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中會
In southern China, “shifu” is an honorific term for masters and teachers in the industry. Such a title is often based on unswerving practices and wholehearted skills over decades. Brothers Zeng Li and Zeng Peng are ceramists who grew up in Shiwan Town (hub of the Chinese ceramics industry), Foshan City. They set typical examples byradiating concerted temperament of traditional Chinese literati, artists, designers and folk craftsmen.
在中國南方,“師傅”是行業(yè)中對高手和師長的尊稱,要獲得這個稱謂往往需要數(shù)十年的修煉與低頭潛行。成長于陶都石灣的陶藝家曾力、曾鵬兄弟就是這樣的典型,在他們身上融合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藝術家、設計師和民間匠人的氣質,但他們從來不愿被人稱為“大師”“藝術家”,他們只是一直樸素地認為自己是個手藝人,所有認識他們的人就親切地叫他們力師傅、鵬師傅。從藝至今,他們依然每天都和泥巴一起,誠誠懇懇地工作,從來沒有一天懈怠過手藝。
一、從石灣出發(fā),將陶帶入生活
兄弟倆出生于廣州,孩童時就隨父親工作調動來到石灣美術陶瓷廠。新中國成立之初,久經(jīng)戰(zhàn)亂、百業(yè)待興,民間工藝一片凋零,因此,新生的政權展開了搶救民間傳統(tǒng)文化的工作,一批在廣州人民美術社工作的藝術家被派到石灣。他們是尹積昌(雕塑家,越秀山五羊雕塑的作者,第一任石灣美陶廠廠長)、譚暢(陶藝家,后為廣州美院教授)、高永堅(陶藝家,后為廣州美院教授、院長)、莊稼(陶藝家、后為石灣美陶廠副廠長)、曾良(曾力、曾鵬的父親、陶藝家、曾任石灣美陶廠副廠長和陶瓷研究所所長)。他們走訪老藝人,收集散落在民間的陶藝名家作品建立資料庫,集中原“古玩行”的從業(yè)人員,成立石灣美術陶瓷廠,使石灣公仔得以傳承并發(fā)揚光大。
對力師傅、鵬師傅兄弟倆來說,父母親的工作在很大程度上融進了他們童年的生活,是成長的一部分。美陶廠剛成立時,條件極艱苦,只有幾座磚瓦房。作為外地人,在石灣沒有房子,家就安在廠里創(chuàng)作室旁邊的一個小房間里。每天從幼兒園回來,他們就跑到創(chuàng)作室看手藝人做陶,泥巴是他們最常玩的玩具。
剛開始上小學時,石灣經(jīng)常有一批批外賓來參訪學習。作為副廠長的爸爸曾良要負責相當多的接待工作,就跟兄弟倆說,回到家看到有客人來,你們倆就躲在資料室里。當時的資料室里有很多收集來的老石灣名家的陶瓷作品和書籍,兄弟倆就天天在里面觀看,對于資料室里的東西,如名家潘玉書、劉傳等的作品熟睹于心,這些藝術滋養(yǎng)在不知不覺中內化到了骨子里。
工作之余,這一撥外地單身漢經(jīng)常聚首曾良家高談闊論,既談工作又討論藝術,有時還喝上兩口小酒。小孩雖身處其中,當時是不太能懂大人們的談話,這種閑扯聊天和在創(chuàng)作室、資料室的玩耍,看似漫無目的,卻在曾家兄弟幼小的心田埋下了種子。曾鵬說:“小時候,每天一早起來,我們兄弟倆最喜歡偷偷走進創(chuàng)作室,掀開那些泥塑的蓋布,看看每個公仔有什么進展和改變,昨天看到的只有腦袋沒有臉,今天變成瞪著大眼還留了長胡須;有時候大人討論分析作品,爸爸也讓我們站在旁邊聽,糊糊涂涂的不知所以然,不明白大人說什么,但后來,那些記憶慢慢跳出來,也就很自然地都明白了,現(xiàn)在自己做陶,還不時閃出那些情景,其實,童年的感知一直滋養(yǎng)著自己?!?/p>
兄弟兩人在美陶廠度過了快樂的童年。到了參加工作的年齡,幾經(jīng)周折,兄弟倆先后又回到最熟悉不過的石灣美術陶瓷廠工作。他們跟著老師傅們學上釉、燒窯,也學創(chuàng)作。后來,力師傅被紅釉大師吳灶生師傅收為徒弟,學配釉選料,也學拉坯翻模。在美陶廠工作的機會讓兄弟倆掌握了扎實的陶藝基礎。
上世紀80年代末,兄弟倆離開體制,共同創(chuàng)業(yè)。這是個艱難的過程,他們經(jīng)歷了許多風雨。一開始沒設備,沒廠房,沒資金,沒人力,僅僅憑著心中的一股熱情和掌握到的一些技術就出來開始創(chuàng)業(yè)。經(jīng)過二三十年的摸爬滾打,從瓦公窯到虞公窯,從百工造到存墨手藝。到今天,存墨手藝終于被打造成兄弟倆心中理想的工作室,當下的存墨手藝工作坊已經(jīng)能夠涉足到不同的材料、工藝、制作、技術、場景和空間。存墨以創(chuàng)作藝術的態(tài)度來創(chuàng)作產品,專注于陶瓷生活器具、擺件、陶塑、鐵藝、家具等,探尋藝術生活的另一種可能。
二、傳統(tǒng)在今天
鵬師傅說:“傳統(tǒng)本來就存在于我們的血液里,我們一出生就自帶傳統(tǒng)的基因。不是隨便能割舍和拋棄的,我在創(chuàng)作中把自己打開,道路拓寬。我為今天的生活而做,我手上的活帶有今天的氣息,那么傳統(tǒng)也就更寬廣、更活潑、更現(xiàn)代?!?/p>
創(chuàng)業(yè)后的兄弟倆面臨著生活中的一切困境,住房、小孩讀書等等現(xiàn)實生活問題,他們的手藝就必須要產生商業(yè)價值。恰逢改革開放,有許多從香港、臺灣來的商人來大陸(內地),有一些塑像題材的需求,他們找到兄弟倆,提出很多要求,兄弟倆就開始接訂單搞創(chuàng)作。
有了需求就有了壓力,如何將這種壓力轉換成為一種創(chuàng)作的動力?力師傅說:“那個時代最好賣的是鐘馗,對方下單了鐘馗,鐘馗在歷史上有一些規(guī)則和束縛,我們在接到這個訂單的時候會先把這個事鉆研透,不會跟別人做得一樣。我們要做自己的鐘馗,要有自己的想法在里面,這個過程就是建立自己的興趣點。本來是一個謀生的工作任務,但是因為手藝人有了自己的追求和想法,就變成了一個自己的樂趣。”
力師傅認為做陶塑先要有感受,然后才可以將神韻傳達出來。做得像很容易,拿捏神韻就難了。說到傳神,大家往往只關心眼,耳,口和鼻,但真要做出神韻,作品要表現(xiàn)出是有智慧的、有思想的,看上去是可以跟觀眾交流的。
一尊好的陶塑像,跟一幅好的書法作品一樣。書法由人書寫,你可以看到作者的氣在運行,在細節(jié)中感受節(jié)奏、力度等,氣代表著作者的功力。我們欣賞一尊陶塑作品時,雖然作者不在現(xiàn)場,但他的作品也能代表他這個人,能看到他用的力,運的氣,想法,心情和感受就貫穿在整個作品里。
兄弟倆一開始非??桃獾貙W習傳統(tǒng)藝術,最初是模仿一番,然后是改造一番,再創(chuàng)造一番。當他們達到唯心造物的時候,就思考要超越它,這個時候,他們放棄所學到的一切,所謂“放棄一切”,其實是容納了所學的一切,最后把它轉變成最能夠發(fā)揮個人特色的東西。
傳統(tǒng)是不變的,時空卻一直在變。我們如今的生活空間、思維空間一直在變化中,而傳統(tǒng)也要有它自己的空間,那就是適應今天的改變,這也是手藝人能走得更遠的基礎和動力。
三、力師傅陶塑藝術風格
力師傅塑像,除了把握住當代人的審美特點,如塑像面容圓潤、健康,又給予塑像不同于凡人的眾多特質,如做到俯視眾生之態(tài),眉眼低垂;面如滿月又不能臃腫;為體現(xiàn)面相之端正,嘴唇厚中見方,鼻子也要挺拔。神態(tài)更為重要,沉靜之中微微含笑,多一分太過少一分又不似,自在、慵懶中帶出些寫意。
在塑形過程中,力求準確,手法與架上雕塑有很大的區(qū)別。雕塑的手法是可加可減,自由度大,但力師傅在創(chuàng)作中,受空心塑造的限制,一般只加不減。這種手法要求克制與肯定,連工具也很少使用,手作痕跡明顯。
力師傅擅長利用現(xiàn)有的生產資料和工藝,不斷創(chuàng)新自己的風格。以一尊《騎象觀音》來示例說明:騎象觀音發(fā)頂束髻,著彩簪,飾纓珞,腦后頭發(fā)下垂披肩融于衣飾。鼻梁高直,眼低垂,唇微翹,面相安詳,似醒非睡。全身著衣裙,衣紋疏密有致,疏處有景,密不透風。衣紋恰似流動的泥瞬間潑就,雙手一上舉,一下垂,下垂之手隱于衣裙之內。觀音面部和手用細膩泥胎,衣飾施以光釉,呈現(xiàn)出一種光澤和質感的對比。大象采用粗糙質感泥坯表現(xiàn)一種穩(wěn)重、古樸,象的神情類似觀音的寧靜平和。細節(jié)處用傳統(tǒng)彩色石灣紅、黃、綠釉點睛,對比中有一份和諧。在這一尊作品中,不僅選擇性地保留了中國傳統(tǒng)雕塑的味道,同時有著現(xiàn)代藝術的影響痕跡。
力師傅的創(chuàng)作手法一貫以細膩著稱。入行至今的他創(chuàng)作了許多經(jīng)典的塑像,早期的塑造手法傾向于古典,如今力師傅的創(chuàng)作風格,更加忠實于內心,帶著克制與安然的表達,頗具個人內在性格的外顯。
四、鵬師傅陶塑藝術風格
2019年3月到5月,由國家藝術基金資助,廣州美術學院主辦,曾力、曾鵬兩兄弟于西班牙國家陶瓷博物館舉行了主題為“傳統(tǒng)在今天”的中國陶瓷藝術展。在與國際陶藝大師Enric Mestre的交流中,Enric Mestre說:“你(曾鵬)把泥巴最柔軟的一面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而我把泥巴最硬的一面體現(xiàn)出來。我們都是同類型的人,我們對泥巴這種本原的材料有著同樣的認知,東方人的手很靈活,很柔軟?!?/p>
鵬師傅用泥片做的陶塑人物,風格特征顯著,辨識度高,每每觀之,人們總會聚焦在那層層疊疊的布紋之上,于是我們把這一類作品親切地統(tǒng)稱為“布紋公仔”。
縱觀中國的制陶歷史,以泥片成型的方式古已有之。古今中外,用薄泥片來表現(xiàn)衣服紋理的陶藝家也不乏其人,而鵬師傅當屬其中的佼佼者。何出此言?
眾所周知,濕泥片柔軟易彎折,適于表現(xiàn)衣紋。鵬師傅運用此法的過人之處在于表里如一,表即是里,里也是表,無須先用厚泥板卷筒做支撐或骨架,而后在上面鋪貼泥片作衣紋。他只用一層泥片彎折成形,既起到骨架的支撐作用,又已然是絕妙的衣紋,兩者合二為一,一步到位。這體現(xiàn)出師傅對泥性的稔熟以及對材料的高超駕馭能力,藝高人膽大,沒有長時間的反復訓練是不可能做到的。
市面上的雕塑大多用雕刻,用工具,但鵬師傅的捏塑全部用手來完成,作品完成后有明顯的手作痕跡。鵬師傅一直堅持他的藝術法則,在最樸素的材料,和最樸素的裝飾手法里面找出最真實最內在的美的體驗。從不間斷用他擅長的泥塑語言,將出神入化的技藝與神仙題材結合起來,創(chuàng)作出一個個自在輕松、精神內涵豐富、寫實與抽象兼具的神像。
鵬師傅說,“我覺得這個世界是有“神”的,“神”是一種無形的東西,你信也存在,不信也存在。譬如我現(xiàn)在所做的一切,最終都會出神入化地影響我的生活,這就是“神”的力量。佛帶給我們的是什么?是智慧。佛給我們的是思想和智慧,還有應對世界的能力,這才是真正的佛的核心。智慧是什么?智慧是生活經(jīng)歷的積累,是對這個世界的正確判斷。沒有智慧,就沒有生存的能力?!?/p>
五、結語
直到今天,已經(jīng)年過七旬的力師傅、鵬師傅兄弟倆依然每天都帶著愉悅和期待的心情來到工作坊。鵬師傅說:“每天都有一種莫名的快樂感,開車時都在想,今天能用泥巴做什么?能呈現(xiàn)些什么。晚上回家在速寫本上畫草圖,今天畫了小鳥,明天能不能畫小馬,在這種基礎上漸變,從一個角度切換到另一個角度,人生最重要的是體驗?!?/p>
做陶藝,伴隨著自覺的快樂。藝術有獨立的生命,正如思想有獨立的生命一樣。他們的人生就是這樣,藝術與生活已經(jīng)分不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