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瀟陽 章 宏
全球化進程使得越來越多的人被迫卷入一種貝克所說的“平庸世界主義”(banal cosmopolitanism)[1]的生活:超市中的進口商品、異國風情餐館以及來自不同國家的流行文化等跨越國界的全球流動越來越成為人們習以為常的現(xiàn)象。同時,許多媒體產(chǎn)品也隨著跨國流動進程抵達了不同文化背景的受眾,即便是扎根本國的各種媒體也越來越多地將鏡頭轉(zhuǎn)向本國之外的圖景。全球化進程使得以往那些遙遠的、陌生的地域和生活在那里的人們顯得不再那樣遙遠和陌生,在這種情形下,人們對于異于他們的世界是否可能發(fā)展出一種更為開放和寬容的態(tài)度?換言之,人們是否有可能發(fā)展出一種超越地方、國家甚至是區(qū)域的“世界主義傾向”?在這一過程當中,媒介又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探究媒介與世界主義之間可能關系的研究是近十幾年來在西方媒介研究中新興起的研究分支,而在國內(nèi)則很少有人關注。事實上,自冷戰(zhàn)結束以來,世界主義研究在西方學界經(jīng)歷了一波復興熱潮,與全球化研究一樣,世界主義研究吸引了各個學科的目光。然而近幾年來隨著逆全球化潮流的不斷興起,世界主義研究連同全球化研究逐漸退出了西方學者的研究熱點。但值得注意的是,在西方全球化進程受阻的大背景下,中國作為全球化進程最大的受益者之一,開始積極倡導“一帶一路”計劃,提出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理念,尋求在“全球治理”領域有更大作為。在這種語境下,我國社會科學研究者有必要開始考察普通民眾對于外部世界的看法。因為普通民眾對于外部世界的開放程度不僅構成了我國政府推進“全球治理”政治方案的基礎和土壤,更會影響到這些政治方案的實施和運行。作為媒介研究者,我們現(xiàn)在也需要關注媒體環(huán)境、媒介使用與世界主義態(tài)度之間的可能關聯(lián),因為媒介技術的發(fā)展會孕育出相應的媒介文化。在西方,媒介可能是培育普通民眾世界主義傾向的重要途徑之一。那么在現(xiàn)今的中國,普通民眾是否發(fā)展出了一定程度的世界主義傾向,而媒介在其中又是否扮演了某種角色呢?
由于世界主義媒介研究對于我國媒介研究領域來說還比較陌生,本文的初衷是通過大量英文一手文獻的閱讀和梳理,包括筆者可獲得的最新研究論述,向我國媒介研究者介紹國際學界關于世界主義媒介研究的現(xiàn)有成果和進展,并指出目前研究的問題和不足,以期發(fā)起并推進我國的世界主義媒介研究。囿于水平和精力,本文所評述的世界主義媒介研究難免有偏頗不足之處,還望后來者批評指正。
Anderson[2]著名的《想象的共同體》描述了19世紀的人們?nèi)绾瓮ㄟ^日常閱讀報紙的習慣與其他未曾謀面但同樣閱讀報紙的國民一同建構起了對于國家這一共同體的想象。而在當今,媒體技術早已跨越了國家的邊界,日益成為一支影響全球化進程的不可忽視的力量。人們不必親自到場,不必面對面交流就可以通過全球媒介網(wǎng)絡獲知千里之外其他國家的消息。“過去十年里,全世界的觀眾都一起見證了人們失去家園、生活在恐怖襲擊之中抑或遭受自然災害的狀況,也看到了奧巴馬手持圣經(jīng)宣誓……看到了奧運會上運動員的競爭以及世界杯比賽和歐洲歌曲大賽”。[3]正如報紙曾經(jīng)在19世紀民族國家形成的過程中發(fā)揮了重要作用,越來越多的媒介學者也開始思考各種形式的媒介是否可能在不同程度上參與了一種超越國家邊界的想象工作——全球的想象(global imagination),或者更進一步的,世界主義的想象。David Held[4]談到“只是全球文化傳播的范圍、強度、速度和容量就賦予世界主義傾向以極大的推動力”,也有學者試圖勾勒正在浮現(xiàn)的“想象的世界主義”[5]以及“全球想象共同體”[6]的輪廓。
早在二十多年前,Appadurai[7]就指出這種“想象的世界”(imagined world)是通過五種全球流動(global flow)形式而得以展現(xiàn)的,其中一種全球流動就是媒體景觀(mediascapes)。媒體景觀提供了一種廣泛的關于世界的圖像和敘事,人們從而得以在這種超越本地范圍的圖像和敘事中搭建起關于其他不同族群以及世界的想象。社會學家Thompson[8]則提出一個更為深入的概念“媒介化的世界性”(mediated worldliness),這一概念意圖說明我們對于世界的體驗如何日益被媒介化的符號形式所形塑。Thompson認為,由于人們對于世界、地點和過去的看法正逐漸被媒介產(chǎn)品所影響,我們對于自己歸屬感的看法也正在改變:在一定程度上,我們開始感覺自己與那些由媒體建構起來的群體和社區(qū)擁有共同的時空路徑、共同的起源和相同的命運。在這些早期的理論思考中,我們已經(jīng)可以看到這樣的核心預設:媒體賦予了人們必要的技能和素質(zhì)以培養(yǎng)起一種世界主義的視野(cosmopolitan outlook)。
在此基礎上,媒介學者Rantanen[9]最先明確提出了“媒介化的世界主義”(mediated cosmopolitanism)這一術語以凸顯媒介和傳播在形成世界主義意識過程中的作用。Rantanen并沒有具體解釋這個術語的含義,“媒介化的世界主義”更多只是一個不言自明的、高度概括的規(guī)范概念,用以指稱大眾媒體有潛力使更多的普通人成為世界主義者這一可能。由于“媒介化的世界主義”直截了當標明了媒介與世界主義的可能關系,在Rantanen之后,一些學者[10][11]也直接使用這個術語來指代他們研究的主題,本文亦是在這種寬泛的意義上使用這個術語。在媒介與世界主義關系這一研究領域內(nèi),Silverstone[12]的“媒體城邦”(mediapolis)是一個經(jīng)常被學者提及的概念。媒體城邦是“一個媒介化的公共空間,在此當今的政治生活逐漸在國家層面和全球?qū)用嬲业阶约旱奈恢?,同時世界的物質(zhì)性也(主要)通過電子傳播的公共演講和行動得以建構起來”。媒體城邦將媒介與世界主義研究指向了一種道德維度:在媒體城邦中,我們不僅了解那些與我們相似的人,也了解那些與我們不同的人;媒體構成了“一種道德秩序得以建構的場所,在此人們需要符合全球互相依靠的范圍和規(guī)模的要求”[12](7)。
這里需要說明的是,媒介學者對于“媒介化的世界主義”并沒有統(tǒng)一而明確的定義。很多時候大家只是從字面意思上簡單將其理解為媒介與世界主義的(因果)關聯(lián),而沒有深入追究其代表的確切含義?!懊浇榛?mediatization)本身在西方媒介研究中就是一個專門的領域,它指的是“一種長期的、社會協(xié)商的‘元過程’(meta-process),通過這一過程媒體成為社會生活不可或缺的部分,同時對于人們的相互聯(lián)系以及人與世界的聯(lián)系來說,媒體也是不可缺少的”[13]。但在“媒介化的世界主義”的相關研究中,“媒介化”一詞原本所具有的理論意涵被部分剝離了,留下的只是“媒介”的軀殼。因而,在筆者看來,“媒介化的世界主義”更多具有的是一種修辭上的象征含義,在概括這一研究分支時,更多學者使用的詞是“世界主義媒介研究”(cosmopolitan media studies)。
然而,上述學者關于“媒介化的世界主義”的討論仍然主要停留在規(guī)范理論的哲學思考層面。在上述理論框架的啟發(fā)下,越來越多的經(jīng)驗研究圍繞媒介與世界主義的可能關系展開。這些有關媒介與世界主義的經(jīng)驗研究與上文的哲學思考大多擁有一些共通的假設:由于人們不斷暴露于媒體環(huán)境下,媒體有能力培育一種世界主義的想象,這種世界主義意味著人們對“他者”更為寬容、更為熱情也更能夠反思與“他者”的關系。[14]然而這種“媒介化的世界主義”究竟是否存在以及在多大程度上可能存在,在經(jīng)驗研究那里仍然是一個開放式的問題。在一項早期的經(jīng)驗研究中,Szerszynski和Urry[15]通過結合對電視節(jié)目的文本分析和對媒體專業(yè)人員的訪談發(fā)現(xiàn)了一種他們稱之為“平庸的全球主義”(banal globalism)的存在。Billig[16]曾提出“平庸的國家主義”(banal nationalism),沿著這條思路,Szerszynski和Urry認為,就像人們通過日常生活普通而瑣碎的習慣培養(yǎng)起了對于國家的認同,關于全球的意識也是這樣通過電視上不斷播放的圖像而逐漸形成的。后來也不斷有研究在不同程度上支持“媒介化的世界主義”的存在,如Robertson[10]以及Norris和Inglehart[17]都分析了大量的經(jīng)驗材料(前者基于質(zhì)化材料而后者基于量化數(shù)據(jù))。他們的結論表明媒體產(chǎn)品特別是新聞媒體的確可以在觀眾那里產(chǎn)生一種更為世界主義的態(tài)度。此外,也有研究者[18][19]從受眾研究的角度證明全球媒體對于遠方苦難(distant suffering)的描繪已經(jīng)引起了一定程度的關注,使得人們意識到了他者的遭遇。
即便如此,仍然有許多研究認為“媒介化的世界主義”這種假設并不成立。Scott[20]的受眾研究發(fā)現(xiàn)人們對于遠方苦難的新聞報道的反應主要是隔岸觀火式的漠不關心;Lin[21]等人認為有關外國事務的新聞媒體消費培育的是一種對于世界憤世嫉俗的態(tài)度;Chouliaraki[22][23][24]的文本分析表明只有少數(shù)新聞能夠為世界主義態(tài)度的形成創(chuàng)造條件。更有學者提出“同情疲勞”(compassion fatigue)的概念[25][26],在他們看來市場化的媒介系統(tǒng)將苦難“商業(yè)化”,成為“娛訊”(info-entertainment)的關于他人痛苦的報道只是另一種形式的商品。而最為直接的挑戰(zhàn)來自于Lindell[14]的研究,其通過對ESS數(shù)據(jù)庫中14個國家的歷時分析質(zhì)疑了Silverstone[12]所說的“媒體城邦”或許更多地是一個規(guī)范理論而非一個可以被經(jīng)驗研究證實的概念,從而進一步推翻了媒介與世界主義之間存在積極關系的假設。
任何社會科學研究都要考慮語境條件,對于“媒介化的世界主義”的考察也不例外。在一些情境下,人們的世界主義傾向會被激發(fā),但在另一些情境下結果卻恰恰相反。[27]這正說明了世界主義媒介研究的復雜性:我們需要研究世界主義何時被激發(fā),如何被激發(fā)以及媒體是否在其中扮演了某種角色。[27](463)因而,“媒介化的世界主義”在實際的研究中并非一個可以避開經(jīng)驗研究驗證的不言自明的命題,而是必須要放在特定社會文化背景下進行檢視的假設。
Yilmaz和Trandafoiu[28]在為他們主編的《媒介與世界主義》(MediaandCosmopolitanism)一書所做的序言中指出,目前有關媒介與世界主義的研究,大部分都圍繞媒體、道德和世界主義而展開,而且在這個主題上產(chǎn)生了最多的經(jīng)驗研究。Ong[27](449)也提到,近年來媒介研究經(jīng)歷了一種道德—倫理研究的轉(zhuǎn)向,在逐漸興起的媒體和道德的研究領域內(nèi),世界主義成為了一個常見的主題。在媒體、道德和世界主義的研究中,學者們通常會追溯到Boltanski[29]的關鍵著述《遠方的苦難》(DistantSuffering)。Boltanski并沒有直接談論世界主義,他的書中談論最多的是人道主義、利他主義和普遍主義,其有關媒體再現(xiàn)的道德探討將觀看者與受難者的關系擺在了中心位置。之所以要強調(diào)“遠方的”苦難,是因為那些遙遠的受難者對于觀看者而言,始終是一個帶著差異的“他者”。而如何處理與他者的關系,不僅是道德哲學所要面對的問題,也一直是世界主義討論的題中之義。Boltanski提供了一個具有啟發(fā)性的觀點,他揭示了對于苦難的媒體再現(xiàn)中始終有一種張力存在于“抽象的普遍主義”(abstract universalism)和“狹隘的社群主義”(narrow communitarianism)之間。Chouliaraki延續(xù)了Boltanski的思考,繼續(xù)考察關于媒體再現(xiàn)遠方苦難中存在的各種張力、困境和悖論。她是這樣區(qū)分社群主義和世界主義的:“社群主義意味著,觀看者會對那些與他們所屬社群較為接近和相關的苦難采取行動?!盵22](196)世界主義意味著,觀看者會參與到遙遠的苦難之中,因為他們認為對那些不屬于觀看者社群的“他者”也應采取行動。
取決于看到的新聞敘事的類型,人們會相應地激發(fā)一種社群主義或者世界主義的身份,從而決定人們與受難者之間的道德關系。Chouliaraki認為媒體有關遠方苦難的敘事向人們展示了應該如何面對世界中的他者。這些媒體敘事展示了我們屬于哪些社群,我們關心誰,作為個體我們能為別人做什么。但同時,這些媒體敘事也制造了有關“相同”與“差異”的觀念,造成了社群主義的團結,卻很少能夠激發(fā)真正的世界主義傾向。
Chouliaraki所考察的由媒體敘事制造出來的“相同”和“差異”的辯證關系構成了世界主義身份的基礎:作為一個世界主義者,在承認同屬一個人類整體的相同性的同時,也應當認識到在人類整體內(nèi)存在的他者的差異性。上文提到的Sliverstone[12]在影響力深遠的《媒體與道德》(MediaandMorality)一書中進一步探討了有關相同性、差異性和他者的問題。Sliverstone認為媒體作為一種中介,“一邊是當下和日常生活的現(xiàn)實,一邊是超越了我們所處空間和時間的世界”,[12](45)人們是通過全球媒體來了解別的地方的人。如此以來,全球媒體便成為了世界道德和道德標準得以形成的主要語境,而借由這些道德標準我們得以展開有關別人是否與我們相似的爭論。在Sliverstone看來,“適當距離”(proper distance)是媒體再現(xiàn)“他者性”(otherness)的一個核心問題。 Sliverstone受到Hannah Arendt和Emmanuel Levinas的影響而提出了“適當距離”的概念,它意味著他者的相同性與差異性應當同時得到理解[12](47)——適當距離指這樣一種重要性:“如果我們要產(chǎn)生并維持對于他者足夠多的感覺,這種感覺不僅是互惠互利,而且還是一種關心、責任、義務和理解,那么就要理解在人們媒介化的相互關系中需要一個不多不少的距離。適當距離通過差異和共同身份來保護他者。”
對于Chouliaraki和Sliverstone來說,世界主義是一種我們應該為之努力的理想身份,在媒介化的全球進程中,我們與他者始終處于一種接近(proximity)與距離(distance)的辯證關系中。對于媒體再現(xiàn)“遠方苦難”的理論探討以及從媒介角度對于“適當距離”概念的重新闡發(fā),涉及到了世界主義研究中有關他者、差異性和相同性的核心論題,由此將媒介—道德研究與世界主義研究聯(lián)系了起來,開拓了世界主義媒介研究的空間。比如《文化研究國際期刊》(InternationalJournalofCulturalStudies)于2011年推出了“適當距離”特輯,其中Chouliaraki[30]分析了關于人道主義的媒體再現(xiàn),認為這些媒體敘事再生產(chǎn)了一種全球不平等,從而至少在象征的意義上加劇了“遠方他者”的苦難。而Orgad[31]對于2005年法國騷亂報道和2008年加沙戰(zhàn)爭報道的文本分析則顯示,“適當距離”不僅適用于人們與他者的關系,在戰(zhàn)爭和沖突期間,關于“我們”自己的圖像和敘事會導致一種疏離的效果,使得“我們自己成為了他者”[31](402)?!缎侣剬W研究》(JournalismStudies)也于2013年推出了“世界主義與新新聞媒體”的特輯,其中的研究主要以新聞生產(chǎn)者的視角檢視網(wǎng)絡新聞和移動社交媒體等新媒體形式對于傳統(tǒng)上以國家為參照框架的新聞實踐的影響及其催生“真正的”世界主義感覺、形成一種“新團結”的可能性[32]。在這一特輯中,Madianou[33]的案例分析表明社交媒體網(wǎng)站確實形成了一種社群主義式的全球連接(global connectivity),但她考察的兩個網(wǎng)絡活動并沒能培育起真正的世界主義情感和責任感。
在研究媒體、道德和世界主義這一論題的學者看來,要想與“遠距離他者”(即遠方的受難者)建立真正的連接,核心問題在于一種媒體的“能力”:新聞媒體如何才能喚起人們內(nèi)心對于遠方苦難的真正同情和關心,使觀看者產(chǎn)生對于“遠距離他者”的義務與責任感,從而培養(yǎng)起個體心中對于“他者”寬容、開放和自省的態(tài)度傾向(即世界主義的態(tài)度傾向)?研究者給出的答案可謂五花八門。如前所述,Silverstone[12]認為媒體再現(xiàn)應當保持“適當距離”,Chouliaraki[22]認為“緊急新聞”(emergency news)才是她理想中道德的新聞。也有學者認為,“9.11事件”之所以在觀眾那里產(chǎn)生了共鳴正是因為相關的媒體再現(xiàn)缺少一種人們在新聞中所期望的可預測的、連貫性的敘述[34]。這些媒體—道德研究為理想中的媒體實踐提出了許多應然的要求,同時在面對媒體再現(xiàn)的實然狀況上大體持一種批判的悲觀主義。
這些研究的價值在于,它們拓展了世界主義媒介研究的道德—倫理維度,通過對現(xiàn)實世界中媒體再現(xiàn)的考察揭示了世界主義令人擔憂的一面,也進一步指出了全球化進程并不一定意味著世界主義傾向的增加。[28](9)但另一方面,這些研究也存在著許多局限。首先,媒體—道德研究對于“應然”的重視自然導致許多研究僅停留在規(guī)范理論思考的層面,而缺乏相應的經(jīng)驗研究支持和驗證;[27](463)其次,在這些學者看來,媒介再現(xiàn)是非常重要的,因為它們承載著調(diào)動“人道主義想象”[24]和“全球想象”[35]的可能。由于關注的是“再現(xiàn)”(representation)的問題,即便是經(jīng)驗研究,也大多只是基于文本的話語分析[36][37]而忽視了對受眾的接受分析(如上文列舉的兩個期刊特輯中的論文,大多關注的只是媒介文本)。另外,即便最近針對受眾的經(jīng)驗研究逐漸增多,但研究議題依然局限在媒體報道“遠方苦難”的議題里。比如《國際傳播期刊》(InternationalCommunicationGazette)于2015年專門編輯了一期特輯,話題是“遠方苦難面前的觀眾”,其中多數(shù)論文雖然都采取了受眾研究的視角,其研究對象卻仍然圍繞“遠方苦難”的議題展開;最后,在各種形式的媒介再現(xiàn)中,新聞媒體的報道得到了最多的研究,[10][38]但卻忽視了其它可能的媒介形式如紀錄片等。[20]
除了上述不足,Lindell[14]還指出了廣泛存在于當前世界主義媒介研究中的另外兩個問題:第一,研究者通常忽視了不同(媒體)文化之間的區(qū)別而將孕育世界主義意識的媒體文化視為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想類型(ideal type),事實上在不同的文化中媒體培育世界主義意識的可能性是不同的,[3]而且世界主義的視野(cosmopolitan outlooks)也不是單數(shù)的。[27]對于“媒介化的世界主義”的經(jīng)驗考察必須置于特定的語境之中,因為不同地區(qū)的世界主義視野可能都是不同的。認識到這一點特別重要,因為世界主義傾向并非與國族認同互相排斥,而是相互糾纏甚至相互重塑的關系。世界主義通常是通過國家而形成的,[19]因而它是一種“本地化的世界主義視野”(vernacularized cosmopolitan outlooks);[39](7)第二,由于媒體全球化趨勢會不斷加強等原因,有理由相信人類社會也會變得越來越世界主義(當然也可能是相反的趨勢),因而不僅需要橫向比較不同國家之間的世界主義傾向,也需要考察某一區(qū)域內(nèi)世界主義傾向的歷時變化過程。但現(xiàn)有的世界主義媒介研究很少能從共時和歷時兩個方面同時展開經(jīng)驗調(diào)查,特別是歐洲以外地區(qū)的情況,幾乎是一片學術空白。
西方學界關于媒介和世界主義之間關系的探討已有多年,在筆者看來,這一研究領域的學術價值不僅在于從媒介研究的角度拓寬了既有世界主義研究的空間,也在于其揭示了全球化進程可能產(chǎn)生的一種以往沒有得到足夠重視的文化后果——人們對于外部世界的心態(tài)開放程度,而無處不在的大眾媒體則或多或少參與了這種文化后果的形成。但通過本文的分析可以看出,這一研究分支也尚存諸多問題:理論思考太多,經(jīng)驗研究不足,特別是超越文本分析(再現(xiàn))和現(xiàn)象學分析的、自下而上的、關于人們生活經(jīng)驗(living experience)的經(jīng)驗研究將極大地增進學界關于這一問題的理解。雖然世界主義媒介研究的興起從邏輯脈絡上說天然地與“媒介與道德”這一大的研究領域產(chǎn)生重合,但如前文所述,從這一路徑進行的經(jīng)驗研究顯示,其理論解釋力度在某種程度上遭到了質(zhì)疑。
在德國社會學家烏爾里?!へ惪丝磥?,從“媒體、道德和世界主義”視角出發(fā)的世界主義媒介研究,其假設的世界主義屬于“淡薄的世界主義”——對于遠方他者遭遇的同情、悔意和遺憾構成了一種利他主義的倫理道德。這種倫理道德源自基督教教義,它推崇對于他人遭遇的同情、對于遠距離他者的重視甚至對后者采取實際行動,但從根本上來說這一利他主義原則導向的世界主義傾向無法與個體對于本國的國族身份認同相抗衡,它不足以支撐起貝克所謂的“深厚的世界主義歸屬”(thickening cosmopolitan affiliations)[39]。因而,筆者認為,從“媒體、道德和世界主義”研究路徑出發(fā)的世界主義媒介研究,其原初的假設或許有些過于理想化,在落實到經(jīng)驗研究時會得出一些并不樂觀的結果也不足為奇。
雖然本文在評述世界主義媒介研究的過程中,著重強調(diào)了“媒體、道德和世界主義”這一研究視角,但這并不意味著不存在其它的研究視角。實際上,越來越多的研究者開始從消費社會的角度研究日常生活中的媒介消費和世界主義。[28](2)作為一個方興未艾的媒介研究分支,世界主義媒介研究應當在我國得到相關研究者的更多重視,從而得出寶貴的“本地化”經(jīng)驗研究發(fā)現(xiàn)來修正、發(fā)展現(xiàn)有的“媒介化的世界主義”理論,并與西方研究者展開對話。我們應當認識到,“世界主義”一詞雖然發(fā)源自西方文化,但“世界主義”所包含的精神內(nèi)核卻早已為各個文化所發(fā)掘。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國的媒介研究者應當在國際學術舞臺上積極發(fā)聲,讓更多的國際同行看到中國社會正在發(fā)生的轉(zhuǎn)變。更為重要的是,媒介研究者不應局限于西方既有研究路徑和視角的束縛,而是客觀看待其成果和不足,并在此基礎上搭建出更為完善的研究路徑,以更好地解釋我們所面對的客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