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彬瑜[蘇州大學,江蘇 蘇州 215000]
莎拉·奧恩·朱厄特(Sarah Orne Jewett,1849—1909)是美國19世紀新英格蘭地區(qū)的女作家,在自己的藝術世界中,創(chuàng)造了獨一無二的樅樹之鄉(xiāng)。《白蒼鷺》是她最負盛名的短篇小說之一,故事發(fā)生在鄉(xiāng)下,講述了九歲的小女孩西爾維亞雖愛慕城里來的獵人,最終仍舊選擇保護白蒼鷺,沒有告訴獵人白蒼鷺的棲息地以換取好感和金錢。朱厄特的小說常被認為具有濃郁的“鄉(xiāng)土色彩”,事實上,作為“19世紀走在時代前列的女性主義作家”,朱厄特的作品具有顯著的女性主義色彩,既具備生態(tài)意識,又融入了女性主義色彩,她的作品可以說“孕育了女性生態(tài)主義思想的萌芽”①。
“生態(tài)女性主義”一詞首次出現(xiàn)在法國作家奧波尼作品《女性主義或死亡》中。生態(tài)女性主義反對人類中心論(anthropocentrism)和男性中心論(androcentrism),認為“人類對自然的統(tǒng)治建立在一種父權制的世界觀之上,正是這樣的世界觀確立了女性被統(tǒng)治的合法性”②。一直以來,“女性與自然的命運共同體是本質主義的還是建構想象的,是生態(tài)女性主義的核心問題之一”③。本文將從生態(tài)女性批評角度分析獵人和小女孩、白蒼鷺和獵人之間的關系,以回答女性和自然之間的關系。
故事中的獵人和小女孩,以及獵人和白蒼鷺之間存在著單向的壓迫關系。獵人對白蒼鷺的迫害是人類中心主義的體現(xiàn),象征著人對自然的統(tǒng)治和剝削。獵人來到鄉(xiāng)下就是為了捕殺珍稀的白蒼鷺,飛翔的白蒼鷺和制成標本的白蒼鷺對于獵人來說沒有任何不同,因為在他眼中白蒼鷺不是生命,只是物品。在人類中心主義視角下,人是萬事萬物的中心,擁有自主意識的人是主體,可以主宰一切,而自然是客體,被人利用。獵人-白蒼鷺就代表著人-自然的二元關系,獵人(人)始終占據(jù)著主導權,擁有分割、利用白蒼鷺(自然)的權利。
獵人的入侵使得自然的小精靈西爾維亞失去主動權,淪為他者。九歲的小女孩西爾維亞對獵人的情感復雜多變,從初見的害怕到之后心生愛慕,西爾維亞試圖取悅自己的愛慕對象,盡管故事結尾西爾維亞選擇守護白蒼鷺,她仍舊為放棄接近獵人的機會而心生失落。西爾維亞對獵人的感情變化推動著故事的發(fā)展,但不管是處于哪一階段,獵人在雙方的關系中,始終占據(jù)主動、主導、優(yōu)勢的一方。獵人單方面主導他和西爾維亞之間的關系體現(xiàn)了根植于西方文化的男權制度的核心,也就是“主張男性-女性二分的男性中心主義:男性是主體,處于主導地位,掌握一切權利和話語權;而女性是客體,是物化的對象和失語的他者”④。
父權制社會的象征——獵人,他一到森林就開始了對西爾維亞的控制。西爾維亞和獵人在林中初遇之時,獵人就占據(jù)了主導地位。獵人出場時,“肩上扛著一支槍”⑤。槍是典型的陽具意象(phallic symbols),槍給人帶來威脅感,使人害怕,處于不安和恐懼中,正如故事中的獵人,他的突然出現(xiàn)也使得西爾維亞處于恐懼之中。⑥每天和奶牛一起到林中散步的西爾維亞顯然是此處的“主人”,但是獵人一出場,他成為這個環(huán)境中主導的一方。即便是在對于他來說陌生的環(huán)境中,他始終帶有天然的主導權,他搖身一變,成為林中的主人,他的口哨“肆無忌憚甚至有點咄咄逼人”,使西爾維亞感到害怕,這種天然的優(yōu)越感和主導權實際上來源于父權制。
獵人對西爾維亞的統(tǒng)治還體現(xiàn)在西爾維亞遇見獵人后的頻繁“失語”現(xiàn)象。西爾維亞除去開始告訴獵人自己的名字,朱厄特再沒讓西爾維亞主動開口說話,而獵人從頭到尾擁有極強的話語權。首先,獵人是以未見其人先聞其聲的方式出現(xiàn)在西爾維亞面前的,他帶著“咄咄逼人”的口哨聲出現(xiàn)在西爾維亞面前。在之后和西爾維亞還有祖母相處的幾天中,獵人總是主動同祖母和西爾維亞提出要求,心安理得地享受西爾維亞和祖母提供的一切。并且西爾維亞在和客人一同外出尋找白蒼鷺的過程中,一言不發(fā),她成為沉默的聆聽者,接受者,成為獵人的服從者,由客人為她介紹林中的珍稀禽鳥。面對處于主導地位的獵人,西爾維亞淪為客體,成為失語的他者。
然而,獵人對西爾維亞的壓迫和統(tǒng)治不是暴力的、直擊的,而是修飾的、戴著溫和面具的。獵人在和西爾維亞還有祖母相處的幾天中,他總是和藹、殷勤、討人喜歡地同祖母和西爾維亞說話,他年輕英俊,又富有學識,西爾維亞覺得他“是個和藹可親、很有同情心的人”。西爾維亞在心里想:“他是一個好人,使他高興也是應該的。”但這一切都是獵人為達成目的的偽裝,他戴著和善的面具,期望從西爾維亞口中得知白蒼鷺的棲息之所。西爾維亞第一次遇見獵人時,被獵人的口哨聲嚇到,那是“男孩的口哨,肆無忌憚甚至有點咄咄逼人的口哨”,此時獵人帶給西爾維亞的感覺與城里那個威嚇她的紅臉野大個毫無差別,因為獵人同城里那個霸凌西爾維亞的男孩別無二致,象征著父權社會,象征著男性霸權,這才是獵人的真實面目。他冷漠地肆意槍殺鳥禽滿足自己的虛榮,彰顯自己的博學富有。他毫無同情心,西爾維亞外婆同他講述自己的家庭史,他不以為然。他傲慢,帶著天然的優(yōu)越感,見到西爾維外婆的時候,他語氣禮貌,但內容毫不客氣,他覺得“隨便找個地方就行”,而且他餓了,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至少你可以讓我喝點牛奶吧,這是很容易辦到的。”禮貌只是他的偽裝,使他更易于達成目的。他需要住宿,需要食物,祖母和西爾維亞是他達成目的所使用的“工具”,所以他是和藹的、可親的。朱厄特選擇用和藹、殷勤、討人喜歡等詞來描繪獵人說話的神情和態(tài)度也暗示了獵人的雙面性格。這些善意和禮貌只是為了討人喜歡,不僅是祖母的喜歡,更重要的是討得西爾維亞的喜歡。西爾維亞只是他所需要的資源,因為這個小女孩十分熟悉這片森林,對森林里的鳥了如指掌,她能夠帶他找到白蒼鷺。利用祖母,他可以獲得住宿和食物;利用西爾維亞,他期望得知白蒼鷺的棲息地;而利用白蒼鷺標本,他能夠滿足自己的私欲。因此在獵人心目中,祖母、西爾維亞和白蒼鷺沒有什么不同,只是達成自己目的的工具。
父權社會中,男性通常代表著力量、智慧,享有主導權,女性則代表著溫順、服從,淪為男人的附屬品。在“獵人-西爾維亞”的二元關系中,獵人象征著父權社會,而獵人豐富的知識和偽善,就像父權社會中所構建的意識形態(tài)潛移默化地影響著女性,從而構建女性的劣勢地位。獵人的偽裝欺騙了西爾維亞,正如父權社會中意識形態(tài)所編織的巨大的面具,遮蔽著女性被壓迫的真相。
西爾維亞對自然中的植物和動物的親切之情仿佛與生俱來。西爾維亞曾自白道:“她的生命像是到了這兒鄉(xiāng)下才真正開始的?!彼蘸湍膛R煌覒蛲嫠?,奶牛對她來說不只是食物的產生者,而是她“一個有用的伙伴”,她親密又調皮地稱它為毛萊太太。同毛萊太太走在森林中,西爾維亞感覺自己成為森林的一分子,迎面而來的飛蛾、枝頭啼鳴的畫眉都是她的伙伴。種種描述似乎隱含著“女性親近自然”是一種天性。
事實上,西爾維亞是因為在城鎮(zhèn)中受到傷害才喜愛鄉(xiāng)下生活。在外婆眼中,西爾維亞怕見生人,來到這里后,她卻如魚得水,“這兒沒有一寸土地是她不認得的,林中的鳥獸都把她看作自己的同類”。西爾維亞之所以如此喜歡鄉(xiāng)下的田野生活,是因為在鄉(xiāng)下她感到無比自由,擁有伙伴,這是她在城鎮(zhèn)生活中從來沒有感受過的。在回家的路上,西爾維亞走到樹木陰影下的時候,她“想起那個紅臉膛的大個兒男孩怎樣經常追逐她,嚇唬她”。想到這里,她害怕得加快了步伐。紅臉膛大個兒男孩的形象象征著父權社會對西爾維亞的壓迫和傷害,這個男孩身形高大,在追逐西爾維亞的過程中,他的臉總是紅紅的,對于不滿九歲的西爾維亞來說,他就是一個咄咄逼人、糾纏不休、擺脫不掉紅色的惡魔。而被紅臉膛男孩欺負或許只是被父權制主導的城鎮(zhèn)生活的一個投影,西爾維亞在城里所遭受的傷害遠不止如此。
鄉(xiāng)下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治愈了西爾維亞。生態(tài)女性主義哲學家凱倫·沃倫指出:“女性在精神上親近自然可以為女性和自然治愈由父權社會帶來的傷害提供一個場所?!雹咭虼?,年幼的西爾維亞并非天生親近自然,只是城中父權社會的壓迫令她無法呼吸,到了鄉(xiāng)下后,和自然的親密接觸,她同森林中的動植物們成為密友,不會再有紅臉大個子追逐恐嚇她,她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樂幸福,從而得到了治愈。
而西爾維亞選擇守住秘密、保護白蒼鷺的行為也不能說明女性天然地親近自然。動物和女性在父權社會中都處于弱勢地位,她們不因天性相親,而是“因同病而相憐”⑧。在獵人出現(xiàn)之前,西爾維亞偶然遇到過白蒼鷺,她看見白蒼鷺站在沼澤地上,還躡手躡腳地走近觀察過它。但是白蒼鷺只是森林中無數(shù)奇珍異鳥中的一種,西爾維亞很快就把它留在自己的記憶中,直到聽見獵人的描述,才想起自己見過這種鳥。受到獵人的十美元獎賞和愛情的引誘,西爾維亞最初是愿意幫助獵人去尋找白蒼鷺的,第二天她陪伴獵人在森林中漫游尋找白蒼鷺,結果一無所獲。找不到白蒼鷺,“她感到茫然若有所思”,她有點沮喪,因為她愛慕的對象將會一無所獲,失望而歸。與此同時,她也看到了希望,或許她知道怎么找到白蒼鷺的棲息之地,這不僅能取悅獵人,還能幫助她獲得十美元賞錢。于是她半夜爬上松樹打算去尋找白蒼鷺?!皬娜祟悮v史發(fā)展過程來看,在面對自然的時候,女性從來都是男性壓迫自然的共謀而非自然的天然盟友。”⑨西爾維亞做出爬上松樹尋找白蒼鷺的決定之時,她不知不覺間已經成為獵人的同謀,她選擇幫助獵人,去傷害她視為同伴的白蒼鷺。西爾維亞成功地找到了白蒼鷺,她看著蒼鷺在遠處展翅翱翔,從松樹往下走的時候,不停地想象將這一秘密告訴獵人的場景,“他會對自己說什么樣的話,會對自己有什么樣的想法”。但是當她站到獵人面前,她清楚地意識到把這個秘密告訴獵人之后,白蒼鷺的結局是什么,畢竟昨天她目睹獵人無情地殺害了林中的飛鳥。年幼的西爾維亞事實上不能想明白很多事情,比如她很困惑,既然獵人“這么喜愛這些禽鳥,何以又要把它們殺死”。她意識不到禽鳥學家對白蒼鷺的愛實際上只是為了滿足他自己的私欲,但是她的行為先于她的認知,她選擇了保守秘密,守護白蒼鷺。因此西爾維亞不是天然與白蒼鷺站在一起,她也猶豫過,并且為可能獲得的愛情和錢財而感到欣喜不已,但是尋找的過程讓她逐漸意識到獵人的所作所為將對白蒼鷺造成致命的傷害,獵人對白蒼鷺和西爾維亞的共同迫害和壓迫讓西爾維亞最終選擇了保護白蒼鷺。
女性并非天然同自然親近,只是因為遭受著同樣的壓迫,處于同樣的劣勢地位,同病相憐,不得不團結一致。正如本故事中的西爾維亞,因為同樣的壓迫,她最終選擇幫助白蒼鷺。但這不是故事的結局,獵人并沒有放棄他的目標,獵人所象征的父權制度對西爾維亞的影響也沒有消失,故事結束,西爾維亞仍舊懷念著獵人,設想著另一種可能性,女性和自然仍處于危險之中。女性和自然既然因同病而相憐,更應該因同病而相護,這也是生態(tài)女性批評家期待看到的未來。
① 李維屏:《美國女性小說史》,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20年版,第83頁。
②③④⑦⑧⑨ 韋清琦、李家鑾:《生態(tài)女性主義》,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9年版,第2頁,第9頁,第8頁,第13頁,第14頁,第14頁。
⑤ 亨利等:《英語短篇小說精選讀本》,李文俊譯,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7年版,第7頁。(本文有關該書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⑥ Tyson,L.2006.Critical Theory Today:A User-Friendly Guide[M].London:Routledge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