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唯嘉
山東嘉祥武梁祠漢代“泗水撈鼎”畫像石
20 世紀20 年代,中國史學界掀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古史辨”運動,對中國歷史,尤其是上古史,進行了釜底抽薪式的清算,認為“盤古開天地”“三皇五帝”的記載是后世有意的虛構,并非歷史的真實。這場運動受到清季以來今文經學家“托古改制”學說的影響,也吸收了西方實證主義思想,在新舊時代的大轉變中對古代典籍進行了重估[1]。在這場運動的疑古討論中,顧頡剛提出,中國的古史是層累地造成的,“時代愈后傳說的古史期愈長”,并根據《說文解字》對“禹”字的解釋,認為禹“以蟲而有足蹂地,大約是蜥蜴之類”,又說“禹或是九鼎上鑄的一種動物”,連帶把與大禹有關的歷史均視為虛構,禹前的黃帝、堯、舜更是虛無縹緲[2]。這種觀點對于泥古、信古的傳統(tǒng)見解無疑有振聾發(fā)聵的作用,但僅以邏輯推衍的方式將歷史上的記載一概抹殺,缺乏堅實證據,頗為武斷,當時就有不少人提出異議。王國維在據甲骨文討論商史時說:“《史記》所述商一代世系以卜辭證之,雖不免小有舛駁而大致不誤,可知《史記》所據之世本全是實錄,而由殷周世系之確實,因之推想夏后氏世系之確實,此又當然之事也。”[3]
雖然類似甲骨卜辭的夏朝時期文字資料并未被發(fā)現,但是兩周時期青銅器銘文上已經明確有大禹的記載,如春秋時秦公簋銘文有“鼏宅禹跡”的字樣,齊叔夷镈鐘銘文有“處禹之堵”的字樣,說明春秋時期齊、秦兩大諸侯國都認同九州大地為禹所平定。西周遂公盨銘文明確記載了大禹治水的故事,這反映出大禹及其相關傳說在周代便已經成為華夏先民的共同文化記憶。不少學者認為中國可信的文明起自大禹,如康有為說“以經與諸子,推明太古洪水折木之事,中國始于夏禹之理”[4];夏曾佑在論述“禹之政教”時說“近人謂中國進化,始于禹,禹以前,皆宗教所托言,此說未可論定。然禹之與古帝異者,其端極多,蓋禹之于黃帝、堯、舜,一如秦之于三代,亦古今之一大界也”[5],可見禹的特殊地位。根據文獻記載及各種傳說,大禹形象絕非單一古圣王而已,其相關故事同時具有創(chuàng)世神話、人類起源、文化英雄諸多意涵。
現藏于北京保利藝術博物館的西周青銅器遂公盨,銘文記載了大禹治水、平定山川的事跡
關于大禹的傳說中,最膾炙人口的便是治水神話。在神話研究者眼中,神話并非僅限于日??谡Z中所表達的荒誕不經、不可思議的含義,而是“鐫刻著它所賴以產生和傳承的人類群體的思維、情感和社會生活的烙印”[6]。因此,神話在深層次上反映了某種歷史真實。司馬遷在《史記·五帝本紀》中對五帝時期的相關記述評價道:“而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盵7]他“擇其言尤雅者”,寫成《五帝本紀》。也就是說,司馬遷對于夏以前的文獻記載保持較高的警惕性,夏以后才較敢肯定為信史,并在《夏本紀》中明確記載了大禹治水的故事。在世界范圍內,普遍存在著人類早期文明記載大洪水故事的現象,著名者如《圣經》中記載的諾亞方舟故事、蘇美爾人的大洪水傳說,在國內的少數民族,如苗族、瑤族、傈僳族就有大量關于洪水的傳說[8]。這種普遍流行的洪水神話鐫刻了什么樣的歷史真實呢?那就是早期人類與自然界的洪水進行搏斗的深刻集體記憶。在原始時期,因為生產力及相關技術低下,人類抵御自然災害的能力很弱,滔天洪水所造成的破壞給先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洪水神話反映的時期應該是人類社會已經在河流附近等水源充沛的地區(qū)定居,并形成一定規(guī)模的種植農業(yè)之時,大洪水的泛濫會給人類生存造成毀滅性的破壞,這就是洪水神話的歷史真實基礎。當然,如諾亞方舟故事中洪水延續(xù)一百五十天這樣的時間長度在現實中幾乎不可能出現,而大禹治水十三年過家門不入,如果加上鯀治水九年不成,前后持續(xù)二十余年的洪水更是天方夜譚,但這決不能簡單視為一種文學夸飾,毋寧說是反映了洪水對先民造成的刻骨銘心的傷害[9]。
《夏本紀》中記載的大禹治水的故事
大多數的洪水神話是懲罰性神話,遵從的模式一般是人類犯罪,上天降威,天帝發(fā)動大洪水要滅絕人類,一男一女躲避洪水,最后成為僅存的人類并繁衍后代。大禹治水神話卻獨具一格,這里的洪水是自然現象,而不是上天的懲罰[10],如《尚書·堯典》中帝堯在向四岳詢問誰能治理洪水時,只是客觀描述了“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11]的場景,堯為圣王,上天也不應降以洪水懲罰。對于這場洪水,人類不是躲避,而是正面治洪,并且由鯀、禹父子兩代人接力,最后平定水患。值得注意的是,鯀治水失敗,禹治水成功,一般認為是因為方法上的不同:鯀采用封堵方式,九年洪水不息,最終還因此丟了性命,被處死在羽山;大禹則采用疏通的方式,如《史記》記載“開九州,通九道”[12];《尸子》記載“禹于是疏河決江,十年不窺其家”[13];《淮南子》記載“舜乃使禹疏三江五湖,辟伊闕,導瀍、澗”,又說“禹沐浴霪雨,櫛扶風,決江疏河,鑿龍門,辟伊闕”[14],最后大水得平。鯀、禹二人治水方式一堵一疏,成敗截然不同,然而細細思考,會發(fā)現這里面的矛盾:抵抗大洪水的侵襲,從來都應該是堵疏結合的。對于重要城市和地區(qū)的堤壩要力保,這是堵;同時為了減輕堤壩壓力,會犧牲部分地區(qū)或農田,將其作為泄洪區(qū),這是疏。實際上鯀的失敗,很可能并非由于其方法上的不得當,而是因為不聽帝命?!渡胶=洝酚涊d:“洪水滔天,鯀竊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殺鯀于羽郊?!盵15]大禹的成功,按照孫慶偉的分析,是因為“大范圍、因地制宜式的疏導”、“充分調劑和分配糧食,較好地化解了分洪區(qū)居民的后顧之憂”,以及櫛風沐雨、不辭辛勞、常年奔走在治水前線的治水精神[16]。
既然鯀、禹治水區(qū)別不在堵、疏的不同,甚至兩人可能都同時采取了堵和疏的措施,那么在此治水故事的歷史敘事中,為何將疏的價值放在堵之上?其實,這和中國傳統(tǒng)哲學思維有關。中國傳統(tǒng)哲學認為大化流行,從氣的觀念看,萬事萬物都應融通無礙,如果發(fā)生阻礙不通,則會出現災難。如周幽王二年(公元前780),涇、渭、洛水三川地震,伯陽父對此解釋為:“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鎮(zhèn)陰也。陽失而在陰,川源必塞,源塞,國必亡?!盵17]這是從天地陰陽的角度,說陽伏陰迫,即陰陽之氣不得流通,導致川源塞而國亡;再如周厲王時期,邵公諫厲王弭謗時說:“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是故為川者決之使導,為民者宣之使言。”[18]這是從社會層面強調疏導的重要性,而從個人身體來講,中醫(yī)常講疏通經絡,避免血脈不通,也是認為疏通為健康體魄的基礎。由此可見,鯀禹神話以疏為上,是與中國傳統(tǒng)思維中強調疏通流轉無礙相符的。
世界上大多的洪水神話,往往涉及人類再生的主題。人類遭受毀滅性打擊后,由幸存者重新繁衍。如諾亞方舟神話中,進入方舟的人類除了諾亞夫妻外,還有他們的三個兒子閃、含、雅弗以及三個兒媳,而這些人就成了后世人類的祖先。大禹洪水神話,其實也留有人類再生故事的遺跡,這就是大禹之妻?!妒酚洝は谋炯o》記載禹自言:“予娶涂山,辛壬癸甲,生啟予不子,以故能成水土功?!彼抉R貞《史記索隱》引《世本》曰:“涂山氏女名女媧?!睆埵毓?jié)《史記正義》引《大戴禮記·帝系》曰:“禹娶涂山氏之子,謂之女媧,是生啟也?!盵19]女媧在神話中最有名的事跡就是摶土造人和煉石補天,同時女媧也是兄妹婚的主角,女媧與伏羲為兄妹,并繁衍人類,今天在漢代畫像石上還常見人首蛇身的伏羲、女媧交尾圖,女媧可以說是創(chuàng)造人類的始祖,按照《說文解字》的說法:“媧,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盵20]女媧為萬物之母,作為其丈夫的大禹自然為萬物之父,大禹治水神話也就具有了創(chuàng)生人類的意義。那么,女媧為何與大禹治水發(fā)生了關系呢?實際上,女媧也是治水之神,《淮南子》中記載:“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水浩洋而不息,猛獸食顓民,鷙鳥攫老弱,于是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斷鰲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盵21]所以,女媧本來就是治水神話的主角之一。而女媧作為大禹所娶涂山女之名,使得大禹治水神話也具有了生育人類的意涵。同時,生育人類不單單由女媧來承擔,大禹一樣具有此功能,即《史記》所記載大禹“令益予眾庶稻,可種卑濕,命后稷予眾庶難得之食”[22]。所謂生育,不僅如女媧創(chuàng)生人類,還要長育人類,大禹治水過程中讓益教導百姓種植水稻、讓后稷分發(fā)食物,就是這一體現。由此可見,大禹治水神話不僅是先民與洪水搏斗之歷史,也體現了大洪水后人類的再造。
大禹神話除了蘊含人類的再生,還保留了大地產生的線索。一般認為中國的創(chuàng)世神話,尤其是關于天地開辟的神話流傳較少、時代也較晚,最知名者就是盤古開天辟地的故事,這一故事見于三國時期徐整的《三五歷紀》:“天地混沌如雞子,盤古生其中。萬八千歲,天地開辟,陽清為天,陰濁為地。盤古在其中,一日九變,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盤古日長一丈,如此萬八千歲,天數極高,地數極深,盤古極長,后乃有三皇。”[23]大致含義指天地本混沌一片,隨著生長其中的盤古身體不斷膨脹,撐出天地之間的空間,世界得以誕生。而大禹神話中的創(chuàng)世不是著眼于整個天地的開辟,而是解釋大地如何產生,這個關鍵就在于鯀從天帝處所盜的“息壤”?!渡胶=洝费裕骸磅吀`帝之息壤以堙洪水?!惫弊ⅲ骸跋⑷勒?,言土自長息無限,故可以塞洪水也?!盵24]可見“息壤”是一種可以無限生長的土壤。根據學者研究,這里的息壤并非用于堵塞洪水,而是用于創(chuàng)造大陸,在世界各地廣泛流傳著一種“潛水撈泥造陸神話”,鯀、禹息壤治水實際是這種神話的變形[25]。鯀應為一種魚名,也就是說鯀可以潛入水中撈泥,最后造陸的工作由鯀之子大禹最后完成?!渡袝び碡暋分姓f“禹敷土,隨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就體現了大禹用息壤造高山大川這一神話,劉起釪解釋這里的“敷”字時說:“顯然此字原義,在原始神話中是上帝派禹下來在茫茫洪水中敷下土方,只能釋為‘布’,就是說布下土地。”[26]而《楚辭·天問》中“地方九則,何以墳之”也是反映了息壤不斷生長,最后形成突出水面的大陸的過程[27]。與《舊約·創(chuàng)世紀》中隨著時間流逝,洪水逐漸退去,顯出陸地不同,大禹神話中以“息壤”方式創(chuàng)造大地明顯是另一種敘事?!对娊洝分小缎⊙拧ば拍仙健费浴靶疟四仙?,維禹甸之”;《大雅·韓奕》言“奕奕梁山,維禹甸之”,可視為對大禹“息壤”創(chuàng)世的反映。
“息壤”創(chuàng)世說是從無生有地造出自然,而大禹神話中還有一種創(chuàng)世,即在原始自然上增加人工的創(chuàng)造,以人力代替天工,這種創(chuàng)造顯出大禹本身的神力和超人性,也為人所熟知?!妒酚洝分杏涊d大禹“開九州,通九道,陂九澤,度九山”[28],這種對地貌的大規(guī)模變動,在上古人力低下的情況下很難想象;更為生動的刻畫見于《淮南子》中“決江疏河,鑿龍門,辟伊闕,修彭蠡之防”[29],這里鑿龍門、辟伊闕,讓人很容易將大禹想象為天神形象,活生生以一己偉力鑿出龍門、劈開伊闕。而正因如此,各地流傳了很多關于“禹跡”的遺跡。從字面上講,“禹跡”可以說是大禹遍行天下留下的足跡。《史記》中說“禹抑洪水十三年,過家不入門,陸行乘車,水行載舟,泥行蹈毳,山行即橋”[30],無處不留下大禹的腳印,以腳步丈量天下,這種敘述反映出的是大禹以神力造化天下的傳說,天下是大禹一步一步走出來的?!妒酚洝分杏终f大禹“度九山”“身為度”[31],《史記集解》中有“王肅曰:‘以身為法度’”,《史記索隱》按曰“今巫猶稱‘禹步’”,可見此處的“身為度”實際也是反映了大禹遍行天下的故事,而禹步最初據說是因為大禹辛苦跋涉,跛足形成走路一瘸一拐的樣子,將此本為病態(tài)步伐稱作“禹步”。后世因禹的神性賦予了“禹步”神奇的色彩,巫師、道士作法時的步伐也稱為“禹步”,如王昌齡《武陵開元觀黃煉師院》詩曰:“松間白發(fā)黃尊師,童子燒香禹步時。”而大禹也被后世道教所尊崇。實際上,上古時期政教合一,部族首領往往就是大祭司、大巫師,從甲骨文占卜記錄中可以發(fā)現商王同時也是大祭司,商湯因天下大旱,剪去自己的發(fā)、須、爪,禱于桑林,明顯體現出商湯作為部族大巫師的身份,而《尚書·牧誓》記載周武王伐紂前命令將士“不愆于六步、七步,乃止,齊焉……不愆于四伐、五伐、六伐、七伐,乃止,齊焉”[32],反映的是戰(zhàn)爭前進行的具有濃厚原始宗教厭勝意義的舞蹈場景,這都說明了上古時期部族首領具有超自然力量的一面。因此,“禹步”和大禹本身具有的神性也就不足為奇,而大禹通過自身的神性將自然天文改造為人文,使得大禹成為造化本身,杜甫《柴門》詩中就感嘆:“禹功翊造化,疏鑿就欹斜?!?/p>
大禹對自然的改造,最大的成就是治水之后重新將天下劃為九州?!蹲髠鳌は骞哪辍芬队萑酥稹吩唬骸懊⒚⒂碹E,畫為九州,經啟九道。”[33]關于大禹的傳說中,涉及“九”的地方極多,如九山、九州、九道、九澤,古人言九時多為約數,概言其多,但是九州卻為實指。在《尚書·禹貢》中明確列出九州名為:冀、豫、雍、揚、兗、徐、梁、青、荊,其他古籍中對九州地名略有出入,如《爾雅·釋地》中沒有青、梁,而多出幽、營;《周禮·夏官》中沒有徐、梁,而多出幽、并。九州概念非常重要,被后世泛指中國,但是《禹貢》中所記載的與大禹相聯系的九州,卻是想象與真實并存。首先,《尚書·禹貢》與大禹時代相比,是很晚的文獻,最早不會超過西周[34],尤其是其中的“梁州貢鐵”明顯不是夏時期的現象;其次,《禹貢》九州的這種行政區(qū)劃并不符合夏朝的政區(qū)劃分,夏朝政區(qū)體系的主體為方國[35],實際在后世九州的區(qū)劃也并沒有在現實政治中得以實現,而是在《禹貢》九州基礎上,補入《爾雅》《周禮》中的幽、并、營州,形成十二州的概念,后世多以十二州為基礎劃分區(qū)劃,但州名仍多有出入。雖然大禹定九州確有諸多想象成分,但從中也可看出歷史真實。根據邵望平的研究,認為《禹貢》九州所代表的區(qū)域實際“是公元前2000 年前后黃河長江流域實際存在的、源遠流長、自然形成的人文地理區(qū)域”[36],也就是說,雖然九州的區(qū)劃在夏朝并不存在,但是所指代的地理范圍與夏文化圈大體吻合;更為重要的是九州的劃分并非全為想象,而是包含了具體真實的地理知識,《禹貢》對每一州的山川、土壤、物產都作了詳細的記載,而且根據不同地域的土壤肥力之高低,確定當地的稅賦,如對兗州的記載,先以濟水、黃河確定兗州地理位置,再講對兗州之內的湖泊、河流的疏通治理,之后談到當地土壤為黑墳,即“一種含有膏沃肥料的土壤”[37],定兗州田地等級為第六等、稅負為第九等,當地進貢特產為漆、絲和竹筐裝著的絲織品,最后講進貢所走的水路。這種詳細的地理記載和風物描述,是一種切身的在地知識,絕非想象,而是出自對當地實際的了解。與《禹貢》九州相比,另外一本古籍也記錄了大禹遍行天下對各地風物之了解,這就是《山海經》,四庫館臣引其中說法“大禹行而見之,伯益知而名之,夷堅聞而志之”,又說“禹主行水,益主記異物,海外山表無所不至,以所見聞作《山海經》”[38]??伞渡胶=洝穮s明顯為想象神異之作,如對天下地域的劃分,全書分“山經”“海經”兩大部分,山經為五藏山經,海經為海外經、海內經、大荒經構成,大體由內及外、由近及遠、由中心向四方輻射劃分天下,完全是虛構空想性的規(guī)劃,與九州按照山川地貌走勢的分布迥然不同。另外,《山海經》多記錄神奇異物,帶有原始巫術色彩,故有人認為《山海經》是先民對于異域的想象,上古社會因交通不便、生產力低下、地理知識欠缺,對于外部世界既有好奇,也有恐懼,常將未知世界想象為充滿危險、恐怖的地域。與《山海經》相比,《禹貢》九州明顯具有“祛魅”的意味,體現理性對于整個世界的認識?!渡胶=洝吠ㄟ^記錄各種神奇事物,呈現的是神秘未知的世界,而《禹貢》九州中的行政區(qū)劃,特別是對各處地力的判斷和稅負的規(guī)定,顯示了政治權力對整個世界的整頓,帝力無遠弗屆,天下得以形成。
宋代碑刻《禹貢九州疆界圖》
大禹治水拯救了天下萬民的生命,通過布“息壤”、定九州,再造天下。雖然大禹這時仍為舜臣,但是可以說他這時的所為已經是天子之事了。中國傳統(tǒng)認為,有大功于天下者必然得天下,因此大禹最后得天子之位順理成章。然而從大禹開始,原本堯、舜、禹禪讓制卻變?yōu)橛韨髯拥募姨煜?,這種傳賢到傳子的權力繼承方式是一個大的變化。傳子是將天下大權在一姓之內交接,合法性遠不及禪讓制,這種權力父子相授無疑會損害大禹圣王的形象,如何解釋這個問題,從而使得大禹到啟的權力交接成為合理,成為傳統(tǒng)歷史敘述必須面對的問題。最有代表性的是《史記》中的說法:
十年,帝禹東巡狩,至于會稽而崩,以天下授益。三年之喪畢,益讓帝禹之子啟,而辟居箕山之陽。禹子啟賢,天下屬意焉。及禹崩,雖授益,益之佐禹日淺,天下未洽。故諸侯皆去益而朝啟,曰‘吾君帝禹之子也’。于是啟遂即天子之位,是為夏后帝啟。[39]
按照《史記》的記述,大禹并沒有傳位給兒子啟,而是傳給了益。益自認為德不配位,所以避居箕山之陽,讓位于啟,而啟是天下公認的賢人,因此大家都奉啟為帝。這樣既避免了大禹傳子的尷尬,又使啟的得位是因賢能而不是因血緣。這里邏輯上存在一個矛盾,既然天下公認啟比益更加賢能,那么大禹僅僅為了避嫌傳益而不傳啟,豈不是太把天下當兒戲了嗎?而古本《竹書紀年》中記載了關于天子之位繼承的另一種敘述:
益干啟位,啟殺之。[40]
這里的記述非常簡單,但是呈現了完全不同的傳位過程,既然說“啟位”,似乎大禹是直接傳位給啟,而并不是《史記》中所說的傳位于益。另外“益干啟位”,反映的是一種爭奪,隱含著在益看來,天子之位本來應該屬于自己。這里的權力交接就遠非《史記》記載的那樣雍容揖讓,而是血淋淋的斗爭。后世封建帝王權力斗爭十分殘酷,父子、兄弟都是兵戎相見,以后世例古,古本《竹書紀年》記載的可能才是歷史真實。那么,從堯、舜、禹的禪讓到禹、啟之間的家天下,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權力交接轉變呢?學者認為這是“部落酋長由‘傳賢’制轉變?yōu)椤畟髯印七^渡階段的真實反映”[41]。在上古時期,多個部落形成聯盟,公推某一部落首領為最高首領,但這一職位并非由某一特定部落長期把持,而是由多個部落間輪流擔任。堯、舜、禹的禪讓實際是不同部落首領依次擔任最高首領的表現,從舜到禹的交接和禹、益的交接能隱約看到這個制度的實行。這種權力交接模式不是父子個人之間的交接,而是不同部落人群的權力交接,所以大禹在治水成功、登上天子之位前,他的父親鯀也參與了治水,這反映的便是鯀、禹所代表的部落人群掌握最高權力的過程。同樣在禹交接權力給伯益之前,曾將權力交接給皋陶,《史記》記載:“帝禹立而舉皋陶薦之,且授政焉,而皋陶卒?!盵42]皋陶還沒登上天子之位,就早早病死,大禹這才又舉薦了益。根據記載,有一個說法是益是皋陶的兒子[43],也就是說大禹先后傳位給皋陶和益,實際是將權力從大禹所在的部落交接給皋陶和益所在的部落。而禹到啟的權力交接,打破了這種制度,使得權力在最具勢力的部落內部傳承,這個長期掌握最高權力的部落成為真正的天下共主,夏朝誕生了。至于大禹所在部落勢力如何壯大,最終成為最高權力的擁有者,學者有不同解釋,有的強調夏禹個人的權謀的,認為他通過詐謀和私欲達到最終目的[44];也有認為大禹通過長時間的治水,鞏固了自己的權力。但是,無論過程如何,在歷史敘述中禪讓制最終被父子相繼所代替,而且在后世大眾認知中禹、啟權力的交接,更多的是因為大禹對天下的功德和啟本身的賢能,而不是通過武力取得政權,因此夏朝的建立彰顯了中國歷史中“得天下”遵循的最高原則——在德不在力,即便后世政權是以武力取得,也必須冠以“替天行道”“民心所向”等話語。
夏朝“取天下以德”的物質象征則是“九鼎”的鑄造。《左傳·宣公三年》中,楚子觀兵于周,耀武揚威,問九鼎輕重于王孫滿,王孫滿對九鼎的來歷有這么一番描述:
山東嘉祥武梁祠漢代大禹畫像石
昔夏之方有德也,遠方圖物,貢金九牧,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使民知神、奸。故民入川澤、山林,不逢不若。螭魅罔兩,莫能逢之。用能協于上下,以承天休。[45]
夏之九鼎是九牧貢金鑄造的,這和《禹貢》中九州進貢地方特產有相似之處,都體現了對天下的最高統(tǒng)治,而鑄造九鼎并非為夏王一己私利,而是“鑄鼎象物,百物而為之備”,將各種遠方異物形象鑄造在鼎上,讓百姓熟悉相關知識,并且通過圖刻相關形象使得九鼎對于百姓有了護佑的功能,使其“不逢不若。魑魅罔兩,莫能逢之”,這就是大禹對于百姓的大功勞,所以九鼎也是禹德的象征,可以“協于上下”,也就能受到上天的福佑。九鼎是最高權力象征,所以《左傳》中楚子問鼎輕重,實際就是覬覦最高權力,王孫滿明確告訴對方“在德不在鼎”,說的是關鍵不在于這個物質的鼎本身,而是鼎背后所代表的統(tǒng)治者的德行,而這個統(tǒng)治者的德行原則是由夏禹所奠定的。后世也有統(tǒng)治者仿效夏禹鑄九鼎的行為,最出名者是秦始皇二十六年(公元前221),“收天下兵,聚之咸陽,銷以為鐘鐻,金人十二”[46],這里收天下兵器,實際是象征著秦始皇擁有一掃天下的武裝,無人可擋,因此秦皇收天下兵鑄造鐘鐻、金人的行為,完全變?yōu)橐环N武力的炫耀。隨著夏朝德行的衰敗,九鼎從夏遷至商、再遷至周,象征著權力的轉移,而最后隨著周德之衰,九鼎沉入河中。傳說秦始皇曾下令打撈九鼎,但是就在九鼎要撈出水面的時候,繩子斷裂,九鼎永遠地消失于水面之下,不再出現[47]。以武力取得天下,被認為是“仁義不施”的秦始皇終究不可能獲得以德為尚的九鼎。
中國人自稱為炎黃子孫,但回溯關于大禹的歷史傳說,大禹在中國歷史中的重要性絲毫不遜于炎、黃二帝,華夏族群因大禹治水而重獲生機,之后在大禹所開創(chuàng)的九州大地上生息繁衍,而大禹所象征的德治天下的原則也被歷代統(tǒng)治者所繼承發(fā)揚,因此我們亦可說是大禹的子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