榮智慧

5月21日，日本廣島，七國集團（G7）峰會結束。幾個小時后，中國網(wǎng)絡安全和信息化委員會辦公室宣布，美國芯片制造商美光科技公司的產品未通過安全審查，禁止國內關鍵信息基礎設施運營方采購其存儲芯片。

為期三天的峰會期間，針對烏克蘭戰(zhàn)爭、中美爭端、氣候變化和人工智能迭代等問題，美國及其盟友正在組織“統(tǒng)一戰(zhàn)線”。就在峰會前，“芯片四方聯(lián)盟”美國、日本、韓國和中國臺灣的商界領袖會面，揚言將尋求“打擊中國惡意行為”和“培養(yǎng)對經濟脅迫的抵御能力”的方法。

中國頒布的芯片禁令，不僅是對美國層出不窮的芯片禁令的回應，也是對G7公報的回應。其實，中美兩國的芯片禁令，始終受“一慢一快”的大格局影響。

慢的是，五年以來，全球能源、制造業(yè)市場、先進技術和金融經濟的原有布局，漸漸拆解、重組。“自給自足”的趨勢，分別挑戰(zhàn)西方的供給能力和中國的需求能力，為經濟長期發(fā)展蒙上陰影。

快的是，“神奇的100天”帶來狂飆突進的熱望。自去年年底人工智能ChatGPT發(fā)布的100天內，接連出現(xiàn)可控核聚變技術、室溫超導技術的疑似巨大突破，人們是否處在科技革命的前夜？這場科技革命，能否給增長乏力的世界帶來“咆哮的20年”？

不爭先，就要落后。

深諳此理的美光，這回站在了風口浪尖上。

去中國化，“求仁得仁”

美光遭禁，早已埋下伏筆。

3月31日，中國宣布對美光進行網(wǎng)絡安全調查。6個星期后，美光突然宣布增設中國區(qū)總經理職位，由原本負責DRAM封裝與測試部門的吳明霞（Betty Wu）擔任，希望“展現(xiàn)該公司對中國在地技術生態(tài)圈、企業(yè)營運與中國各利益相關者的堅定承諾”。

此前，美光從未任命中國區(qū)總經理。

到任2個星期的吳明霞，并沒能讓美光通過審查。

成立于1978年的美光科技公司，是美國的存儲芯片行業(yè)龍頭，也是全球存儲芯片三巨頭之一，排在三星、SK海力士之后。

全球半導體存儲市場中，主要有兩種存儲芯片，隨態(tài)隨機存取存儲器（DRAM）和非易失性快閃存儲器（NAND Flash）。所有芯片中，存儲芯片用量最大。2021年，中國存儲芯片的市場規(guī)模達到5494億元，占全球市場規(guī)模的一半以上。

中國市場雖大，但美光的份額不高。2022年，美光在全球DRAM、NAND Flash市場分別占據(jù)23%、10.7%的份額。來自中國內地的營收約33億美元，銷售收入占比為10.8%。

而2018年“高峰時期”，美光在中國內地的收入占比達57%。

可以說，美光的“去中國化”趨勢相對明顯。

“去中國化”首先是“歷史”的積累。像三星在西安首期投資100億美元，建設12英寸晶圓、20納米以下制程工藝生產線，這是其海外投資的最大工廠，擁有中國大陸目前工藝最先進的半導體生產線。2018年三星再投資150億美元，開建存儲芯片二期工程。

三星和SK海力士，在中國都有兩三百億美元級別的投資。而美光僅有一家成立于2006年的西安封測廠，以及一家和力成合作成立的DRAM封裝廠。

SK海力士在無錫投資，無錫廠成為海力士全球單體投資規(guī)模最大、產能最高、技術最先進的內存廠。另外，海力士還收購了英特爾當年投資了80億美元的大連閃存廠。

三星和SK海力士，在中國都有兩三百億美元級別的投資。而美光僅有一家成立于2006年的西安封測廠，以及一家和力成合作成立的DRAM封裝廠。其分布于全球的長期資產總額約392億美元，在中國的資產5億美元上下，占比僅1.1%。

中國大陸存儲器本來也有“三巨頭”，均成立于2016年，分別是長江存儲、福建晉華、合肥長鑫。數(shù)年之內，三家企業(yè)在武漢、南京、合肥、晉江四個城市的總投資約為660億美元，超過中國臺灣內存產業(yè)30年累積下的500億美元投資。政府的支持，巨大的國內市場，內存產品同質化程度又高，國際巨頭自然感到“緊張”。

2018年，中美貿易爭端爆發(fā)。之前美光和福建晉華的訴訟，成為美國政府的制裁“靶子”。三名曾在美光任職的員工，跳槽到福建晉華，被認為“竊取美光商業(yè)機密”。美國將福建晉華列入出口管制“實體名單”。自此，福建晉華一蹶不振。

政治氛圍更讓美光找到了打擊中國競爭對手的機會。

美國眾議院、聯(lián)邦法規(guī)資料顯示，2018年以來，美光公司是美國半導體行業(yè)中向商務部、貿易代表辦公室游說次數(shù)最多的企業(yè)，且是唯一一家提出“關于中國及競爭”相關問題的美國半導體公司。2018年至2022年，美光公司向政府部門提交了超過170條游說內容—除去稅收、撥款之外，與中國相關的內容接近七成。

自從2018年10月福建晉華的DRAM自主技術被美國制裁“斬斷”，中國長江存儲、長鑫存儲又“精準”地被美國列入制裁名單，參與其中的美光，“預測”到中國的反制遲早來臨。

今日有此結果，也算是“求仁得仁”。

靠土豆起家

美國芯片企業(yè)里，美光屬于“特別”的那一種。

英特爾、仙童等公司，都建立在硅谷這種高房價、高消費的沿海城市，只有美光出身于美國最貧困的西北內陸愛達荷州，當?shù)刈钣忻奈锂a就是土豆。愛達荷州首府博伊西，人口20多萬。美光一家公司的收入，超過該州GDP的1/3。人人都說，假如沒有美光，愛達荷州的人均收入估計在美國墊底。

1978年，四個前莫斯泰克公司的員工，在博伊西一家牙科診所的地下室里創(chuàng)立了美光，拿到的第一筆訂單是莫斯泰克的64K內存。萬事開頭難，美光四成的股份，是當?shù)刎斨餍疗談诮o的。辛普勞靠種土豆和養(yǎng)豬發(fā)家，沒搞清楚薯條和芯片的區(qū)別—兩個東西的英文單詞是一樣的：chip。反正靠100萬的投資，辛普勞后來成了億萬富翁。

扎根貧苦山區(qū)的美光，一開始就懂得“降本增效”的道理。別人建工廠成本1億美元，美光只花700萬。就在20世紀80年代日本廉價內存大殺四方的時候，美國九家獨立內存生產商被打得只剩下兩家，“幸存者”就有美光（另一家也是地處邊陲的德州儀器）。

美光靠的可不只是“幸運”，比如同樣生產1M內存，日本人要曝光14次，美光只需要曝光7次。

熬到《美日半導體協(xié)議》終止了日本芯片的低價銷售，《廣場協(xié)議》后美元持續(xù)貶值，芯片企業(yè)再降低成本，就比不上技術含量重要了。美光隨之改變策略，由“降本”轉為尖端工藝研發(fā)。

縱觀美光的發(fā)展歷程，它對政治風向的把握，確實是一大特色。

2007年，美國時任總統(tǒng)小布什參觀美光弗吉尼亞工廠。當時，負責接待的美光傳奇CEO史蒂文·阿普爾頓表示，商業(yè)領袖一定要接觸國際市場，美光有70%的產品都在海外銷售。

2017年上任的印度裔CEO桑杰·梅赫羅特拉（Sanjay Mehrotra），是閃迪的聯(lián)合創(chuàng)始人之一，近年高調放話“美國必須通過《芯片法案》”。也正是在其任上，美光內部甚至做出如下推演：“如果來自中國市場的營收貢獻降至為零，該如何讓美光受到的沖擊保持最??？”

尤其對待中美關系最敏感的問題，美光更是萬分小心。2022年4月，美光修改了與中國臺灣力成在西安封測廠的合作協(xié)議：將2014年簽訂的“長期合作”，修改為每三個月續(xù)約一次。

2 0 19年底，中國大陸的NAND閃存和內存相繼量產。當年第三季度，美光率先打破市場“默契”，擴大生產，它的增產馬上令三星和SK海力士跟進，內存價格隨之下降，逼中國大陸企業(yè)面臨入市即虧損的局面。

可能也是一直以來政治正確，美光的CEO多半都會擔任美國半導體協(xié)會主席。

政治正確往往由于危機感強。

即便受到中國存儲芯片企業(yè)和國際政治氛圍的沖擊，“老大”三星也不會熬不過去；而“第二名”SK海力士則有大型財團撐腰。美光沒有過硬的后臺，市場份額又最小，隨時面臨風險。加之2019年SK海力士并購英特爾閃存業(yè)務，市場份額增加，導致美光和海力士的差距再度拉大。

在這個量升價跌的殘酷市場里，美光頻出“大招”。2019年底，中國大陸的NAND閃存和內存相繼量產。當年第三季度，美光率先打破市場“默契”，擴大生產，它的增產馬上令三星和SK海力士跟進，內存價格隨之下降，逼中國大陸企業(yè)面臨入市即虧損的局面。

2020年開始，美光打破“兩年一代”的產品發(fā)布節(jié)奏，改成“一年一代”。今年，美光更要抓尖端技術。其將接受東京的財政支持，在日本投資約3億美元，搞先進存儲芯片制造，包括使用目前最先進的極紫外光刻技術。

不爭先，當然就要落后。而在芯片行業(yè)，要么吃肉，要么挨餓，沒有中間喝湯的選擇。不想挨餓，就得“玩命”。

陷入周期谷底

“生存是一種無限的懷疑能力?！弊骷壹s翰·勒卡雷曾在經典冷戰(zhàn)小說《鍋匠，裁縫，士兵，間諜》中寫道。

整個行業(yè)的不穩(wěn)定性逐漸加大。在疫情的打斷和芯片產業(yè)中心中國臺灣的緊張局勢下，“懷疑”情緒也在蔓延，供應鏈不得不重組。同時，經過2021年至2022年的暴漲，如今半導體的價格相當疲軟，存儲芯片正處于“筑底”階段。

芯片的“盛衰”決定著國家的生存狀況，持續(xù)性的大小爭端，均在此種焦灼的心態(tài)下展開。

新產能浪潮到來之前，美國、歐洲、中國和其他亞洲競爭對手，都強力補貼本國的半導體行業(yè)。美國總統(tǒng)拜登簽署的《2022年芯片與科學法案》，鼓勵芯片企業(yè)在美國投資建廠，補貼芯片研發(fā)，其涉及金額達2800億美元。同年，歐盟委員會公布《歐洲芯片法案》，計劃投入430億歐元，讓2030年歐盟區(qū)芯片產能占有全球份額的兩成。

補貼并不能完全左右市場。美光的日子不太好過。

4月，美光剛公布了一份“凄慘”的財報，其經歷了13年以來的最大虧損。2023財年第二季度營收同比下降約53%，至36.9億美元，凈虧損23億美元。為了應對虧損，美光又削減了支出，較2022年度縮減超過40%，2023年的裁員目標進一步擴大到15%。

“跌”和“減”是這份財報里最常出現(xiàn)的字眼。

遭到中國禁售，美光未來幾個月的營收也將受到影響，但并沒有一些媒體報道的那么大。目前，美光在中國市場有3億美元的營收，主要集中在服務器和汽車領域，而汽車領域可能并不屬于“網(wǎng)絡安全”的管制范疇。另外，根據(jù)伯恩斯坦研究公司的報告，美光在中國的銷售額中，約有1/5會受到禁令的影響。而中國業(yè)務的其他部分，例如向國外銷售的消費類科技產品中的芯片，不受禁令的法律約束。

除了三星和SK海力士，日本鎧俠和西部數(shù)據(jù)也可以作為替代供應商。雖然韓國和日本公司很難無視美國的“協(xié)同”限制要求，但也不太可能完全不和中國做生意。

行業(yè)整體的慘淡才是美光不好過的主要原因。第二季度，九大芯片設備制造商，七家出現(xiàn)銷售額下滑。一方面，智能手機和服務器需求下滑、價格大跌，一方面，制造商的投資也在放緩。

銷售額下滑，股價上漲，反映的是生成式人工智能（AIGC）的樂觀前景。不過，就算股價上漲，東京電子、Lam Research的股價還是比2021年底低了約20%。

汽車和工業(yè)應用等非先進產品的存儲芯片，比如物聯(lián)網(wǎng)、通信、汽車電源和傳感器產品，需求一直好過預期，是周期底部的企業(yè)“希望”。

根據(jù)美光的財報，汽車和工業(yè)終端市場占美光總收入的20%以上，增長表現(xiàn)穩(wěn)定，其中第二財季汽車收入同比增長約5%。美光CEO表示，在逐步放寬非內存供應限制和增加每輛車的內存容量的帶動下，汽車內存需求將在2023年下半年繼續(xù)增長。

然而，即使車用存儲器沒有觸犯“禁令”，中國汽車制造商可能還是愿意尋求更“安全”的供應商。

除了三星和SK海力士，日本鎧俠和西部數(shù)據(jù)也可以作為替代供應商。雖然韓國和日本公司很難無視美國的“協(xié)同”限制要求，但也不太可能完全不和中國做生意。

客觀來看，中國的存儲企業(yè)，都受限于美國禁令，很難短期內實行國產替代。長遠著眼，它們背靠中國的大市場，依然要堅持不懈地鉆研技術，多方籌措，靈活變通。中國政府反制美光，只是一次“定點行動”，長遠來看不會對中國存儲市場產生決定性的影響。

重要的是，5月21日制裁美光后，22日中國商務部長就與部分美資企業(yè)座談，探討“營商環(huán)境建設”，鮮明地展現(xiàn)了“賞罰分明”的態(tài)度：鼓勵外企做大做強中國市場，降低外企成本，加大中國市場的吸引力，繼續(xù)保持“開放”的勢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