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松蔚

我從前的導師請我給她的學生做督導。一開始是不收費的，最近開始收費了，自然是象征性的，比我實際工作的價值低很多。但這樣之后，我的體驗并不好。每每出門之前，想到這一個小時花出去，換來的只是幾十元的酬勞，就有一點兒懶懶的，覺得沒勁。

這很奇怪。不收費時，我并沒有那種失落感，反倒是收入從無到有后，才有了不平衡的感覺。這是因為我變得貪婪了嗎？不收費時，我感覺整件事很有意義，一方面幫助了別人，另一方面教學相長，我自己也在這個過程中收獲良多。

但當我從這件事里賺了錢，這些好處立刻被遮蔽了。它單純成了一件賺錢的事。而作為一件賺錢的事，它的回報就乏善可陳了。

有一個經(jīng)典的心理學實驗，讓兩組被試者完成同樣枯燥的任務(wù)，給他們不同的報酬，然后讓他們反饋對這項任務(wù)的評價。拿到更高報酬的被試者顯然更高興，他們付出時間，得到了足夠的回報。但出人意料的是，他們對這項任務(wù)厭倦程度更高，反倒是拿錢少的一組在趣味性上的評分更高一些。這個現(xiàn)象叫作“認知失調(diào)”，是說當一個人賺不到很多錢的時候，他要向自己解釋“我為什么要做這件事”，就必須“腦補”出其他意義。這些意義會讓他相信剛才的事沒那么糟。

但這個角度太消極了?，F(xiàn)實生活中，我更愿意把它理解為：很多原本有更多意義的事，因為我們賺了錢，所以我們就只能看見最醒目的利益交換。賺錢的人得了實惠，但他們相信自己只是看在錢的面子上，勉為其難而已。

這當然不是說賺錢不好，可能正是因為賺錢太好了，所以它也會變成麻煩。它是如此吸引眼球，把其余一切襯托得黯然失色，讓人們很難再看到其他部分。

我一開始在網(wǎng)上寫文章，沒有想過賺錢，純粹是以文會友，圖個好玩。有的文章被媒體轉(zhuǎn)載了，我收到一兩百元稿費，像得到了額外的獎賞，很開心。后來就有媒體找我約稿，錢是稍微多了一些，但這件事變得越來越像一項任務(wù)，枯燥無味的一面日漸體現(xiàn)出來。我有時坐在電腦前，花費好幾個鐘頭，刪來改去，費盡心思完成一篇文章，心里卻有一種說不出的沮喪。我必須時刻提醒自己：我花這些工夫絕不只是為了拿“稿費”。不然，我豈不是虧大了？

我也計劃寫本書。這事本來也是多年的夢想，但一想到將來或許有人會問：“你寫這本書，總共能賺多少錢？”我就覺得有點兒泄氣。因為我?guī)缀跄芟胂笙乱粋€問題是什么樣的：“天哪，就這么一點兒？那你干嗎還寫？”

我認識一位同行，他也給學生提供低價的督導，但這部分收入他都捐給慈善基金。他解釋這件事時說，只有捐了心里才會舒服。我有點兒理解他是怎么想的，而且也打算像他這么做。從賺錢的角度來講，當然是賺得越多越好，但那是出賣時間、換取收入的市場行為。有時候我們也要不賺錢，唯有如此，我們才是擁有自由意志、掌握自己生活的人類，而不僅僅是一個被定價的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