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紅俠 柴麗
“風險社會”的到來,給財富之損毀、滅失帶來了更多的不確定性因素,而其中一些不能歸因于財產持有者本身的風險因素便可能導致“誠實而不幸”的人們在短時間內失去在社會中安身立命的重要依靠。伴隨著現(xiàn)代人道主義以及社會效用理念的發(fā)展,對這些“誠實而不幸”的人們給予一定的法律保障,促使其能夠在風險發(fā)生過后盡快地重歸于社會成為了當前法治國家所秉持的基本理念。個人破產當中的免責制度即由此發(fā)展而來,其旨在通過嚴格的實質審查以及一定期限或免期限的權利限制,經過債權人的同意或法院、行政機構的決定而免除“誠實而不幸”人們的部分債務,使其能夠脫離于債務對自身的沉重壓制,從而重新開啟“新的人生”(鄭有為和陳漓屏,2011)。不同于企業(yè)破產,個人這一主體于破產之后還將存續(xù),免責的建立亦是為了其的繼續(xù)發(fā)展,因此免責制度就構成了個人破產與企業(yè)破產最大的不同,在已經建立個人破產制度的國家,免責亦是多數(shù)自然人申請破產所追求的目的。我國當前正在逐步建立個人破產制度,部分地方的試點工作已經開啟,因此如何在制度建構過程中平衡債權人與債務人利益,真正實現(xiàn)個人破產免責促使債務人“全新開始”的目的,成為了必須要重點關注并提前預設的問題。
在實踐層面,我國地方已經先行開啟了個人破產的制度探索,2020年8月26日,深圳市人大常委會頒布《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是我國首個以地方立法形式出臺的個人破產法律性文件。除此之外,浙江臺州、浙江溫州、四川成都等地的法院均出臺了被稱之為“個人破產前身”的《個人債務集中清理規(guī)程》《個人債務集中清理實施意見》《個人債務集中清理操作指引》等。但其存在的問題在于,一是各地分別出臺規(guī)則導致個人破產或債務集中清理的依據(jù)難以統(tǒng)一,如深圳《個人破產條例》規(guī)定的免責考察期為三年,而成都《個人債務集中清理操作指引》規(guī)定的清償期限為不超過五年;而在當前的社會經濟條件下,破產申請人的債權人、財產可能存在于全國多地,規(guī)則的不一致導致個人破產難以統(tǒng)一有效實施。二是后者的“個人債務集中清理”方案與個人破產制度本身還是存在一定差別,其在當前階段更多是作為個人破產立法缺位的替代性措施而在實踐中運作,并且其本身系法院內部的實務操作指引而非立法文件。由此,建立全國統(tǒng)一的個人破產立法應是未來趨勢,結合當前各地開展的相關實踐,檢視其規(guī)范設立的合理性與否,從而能夠為未來我國統(tǒng)一的個人破產立法提供制度建構的經驗借鑒。
從前述個人破產免責的定義來看,“通過一定期限或免期限的權利限制,經過法院或債權人、破產行政管理機構的決定而免除債務人的部分債務”實際上反映的是不同立法例就個人破產免責設置的程序與實體規(guī)范內容,其中破產免責是否需要獨立提出申請、是否需要經過一定期限的權利限制、最終免責決定的做出主體為何屬于個人破產免責的程序性內容。在就個人破產免責的程序性內容進行規(guī)范建構時,首先需要厘清的是破產與免責之關系,在這一點上,無論是當前社會大眾還是學界,均在一定程度上存在對破產與免責之邏輯關系的誤解;其次需要明確的即是倘若需要獨立提出申請,債務人之余債為當即免除抑或需要經過一定的考察期,此問題涉及到一國對破產自然人采取的社會經濟政策,需要結合我國實情做出獨立判斷;最后則是破產申請人余債免除的決定主體為何,該項程序性內容又涉及到破產行政事務管理與司法之關系,更需要在免責決定做出時考慮到債權人之利益。由此,個人破產免責的程序性內容即由以上三個方面組成。
當前,無論是社會大眾還是部分學術界人士,對于破產與免責的關系問題均存在一定的誤解。一方面,自《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出臺以來,社會上即不乏“深圳是否可能成為‘老賴’天堂”的質疑之聲,部分觀點認為倘若申請人一旦申請破產即可免除債務,這不僅與我國傳統(tǒng)“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之理念不和,更與當前國家采取各類信用懲戒措施限制失信被執(zhí)行人、解決“執(zhí)行難”問題的政策方針所不符。另一方面,在學界當中,因為個人破產制度所具備的人道主義理念精神或者其為營商環(huán)境改善、信用體系建設以及長遠社會穩(wěn)定等帶來的益處,不少學者都為這一新設制度背書,并“傾向于將其美化為債務人、債權人、社會多方共贏的機制”(歐元捷,2020)。于前者而言,其將個人破產等同于免責,實際上否定了個人破產對于申請人的權利懲戒功能,并且尚未認識到免責僅是作為一種債務調整工具,其并非破產申請的必然進路。于后者而言,縱然“個人破產并非基于特定債權債務人孤立的收益,而是基于更廣泛的收益”,但是現(xiàn)有研究有拋開破產本體而泛談破產重生價值的取向。破產并不一定意味著免責,免責亦并非所有債務都將減免,作為個人破產免責程序性內容的重要一項,必須要首先厘清破產與免責的關系。
從破產申請的條件來看,無論是《企業(yè)破產法》第2條規(guī)定的“企業(yè)法人不能清償?shù)狡趥鶆?,并且資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或者明顯缺乏清償能力”,還是當前我國唯一的個人破產立法《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第2條規(guī)定的“因生產經營、生活消費導致喪失清償債務能力或者資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破產申請的核心條件僅為“資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換言之,我國立法對于破產的態(tài)度即是當債務人的資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到期債務,即意味著其超出了自身債務承受能力而進行舉債,其現(xiàn)有資產無法在全部債權人當中進行有效分配,此時便可能需要通過破產和解、重整、清算等措施對債務人的現(xiàn)有資產進行清理,最大化地挖掘債務人財產,并以特定的方式在債權人之間進行分配;因此,破產的本質或曰其立法的初衷即是集體清償與按比例分配。個人破產同樣如此,其最為本質的制度功效仍然是通過集體清償?shù)姆绞阶屆恳粋€債權人盡可能地公平受償。而破產免責則是法律對“誠實而不幸”的債務人進行的“特殊關照”,“誠實”要求債務人不得隱匿財產或者在破產申請前采取故意銷毀、贈送財產的方式減損其可破產資產,“不幸”意味著倘若債務人因為奢侈消費、賭博等導致資產不足以清償全部債務,法律根本無對其施以同情的必要,其不得申請免責。在此意義上,便有學者提出“免責是一種恩惠,而不是一種權利”(賀丹,2021)。由此可以看出,破產并不等同于免責,破產亦并不一定免責。
免責更多的是作為一種債務調整工具而在個人破產的程序當中發(fā)揮其作用,破產與免責亦應當是程序遞進式的邏輯關系,即其程序進路應當為提出破產申請、集體清償與按比例分配現(xiàn)有資產、提出免責申請、經過免責考察期、達成免責效力。換言之,個人破產免責應當作為一個單獨程序存在,也即我國應當采取許可主義的破產免責,在集體清償與按比例分配債務人現(xiàn)有資產后,由債務人另行提出免除其未清償債務的申請。其理由在于,縱然當今世界立法例中有少數(shù)國家如美國采取了當然主義的破產免責,也即在清算分配之后若無債權人提出異議,債務人即可自動獲得免責,但其采取此種當然免責的方式是根植于美國的刺激負債、借貸、投資之社會經濟政策,其不僅具有鼓勵冒險、通過借貸等刺激經濟的“外部環(huán)境”,更有通過破產免責減免投資風險的“內部需求”。但是,美國的此種當然免責主義亦招致了廣泛的批評,有學者即評價到其個人破產“已經極大地偏離了破產程序的原貌,并且個人破產免責程序長期處于被過度利用的狀態(tài)”(歐元捷,2020)。考慮到破產立法的本質、我國的社會經濟狀況以及個人破產制度的配套制度建設情況,美國的此種當然免責主義在現(xiàn)階段并不適合我國,而許可免責的模式更能夠讓破產免責發(fā)揮其篩選“誠實而不幸”債務人的功能,在免責考察期內由債權人、管理人、社會大眾等對債務人進行監(jiān)督,最終保障破產免責僅對“誠實而不幸”之債務人免責的制度功能。
個人破產并不等同于免責,作為債務調整工具的破產免責考察程序其功能在于篩選“誠實而不幸”的債務人。如此免責考察期限的設置就極為重要。一方面考察期不宜過短,否則無法有效地篩選出“誠實而不幸”的債務人,尤其是在我國個人財產登記制度、個人信用信息體系建設尚未完善的條件下,通過一定期限的考察期,由破產管理人、債權人、社會大眾對債務人是否存在隱匿、轉移財產的不當行為進行監(jiān)督,進而篩選出個人破產法律所意圖保護的誠實債務人。另一方面考察期不宜過長,概因為在考察期內債務人仍需繼續(xù)清償其剩余債務,且其消費、借貸、任職等都受有較大限制,過長的免責考察期可能導致債務人“走向第二次人生”的積極性受挫,不利于免責制度的社會效用發(fā)揮。
《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的免責考察期設置值得未來個人破產立法借鑒,其規(guī)定一般的債務人免責考察期為三年,在考察期屆滿后,債務人可免除清償其剩余債務,但同時規(guī)定在債務人違反相應義務時可延長其考察期,延長期限不超過兩年。三年的免責考察期設置了不同的期限屆滿情形,第一,若債權人免除債務人全部剩余債務或者其在考察期內清償完畢剩余債務,則考察期自動結束;此種情形下債務人破產的前提性條件已經消失,其并不存在免責一說,因此亦無需對其進行考察。第二,若經過了一年考察期且債務人清償剩余債務達到三分之二以上,或者經過兩年考察期且債務人清償剩余債務達到三分之一以上的,視作考察期限屆滿。此種視為考察期屆滿的規(guī)定目的在于盡可能地平衡債權人與債務人利益(殷慧芬,2021)。此種包括清償剩余債務比例未達到三分之一但是經過三年考察期的情形。
同時,免責考察期還可以延長,但其僅適用于債務人違反特定行為限制規(guī)定的非嚴重情形,何謂“違反特定行為限制規(guī)定的非嚴重情形”,在免責考察期內,債務人需要遵守一系列行為限制規(guī)定,包括不得進入高檔場所消費、不得乘坐高鐵或動車一等座以上座位、按時向人民法院及破產管理人報告財產變動情況等,若因為特殊原因債務人未履行該類義務,譬如因生病等原因債務人未能在規(guī)定時間向法院、破產管理人提交其財產變動情況表,可以延長其免責考察期。此種延長考察期的非嚴重情形一般為債務人過失違反相應義務,若其故意違反法院做出的行為限制規(guī)定,則可認定其不符合“誠實而不幸”的債務人標準,直接認定其不得免除剩余債務。同時,非嚴重地違反行為限制規(guī)定亦應當有一定限制,從《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的規(guī)定來看,其第96條第2款僅規(guī)定了“債務人違反前款規(guī)定的,人民法院可以決定延長考察期”;但未明確若債務人多次違反相應規(guī)定,法院可做出不予免除其清償剩余債務的決定;在未來的個人破產立法中,應賦予免責決定機構此種權力。
對破產自然人未清償債務的免除意味著其可以擺脫債務對自身的壓制,從而“開啟第二次人生”,在經過免責申請、免責考察的程序“篩選”之后,最終應當由相應的主體做出免責決定,從而對債務人的余債免除賦予法律效力。在整個自然人破產程序中,有三個關鍵主體都可能成為最終的免責決定做出主體。
1.債權人。債權人是破產自然人余債免除的切身利益主體,對后者的余債免除意味著前者本應得以收回的債權無法收回,在此意義上,應當由債權人決定是否免除債務人的未清償債務。從當前的司法實踐來看,我國各地開展的自然人債務集中清理同樣采取的是債權人決定免責方式,如在江蘇首例個人債務集中清理案中,即由全體債權人一致表決同意債務人的清償方案,在方案實行完畢后免除其未清償債務(吳龍章,2022)。在溫州破產法院發(fā)布的個人債務集中清理典型案例中,有一則案例采取的表決規(guī)則為全體債權人過半數(shù)以上通過,且其需占無財產擔保債權總額三分之二以上(澎湃網,2022)。由此,當前司法實踐對債務人的余債免除決定采取的是債權人一致同意或者多數(shù)決規(guī)則;但必須要意識到的是,在當前階段,我國各地法院采取的債權人決定方式實際上是在未有法律規(guī)定情況下的一種變通做法,其更多采取的是一種基于“意思自治”理念的債務集中清理方案;換言之,在法律未授權其他機構能夠決定免除債務人余債的前提下,此種由法院作為中間人促成雙方達成協(xié)議的方式才能夠符合現(xiàn)行法律規(guī)定。但在此過程中,法院工作人員需要耗費大量的精力進行調解、溝通,在債務人與眾多債權人之間協(xié)調以獲得債務清償方案的通過以及對債務人余債免除的協(xié)議達成。在已有的司法實踐中,債權人表現(xiàn)出重重的疑慮以及對債務人、法院的不信任,同時還存在前述債權人冷漠以及積極對抗的問題。因此,即使當前的實踐采取是債權人決定方式,但應當認識到其是未有法律規(guī)定而采取的變通做法,該種方式暴露的問題較為明顯,在未來的個人破產立法當中不宜采取。
2.人民法院。人民法院作為破產免責的決定主體具有其優(yōu)勢,一是其作為破產受理機構,破產申請、審查、債務清償方案的做出、通過等一系列工作都屬于人民法院的職責范圍或者在其主導下進行,在具體的案件中人民法院對于自然人的破產情況了解程度最深。二是作為法院其由法律授權而對當事人的實體性權利做出處分決定不存在合憲性的疑慮。此外,還有學者通過考察當前全國破產法院或破產法庭的設立情況,指出全國100余個破產清算審判庭、400余名破產法官已經積累了足夠的專業(yè)程度,其能夠承擔起自然人破產免責決定的法定職責(賀丹,2021)。因此,由法院作為破產免責的決定主體應最為合適,但通過對域外個人破產的實踐考察,發(fā)現(xiàn)部分國家如法國的免責決定做出機構出現(xiàn)了由法院向破產行政管理機構的轉變,其原因即在于大量的個人破產案件數(shù)量致使法院無法有效應對相應工作,過重的案件負擔導致法國將此決定權力轉移至破產行政管理事物部門,立法者將法院的身份轉換為“支持地位”,而由破產行政管理機構對自然人的破產免責申請進行審查并做出最終決定。由此,個人破產案件的大量涌入這一原因導致不得不考慮由破產行政管理機構作為免責決定主體的可能性。
3.破產行政管理機構。在建立個人破產制度的國家一般均設有專門的破產行政管理機構,根據(jù)各個國家對破產事物中行政與司法關系的不同認識,其一般承擔選任破產管理人、監(jiān)督管理人履職、監(jiān)督重整計劃施行、對債務人進行免責考察等一系列工作;部分國家如法國的破產行政管理機構還承擔著對債務人實行限制措施、決定對債務人的免責等重要職責?!渡钲诮洕貐^(qū)個人破產條例》同樣設立了破產行政管理部門,并規(guī)定了其法定職責;從深圳已有的實踐來看,其是將破產行政管理機構賦以“輔助者”的角色,主要在自然人破產案件中履行一系列的輔助性管理職能。據(jù)前所述,促使債務人免責決定權由法院向破產行政管理機構轉移的最重要原因即是過重的案件負擔,在未來我國通過統(tǒng)一的個人破產立法之后,一個難免的擔憂即是本來即案多人少的法院是否能夠應對個人破產案件的大量涌入,針對于此,是否需要將限制債務人權利、決定債務人免責的權力交由破產行政管理機構行使。分析此問題必須要結合我國建立個人破產制度所面對的具體的情況以及其所面臨一系列困難,否則單從案件數(shù)量來看由專門的機構決定債務人免責、減輕法院案件負擔似為一個較好方案,但從我國初步建立個人破產制度的實際情況來看,可能由法院作為免責決定主體是更為合適的選擇。
上述推論來自于以下考慮:(1)破產行政管理機構的設置。《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根據(jù)自身地區(qū)的情況設置了個人破產行政管理部門,而我國未來的立法趨勢應是建立的統(tǒng)一的個人破產立法制度,但是否需要在未來的個人破產法中規(guī)定每個地區(qū)均應設置相應的破產行政管理機構存在疑問。我國地區(qū)間的社會經濟狀況差異較大,個人破產的案件數(shù)量情況亦必然存在較大差異,一些案件數(shù)量較少地區(qū)的個人破產案件或可以由法院負責全部的審查、處理、決定工作,因此,個人破產行政管理事務部門并非一定需要在每個地區(qū)設置。由此,在未來個人破產立法中,關于破產行政管理機構的設置情況應保持一定的開放性,規(guī)定“每個地區(qū)根據(jù)個人破產的具體情況設置相應的破產行政管理部門”。(2)破產專業(yè)能力。據(jù)前所述,自《企業(yè)破產法》實施十余年來,我國已經在各地區(qū)設置了百余個破產與清算審判庭,培養(yǎng)了四百余名破產法官,已初步建立起了專門的破產審判工作人員隊伍。而據(jù)學者對《深圳經濟特區(qū)個人破產條例》與《企業(yè)破產法》的統(tǒng)計對比,前者當中屬于個人破產的專屬條款僅占比為16.76%,在破產的清算、重整、和解、債權人會議、管理人等大多數(shù)條款中,個人破產實際上與企業(yè)破產均適用同樣的條款(江蘇省高級人民法院課題組,2021)。因此,可以認為已經積累了一定經驗的破產審判人員能夠承擔起個人破產的工作重任;而破產行政管理機構為新設的行政部門,其在專業(yè)應對能力上必然不及人民法院。(3)不同國家個人破產行政與司法機構的關系問題。在法國等國家,為減少法院的案件壓力,其個人破產法的實施更傾向于由破產行政管理機構促成債權人與債務人的庭外和解,當雙方無法達成庭外和解協(xié)議時才轉換為庭內程序。換言之,其破產行政管理機構在個人破產工作中呈主導地位,部分國家如德國還設置了強制性的庭外前置程序,但在我國,無論是考慮破產工作的專業(yè)能力,還是公眾的接受情況,還是由法院作為個人破產的主導機構較為適宜。由此,在破產事務的行政與司法關系之問題上,我國與其他國家存在較大差異。
無論是個人破產免責的程序性還是實體性內容,均是圍繞“誠實”“不幸”這兩個關鍵詞 展開,旨在提供該兩項關鍵要件的篩選標準,只有符合這兩項要件的債務人,才能夠獲得免責的法律效力。在個人破產免責的考察中,一些不誠實或者并非因“不幸”原因而導致破產的債務人將直接被剝奪免除債務的資格,一些特殊債務將由法律規(guī)定無法被免除,此外,個人破產的法律效力必須被尊重。由此,個人破產免責的實體性內容即由該三方面構成。
破產所圍繞的核心是債務人的財產,在進入免責考察期后債務人需要在法院、管理人、社會公眾以及債權人的監(jiān)督之下遵守一系列的行為規(guī)定,而這些行為規(guī)定即是圍繞其財產的保有、分配甚至增值而展開。破產免責的“誠實”要件要求債務人首先應當如實申報其財產情況,其次不得故意隱匿、減損其可分配財產,最后則是需要配合對其財產情況的調查、監(jiān)督與管理;其中任何一項行為規(guī)定的違反,都可能直接導致債務人不得免除其未清償債務。
1.債務人應當如實申報其財產?,F(xiàn)代社會復雜的經濟關系致使公民的財產情況愈發(fā)不透明,當然,“現(xiàn)代國家無力、也不應該掌握所有公民的個人財產信息”(李帥,2016),然而個人破產旨在就債務人的現(xiàn)有財產于所有債權人之間進行公平分配,這就需要債務人的主動配合,在破產程序啟動之后提交其所有的財產以及財產權益情況,一般而言,前者包括債務人享有所有權的動產、不動產,后者則包括其所擁有的股票、基金、保險等財產性權益。除此之外,債務人還需要就其財產之上所設定的特殊權益向法院及破產管理人如實申報,其一般指財產之上設立擔保物權或者存在共有、權屬爭議等情況。倘若債務人未如實申報其財產,則可認定其為“不誠實的債務人”,直接剝奪其免除未清償債務的資格。
2.債務人不得故意隱匿、減損其財產。債務人故意隱匿、減損其財產的情況又分為兩種,一是在破產程序啟動之前故意隱匿、轉移其可破產財產。免責是債務人的所追求的理想效果,但是如前所述,免責僅是個人破產程序中的一個債務調整工具,在獲得免責之前仍需就債務人的現(xiàn)有財產進行集體清償與按比例分配,部分債務人便可能在破產程序啟動之前通過特定手段隱匿、減損其財產,由此便需要其在進行財產申報時要求其就破產程序啟動之前一定時期內的財產變動情況一并進行申報。一般而言,該類申報的情形包括贈與財產、放棄債權等債務人未獲得實質性利益而財產減損的情況,在財產之上設立擔保物權等增加財產權益負擔之情形,以及一次性支出大額資金、因離婚而分割資產等財產大額減損的情況。該類申報一方面需要債務人如實提交財產及財產權益的變動情況,另一方面則需要法院、破產管理人的實質審查,就其是否為申請破產免責而故意減損財產而做出實質判斷。
債務人故意隱匿、減損其財產的另一情況則是在破產程序啟動之后,在債務人完成財產申報后,意味著其可破產資產被相對固定,法院、管理人及債權人亦可行使其監(jiān)督權能,倘若發(fā)現(xiàn)債務人有故意隱匿、毀棄、偽造或者變造財務憑證、印章、信函文書、電子文檔等資料物件以阻礙對其財產情況進行查清,或者隱匿、轉移、毀損財產,不當處分財產權益或者不當減少財產價值的情況,可認定其為“不誠實的債務人”,剝奪其免除未清償債務的資格。
3.債務人應當配合對其財產情況的調查、監(jiān)督與管理?!懊庳熤贫犬a生之前,破產主要是作為債權人實現(xiàn)債權的工具和手段存在,旨在最大限度地發(fā)掘債務人的財產;免責制度出現(xiàn)之后,破產程序的推動主要依靠債務人基于免責可能獲得的經濟利益”(許德風,2011)。但債務人獲得此種經濟利益的前提在于如實申報其財產及變動情況、參與債權人會議、配合法院及管理人對其財產情況的調查、監(jiān)督與管理。在個人破產的一系列程序中,始終圍繞著對債務人財產的查清、挖掘、管理與分配而展開,既然債務人的最終目的在于獲得免責,其便有義務參與其中并積極配合,如果債務人故意不履行配合義務,可由法院做出決定,剝奪其免除未清償債務的資格。
除因“不誠實”的緣由而可能導致被剝奪免責資格,非因不幸原因而導致破產的債務人同樣不得免除其未清償債務。從當前關于個人破產的其他國家立法情況來看,一般都未規(guī)定何為“不幸”,概因在復雜的現(xiàn)代社會經濟關系中,導致個人破產的原因多樣,立法無法以有限的文字窮盡例舉;因此一般都以例舉方式規(guī)定“非不幸的破產原因不得申請免責”?!渡钲诮洕貐^(qū)個人破產條例》第98條第四項規(guī)定“因奢侈消費、賭博等行為承擔重大債務或者引起財產顯著減少”,不得免除未清償債務。后者的賭博并無爭議且較好查清,但何為“奢侈消費”有待厘清,《加快完善市場主體退出制度改革方案》對于建立個人破產制度的表述為“逐步推進建立自然人符合條件的消費負債可依法合理免責,最終建立全面的個人破產制度”。由此,因消費負債而導致破產應當可以免責,但必須將其做出限定,否則“免責制度的存在便可能導致債務人肆無忌憚地不道德不負責任地過度消費并負債”(丁燕,2020)。
個人破產免責制度由市場經濟理念指引并服務于市場經濟(王欣新,2019),但是在債務人的所有負債中,存在一些非因市場原因導致的債務,其不應由免責制度調整。該類債務一般為兩種類型,一是債務發(fā)生的原因是債務人故意,此類債務不應免責是為了防止債務人惡意負債,避免可能產生的社會道德風險;另一則是債務的類型性質決定不宜免責,否則可能危及他人的人身性、生存性利益,產生負外部效應。
1.因債務人故意侵權而產生的損害賠償金,因以及因違法犯罪行為而產生的罰金類款項不得免責。此類債務的負擔原因是債務人故意侵害他人人身、財產權益,或者違反法律規(guī)定而導致被處以罰金類懲罰,倘若允許債務人免責將會導致引發(fā)極高的社會道德風險,因此未來《個人破產立法》應明確此類債務不得免除。
2.因債務的類型性質不宜免責。無論是在企業(yè)破產還是個人破產的立法例當中,法律都對債務人所負有特殊義務而產生的債務清償進行了特別規(guī)定,前者如《企業(yè)破產法》規(guī)定職工工資、醫(yī)療補助金、保險金等處于破產費用及共益?zhèn)鶆罩蟮牡谝磺鍍旐樞?,此即是為了保障勞動者的生存權益而做出的特殊?guī)定。在個人破產中同樣有相同性質的債務,一是基于雇用關系產生的報酬請求權和預付金返還請求權,另一則是基于法定身份關系產生的贍養(yǎng)費、撫養(yǎng)費和扶養(yǎng)費等。該兩類具有較為明顯的人身性質,如若允許債務人免除,可能會影響至處于勞動弱勢地位的受雇傭者或者人身弱勢地位的受撫養(yǎng)者、贍養(yǎng)者、扶養(yǎng)者的生存性利益,因此出于該類債務的特殊性質,不宜免除。
對債務人的免責意味著對債權人權益的減損,為了有效地實現(xiàn)個人破產免責制度所追求的社會效益,必須由法律明確規(guī)定其具備的法律效力,否則“破產免責如果不能受到尊重,免責的益處將化為泡影”(世界銀行自然人破產處理工作小組,2016)。
一方面,債權人不得事先要求債務人放棄免責。為了規(guī)避債務可能無法得以清償?shù)娘L險,處于相對優(yōu)勢地位的債權人便可能會在債權債務關系產生之初要求債務人明確放棄未來破產時對該債務的免責。若允許債務雙方就此做出約定,一方面是對其他債權人的不公平;另一方面更可能導致個人破產免責制度被虛置,無法實現(xiàn)個人破產免責制度建立所追求的更廣泛社會效益。因此法律必須對該類行為做出限制,明確個人破產免責的事前效力,也即在任何債權債務關系建立時,債權人不得事先要求債務人在未來可能的個人破產中放棄對該筆債務的免責。
另一方面,債權人應當尊重、遵守免責后的法律效力。當前社會上還存在著一些不合法的債務催收現(xiàn)象,如“掃黑除惡”運動中所廣泛打擊的暴力催債,其利用一些不合法的手段逼迫債務人清償債務,產生了極為惡劣的社會影響(黃京平,2022)。若在債務人獲得免責資格之后,其法律效力未能被債權人所遵守、尊重,而是采用各種方式方法試圖就自己所應獲得償付的份額進行追償,便無法真正實現(xiàn)促使債務人“走向第二次人生”的立法目的。由此,未來《個人破產立法》還應當明確個人破產免責的事后法律效力,在債務人通過免責考察期并經法院決定獲得免責資格之后,即具有法律效力,一旦部分債權人試圖通過其他方式要求債務人繼續(xù)清償債務,后者有權拒絕;債權人追償給債務人造成人身性、財產性損害的,債務人有權要求損害賠償。
免責制度復雜的程序性及實體性內容要求在個人破產的立法中不僅需要在妥當?shù)闹贫劝才畔潞侠淼乇U蟼鶆杖恕白呦虻诙稳松保枰ㄟ^程序及實體規(guī)則平衡債權人與債務人之利益,從而貫徹個人破產免責所追求的人權及社會效益理念。然而作為世界上最不統(tǒng)一的法律領域之一,個人破產的各項制度內容并無“統(tǒng)一模板”,我國必須結合自身的社會經濟政策及破產理念做出妥當?shù)闹贫劝才?,適時制定出臺《個人破產法》。此外,從CPA業(yè)務前瞻來看,目前其可作為破產管理人參與企業(yè)破產業(yè)務,而面對即將興起的個人破產業(yè)務,會計師事務所及CPA亦應“未雨綢繆”,結合個人破產免責制度的特殊性重點做好以下準備:其一,培養(yǎng)綜合能力與個人破產業(yè)務需求相匹配的業(yè)務團隊。圍繞個人破產的基本理論、深圳等國內部分地區(qū)的個人破產實踐以及域外《個人破產法》立法和司法經驗,加強理論研究和實踐鍛煉,全面提升會計師事務所作為破產管理人承接個人破產業(yè)務的履職能力;其二,認真分析個人破產與企業(yè)破產的不同之處并充分評估其對破產管理人履行職責的影響。如前所述,個人破產與企業(yè)破產最大的不同在于,一般情況下,企業(yè)破產之后其法人資格不會存續(xù)(除破產重整),債權債務自動免除,而個人破產之后其自然人身份依然存續(xù),這會對多方主體之間的債權債務關系產生諸多不同于企業(yè)破產的影響,由此也會對CPA履行破產管理人職責帶來影響;其三,分析個人破產免責制度對破產管理人報酬的影響并提出應對方案。破產管理人的報酬作為破產費用享有優(yōu)先受償權,且企業(yè)的資產實力一般情況下較個人雄厚,支付破產管理人報酬的難度不大,但在個人破產情況下,其可能難以拿出充足資金支付破產管理人報酬,因此CPA在承接個人破產業(yè)務前應對個人的資產負債情況進行全面深入調查,以免出現(xiàn)破產管理人報酬難以支付或延期支付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