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編輯部

神話產(chǎn)生于人類的童年時期，伴隨著人類的成長，在宇宙之思與人類本體之思的相互融合、影響下始終表達與守護著人類的思維、情感與心路歷程。對一個民族而言，神話是從上古時期走來的人類的智慧遺存，是世代相傳的集體記憶。其中，創(chuàng)世神話解釋和描述天地開辟，說明人類和文明的起源，反映了古代先民對自身和宇宙由來的探索和想象。世界上很多民族都擁有自己豐富多彩、系統(tǒng)完備的神話寶庫，而創(chuàng)世神話是其中璀璨的明珠。例如古希臘的《荷馬史詩》《神譜》，北歐的《埃達》《卡勒瓦拉》，印度的《羅摩衍那》《摩訶婆羅多》，等等，都記錄著各個民族的創(chuàng)世起源。站在漫長時光坐標軸上的中國人，也在不同歷史時期面對著同一個神話之問：中國完整的神話世界究竟在哪里？

學界一般認為，相傳最早的祖先崇拜和圖騰神話產(chǎn)生于舊石器時代晚期，即母系氏族初期；宇宙起源神話產(chǎn)生在新石器時代早期，即母系氏族社會后期、父系社會即將到來的前夜。而“神話”一詞源于古希臘語μ?θο?，直到19 世紀30 年代才從晚期拉丁語mythos 或mythus 進入英語。在西學東漸背景下，日本學界用漢字“神話”翻譯了英語“myth”。19 世紀末20 世紀初，一批中國留日學生又將神話這個詞引進漢語，章太炎、梁啟超等人開始以“神話”來分析中國上古文化。自此，神話的比較研究被作為啟迪民智的新工具，用以探討民族之起源、文學之開端、歷史之原貌。如魯迅在《神話與傳說》里強調：“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xiàn)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故神話不特為宗教之萌芽，美術所由起，且實為文章之淵源。”聞一多通過《伏羲考》《龍鳳》等文章，來論證中華民族的想象力和各民族的同種同源；茅盾側重于古籍中神話故事的梳理與重構，試圖為中國文學史尋找、建構與西方文學史相對應的神話發(fā)端模式，等等。從而，在《山海經(jīng)》《淮南子》《帝王世紀》等古籍中尋找與發(fā)現(xiàn)“中國神話”成為建構“中華民族”的溯源憑據(jù)之一。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國家組織對各民族的社會歷史和語言文字進行調研考查，結果發(fā)現(xiàn)目前我們能夠見到的中華民族神話不僅被輯錄在古代漢語文獻、少數(shù)民族文字文獻、民間口述文本中，而且靜態(tài)化地鑲嵌于大量出土文物、考古遺跡中，更活態(tài)化地體現(xiàn)在各民族代代相傳的民俗節(jié)慶與日常生活中，直到今天還在不斷被更新、創(chuàng)造與生成。一個古老又年輕、神秘而蓬勃的“神話中國”正在等待著更多的相遇與重逢。人們在探索與實踐中逐漸認識到，“神話”概念遠大于文學概念。神話不僅是文學的源頭，而且是史學、哲學、宗教、政治、法律等各個意識門類的共同源頭。葉舒憲教授提出，神話是作為文化基因而存在的，它對特定文化的宇宙觀、價值觀和行為禮儀等發(fā)揮著基本的建構和編碼作用?！爸袊裨挕睂膶W文本，因而受制于漢字書寫的歷史；“神話中國”則對應文化文本，突破了文字局限，從考古學、社會學、歷史學、心理學等多學科角度進入神話研究，是重新進入中國本源探尋的有效門徑。

今天的中國是歷史的中國的一個發(fā)展。中華文明起源，不僅是我國學者潛心研究的重大課題，也是國際學術界持續(xù)關注的研究課題。經(jīng)過幾代學者接續(xù)努力，中華文明探源工程等重大工程的研究成果，實證了我國百萬年的人類史、一萬年的文化史、五千多年的文明史；體現(xiàn)了中華文明講仁愛、重民本、守誠信、崇正義、尚和合、求大同的精神特質和發(fā)展形態(tài)；昭示了中華民族共同體發(fā)展路向和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演進格局。中華文明探源工程提出了文明定義和認定進入文明社會的中國方案，為世界文明起源研究作出了原創(chuàng)性貢獻，從而推動了文明交流互鑒與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

神話敘事研究作為中華文明探源的核心問題之一，是人們認識中華文明的重要標尺。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中所蘊含的精神價值與理想追求在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中均有具象化的敘述與展示，反映了中華民族的世界觀、價值觀，鑄就了中華民族的基本文化格局，具有文明奠基的重要意義。2023 年第5 期，我刊特別推出“讀懂中華創(chuàng)世神話”封面專題，邀請蒲帥、劉新宇、劉雪瑽等六位青年學者通過重述盤古、女媧、伏羲等中華人文始祖的創(chuàng)世神話，展現(xiàn)中華民族對文明的探索、對自然規(guī)律的追求；講述中國人民敢于創(chuàng)新、勤于創(chuàng)造的開拓思維，不怕困難、披荊斬棘的斗爭精神，埋頭苦干、矢志不渝的奉獻情懷，以及多民族同源共生的文化基因，蘊藏著解決當代人類面臨共同難題的重要啟示，具有守正與創(chuàng)新的時代價值。

20 世紀80 年代，蘇秉琦先生從考古學的角度提出中華文明的起源模式并不是“一燭獨照”模式，而是“滿天星斗”格局。也就是說，中華文明的形成不是由一個單點發(fā)生向周邊擴散，而是群星璀璨，逐漸向一個中心輻射、融合。這樣“多元一體”的文明起源論不僅開辟了考古學全新的思考路徑，也在一定程度上解答了長期困擾中國神話研究的“零散、片段化”的譜系問題。中華文明探源工程至今最大的發(fā)現(xiàn)與成就之一，就是神話圖像與物象的發(fā)現(xiàn)，以及對其意義的初步揭示?？脊虐l(fā)現(xiàn)與神話敘事共同擔負著探索文明起源的重任，作為一種精神價值的表現(xiàn)，神話是考古學文化探索之心靈必需；而考古學為神話提供了重要的載體與源泉，二者的融合發(fā)展成為文明探源的必經(jīng)之路。我們只需跋涉在路上，盡情聆聽來自遠古的呼喚，放眼滿天燦爛的星光，穿梭在時間深淵，流連于神話廊道，經(jīng)過感受與想象、重塑與再造，最終返歸人類自身的航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