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偉
窗外就是女人街,透過窗戶能看到街的全貌。潘麗陽站在窗邊,眼睛盯著街口“女人街”三個字,目光空洞。她有心思。有些事情來得毫無征兆,卻也能發(fā)現(xiàn)一些痕跡。原本不平靜的生活被兩個陌生女人掀起了波瀾。
王大為在最東頭的那個卡座。潘麗陽過去三次,他一直保持同樣的姿勢:一只手敲鍵盤,一只手接電話。
一場春雨如約而至,把街上的樹和花全催開了。這條街也就成了風景,如詩如畫。春分后,路上的顏色忽然鮮艷起來。隨便哪個犄角旮旯站著的叫不出名字的樹都攢著勁開花,明晃晃的,在你眼里流連。冬日里,它們就是一根根木頭。而現(xiàn)在,每個枝、每片葉都楚楚動人,讓你驚艷。桃花紅、梨花白,杏花茂盛。潘麗陽不記得是哪段評劇里的唱詞,父親生前唯一的愛好是聽評戲。
潘麗陽看到幾個孩子追逐著落花咯咯地笑,頭上沾了各種顏色的花瓣;她還看到,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男人坐在櫻花下?lián)改_,如癡如醉。
大廳里那對男女還在爭吵,面紅耳赤。桌上攤了一堆票據(jù),男人右手舉著幾張發(fā)票,在女人鼻子邊晃,女人歪頭瞪著男人。潘麗陽把目光放到別處,她怕女人眼里發(fā)射出的刀叉棍戟會刺中她。女人長得不難看,但因為氣憤,整個臉顯得猙獰,尤其是眼珠子,就要脫離眼眶噴出來。如果前面放一根火柴,一定會自燃。
王大為來參加“長三角青年律師大會”,明日他有一個講座,講座一結(jié)束,就回北京。潘麗陽也是律師,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律師”,更多的工作是去找案源。這個案子是孟川給她介紹的,案子很小,潘麗陽卻感到無形的壓力。
手機響了,是孟川打來的。五分鐘前剛和他通了電話。孟川今年應該四十歲了,四十歲的孟川顯得非常啰唆?;蛟S,啰唆和年齡沒什么關系,他小時候是不是就很啰唆。潘麗陽在記憶里搜索著,尋找著蛛絲馬跡。
咖啡端了過來,咖啡杯是專屬于潘麗陽個人的。
“姐,嘗嘗我專門為你打造的咖啡,看看能不能嘗出我的……”小齊比畫了一個愛心,狡黠地笑。
進門的時候,她和小齊用眼神交流過。小齊是這家轉(zhuǎn)角咖啡店的服務生??Х鹊奈兜篮艿€有一股清甜。這種口味適合小齊的年齡,而她,更喜歡品嘗咖啡里的苦。
看著小齊一臉期待。她說:“味道不錯。”
那個男人忽然咆哮起來:“上個月,就在女人街的美食廣場,你還吃過烤冷面和烤香腸,不是一元一根的面粉腸,是大肉腸,這錢也要算?!?/p>
女人歇斯底里:“算,都算,一分錢都要算,從此各不相欠?!迸四樕幊?,她一揮手,桌上的票據(jù)都被扇到了地上。
“晚上,我會一分不少的轉(zhuǎn)給你?!?/p>
“現(xiàn)在就轉(zhuǎn)”。
女人哼了一聲,迅速站起來從那堆票據(jù)上踏過,走出店門。男的薅草一般,十分嫻熟的把桌上、地上的票據(jù)塞到包里,追了出去。
潘麗陽手一抖,咖啡濺了出來。
小齊過來擦桌子,給她續(xù)滿。
“不害怕的,姐。這對活寶在這都演過三回了。上次比這猛,全武行,男的臉上被抓得沒一塊好肉。這次文雅,沒動手?!毙↓R笑。
“姐,你晚上都去樓上學會計?”小齊問。
潘麗陽點頭。
“姐,今天下午老板不來,喝完叫我,無限續(xù)杯?!毙↓R一臉燦爛。小齊眼睛小,眼神卻清澈,還散發(fā)出一種溫暖。
女人街。一個長相斯文的男人要掃潘麗陽的收款碼。
“50 對吧?”男人問。
“50?”潘麗陽莫名其妙。
潘伊陽在一旁笑,笑的夸張,都要看到他的胃了。
今天是春分,風吹到臉上依然冷,但已不是凜冽,甚至還有點和煦。潘麗陽的朋友圈被春分的詩句包圍,有一句,她記住了:趁取春光,還留一半,莫負今朝。
春分是弟弟潘伊陽生日,她喊他一起去吃飯。潘伊陽故意和她保持一段距離,街上很多人的目光都跟著潘麗陽走。
手機振動一下,潘麗陽收到一個紅包,孟川發(fā)來的,50 元。她回了一個問號。孟川回:看后面。
孟川從后面跑來,一臉壞笑。
“行為藝術必須支持”。孟川說。
“什么亂七八糟的?!迸他愱栆活^霧水。
潘麗陽大衣后面粘了一張A4 紙,紙上寫著:抱一次50。
“潘伊陽”。潘麗陽喊。
潘伊陽早溜了。
“這小子發(fā)信息給我,一起吃午飯?!泵洗ㄕf。
“走到這里,很多回憶都被翻出來了。”孟川望著她。
的確,太多的記憶都和這條街有關。后來發(fā)生的很多事情都了無痕跡,但和這條街的記憶一直儲存在那里,時不時冒出來觸碰一下……
她忽然大聲唱起歌來,像金屬劃在玻璃上。孟川嚇得一激靈,從二八自行車的大桿上跳了下來。
“別唱,你別唱?!?/p>
她不理他,繼續(xù)跟著音箱里的音樂唱:
祝你平安喔祝你平安,讓那快樂圍繞在你身邊。祝你平安,喔祝你平安,你永遠都幸福是我最大的心愿……
有人從她面前經(jīng)過,對著她笑;還有人停下來,聽她唱歌。她的鼻涕都快流到嘴角了,她使勁把鼻涕吸了回去,用手在鼻子上抹一把,再擦到袖子上。有了觀眾,她唱得更大聲、更賣力氣。
孟川的臉在太陽下像個爛柿子。他推著車,她坐在車后。周圍是三三兩兩的人,把他們圍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
“不要再唱了,求你了,現(xiàn)在我就去買棒棒糖?!?/p>
孟川把車腿支好,站到了稀稀拉拉的觀眾里。太丟人了。
稀稀拉拉的掌聲,她也從自行車后座跳下來。
“再唱一個”。站在孟川旁邊一個胖子喊。孟川乜斜那胖子,胖子的護胸毛都長到了臉上,一臉兇相。頭頂上留著一圈頭發(fā),頭頂中間地帶都裸露在外。如果手里再拿著個降妖寶杖,活脫脫一個“沙師弟”。
“你給五塊錢就唱?!彼搪暷虤獾卣f。
“趕緊回家吧,下回你要讓我再帶你出來,你就是豬八戒她妹?!?孟川把她抱到大桿上,自行車都開出風馳電掣的感覺。實在太丟人了。
孟川聽到人群發(fā)出笑聲。
那年,孟川初中一年級,潘麗陽小學二年級。
回憶到了這里,潘麗陽自己笑了。
孟川家從院子里搬走的時候,潘麗陽剛過十歲生日。走的時候孟川給了她一包棒棒糖。
“等我吃完了,你再搬回來”。潘麗陽由于那包糖,很興奮。她對離別還沒有概念。多年以后,她已經(jīng)體會多次的離別,甚至是痛徹心扉的生死離別。
第四次經(jīng)過的時候,王大為已經(jīng)打完電話,依然是用一只手敲鍵盤。白發(fā)已經(jīng)占據(jù)他頭頂?shù)拇蟛糠謪^(qū)域,大有星火燎原之勢。
“王老師您好?!迸他愱栒驹陂T口。
王大為遲疑地望著她。
潘麗陽雙手遞過名片,王大為漠然接過名片,掃了一眼。
“哦,潘麗陽律師……潘麗陽?”
王大為思索了半天?!芭寺蓭?,我們認識?”
“我是您律所的實習生,十年前在您的律所實習?!?/p>
“十年前?”律所每年都有實習生,他怎么能記得?。?/p>
“潘律師有事?”王大為問。
“看您在這邊,過來和您打個招呼?!?/p>
“哦”。
“明天,我們?nèi)穆蓭煻紩雎犇闹v座?!?/p>
“謝謝”。
“您的書,我每本都會購買”。潘麗陽從袋子里拿出十幾本王大為的書。
王大為以為要簽名,他從包里拿出筆,翻開最上面那本。王大為愣住了,沒有可以簽名的地方。書上密密麻麻的筆記。
王大為又翻了一本,如出一轍。
“潘律師,你很用功,字也很漂亮”。王大為對眼前的這個律師心生好感。他從包里拿出一本書,一筆一畫在扉頁上面寫:贈潘麗陽律師,王大為。
“這本書是我剛剛出版的,送給你。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們明日見?!?/p>
小齊端一杯咖啡過來。
“老師,這是專門為您特制的,請您品嘗。”
“為我?你認識我?”王大為一臉狐疑。
“我不認識您,但您是我姐心中的神?!?/p>
小齊指了指潘麗陽?!八俏医恪!?/p>
王大為笑。他關掉電腦,嘗了一口剛端來的咖啡。
“哪有什么神?只要功夫到了,人人都可以成為自己的神?!?/p>
小齊又說:“看著您就感到親切,您和我舅長得實在太像了,我真想喊您舅舅?!?/p>
王大為哈哈大笑。“潘律師,你弟真有意思。如果有什么想問我的,就請盡快?!?/p>
要是自己的弟弟也能向小齊這樣……潘麗陽走神了。
“潘律師?!蓖醮鬄槎⒅l(fā)呆的她。
“對,是舅舅。”潘麗陽莫名其妙地來了一句。
“你是說所有的財產(chǎn)都是男方婚前財產(chǎn)?”王大為問。
“婚后女方一直沒出去工作”。潘麗陽回答。
“日常開銷都是男方提供的?”
“是的,男方在女人街上有三套門面,租金……”
王大為站起來。
“好啦,我問完了?!?/p>
潘麗陽恍然大悟。
女人街其實應該叫步行西街。步行街是由三條街連在一起,分別是步行東街,步行中街和女人街。不知道當時是誰靈光一現(xiàn),非要將“步行西街”改叫“女人街”。女人街這名字并不高雅,甚至有點讓人想入非非。叫習慣了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大俗大雅。女人街以出售女人商品為主,消費主力卻是男人。
潘麗陽回律所的時候,車載廣播正在播一檔法律節(jié)目。一個同行正啰里啰唆地解答觀眾提問。那個咨詢者?吳小美?對,就是吳小美。
廣播里幾乎全是答疑解惑節(jié)目。人們的困惑越來越多,困惑的內(nèi)容也五花八門:情感上的,身體上的,工作,子女教育……不管你有什么困惑,總有一些不知哪里冒出來的或真或假的專家,給你似是而非的解答。潘麗陽就遇到過“斜杠專家”,上午是心理咨詢,中午是房產(chǎn)中介,下午把席牌掉過來又變成法律顧問。
孟川告訴潘麗陽,小美婚姻很失敗,追根溯源他有責任。他是個醫(yī)生,不懂法律,所以……
關聯(lián)詞的奧妙在于關鍵部分都在轉(zhuǎn)折那里。潘麗陽的壓力也來源于孟川的轉(zhuǎn)折,即使他后面什么都沒說。
“在茫茫人海中,小美的背影我一眼就能認得出,但錯過了就錯過了?!?/p>
孟川這句話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她說的。
鹽河路上,楊花漫天。孟川伸出手,白色絨毛落在手上。他看到一團柳絮飄在了吳小美的頭上,趕忙伸手去撣。有個婦女騎自行車飛一般的過來,差點撞倒了小美。小美瞪起了杏眼,孟川也瞪眼望那個婦女。
孟川的臉色尷尬,他小聲喊:“媽”。聲音很低。小美愣住了,等怯生生發(fā)出“阿姨”這兩個音節(jié)的時候,錢桂蘭只在柳絮里留下一個背影。
錢桂蘭第一眼看小美就不喜歡。那小腰,在風里看著都膽戰(zhàn)心驚;那小腿,還沒有孟川胳膊粗。錢桂蘭不喜歡小美這樣弱不禁風的,她喜歡看起來就健壯的,或者說和她一樣大頭大臉的。按錢桂蘭選兒媳婦的標準,每一條都成功地把小美排除在外。
孟川一畢業(yè)就去醫(yī)院當了實習醫(yī)生。孟川是錢桂蘭的驕傲。因此,她對未來兒媳的挑選就異常嚴格,已經(jīng)嚴重脫離了家庭實際。為此,孟川的爸爸、孟川的爺爺以及孟川都和錢桂蘭發(fā)生過爭執(zhí),最終都敗下陣來。目前,只有孟川一個人還在堅持戰(zhàn)斗。兩人只要一說到小美,就像點了炸藥包,從第一句爭論開始,一直吵到結(jié)束。而且還是一個敞開式結(jié)尾,沒有結(jié)果。
孟川對錢桂蘭說:“媽,明天小美來我們家吃飯?!?/p>
錢桂蘭不語。
孟川又說:“小美不吃韭菜,不吃雞蛋,其他都吃”。
錢桂蘭去倒水,不知是聽見了還是沒聽見。
小美的爸爸吳懷中同樣也看不上孟川。也不是看不上孟川,主要是對在百貨大樓賣鞋子的錢桂蘭不滿意。吳懷中是小學老師,快退休了,空閑時間很多。常常會溜出校門,去學校對面的百貨大樓閑逛一圈。就是干逛,什么都不買,完全屬于打發(fā)時間。他可能比百貨大樓的經(jīng)理都熟悉各個柜臺情況。百貨大樓是國營商場,營業(yè)員見了顧客都愛理不理的。這些營業(yè)員中,錢桂蘭的態(tài)度又最差,吳懷中常常能欣賞到錢桂蘭“舌戰(zhàn)群儒”。
吳懷中唯一一次在百貨大樓購物就和錢桂蘭發(fā)生了戰(zhàn)爭,也親自領教了錢桂蘭的厲害。
那個下午,吳懷中在批發(fā)市場買的皮鞋,鞋底和鞋面徹底分離了。吳懷中一瘸一拐地來到鞋帽柜,他報了碼數(shù),讓錢桂蘭拿雙皮鞋,試一下,不合腳。又讓錢桂蘭拿一雙,還是不合適。等到錢桂蘭拿第四雙的時候,不耐煩了:
“你這人還真難伺候!”錢桂蘭惡狠狠地說。
吳懷中也火了:“你說我怎么難伺候了?這鞋不合腳我能買嗎?買回家供起來?”
聽了這話,錢桂蘭如同收到了挑戰(zhàn)書。她的嘴立馬上了發(fā)條,各種惡毒的語言密集地向吳懷中掃射過來。站了一圈閑人嘻嘻哈哈地看熱鬧,也不是來看吳懷中的熱鬧,就是來看錢桂蘭罵街。錢桂蘭能罵出境界,不知道這屬不屬于特長或者絕活。吳懷中和錢桂蘭的其他對手一樣,很快就倉皇敗下陣來。最終,他是光著腳逃離了商場。當他知道,商場那個賣鞋子的就是孟川的媽,吳懷中打了幾個寒戰(zhàn),后脊梁發(fā)冷。
素顏的小美安靜地坐在孟川家狹窄的客廳里,一襲白裙,像個小仙女,電視里放《新白娘子傳奇》。錢桂蘭在廚房菜刀剁得案板乒乓響,邊包餃子邊在心里罵,小狐貍精,穿著一身白裙,吊孝來了。
餃子出鍋了。小美小口咬。“呀”,她立刻吐了出來,雞蛋韭菜餡的……
吳懷中站在防盜門里,孟川站在防盜門外。
吳懷中說,你不要再來了,這事沒商量。你家就是用飛機來接小美,我都不答應。
孟川可憐巴巴地站在門外,他聽到小美的哭聲……
又到了楊柳絮飄飛的季節(jié)。孟川走在鹽河路上,遠遠地看到小美和一個高個的男孩手牽手。兩人對視一眼,隨即目光都飄移到別處。擦肩而過,如同路人……
潘麗陽心情很好,王大為三言兩語就解決了她的困惑。
潘麗陽決定晚上犒勞自己。她打電話給潘伊陽,晚上一起出去吃飯。他又有事了,不知道都在忙什么,幾天沒回家了。要不要約孟川或者小齊?算了,還是自己犒勞自己吧,她已經(jīng)習慣了一個人。
那個女人就坐在烤肉店臨街窗戶的位置。透過玻璃,來來往往的人都能看到她。不,應該是他們。女人雖然畫了精致的妝,乍一看也還可看。但卻經(jīng)不住細看。潘麗陽也是女人。女人看女人,比男人看女人敏感得多。歲月這玩意在臉上撫過的痕跡,即便在臉上打上二十層粉底,也隱藏不了。那個女人已經(jīng)不年輕了。
她正把一塊烤肉送進對面男孩的嘴里。潘麗陽打了個寒戰(zhàn)。
潘麗陽的視線一直沒離開他們。男孩給女人挑面條,哆哆嗦嗦的,幾根面條直接飄到了女人頭發(fā)上。女人卻不惱,還笑出了聲。男孩趕緊去擦。
潘麗陽祈禱男孩能朝窗外看一眼,能和她的眼神對視一下。但他們的眼睛始終沒有離開彼此,一直旁若無人地卿卿我我。
那個男孩是潘伊陽。
“你在哪里?”潘麗陽拿起手機。
“我忙呢。”潘伊陽答。
“回家,我有事情。”潘麗陽的語氣里透出不容置疑。
“我現(xiàn)在走不開,電話里說?!迸艘陵柌荒蜔?。
“今晚必須回家……”
潘麗陽話沒說完,潘伊陽已經(jīng)掛了電話。
她想沖進去。她是律師,律師是理智的。潘麗陽抬腳猛踹路邊的石墩,石墩紋絲不動,她腳趾一陣鉆心的痛。
月亮升起來了。不是滿月,只有淡淡的月牙,整個城市流淌在如銀的月色之中。月光清亮亮的,靜靜地瀉著銀輝。山峰之上,那月孤高得明亮。
潘麗陽站在陽臺,她又給弟弟打電話,沒接;接著打,電話掛掉了;再打,手機里傳來一個女聲: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過往也好像打開一個缺口,那些記憶一點一點被打撈出來。
研一那年,潘伊陽哭著打電話給她,每個字爆發(fā)出的威力都能擊垮她。
“姐,爸要不行了,你快來,快來呀……”
彌留之際的父親像是被風干了一樣,蜷在床上,她眼淚嘩嘩落下來。
父親和她說的最后一句話是:“陽陽,我對不起你們。你弟弟,弟弟……”父親的手抬到一半就抬不起來了,眼里滿是淚水。
她只看過兩次父親落淚。還有一次是母親去世的時候,吊唁的人都走了,父親把自己關在屋里號啕大哭……
父親在世時,潘伊陽沒少挨揍。打得最兇的一次,他把父親房間里的觀音換成了奧特曼,父親拜了一周才發(fā)現(xiàn)。父親拿了掃帚追了他半條街。
他沒和她商量就退學了。她不知道弟弟在哪里,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會收到幾百元的匯款,附言上什么都沒寫。她知道是弟弟寄來的。每次收到匯款單,她都會跑到學校的湖心亭對著湖水大哭。
她聽見了開門聲,回憶戛然而止。
潘伊陽哼著歌開門、開燈。潘麗陽站在屋里瞪著他,嚇得他一激靈。
“姐,這樣會嚇死人的?!?/p>
潘伊陽又問:“姐,這么晚,怎么還不睡?”
“為什么不接我電話?”潘麗陽喊。
“我的電話都讓你打沒電了。”
“那個老女人是誰?你倆什么關系?”潘麗陽的聲音很大,聲音在空氣里帶著火星。
“什么老女人?你晚上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消化的東西?”
“我可沒有你那樣好命,有烤肉吃?!?/p>
潘伊陽愣了一下:“睡覺睡覺,困覺了,明天再說?!?/p>
“不,現(xiàn)在,就現(xiàn)在說?!?/p>
“你煩不煩呀?”潘伊陽不理她,進了自己的房間,猛地關上門。
潘麗陽忽然哭起來,哭聲像從胸腔里滾落出來,砸到地板上,刺破黑夜。
清明前的第四天,那個女人竟然跑到律所來找潘麗陽,她叫林媛。在古城最老的一條巷子里開了一家民宿,潘伊陽在民宿隔壁的奶茶店打工。下班后,潘伊陽會去民宿幫忙。
“姐”。那個女人喊她。
“你不要客氣,不要喊我姐,我不一定比你大?!迸他愱柪淅涞?。
“姐,我問過伊陽,您比我大?!?/p>
“那你知道伊陽多大嗎?”
“當然,我比他大六歲”。
“六歲!”潘麗陽幾乎是喊出來。
“我就這一個弟弟,他還很不成熟,九月,我要送他去技校學個手藝?!?/p>
林媛說:“我和伊陽交往快一年了,伊陽他有自己的想法,挺成熟的?!?/p>
“成熟?成熟他就……”潘麗陽后面的話咽了回去。
她不想和她糾纏,糾纏的結(jié)果一定是不歡而散,或者是劍拔弩張。
“你請回去吧”。潘麗陽冷冷地。
被這個女人攪和一下,潘麗陽心情很亂。她去了步行街,沒有目的閑逛。一個人瞎溜達,其實挺沒意思的。
“姐,今天咋這么閑?”
小齊在路邊,手里拿著瓶可樂。
“姐,請你喝飲料”。
“不喝?!?/p>
“姐,我和你一起逛街吧”。小齊的眼里像汪了一攤水。
兩個人并排走著。
“小齊,沒談女朋友?”潘麗陽問。
小齊搖頭。
“你這個年齡應該去好好地談一場戀愛??Х鹊甑男」媚锒己芷?,你要抓住機會?!?/p>
“不要,她們太黏人,太作了?!毙↓R說。
“我喜歡姐姐這樣的,有事業(yè)、有魅力?!?/p>
潘麗陽怔住了。
林媛又來了。這次,她從包里拿出一瓶牛肉醬。
“姐,這是伊陽做的,是他花了一年時間琢磨的?!?/p>
林媛打開瓶蓋,醬的香味在房間里流淌。
那是潘麗陽以前最熟悉的味道。那味道如同鋼針刺在心里,潘麗陽眼淚落在心里。父親生前的工作是做各種醬,尤其牛肉醬。大多的時候,父親聽著評戲安靜地做醬。父親經(jīng)常聽的那個戲,對,叫《花為媒》。
林媛說:“伊陽對我說,要把爸爸的牛肉醬做成品牌,就用爸爸的名字?!?/p>
眼淚一直落在潘麗陽的心里。弟弟從來沒和她說這些。父親去世后,她從沒未真正走進弟弟的世界。
潘麗陽看著她,眼神依然是冷冷的,心里的冰卻開始融化。
“我不同意你們繼續(xù)下去”。
她說話的聲音盡管很大,聲音已經(jīng)溫和了許多。林媛聽不出聲音里的變化,臉色很難看。
“姐,你是律師,知道婚姻是自由的……”
本來潘麗陽想說,既然你來問我,我只能表達自己的意見。但是……
潘麗陽望著林媛,林媛的臉因為激動而變形。這張夸張的臉她一定在哪里見過,一定見過。那雙可以點燃火柴憤怒的眼睛。對,想起來了,在咖啡店。潘麗陽親眼看見和人談分手的那個女人,就是她,就是眼前的這個林媛。惡心!真惡心!潘麗陽覺得心里有一團火要噴射出來,她的聲音在空中打顫:
“走,你走,趕緊走?!?/p>
同事驚得哆嗦了一下,手里的筆掉到了地上。
潘麗陽替吳小美打贏了官司,對方請的律師是本市著名律師老常。老常根本沒把她放在眼里,結(jié)果,被弄得措手不及。有人神神秘秘地告訴老常,潘麗陽的舅舅是王大偉。老常說,那難怪,我輸?shù)貌辉?,心服口服?/p>
贏了這場官司以后,潘麗陽在業(yè)界名聲大振。慕名而來找她的,都是來找她打離婚官司的。
其實,潘麗陽自己的生活早就出現(xiàn)了補丁。她報了個注冊會計師的班,每周一、三、五晚上七點到九點上課。潘麗陽對會計沒有任何興趣,她就是不想待在家里,她覺得自己的家像是個山洞,潮濕、陰冷。
結(jié)婚的時候。她已經(jīng)29 歲了,結(jié)婚對象是個公務員。她們認識不到三個月就結(jié)婚了,兩人甚至連對方的性格都不十分了解,完成任務一樣匆忙結(jié)婚,如同一輛沒加油的汽車被人硬推著上了高速。后來的一些時候,潘麗陽坐在律所看窗口的落日和晚霞,回憶這段婚姻。這段婚姻連交情都算不上,頂多算是交易。他們在一起的時候更像公務交流。起初這種交流還有,你一言我一語,各講各的,不在一個頻道,講的內(nèi)容對方都不感興趣,引不起共鳴。后來,倆人十天半個月都不說一句話,日子枯燥無味,難熬!從一開始他們就是兩個陌生人,心里都沒有給對方留出位置,哪怕是一點點。最初,潘麗陽出差時會發(fā)條微信給他。他還會回:注意安全。還會問,什么時候回來?后來,只回答一個字:知。再后來,潘麗陽即便出差十天八天,互相也不會打一個電話或者發(fā)個微信。
“我們離了吧。”一次出差回來,潘麗陽對他說。
“嗯,好?!蹦腥溯p描淡寫地說,好像在回答一件無關緊要的事。
“房產(chǎn)你不要吧?”男人說:“那是婚前買的。”
“不要。”潘麗陽說。
那一天是潘麗陽的生日。離開的時候,他只拿走了自己的兩箱衣服。出門的時候無比輕松,她想起了一句話:風是抓不住的,花也會凋謝,人總要學會和不屬于自己道別。
潘麗陽早早去了培訓班,小齊坐在教室里。
“姐,我也來學習了?!?/p>
小齊靠著她坐,遞了瓶蘇打水給她。
“你來學會計?”潘麗陽笑:
“我信你個鬼,你知道什么是借貸嗎?”
小齊笑,露出小虎牙。
“這里的老板我認識,我今天沒事。就是過來陪你。”
潘麗陽望著對面這個男孩。嘴上的胡子已經(jīng)茂密,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嘴上還只能算是絨毛。好多次,看著在店里忙碌的小齊,潘麗陽眼前都出現(xiàn)潘伊陽。
“小齊,我們都屬老虎吧?!?/p>
“嗯?!?/p>
“姐姐比你大12 歲,你比潘伊陽還小?!?/p>
“我知道,姐姐看著真年輕?!?/p>
“那是你沒細看,我的魚尾紋都出來了,你還是個大孩子?!迸他愱栒f。
“我都上班三年了”小齊說。
三年?我還能工作幾個三年?天吶,他不會看中我這一點吧。
潘麗陽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
潘麗陽說:“姐姐管弟弟可比媽還嘮叨。潘伊陽可煩我了,已經(jīng)開始不接我電話了。最近,他交了個女朋友,比他大六歲。那個女的,你也不陌生,在咖啡店和前男友分手的那個。這樣的女孩,我……”
說到這里,潘麗陽激動起來,她忘記小齊這檔事,所有的思緒都集中到弟弟和林媛的事情上。
潘麗陽不知道小齊聽她講話沒有,她自顧自地說,其實是在發(fā)泄。說出來,她心里就痛快了。說出來,小齊或許也能聽懂她的意思。
“不可能的呀?!毙↓R打斷她?!澳菍顚毼覀兊昀锏娜硕贾溃页鰜淼臅r候,倆人剛進咖啡店,現(xiàn)在一定還在那里?!?/p>
潘麗陽愣住了。
那對男女果然還在咖啡店。那男的吃牛排不用刀叉,上去一口,半塊牛排沒了,嘴上還帶著血絲。潘麗陽一陣惡心。
她拿起電話。
“潘伊陽,你在哪里?我不管你現(xiàn)在在哪里,你馬上到步行街的咖啡店來,我就在這里等你。對,馬上。我讓你親眼看看……”
潘伊陽是和林媛一起來的咖啡店。小齊和潘麗陽正盯著店里吃牛排的那對男女,他們就坐在正對著門的位置。潘麗陽的眼神沒離開過他們,生怕一眨眼,倆人就會憑空消失。
“姐?!迸艘陵柡啊?/p>
看著林媛,潘麗陽愣了。
“那個,那個……”小齊指著吃牛排的倆人結(jié)巴起來。
“姐”,那個吃牛排的女人對著林媛喊……
女人街新開了一家懷舊主題的商店,賣的是小時候讓潘麗陽流口水的那些零食,商店門口放著一輛老式二八大桿自行車,音響里放的歌是“祝你平安”。
隔著玻璃,背對著她的孟川手里拿著幾根棒棒糖。一陣風過,櫻花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