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任何時代的商業(yè)精英都有突破現實權力結構的沖動。以慈善捐贈影響觀念塑造,再以觀念推動政治議程,美國財富精英打造的這套“金智復合體”機制(金錢—觀念—政治)已經十分成熟。
一個事實是,100年來,美國著名公益基金的高管與政府高官之間有一個“旋轉門”,許多管理者/官員在兩類組織之間來回任職。直至今天,這個局面依然在持續(xù)。而且,相比于傳統財富精英對“暗金政治”的指控有所忌憚,科技精英們似乎并不避諱他們的政治抱負。他們所關注的問題也更為宏大,更具世界性。
Facebook前總裁肖恩·帕克2015年在《華爾街日報》撰文,認為從數字革命中獲得財富的第一代科技巨頭應該通過“黑客慈善”來改變世界。他時常引用的一句話是:“政治干預可能看起來有些骯臟,但宏大問題必然觸及政治層面?!?/p>
另一方面,也正因為在“金智復合體”中,“觀念”的影響往往是草蛇灰線,很難捕捉其蹤跡。財富精英們的捐贈去向又相對隱秘。這使得從金錢到政治影響的機制變得如同水中撈月——能夠隱約看到影像,卻難以捉摸其中因果。在微觀個人層面,“金智復合體”的故事是如何一步步展開的?
在《硅谷金智復合體及其“自由世界主義”議程》中,學者銀培萩展現了一種“金智復合體”的運行機制,并通過對扎克伯格捐贈案例加以佐證。
銀培萩也對硅谷精英們的捐贈特質進行了歸納:
技術上,相比于老牌精英資助大學、智庫、媒體、司法等機構,側重于通過塑造價值觀來影響政治。硅谷精英更擅長利用自身技術優(yōu)勢在互聯網競選、人工智能、元連接、數字貨幣等傳統精英不熟悉的領域“入侵”,打造另類“金智復合體”。
理念上,銀培萩將硅谷精英捐贈的特質比擬為“黑客慈善”。這群人并不看重地方性的問題,而是顯得更“胸懷世界”,傾向于將主要影響力放在“影響力”和“大問題”上,認為“破壞傳統模式并進行創(chuàng)新”很重要。“黑客慈善”高度依賴模型和大數據算法,類型化和簡化人類的多元需求。他們很少“憐貧惜弱”,對扶貧、家庭虐待、精神疾病等人類基礎需求不感興趣。相反,他們偏好可量化的、不需要人工干預、不涉及道德判斷的問題。
該文原載于《當代亞太》,以下為文章部分內容摘編。
科技精英在國際政治中的個人影響可借助斯特蘭奇的“結構性權力”概念來理解。四種結構性權力中,科技精英呈現生產強、知識,金融弱、安全弱的先天局面。他們憑借兩種機制來突破結構限制、施加政治影響:第一種是跨結構轉化,也就是將生產與知識的結構性權力橫向地向金融、安全結構拓展;第二種是“金智復合體”,即將生產結構和知識結構中的資源用于打造“金智復合體”,以這種比較成熟的政治機制來影響美國和全球治理的政策議程。
在眾所周知的“軍工復合體”精英政治機制中,科技精英沒有優(yōu)勢。但近年來,美國政治出現一種比較顯著的“金智復合體”趨勢,科技精英在其中的優(yōu)勢很明顯。
慈善捐贈最大程度上融合了“金”和“智”的功能,是“金智復合體”機制的集中體現。
理論上,“金智復合體”機制指原本各自獨立影響政治的“金錢—政治”和“觀念—政治”關系鏈轉變?yōu)閰f同性的“金錢—觀念—政治”的三元關系鏈。這種關系鏈之所以成立,是因為政策制定者在具體的政策議題上往往有知識盲區(qū)或搖擺空間。觀念塑造能夠潛移默化地改變決策者的態(tài)度與政策結果。
然而,知識生產在美國等西方發(fā)達國家是高度私有化的,科學研究、政策辯論、精英社交等都需要耗費大量資源。捐贈者為這些活動提供資源,一方面可以影響政策結果;另一方面,以資助觀念作為中介,可以隱匿身份、淡化意識形態(tài)色彩。如前所述,科技精英的權力在生產和知識結構中表現突出,匹配了“金錢”和“觀念”兩種資源。
“金智復合體”的主要形式是慈善捐贈,它區(qū)別于“政治捐贈”,也就是在選舉過程中直接向候選人捐款。政治捐贈有強烈的黨派性指向,等于承認了與黨派之間的利益關系,在觀念層面影響受眾的能力不強,強化了“金”的一面而弱化了“智”的一面。相反,慈善捐贈并不謀求影響政策制定者的人選,而是致力于在長周期內、從具體議題上改變政策制定者的觀念,近年來飽受關注的“暗金政治”就是聚焦這種捐贈。
慈善捐贈的信息透明度較低,需要通過復雜的報稅信息、捐贈者主動公開或第三方數據庫才能查詢。這樣,捐贈的精英很容易隱匿資金源頭,而下游的組織獲得捐贈后可以推動某種取向的政策制定和實施。
捐贈者個人或家族的捐贈機構常常構成一個獨立“金智復合體”,例如洛克菲勒家族的一系列基金會。喬治·索羅斯創(chuàng)辦的“開放社會基金會”也有分支機構遍布世界120多個國家??坪招值茉诿绹鴩鴥却蛟斓幕饡?、智庫和倡導組織構成一個龐大的政治動員機器,被稱為“科赫章魚”(Kochtopus)??萍季斨幸膊环Κ毩ⅰ敖鹬菑秃象w”,例如,奧米迪亞獨立創(chuàng)辦的10個捐贈機構形成了“奧米迪亞集團”。
20世紀中期,美國的慈善事業(yè)版圖從原來以“紐約—東海岸”為中心明顯地轉向“硅谷—西海岸”。進入21世紀,科技精英以硅谷(圣馬特奧縣和圣克拉拉縣)為核心形成了一個捐贈圈,捐贈者之間越來越具有認知共同體的特征。
硅谷精英的意識形態(tài)可以概括為“自由世界主義”。具體說來,他們在國內政治中支持左翼政黨和議題,立場更接近民主黨代表的“積極自由主義”。在教育、移民、LGBT+權利、種族平等的議題上,他們也更支持少數群體的利益?!笆澜缰髁x”側重在國際政治中支持多邊主義和可持續(xù)發(fā)展的目標,對全球健康、氣候變化、太空和極地探索等議題有濃厚興趣。
根據這兩個維度上的細微差別,“自由世界主義”存在四種基本類型,分別以扎克伯格、奧米迪亞、蓋茨和馬斯克為典型代表。
“強自由主義-強世界主義”的代表是扎克伯格。扎克伯格長期為佩洛西(Nancy Pelosi)等民主黨政客提供支持,擔任民主黨候選人布蒂吉格(Pete Buttigieg)的顧問,也支持與民主黨觀點接近的共和黨人盧比奧(Marco Rubio)。此外,扎克伯格“世界主義”的意識很強,很早就提出過希望建立一個虛擬的全球共同體,用知識和技術來解決未來世界的治理問題。
第二種“強自由主義-弱世界主義”的代表是奧米迪亞。奧米迪亞在國內政治上非??拷笠恚强萍季⒅凶顖远ǖ奶乩势辗磳φ?。他從2016年開始為“反特朗普”運動積極奔走,除了資助反特朗普的超級政治行動委員會(Super PAC),其個人慈善組織“民主基金”大量為反特朗普的501(c)(3)、501(c)(4)組織籌款。相比之下,奧米迪亞參與全球性事務的積極性較弱,遠不如蓋茨和扎克伯格。
蓋茨是第三種“弱自由主義-強世界主義”的代表。蓋茨基金會對于全球衛(wèi)生治理的貢獻不僅得到國際組織、主權國家等官方部門的肯定,也在學術文獻中被廣泛探討。然而,蓋茨與私營部門的親密關系體現了他偏向保守主義的一面——他反對在新冠肺炎疫情下削弱疫苗研發(fā)的知識產權保護,并且與美國制藥公司有深度的利益關聯。
馬斯克是第四種“弱自由主義-弱世界主義”的代表。深受“Z世代”崇拜的馬斯克雖有“反建制”的標簽,實際上對民族國家和國際秩序的挑戰(zhàn)性是最弱的。在內政問題上,馬斯克很少卷入美國國內的黨派競爭,偶爾會嘲笑民主黨左翼政客針對富人的稅收政策。在國際政策上,馬斯克對氣候變化的慈善承諾與特斯拉的業(yè)務有關,參與美國太空探索戰(zhàn)略的背后有強烈商業(yè)動機,甚至還與貝索斯的公司激烈競標。
為何以扎克伯格為例來呈現“金智復合體”的機制?
觀念上,扎克伯格顯現出自己兼具“自由主義”與“世界主義”的觀念,可以最全面地展示“自由世界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F實中,扎克伯格遭遇美國政府的審查最多,他試圖突破限制性結構的動力也最強。近年來,雖然亞馬遜、蘋果等大型科技公司都面臨美國政府的反壟斷審查,但只有臉書公司第一個遭到聯邦貿易委員會的正式起訴。
和硅谷其他科技精英一樣,扎克伯格支持與開放、透明和全球化等價值觀有關的政策。在司法、教育、移民、種族等領域,扎克伯格與其他科技精英合作,倡導一攬子的左翼政治議程。
通過慈善基金會影響總統大選 臉書政治行動委員會(Facebook PAC)從2012到2022年都是捐贈給共和黨的多于民主黨,但扎克伯格通過運作自己和硅谷捐贈圈的“金智復合體”支持的是民主黨。他用慈善資金助推了拜登2020年總統選舉的勝利,被保守派稱為“扎克現金”(Zuck bucks)。
“扎克現金”具體指的是,扎克伯格在2020年美國選舉中結合自己的CZI與硅谷捐贈圈來提高投票率、增加民主黨優(yōu)勢的做法。其背景是,在美國政治極化的背景下,自由主義(左翼)和保守主義(右翼)動員選民的策略不同——通常情況下,投票率越高對左翼越有利,反之則對右翼越有利。因此,左翼的資助者會致力于增加投票率和投票便利性,而右翼的資助者則會以“選民誠信度”為名,盡力篩選掉一部分“不誠實”的選民,變相地阻止一部分群體(通常是擅長草根動員的左翼團體)登記和投票。
扎克伯格選擇了他最擅長的技術領域,在由于新冠肺炎疫情現場投票受阻的情況下,結合互聯網來改善選舉基礎設施和投票條件。兩個關鍵的非營利組織“技術與公民生活中心”(CTCL)和選舉創(chuàng)新與研究中心(CEIR)承擔了“扎克現金”運動中的中介功能。一方面,扎克伯格的CZI于2020年9月撥款2.5億美元給CTCL,0.5億美元給CEIR。CTCL是一個以技術見長的組織,與臉書與谷歌等互聯網公司合作,幫助選民線上參與選舉,并為候選人提供線上競選的技術培訓;CEIR是一個選舉政策倡導團體,以研究二級贈款來提高投票率。另一方面,扎克伯格還通過硅谷捐贈圈來增強對兩個組織的支持。扎克伯格是SVCF長期以來最大的個人捐贈者,而SVCF在2020年向CTCL捐贈了3.28 億美元,向CEIR捐贈了0.69億美元,是該基金會這一年的第二大和第三大撥款。SVCF的新聞稿顯示,它與CTCL的合作將硅谷兩個縣的投票率提高至空前的85%。
“扎克現金”在2020年大選中發(fā)揮的拐點性作用已被廣泛討論。首先,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的資金加技術手段大幅度提高了遠程投票率,大大有助于民主黨。CTCL和CEIR在疫情期間不僅提供線上投票技術支持,也為郵寄選票提供補貼。在2020年大選中,1億多人通過郵寄進行早期投票,對拜登的勝選至關重要。
虛擬世界:“上網是人權”、貨幣無國界2017 年,扎克伯格的一篇“全球社區(qū)”宣言表達了“世界主義”的思想:“社區(qū)的治理應該隨著居民的復雜性和需求進行擴展……例如建立一個全球投票系統,賦予人們更多的發(fā)言權和控制權?!痹瞬竦摹霸B接”計劃、“天秤幣”計劃,以及衛(wèi)生治理和氣候變化議程,都展示了他通過跨結構轉化或“金智復合體”來推進“世界主義”價值觀的行動。
氣候變化 扎克伯格的另一項“世界主義”議程是全球氣候變化。
早在2015年聯合國氣候變化大會期間,扎克伯格就宣布加入蓋茨成立的“突破能源聯盟”( Breakthrough Energy)。這是一個公益性質的私募基金,刺激私營部門投資“清潔”能源,在2050 年之前實現凈零排放。突破能源聯盟可以說是一個非常典型的獨立“金智復合體”,參與者有投資人、慈善家、企業(yè)和政治家,參與的實體包括投資基金、非營利組織和慈善機構。突破性能源聯盟的項目一部分以資金為導向,如與歐盟委員會和歐洲投資銀行成立1億歐元的試點基金,幫助歐洲經濟去碳化;另一部分以知識和觀念為導向,如設立“突破性能源研究員”,每年資助一批研究人員和科學家,開發(fā)新的能源技術方案。
近期,扎克伯格開始籌建以CZI為核心的氣候“金智復合體‘。2021年10 月,扎克伯格通過CZI為氣候變化提供3300萬美元的資金。其中,1000萬美元將繼續(xù)用于聯盟的“突破性能源研究員”。其余資金完全由CZI主導,分三個方向使用。第一個方向是知識技術。CZI資助了三個為期兩年的獎學金項目,以及評估長期二氧化碳去除(CDR)方法的有效性的研究項目。第二方向是環(huán)境正義。CZI資助了減碳非營利組織和基金會,研究環(huán)境領域的不公平現象和原因。第三個方向是政策倡導。CZI將資助智庫“兩黨政策研究所”和“大平原研究所”,聯絡公司、工會、環(huán)保組織和其他組織,為制定與氣候變化相關的政策進行政策建議與倡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