歲,一米八多,臉上有疤,襯衫塞褲腰。男人走到我們跟前,眼珠子斜愣下來,你倆誰是姜柘? 姜柘站起來。男人說,姜副師長他兒子? 姜柘說,是我?!拔摇弊诌€沒完全伸開,就被一記悶響蓋過,姜柘右臉烙了塊掌印,力道之大,臉皮帶肉凹陷下去。我立刻彈起來,可姜柘又給我摁了回去,看著男人說,咱大爺是吧? 男人說,誰你大爺,我他媽是你爺爺!你聽好了,這事兒學校和戰(zhàn)區(qū)領導都知道了,是大事,要重罰!你丫算到頭了,姜副師長來也不好使。帶預備役軍官炸紗站,還自制炸彈,牛逼上天了你。姜柘說,陳勝木是不是醒了? 男人像沒聽見,還是罵,我就這一個侄子,從小護到現(xiàn)在,要真落下什么病根兒,影響了入伍,你等著,我不把你腿兒卸了去。我看見姜柘五指扣死,攥成拳頭,在我這個距離,能聽到響兒。他說,我想跟老陳說句話。男人走過來,往姜柘胸口狠狠搥了一搥,說個屁,他媽的好意思張口,趕緊滾。這一下終于點燃了炸藥,火氣嘭地從我胸膛躥上來,轉身就要找輸液架子掄他,姜柘追過來,一只手把我按住,胳膊上筋脈隆起,嘴里卻一個字不說,拖著我朝大門走。走出去七八米,還聽到男人在身后嚷嚷,這事兒沒完,聽見沒有? 姜副師長怎么生出你這么個東西。
那天過后,我們再沒有去醫(yī)院的必要,就又去了茫崖市公安局,感謝警察同志先前特批給我們的探視時間,現(xiàn)在可以聽候發(fā)落。上次負責做筆錄的民警也在,放下煙說,來得正好,處理意見也下來了,我讀給你們。處理意見說,盡管行為涉嫌故意破壞公共財產,危害公共安全,但鑒于三座紗站實質上已經廢棄,炸藥只炸毀了控制器,沒有造成塔毀人亡之事故,且三人都是初犯,又是大學生,念顧祖國未來需要優(yōu)秀人才,網開一面,不作拘留處理,罰款交過就可以走人。我跟姜柘都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一時愣住,民警等得不耐煩,點點桌子,有問題沒有,沒問題就把字簽了。我們在告知書上簽好字,回旅館各自抽了支煙,揚起的煙霧揳進云層,突然覺得有些冷,就打車去了敦煌,在敦煌坐火車返回北京。一路無話。第二天上午到達車站,混在呼呼啦啦的出站旅客里,姜柘才叫住我,說暫時別見面了,這事兒指定要鬧大,本來就是被我們拽去的,連累你不好。我說,你放什么屁呢。姜柘說,事兒過去了我找你。說完拎了包,消失在人群里。
回學校后我試過給姜柘打電話,沒人接,發(fā)消息也不回,最后只能作罷,轉而打給我媽,告訴她暑假不回家了,沒出什么事兒,就是在北京沒待夠,十一準回去。這之后過了一個月,學校下達了對我的處分通知。因為不是主犯,也因為校領導對紗站并無多少了解,不清楚這個事到底該怎樣定性,最后只是記了個大過,取消學年獎學金評選資格。通知被貼在校園網上,也發(fā)到了各個學院和班級群,可當時暑假還沒放完,大家都忙著燃燒青春,旅行戀愛,最后看見通知的人屈指可數,能記住的更寥寥無幾。有誰去哪個地方炸了個什么東西,大抵這就是全部印象。我受到的影響微乎其微,唯獨令我感到憋屈的,是前往教務處接受校領導批評教誨時,那位女導師也在。春風得意,滿面紅光,下巴抬得比天高,裝上燃料就能發(fā)射,似乎就是為了見證這一刻她才跟院長申請的假期留校。我躲避著她的目光,哼出一連串的 “是”,然后飛快逃離現(xiàn)場,把自己扔進草坪,心里的馬匹放出去,眼睛則眺向城市遠端的電塔,嘴里 “砰砰”兩聲,手配合著比劃成一朵花,在想象中模擬另一次爆炸。爆炸自東向西,從亞洲襲向美洲,勢不可擋。就在地球上最后一座紗站即將灰飛煙滅時,我聽見有誰走了過來,手里的旅行袋一擱,撂下屁股坐在我旁邊,身上干干凈凈,可不知為什么能嗅出一股北方的味道。是我爸。我問他,學校讓你來的? 我爸說,你媽讓我來的。我說,咋找著我的? 我爸說,宿管說的,宿舍沒人,就是在操場。你還要躺會兒不? 我說,不躺了,緩過來了。我爸說,那咱爺倆吃火鍋去,就還上回那家,饞兩年了。
這季節(jié)來吃火鍋的人不多,店里人聲稀疏,我倆坐了個六人桌,點一桌子肉,羊肉下鍋,肥牛接上,蝦丸剛進去撲騰,鴨腸就快老了,只顧往嘴里扒拉,從頭到尾沒說上幾次話。鍋底加了三遍水,牛油紅湯鮮亮滾燙,氣氛卻越吃越冷。我終于受不住,放下筷子問他,我去青海的事兒,你是不是都知道了? 我爸說,是,知道了。我說,公安局跟你說的?我爸說,不是,我當兵時候炊事班的戰(zhàn)友,他有個朋友,在西寧做記者。我說,不是什么大事,我現(xiàn)在不就在這兒么,都過去了。我爸說,那個受傷的小孩兒,陳勝木,后來怎么樣了? 我說,聽說出院了,具體的不清楚,他家給我拉黑了,沒處問。我爸頓了頓,說,這種事兒,以后還是得注意。別的無所謂,主要是你身子骨比別人弱,要真換你受傷,不好恢復。我說,知道,不會有下次了。我爸說,吃肉。
店里又走了一桌,服務員挎著長嘴銅壺過來,問還加湯不,我爸說不加了,來個三得利角瓶。酒上來后,他先自己喝了一口,又倒一杯給我,看著我喝完,才說,你跟姜柘還有聯(lián)系嗎? 我搖搖頭,咋了? 我爸說,剛才跟你說的我那個戰(zhàn)友,他自己其實就在北航工作,管后勤。按他的說法,陳勝木他大爺算是跟姜柘家杠上了,先是要求學校開除,后來又上升到政治層面,要給姜柘他爸扣帽子,說教育上人格上都有危險傾向,總之是往死里弄。姜柘他爸我原先不了解,通過這個戰(zhàn)友才知道,原來是跟我同一年下的部隊,一九九四年,我在一面坡,他在承德,一九九八年聯(lián)合演練時候我見過他一面,當時他還是副排長,脾氣就倔得出名,別人朝他開一槍,他得把子彈從肉里摳出來,摁槍膛里,再頂回那人腦門子上,一點兒欺負不挨。姜排長,犟排長,都這么叫。可這回兒子出了事,他沒想著還一句口,說是一天打了十幾個電話,能拉上關系的都捋一遍,最后終于說服學校把處分從開除換成留校察看,保留國防生學籍。其實你們當時沒被拘留,也全是因為姜排長在后頭走動,我得謝謝他。我說,陳勝木他大爺能樂意? 我爸說,肯定不樂意,姜柘他爸也知道,所以拿出一大筆醫(yī)藥費,家底差不多掏空了,之后又向軍區(qū)打了辭職報告,辭去一切職務,退休安置。按理說副師級軍官主動請辭,肯定需要做多次調查,走不少程序,可這次什么都沒有,直接通過。那個陳師長是有手腕的,趕盡殺絕了。我聽完說不出話,只能一杯又一杯灌酒,辣得喉嚨生疼,淚珠子掛眼眶。我爸長長嘆口氣,說道,雖然我弄不明白你們?yōu)樯兑苋フ莻€東西,炸了又能看見啥呢,但我知道肯定有你們的道理。姜柘這孩子隨他爸,有想法,也敢做,你跟他玩兒在一起這些年,能感覺你也獨立不少,遇事兒能有自己判斷,這挺好。這回他家遭了災,往后日子可能不好過,你要是跟他聯(lián)系上了,讓他帶著他媽和姜排長來咱家,我給做幾道特色菜,當炊事員時候發(fā)明的,不頂啥大用,好歹是個意思。
把我爸送回去后,我去過一次北航,也可能只是做了個夢,夢里去的,記不太清了??傊畯闹鳂堑剿奚?,又跑了許多學院,逢人就打聽,可每個人都只說沒聽說過,不知道去了哪兒,有這個人么,好像這個名字也被面紗給罩住,永遠地失去了被發(fā)現(xiàn)的必要。那之后不久,我放棄了尋找姜柘的念頭,專心修學分,并非幡然悔悟,只想著至少能順利畢業(yè),讓爸媽少操點兒心。
如果不是那次偶然,也許故事就要在這里結束了。
畢業(yè)前最后一個寒假,我回哈爾濱過春節(jié),除夕當天吃過午飯,再沒別的事情可做,就去街上軋馬路。那個冬天沒有下雪,城市也就一如平常,青灰色的柏油路和青灰色的房瓦,上下勾著,有種接天蓮葉無窮碧的感覺。我循著這荷葉一直走,大路變小路,胡同過長街,走到某處忽地被一股力量定住,一抬頭,發(fā)現(xiàn)眼前的房子眼熟,二層小樓,紅色外墻,窗根種著一棵粗壯的懸鈴木,葉子已經悉數掉光。我在臺階前傻杵了挺長時間,最后還是上前敲了門,但心底其實沒抱希望,聽說出事后不久一家人就已搬走,房子要不就是租出去了,要不就是空著,這門口都沒貼個門聯(lián)。敲了幾下,另一頭先是傳來一聲清亮的 “來嘍”,隨后門打開,一個十五六歲長相的少年探出身子,袖子挽到胳膊肘,手上還沾著生面粉。他看著我說,你找誰? 我說,這兒是姜柘家嗎?
少年自我介紹,他是姜柘的表弟,今年上高二,平時不住這兒。姜柘今年作為見習軍官去到部隊,正在攻堅一項軍事技術研發(fā)任務,趕不回來,又怕爸媽身邊沒人,年過得清冷,就托表弟過來,給家里添口熱乎氣。說這話時,他已站回到桌前,左手捻了塊面劑子,摁扁,右手搟面杖來回四下,便迅速形成一個漂亮的圓,蘸上生粉,疊到已搟好的餃子皮上,像小塔又加蓋一層。我說,你手挺巧。表弟說,跟我哥學的。以前我倆一塊做電路板玩兒,米粒兒大的晶振,他只要一下,就給焊上了,沒有一次不好使。我說,是,他擅長搞這些。叔叔阿姨人呢,咋沒見著。表弟說,出去備年貨了,應該一會兒就回來。我說,二老現(xiàn)在過的咋樣? 表弟說,是不比以前,不過還行。前年姨夫生了場病,剛好,還得調養(yǎng)幾年,本來想給人當軍事顧問,現(xiàn)在啥都做不了了。不過表哥說不用操心,他今年去了部隊,接了任務,就能拿經費和獎金了,干好了還能晉升軍銜。他說自己以前連累了太多人,挺渾,現(xiàn)在醒悟了,一定好好干。我說,姜柘接了什么任務,知道不? 表弟說,只知道他去的是戰(zhàn)略支援部隊下屬連隊,跟航天局合作,在做一個什么配套軍事技術開發(fā),和月球移民有關。我說,月球移民? 表弟說,具體的不清楚,美國好像已經在搞了吧? 反正他電話里挺興奮的,說這才是真正的答案,面紗罩不到星空,他早就該飛起來。神神道道的,你能聽懂不? 我沒接話,一只手探進不知什么時候挎出來的單肩包,掏出兩本雜志放在桌上,說,想麻煩你個事兒。表弟手里活兒不停,哥你說。我說,要是姜柘再來電話,代我跟他說一聲,那套文摘我最后還是做出來了,叫 《爆炸》,正式刊物,有刊號,前兩期是我主編的,每本十五篇,有幾篇是從哈佛面紗創(chuàng)新實驗室要來的授權,都是一手資料。后面的就由校創(chuàng)業(yè)中心負責了,當時開出的條件就是這樣。這兩本我擱這兒,興許能幫上他。
離開姜柘家的時候,太陽只剩下半個弧,暮色溟蒙。我點了一支煙,倚著壞掉的路燈抽完,沿長街往回走。就在長街對過兒的空曠里,第一束煙花升上天空時,我見到了姜柘的父親母親。他們相互攙扶,胳膊上各挎一個菜籃子,他父親半頭白發(fā),肩膀下墜,走路一拐一擰,在那樣遼闊孤獨的夜色里,已看不出偉岸與威嚴,只是一位疲憊的老人。我朝他們揮了揮手,焰火燎目,他們沒有看到。
六
我再次見到姜柘,是在開開的滿月酒上。
大學畢業(yè)后,我謝絕了導師的考研建議,去了一家互聯(lián)網科創(chuàng)媒體,主做混合現(xiàn)實板塊,發(fā)科技資訊和專稿,從簽約編輯做起,一直干到現(xiàn)在。剛去頭三個月業(yè)績平平,簽不到合適作者,恰好主編因家事離職,將一位老作者轉交給我,臨走前反復囑托這是機會,要好好照應。作者筆名阮文紹,似乎取自一部科幻小說中的角色,一九七五年出生,今年已經有五十八歲??萍荚u論作者平均年齡不超三十五歲,寫深度分析的更年輕,阮文紹站列其中,顯得異乎尋常。但無論是觀察洞見,還是文章風骨,都結實有料,反而比年輕人看得透徹,發(fā)表過的大多是鋒利逼人之作。我第一次上門拜訪時,阮文紹剛結束下午的瑜伽練習,瑜伽墊橫在地上,索性邀我同坐,架上方桌,吩咐女兒煮一壺紅茶,說粗茗細語,慢慢認識。房間的裝潢意外有趣,乍看是古典雅致的絲竹隱室,院里繁花綠樹,可墻上又浮滿全息投影資料,數據與圖表環(huán)擁整個空間,阮文紹就在這象與理中寫作。我跟他聊了當下的技術熱詞,人工智能,物聯(lián)網,星艦引擎,幾個話題談完,終究按捺不住,問他對面紗技術有什么看法。阮文紹笑了,你覺得面紗是個技術問題?我說,難道不是? 阮文紹說,討論技術,就要討論它的應用。可面紗的應用已經毋庸置疑,就像萬維網,一個世紀前它是技術,現(xiàn)在它更像諸多 “萬維網技術”的母體和子宮。足夠大的應用率能改變一樣東西的性質,從性質上說,面紗更接近能源問題。我說,那我們就把它當成能源問題。阮文紹說,無公害,環(huán)保,極大提高產品制造效率,肉眼可見的時間里取之不竭,甚至不用考慮全球配置問題,一種完美能源。如果它的正義性存在討論空間,只能是因為它某種程度上決定了人類現(xiàn)有的生產和生活方式。可你要是問我這一結果是對是錯,我必須說我沒有看法。我問,為什么? 阮文紹說,一百年前有學者預言未來人類會舍棄哲學,舍棄肉身,能造出時間機器,可實際上,人類最后選擇的是跟手機共生,在社交網站上給人點贊。我這個年紀,經歷過三次技術變革,每次塵埃落定前,都有不少技術和概念爭奪旗幟,標榜將引領未來,蜂屯蟻聚,可最終的勝者往往出人意料。我還算年輕時候,“元宇宙”概念炒得很熱,在現(xiàn)實之外搭建一個與之呼應又相對獨立的虛擬世界,把個體數字化后完整地裝進去,聽著妙極了。相反,混合現(xiàn)實在當時沒人看好,應用場景窄,門檻高,用光壓效應制造仿真觸覺更是無稽之談??山Y果呢? 才過了幾十年,我們就活在了面紗之下。所以,在技術演進上,我是個隨機論者。人類選擇泡在浴缸里做夢,還是選擇拿布蒙上自己的眼睛,都不奇怪。我站起來,想了想,說,如果有人非要把這布掀了,燒成灰,讓真的變成真的,假的就是假的,您覺得這種人是不是瘋子? 阮文紹大笑起來,要是一個瘋子都沒有,那我還寫個屁!
回公司的路上,我接到阮文紹女兒的電話,她說阮文紹對我印象不錯,雖然不少觀點有分歧,但欣賞我的專注,同意由我接任責編,還答應會寫一篇與面紗相關的深度分析,只是暫時不會動筆,他把這當成一道大題,要花時間沉淀。我仔細道了謝,她又說,我爸精力有限,以后改稿子、結算稿費,這些雜事由我來跟你對接。他這人龜毛,可能得辛苦你多費心。我說,行,麻煩您了。她說,叫我蕙雯就行,多關照。
戀愛十六個月后,我跟蕙雯領證結婚。那年發(fā)生了一件大事,中美兩國同時宣布攻克了建造月球人工大氣層等一系列技術難題,在亞平寧山脈兩側分別建立了居住實驗區(qū),一年后兩國宇航員將作為第一批月球居民,在區(qū)域內展開模擬生存實驗。這標志著月球移民工程實質性的第一步已經啟動。這一消息讓中國的街道上多了幾萬條橫幅,“太空夢”話題熱度居高不下,在這樣飽滿熱烈的氛圍中,我們的婚禮顯得簡陋粗糙,不過是兩家人聚在一起吃了個飯,飯吃得也急,后廚還在查菜上沒上齊,宴廳就不見人影,像霸王餐團伙留下的犯罪現(xiàn)場。那之后又過了一年,二O 三四年,我跟蕙雯的孩子出生,男孩,大名一直沒想好,小名叫 “開開”,寓意打開格局,擁抱宇宙。我爸還惦念當初婚宴辦得不夠敞亮,嚷嚷著滿月酒一定要大辦特辦,得有司儀,還得廣發(fā)請?zhí)?,二十桌流水席,吃滿三輪,規(guī)矩不能破。為此他親自奔走,忙活了半個多月,真正辦的那天是在九月九日,沒去酒店,包了一個露天小院,請的走穴廚師,桌席分得清楚,從南至北,分別是兩家親戚、同事朋友、我爸的戰(zhàn)友、阮文紹的老同學以及其他來賓,一百多號人,絡繹不絕。司儀完成開場,喝了幾杯,又返回臺上,說,在這歡天喜地的時刻,我建議再將一幅妙語佳聯(lián)贈予今天的主人。請大家起立,跟我一起念,佳時正滿一輪月。人們說,佳時正滿一輪月。司儀說,旭日初升萬里輝。大家說,旭日初升萬里輝。最后一句橫批司儀死活想不起來,好在應變及時,捋直胳膊喊出一聲,干杯!
在那個瞬間,在層層疊疊的人群中,我一眼認出了姜柘。他的皮膚不再黝黑,跟身上的白襯衫只差兩個色度,肩膀依舊寬闊,面目卻變得有些陌生,從耳根處爬出了細細的褶皺,跟嘴角一起組成微笑的一部分。他高舉酒杯,杯里已滿得再倒不進一滴酒,跟著念完對聯(lián),就閉上眼睛,頭顱揚起,喉頭發(fā)出清晰可聞的吞咽聲,咕咚咕咚,像在用力吞咽一條江河。
宴席吃到深夜才散,我爸留在那善后,我叫蕙雯帶著開開先回家,自己則鉆入夜風,一邊跑一邊尋摸,最后在家雜貨店門口找到了姜柘,正在喝一瓶汽水兒,剛開蓋兒??匆娢遥麖氖噬险酒饋?,拍打拍打屁股,說,恭喜啊,喜得貴子。我說,你有點兒變樣了。他說,開開長得挺好看,像他媽。我說,是,大雙眼皮。他說,你留下的雜志我收到了,一直想來找你,太忙了,抽不開腳,對不住。我說,酒續(xù)上再聊。
我領他去了附近的酒館。第一次來,凳子挺硬,酒只有干紅,我讓熱了兩瓶。燈泡被故意調暗了,黑魆魆的,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那間病房。我問姜柘這幾年過得怎么樣,他說他現(xiàn)在有正式軍銜了,中尉,帶一支技術兵小隊,在做航天飛船的全天候偵查系統(tǒng)研究,軍用可以捕捉別國飛行器動作,民用可以監(jiān)測太空環(huán)境變化,屬于月球移民工程中必不可少的一環(huán)。這任務不輕松,移民工程計劃推進極快,隔幾個月就有一項技術突破,配套研究就得做出相應調整,挑燈徹夜是常事,滿打滿算,過去一禮拜只睡了十幾個小時。我說,有獎金? 姜柘說,我們叫津貼。是有,去年沒評上,今年差不多。我說,真沒想到你會去搞航天。姜柘說,怎么的呢? 我說,以為等你從部隊退下來,會去開家技術公司,把那個面紗屏蔽器給研究出來,一直這么想的。姜柘沒說話,給杯子續(xù)滿,不喝,眼神在里頭蕩來蕩去。從沒見過他這樣。我只能岔開話題,說,你知道么,去年我見著陳勝木了。姜柘說,在哪兒見著的? 我說,沒親眼見著,有個同行接了個采訪任務,下連隊,采訪對象就是陳勝木。跟你差不多,也是在部隊里做技術兵,網絡安全,我看過采訪片段,嘴叭叭的,跟以前一樣能說,不像落了什么病。姜柘點點頭,那挺好。我說,不過有一件事我一直奇怪。冷湖只有三座紗站這個事,從來沒被報道過,國內國外的數據庫里我也翻遍了,一條記錄都沒有。你們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姜柘想了想,你還記得保羅·蘇佩里吧。我說,瑪格龍創(chuàng)始人,面紗之父,辭職后就失蹤了,再沒人見過他。這些資料都爛我心里了,跟他有什么關系? 姜柘終于往喉嚨送了口酒,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保羅·蘇佩里,這個法國人,打出生開始就活得很沒有道理。把他的一生剪開,會發(fā)現(xiàn)里頭是一個個的謎團。有傳言說,他是在蒙彼利埃附近的一座樹林里出生的,父親查無此人,母親是當地的酒保,自己給自己接生,生產后躺了十幾分鐘,緩過勁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孩子卷上毛巾,丟進小溪。蘇佩里漂流一夜,第二天被下游的農夫發(fā)現(xiàn),卡在石縫里,臉上糊著泥,但仍活著,手里還攬著一朵岸邊的白色野菊花。后來他被送到當地的福利院,有了名字,逐漸長大,跟常人沒兩樣,不值得記錄,所以他年輕時候的經歷幾乎無人知曉,人們聽說這個名字時,他已經是面紗之父。這些傳說大多不靠譜,我想講的是另一個故事。在蘇佩里創(chuàng)建瑪格龍集團后第五年,面紗2.0上線前夕,他在股東會上聽完每位股東提出的商業(yè)構想,到總結發(fā)言的時候,會議室鴉雀無聲,在這寂靜里他宣布放棄面紗的技術專利。參會人當場就蒙了,以為耳朵出了毛病,蘇佩里卻視若不見,繼續(xù)宣布,面紗業(yè)務部門將從總公司拆分,重組為一個全新的非盈利性組織,并逐步開放源代碼。瑪格龍將作為一個技術協(xié)作者而非利益持有者,參與未來面紗技術生態(tài)的構建。這個決定他沒跟任何人商量過,也不準備提供回絕的余地,那天提出反對意見的股東下場都不好看,或被架空或被踢走。那段時間瑪格龍的股份跌了二十幾個點,投資人罵他腦袋有問題,但蘇佩里不在意,他說數字只是數字,把價值捆在一條動來動去的曲線上才是腦子有問題。這場專利風波延續(xù)了三年,稍見平息,蘇佩里又做出決定,辭去自己在瑪格龍的一切職務,轉天把辦公室砸得稀爛,背起早已裝好的登山包,跨出門去,就此再沒人見過這位面紗之父。這件事你已經知道了。關于蘇佩里的去向,說法很多,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我接下來說的這個版本知道的人不多,是我小時候做雕塑師的奶奶講給我的。她說蘇佩里離開瑪格龍后,沒作停留,直接飛去了中國,最后就降落在冷湖附近。那里的雅丹山地深處藏著一座私人機場,五年前蘇佩里出資修建的,機場上只停了一架小型飛機,外形很像一百多年前流行的P-38 截擊機,雙發(fā)平直翼,但駕駛艙空間更大,打個比方,像是P-38 的房車版。但它不是P-38,它不屬于任何一種注冊型號,而是蘇佩里集合世界頂尖設計師為自己訂制的私人飛行器,全球只此一架。機身使用了輕盈且抗老化的高聚物基復合材料,能耗降至普通飛機的三成,瑪格龍研發(fā)的AI 系統(tǒng)為其提供導航和自動駕駛。從配置上看,它是為遠航而生的。出發(fā)那天蘇佩里沐浴身體,伏在大士像前誦了一段 《金剛經》,旋即登上機艙,艙內已經置備好了生活必需品,最深處甚至放有一口棺材。他朝機場工作人員揮手道別,說謝謝你們,我要去接我的眼睛了,然后拉下面罩,發(fā)動引擎。沙塵揚起來,他在轟鳴聲中飛進湛藍的天空。
我奶奶說,這不是一場心血來潮的旅行。在蘇佩里的計劃里,往后余生他都將在航行中度過,不會減速,更不會降落。他為自己安排了三條環(huán)球航線,秘密建立的私人基金會已為他打點好各個領空國的飛行許可。艙內攜帶的消耗品夠維持半年,之后基金會會派出空中補給機,為他補充燃料、食物和其他生活用品,每三個月一次,完成后就中斷聯(lián)系,直到他發(fā)來新的坐標。就這樣,蘇佩里晝夜飛行,穿過亞細亞,穿過歐羅巴,穿過北極,耳朵習慣了發(fā)動機噪聲,身體也適應了氣壓,他越飛越快。某個星光熠熠的夜晚,海邊的孩子仰起頭,會在銀釘與黑夜的間隙發(fā)現(xiàn)那簇前行的光點。
在飛行兩年半后,蘇佩里開設了個人電臺,分享他的飛行日記、旅行見聞以及心得體驗。最有代表性的一期節(jié)目叫 《大地的餐桌》,蘇佩里在節(jié)目中說,自己想念大地的時候,就會把高度下降至八千米,這是他給自己設定的極限。在那個高度,非洲大陸看上去像塊干燥的黑森林蛋糕,他這樣描述,河流勾出蛋糕的裂紋,海洋是它的藍色盤子,充當巧克力碎片的有時是聚落,有時是獸群。兩年里他有二十多次經過非洲,每次都會被這片土地深深地迷住。大地呵,人類匍匐著的大地,不是巖石和土壤結成的團塊,是海水灌溉長成的襁褓,無限中的唯一確定。實際上,八千米的飛行高度,即便沒有云霧的干擾,所能看見的細節(jié)也十分有限,然而蘇佩里仍感心潮澎湃,藉由想象,他可以在腦海里凝視每顆砂礫中的原子。
訂閱蘇佩里電臺的聽眾寥寥,這不奇怪,人們不相信會有一架不會降落的飛機,也不相信有人愿意把自己的一生都困在鐵箱子里,他們把蘇佩里的講述當成奇幻故事。直到許多年后,在最后一期電臺節(jié)目里,蘇佩里公開了自己的身份。那期節(jié)目的開場部分,他引用了槍械設計師卡拉什尼科夫寫給牧師的懺悔信:“我的精神疼痛難忍。我一直有一個難解的問題:如果我的槍奪走人們的生命,那我是否對人們的死亡負有罪責,即使他們是敵人?”然后他用顫抖的聲音說,我選擇這場永世的飛行,并非炫耀財富,或是揭示勇氣,只因為海拔八千米是面紗信號所能達到的極限,超過這一高度,面紗就會失效。這不是壯舉,是逃離。十幾年前,在紗站開始在各地極速繁殖時,我突然意識到,我摧毀了地球上一對亙古存在的分界線,隨之而來的各個問題,道德上的、哲學上的、藝術上的,是我沉迷技術創(chuàng)新時從來沒考慮過的,如今醒悟,為時已晚。在那之后,地上的種種令我感到窒息,那些虛擬投影更讓我嘔吐,我夜不能眠,呆坐在靜寂中,不久后化成了一只鳥,被風托舉著飛向天空,突然一切變得澄明。醒來后,我制造了這臺飛行器,選擇冷湖當作我的起點。當我第一次乘上它,從一萬米高空俯視大地,看見那些模糊卻真實的黑點,終于感覺我的肺部有氣流穿過。我要承認,心中仍有悔恨,但我的自尊讓我拒絕做個可憐的懺悔者,我不會給我的牧師寫信,那毫無意義。我為自己選擇了一次逃離,但以我的殘軀做燃料,這場旅途興許能留下一些火光。柏拉圖離開希臘,后人才能發(fā)現(xiàn)他的理想國。過去這些年,我見證了足夠的風、沙、海洋與繁星,在生命的最后,我依然希望作為一名飛行員死去。如果你正在收聽這檔電臺,那么在這里跟你道別,我的旅行即將結束,我看見了我想看見的一切,我收獲了巨大的幸福。
節(jié)目上傳后的第三天,基金會收到坐標,最后在秘魯境內的一片雨林中發(fā)現(xiàn)了飛機殘骸。蘇佩里躺在那副備好的棺材里,完好無損,面帶笑容,像在熟睡。他被葬在那片雨林,他的電臺繼續(xù)向公眾公開,只是很快被海量新節(jié)目淹沒,失去了蹤跡。許多年后,中國雕塑協(xié)會解散那一天,我奶奶在協(xié)會收音機的播放記錄里偶然找到了這個電臺,從頭到尾聽了一遍,機器突然爆開,和那些被丟棄的雕塑一樣,永久的破碎、消失了。
故事講完,酒吧里的駐唱樂隊開始嘶吼,唱搖滾,歌詞是情愛骷髏和血管,我們嫌吵,就一起上了天臺。天空不見月光,鉚足了勁兒黑。我的腦袋里還盤旋著那架飛機,突然溫度升高,機艙燃起烈火,嚇一激靈,才發(fā)現(xiàn)是姜柘在給我點煙。我說,第一次聽這個版本,挺新鮮的。姜柘說,不是第一次,八歲那年我就跟你講過,我出院前一天,可能你不記得了。我說,確實沒印象。姜柘說,沒關系,我跟挺多人講過,包括老陳,可大家最后都忘了,就我還記著,像給刻在后腦勺了。他看著有點醉,煙嘬得快,一會兒又續(xù)上一根。我說,可惜了,核心技術都握在蘇佩里手里,那時候紗站也沒遍布世界,他本可以阻止面紗生長的。姜柘搖搖頭,他醒悟得太晚了,第一次公開展示后,面紗的可能性被世界發(fā)現(xiàn),那時候它就扎進去了,跟大腦思維和認知方式長在了一起。紗站只是節(jié)點,多一座少一座沒啥區(qū)別,我們炸毀了一座,到頭來改變了啥呢? 沒了面紗,可能還有面具,認知是有惰性的,被定型了就離不開了,還會反過來強化認知對象。就像人只能隔著語言面對大自然,而人類語言又塑造了萬物,一個道理。我說,那就真沒辦法了? 姜柘說,有辦法。你知道月球上那個生活實驗區(qū)吧,亞平寧山脈。我說,知道,新聞老播。姜柘說,地球上有個實驗區(qū)仿制品,就在航天局,氣候和地質環(huán)境都模擬得差不多,用來給我們做測試。這項計劃剛起步,非常初級,區(qū)里大部分都還是荒地,可我第一次進去時,感覺每個細胞都活絡起來,怎么說呢,像是它們集體躍動,我的身體在演奏一首曲子。那種感覺我從沒有體驗過,跟興奮、激動、快樂都不一樣,更純粹,更具體。于是那天過后我開始研究月壤,觀察被人工大氣層覆蓋的夜空,一宿一宿看,想找到這感覺的來源。后來有一天,我頓悟,在血管里游走的是我的 “創(chuàng)造欲”。創(chuàng)造欲和想象力很接近,是同一力量的兩種體現(xiàn),都是被面紗殺死的東西。飛行讓蘇佩里獲得了他的想象之眼,而月球就是激發(fā)我創(chuàng)造欲的扳機。按下它,嘭,一切就都清晰了。姜柘好像完全喝醉了,開啟了夢游,在自己的語言里下沉,可我無力拔他出來。他繼續(xù)宣告說,地球被面紗填滿,被效率最大化的原則制約,可月球呢,月球一片空曠。它是原初的材質,是一切可能的原點,是永恒前沒被污染的剎那,人類從沒在這里停駐,所以它才蘊藏未來。抵擋面紗的方法也許不是消滅它,而是超越它,飛上太空,去面對那荒野,雕塑它,改造它,用錘子和沖床敲打物質,讓它成為我們的工業(yè)、藝術和文明。這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但我們有很多時間。移民工程要持續(xù)四到五代人,每一代移民都會在血液里留下創(chuàng)造的記憶,變成語言,變成眼睛,給后來的肉體們使用。這樣,當最后一批移民抵達月球時,我們也就不再需要面紗了,用它的理由不存在了。你能明白嗎? 這就是我為什么要搞航天,要飛行,我的眼睛在那里。
七
講述被一段音樂打斷,我抬起頭,鄰座已經空無一人。場館里響起音樂,土耳其進行曲,聞起來是咖啡味兒。這才想起今天周二,設備維護,四點就閉館,老不來,都給忘了。葉關提議出去走走,我倆沿巷子往前,繞過幾間展館,在園區(qū)邊緣發(fā)現(xiàn)一座紗站,新立的,不算高,底下種著植物,長得茂盛,一簇一簇,黃冠綠萼,分不出是什么品種。我主動跟葉關攀談,這幾年心理醫(yī)生好像挺吃香的,一對一心理咨詢,一小時得三四千。葉關說,學得人少了,愿意鉆的更少,看上去體面光鮮,就是聊天,可真有本事的都得吃不少苦。我說,你為什么做這行呢? 葉關說,興趣。我喜歡琢磨人心,從小就喜歡。以前見到一個說法,唯有變化、不可預測的東西,才值得挖掘和揭示。面紗固化了世界,就只有人心還在流動了。我說,長恨人心不如水,等閑平地起波瀾?,F(xiàn)在反過來了。葉關說,我媽信佛,也說一輩子最重要的是找到 “業(yè)”。部隊戰(zhàn)士們不太在乎心理健康,可真上了戰(zhàn)場,心里的病是會要人命的,我就想著,做這行也算是修功業(yè)了。我說,你說得很對。
我們在園區(qū)里轉了兩圈,最后決定坐葉關的車去通州看看小瑞,這么多天,是時候露個面。路上風大起來,打在車窗上噼啪響,我開始講述故事的結局。
那晚過后,我跟姜柘的生活再次岔開,他做他的航天,我搞我的新媒體,都有家要養(yǎng),雖然聯(lián)系沒斷,但再沒找到機會見面。如此過了五年,面紗5.5 版協(xié)議即將獲得認證的消息走漏,混合現(xiàn)實概念股大漲,我因此被提升為副總編,管兩支小組,不用再去現(xiàn)場采編,時間空下來,就又寫起了小說。高中時就想寫的那個 “人潮洶涌”的故事,最后被我改成了一篇短篇科幻,講未來四分之三的人口移民月球,月球城市林立,熙熙攘攘,相比之下地球已經因環(huán)境破壞無藥可救。兩地居民進行了一次大公投,后來決定把地球拆解,城市地標、教堂寺院、雕塑作品、人工雨林,整塊提取出來,做成一個一個衛(wèi)星,用通道與月球連接,懸浮在它周圍,成百上千,像標本一樣。月球上的居民一抬頭,就能看見人類故去的榮耀。本來還寫了個結尾,公投其實是某位科學家暗中操縱,因為他清楚自我毀滅是人類的天性,許多年后月球也會面臨跟地球一樣的命運,那時這些紀念章就成了最后的方舟,可后來計劃敗露,科學家就被釘上罪名,處死了。想了想,太黑暗,給刪了。我把小說發(fā)給姜柘,一天他突然說有事找我,挺急。我跟他約在東四的一家面館見面,炸醬面吸溜完,他突然擠出兩個字,好看。我說,啥? 他說,有點兒科學錯誤,這兒這兒這兒,但故事好看,尤其前面,好幾天了,還會夢見自己在你的月球城市里散步。挺羨慕你的,我就想不出來,想象力不行。我尷尬地笑笑,跑回來就為說這事兒?他掏出一枚請柬,說,我要結婚了。
姜柘跟小瑞是二O 四O 年六月辦的婚禮,我記得很清楚,選兒童節(jié)辦事的不多。原本準備以伴郎身份參加,彩排都過了幾遍,沒想到婚禮幾天前阮文紹突發(fā)心梗,我趕到時人已經走了,蕙雯攥著他的手直往懷里揣,哭得不成人形。那時候我們已經決定協(xié)議離婚,頭天晚上她回娘家就是為了把這事兒告訴阮文紹,所以她一直覺得是自己氣死了親爸,怎么勸都不好使,這么多年,還是梗在心口的硬疙瘩。按東北風俗,老人沒咽氣前家里閨女不能哭,淚里有陰氣,會打濕通向極樂的大路?,F(xiàn)在規(guī)矩已經破了,出殯就得嚴格按點兒來,守靈兩日,然后摔盆送人。按常理摔盆的應是家中長子長孫,但若實在沒有男丁,就由女婿操辦。吉祥盆一般選瓦制的,年份越老越好,然而面紗一罩就辨不出了,只能挑個形狀規(guī)整的,我怕摔不干脆,把瓦盆整個舉過頭頂,發(fā)力時眼前突然跳出面紗的損毀警告,手一哆嗦失了勁兒,盆落得不夠響亮,歪歪斜斜幾條口子,幸好最后還是碎了。告別儀式結束后我給姜柘打電話,白事不沖喜,婚禮實在不便參加,只能遙祝百年好合了。姜柘說,老爺子的文章幫我不少,頭七我回去給他燒紙。燒七那天他果然來了,那也是我倒數第二次見到他。我們站在正午的烈日下,看著火星吞噬黃紙,擁攬著變作灰燼,然后往屋里撒了串小鞭兒,一個個響完,就一起進去整理遺物。許多值錢物件很早之前就送給了我和蕙雯,屋里留下的除開生活用品,就是阮文紹長年積攢下來的手稿,厚厚一摞,壓在最底下的是一篇新作,沒寫標題,讀了兩段發(fā)現(xiàn)這是四年前他允諾我的那篇面紗專稿。好像是為了呼應我的問題,他沒有用慣常的實證舉例寫法,而是進行了大段的推想。文章第一部分,他提出面紗存在一種進化可能,就是改變單一的大數據信號源,在某個固定的空間或場域內,通過體內納米粒子探測使用者的人腦想象,以其作為參考值,來投射出一個更符合使用者內心訴求的投影。這就是說,人不再僅僅是被動的觀看者,人會主動參與構建面紗,大腦活動會影響最終成像。對于面紗造成的人類認知扁平化和單面化傾向,這是一種緩解,是對惰性的反抗,但他不認為這能真正解決問題。文章還有第二部分,但沒來得及完成,只留下開篇導語和 “本來無一物”的小標題,畫了個圈,不知何意。姜柘拿過稿子呆坐了很久,應是完整看過一遍,最后長呼口氣,好像剛從水中被打撈起來。你說第二部分他想出來了嗎? 是不是我錯了? 面紗真的可以用技術手段變革? 他問我。我說,我不知道。他抹了下眼眶,本來無一物,可惜了。
辦完了喪事,就再沒什么理由礙著,蕙雯很快收拾好東西,帶著開開搬到了天津。撫養(yǎng)權是我主動放棄的,沒什么遺憾,全為孩子著想。可蕙雯到底還是心軟,答應我每周六把開開送過來,爺兒倆待上一天,隔天下午才接回去。我對此很感激。那年某個周六,臨近七夕,我接到加班任務,趕一篇稿子,十萬火急,不得已只能拜托姜柘替我照看孩子一天。那時姜柘的父親被北京電視臺邀請作軍事評論員,其母親的電商生意也日漸起色,就決定趁此機會搬到北京。姜柘難得向領導請了長假,回來幫忙布置房子。他一口答應下來,說有個地方早就想帶開開看看。我沒多問,時間太緊張,回公司悶頭趕工,下班已經是九點半,開開好像等了很久,見到我就迫不及待地撲過來說,知道嗎,知道嗎,把土星丟到水里,它會像小鴨子一樣浮上來,咕咚咕咚,連說帶配音,聲情并茂。我問姜柘,這是咋的了? 姜柘說,去了航天博物館,孩子挺喜歡。我說,有這方面天賦? 姜柘說,有,小航天員了已經是。我笑著說,忽悠完我又要忽悠我兒子,害人不淺。當晚我們留在他家吃飯,排骨和雞湯是小瑞做的,姜柘貢獻了一道涼菜,手藝不錯,以前沒看出來。臨走前他送我到門口,突然叫住我說,白禹,我被選中了,月球生活實驗區(qū)軍事防衛(wèi)特遣員,部隊里第一批。我說,你要去月球了? 姜柘說,對,但得等到明年,今年先去幾個地方做訓練,天南海北,第一站去南沙群島,之后去甘肅,明天就得走。我說,挺好,南沙群島是個好地方。自然風景多,人工痕跡少。我明天送送你? 姜柘說,不用,一大早就走了。我說,行,那你一路順風。我走了。姜柘說,等會兒。他從兜里掏出三個酒心糖,放進開開的背包,撫平。孩子愛吃,他說。我鉆進汽車,朝他揮揮手,走了。后視鏡里的姜柘漸漸失去色彩,失去細節(jié),失去輪廓,最后整個兒消失。
那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我崇拜、感激、熱愛的朋友。
故事講到這里,所有的情節(jié)和所有的情緒講完了。我沒想過結局會這樣急促,像是還有很長一段未完待續(xù),可這的確是結局,已經寫好了,誰來都沒法更改。想到這兒心里亮堂起來,講述過程中的疲憊和傷感在結尾的剎那消失了,仿佛洗了遍澡,進來出去身上都是干燥的。我很想問葉關,其實你早就知道姜柘是不會自殺的,對吧? 你是他的心理醫(yī)生,他一定跟你說過,面紗,月球,眼睛,這些詞他總掛在嘴邊,生怕自己給忘了,有月亮的晚上,他準會扒在哪個土丘房檐,仰頭望著,有病似的。這些我忘了??傊?,他的路可能望不見頭,可它鮮亮清晰,大雪蓋不住,沙塵埋不了,點燃皮肉下的熱血,他就能起飛。這才哪到哪,這才剛開始,他還沒出發(fā)呢。
可這些話我最終沒有說出口,只看著錄音筆的燈從綠色跳到紅色,葉關沉默著將它收好,點了一根煙。我們再沒有說話。車子一直向東,顛顛顫顫,搖籃似的,我迷迷瞪瞪的,好像睡著了,還做了場夢。再睜開眼睛時,窗外已經爬滿夜色,車大燈把前路照得通亮,遠處隱約飄過來誰的歌聲,在唱:你看那烏云滾滾,無法遮擋銀河的流淌。我往前探頭,發(fā)現(xiàn)駕駛座上的不是葉關。
我說,你回來了。
姜柘說,回來了,不過馬上就得走,還有事兒要去做。
我說,想好去哪兒了嗎?
姜柘說,想好了,不過我們可能不順路。一起走一段嗎?
我扣緊安全帶,說,出發(fā)。
姜柘踩下油門,汽車開始加速,從公路上逐漸抬升,我看見一張巨大的透明的薄紗被車頭挑開,剝離地面,在星星下映著銀光,隨我們一同去向遙遠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