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一帆
陽春三月,草長鶯飛,恩師那一輩的老者們開始頻頻聯絡,不少文化教育界的老友時常組織聚會。每每酒過三巡,他們回憶青春歲月,數唱老調,擊缶而歌,真是不亦樂乎。我有幸跟隨恩師,參加過幾次這代人的“賽歌會”。
那天到酒店時,恩師的幾位老友已坐于廳內,正聊得熱鬧,見我到來,都笑個不停。其中一位高喊:“唱老歌比賽,黃毛丫頭也幫不了忙?。 倍鲙煈暤溃骸熬褪且尯筝呏牢覀儺斈甑囊魳酚卸嗝腊?!”
寒暄一陣之后,他們繼續(xù)之前的話題。大概說到孫兒的作文題目《旗幟》時,一位戲劇學院教臺詞的教授有感而發(fā):“我第一次參加合唱隊時,演唱的作品就是《旗幟》?!彪S即他情不自禁地唱起來:“勝利的旗幟嘩啦啦地飄,千萬人的呼聲地動山搖?!?/p>
其實,這位老教授記錯了歌名。他唱的這首歌實際上是瞿希賢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創(chuàng)作的《全世界人民心一條》,歌曲因鏗鏘的節(jié)奏、朗朗上口的曲調深得群眾喜愛,廣泛流行于全國各地。這部作品不僅在1951年第三屆世界青年聯歡節(jié)上榮獲音樂作品二等獎,還與王莘創(chuàng)作的《歌唱祖國》一同成了當時國慶節(jié)必唱的歌曲。
那時,瞿希賢所參加的中央音樂學院音樂工作團(以下簡稱“音工團”)面向群眾開展了許多演出和培訓,在社會上產生了廣泛影響,大批新創(chuàng)作的歌曲在音工團的巡演與教唱中傳遍全國。上海音樂學院音工團成立于1950年,賀綠汀任團長,周小燕任副團長,王品素任指導員兼黨支部書記,團員近三十名,團址設于杜美路(今東湖路)二十號。以陳銘志先生為代表的許多學者都曾參與其中,大家積極開展采風和演出創(chuàng)作活動,推動中國音樂事業(yè)的發(fā)展。盡管全國各地的音工團大多只存在了三年左右的時間,但它們在中國音樂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另一位留著山羊胡子的老先生,好像是位教授古文的老師,感慨地說道:“這好像還是我國第一部彩色紀錄片《中國人民的勝利》插曲吧?”大家不敢肯定,因為這部片子由導演瓦爾拉莫夫制作拍攝,他或許并不知曉瞿希賢這首歌曲。
隨后一位有些年紀的女老師說:“不管是不是,能夠讓我們重溫童年時代的快樂就好!”看著這群長者,我很難想象他們當年身著白襯衫藍褲子,放飛氣球,奔向人民廣場觀禮臺前的場景。“那時候可真是精神抖擻呢,”女老師高唱,“紅領巾,胸前飄,少年先鋒志氣高,時刻準備著,為國立功勞?!?/p>
恩師與我解釋道:“我們都是同齡人,是唱著這些歌長大的?!焙鋈?,戴黑邊眼鏡的老師“梆梆梆”哼起了調子,大家立刻跟唱起來。那是三大電影制片廠(北京、上海、東北)的片頭音樂——賀綠汀創(chuàng)作的《新民主進行曲》。
同胞們,快起來!全國的工農兵學商,團結起來,向前進。
要把那法西斯賣國賊一掃光,我們有無比的力量。
新民主主義要實現,新中國靠我們自己來創(chuàng)造。
此曲的創(chuàng)作要追溯到抗戰(zhàn)勝利前夕,它原是賀綠汀為魯迅藝術學院的原創(chuàng)話劇《沁源圍困》所作的配樂《搶糧進行曲》。1946年,延安中央管弦樂團成立,賀綠汀作為團長,將《搶糧進行曲》改編為管弦樂曲并改名為《勝利進行曲》。兩年后,他又親自填詞,將《勝利進行曲》改名為《新民主主義進行曲》,簡稱《新民主進行曲》。這歌調踏著上行附點的動機,似乎預示了人們朝著勝利和光明前進,昂首闊步走進新中國。
此時,不知誰唱起了第一句:“太陽照在綠草地,草原顯得更美麗?!逼渌司o隨其后唱道:“最大的光榮屬于誰……”這首歌曲是賀綠汀與郭沫若合作的《人民的領袖萬萬歲》,表現了人民對領袖的謳歌。該曲建立于降B調,“萬萬歲”停留在了全曲最高的F音上。
老先生們回憶當年歲月,情景仿佛歷歷在目。在上海街頭,學生們在街頭巷尾傳唱歡迎解放軍的歌曲《我們的隊伍來了》,有些還用手風琴為之伴奏,雖無人指揮,卻能一呼百應。
我們的隊伍來了,浩浩蕩蕩,飲馬長江。
我們的隊伍來了,強大雄壯,紅旗在飄揚。
這首歌不僅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就傳遍上海及周邊地區(qū),而且在《華商報》發(fā)表以后,還廣泛流行于我國香港等部分沿海城市,甚至連緬甸、越南等地的革命青年都在傳唱。
這首歌曲的創(chuàng)作者并不為大家所熟知,他就是1943年畢業(yè)于西南聯大無線電專業(yè)的蔡余文。他因自幼喜愛音樂,又看到音樂對民眾的感染力,遂“棄理從樂”,走上了音樂創(chuàng)作的道路。后來,他進入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音樂干部進修班深造,憑借一曲曲客家山歌聞名全院。
推杯換盞間,剛剛那位有些年紀的女老師又唱了起來,大家很快接上:“美帝國主義要武裝日本,我們堅決不答應。反對武裝日本,反對武裝日本,反對反對,反對武裝日本!”
《反對武裝日本》由呂驥創(chuàng)作完成于1951年。當時日本倚仗美國的支持,建立“自衛(wèi)隊”,不僅大量采購美制軍火,還大力發(fā)展軍事工業(yè),于是被激怒的中國人民紛紛走上街頭游行示威,高唱這首歌曲。
教臺詞的老師說道:“這首曲子一上來就是切分節(jié)奏,大家總唱不好,而且倒數第二句‘反對的音調需要自由拖長,但‘奇就‘奇在下鄉(xiāng)采風時,我發(fā)現老鄉(xiāng)們竟然都會唱?!绷硪晃淮鹘鸾z邊眼鏡的老師笑著說:“音調都不知道唱到哪兒去了?!?/p>
說起蘇聯,外語學院的老師帶頭唱了一首《莫斯科—北京》,這首歌由瓦諾·穆拉杰里(Vano Muradeli)創(chuàng)作完成。除此之外,他還作有《蘇維埃愛國者進行曲》《國際學生聯合會會歌》等三百余首歌曲。
大家對蘇聯文化有著很深的情結,他們回憶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就連兒童歌曲都彌漫著中蘇友好的氣息。一位身穿紅色毛衣的女老師忽然唱起:“中蘇兒童手拉手,大家一起跳舞又歌唱。”大家也附和著唱了起來:“中蘇兒童好朋友,我們團結友愛好像兄弟一樣!飛過森林,飛過遙遠的邊境,歌聲合成一個聲音?!?/p>
老人們一直在輕聲唱著,都顧不上夾菜了。他們一口氣又唱了《世界民主青年進行曲》《快樂的人們》《青年之歌》等歌曲,后來又想起了一個新的旋律,隨即一起唱了起來:“在烏克蘭遼闊的原野上,在那清清的小河旁,長著兩棵美麗的白楊,這是我們親愛的故鄉(xiāng)……”
恩師悄悄向我解釋,這首《在烏克蘭遼闊的原野上》,上一輩的知識青年幾乎人人會唱。其實我小時候在父親的抄歌本上見過這首歌,但他把標題記成了《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還標注了出自《保爾·柯察金》,這是怎么回事呢?
教臺詞的老師說:“其實這也是一首移植歌曲?!贝烁枵{原為烏克蘭十九世紀流行的民歌《滔滔的德涅伯爾洶涌澎湃》(The Mighty Dnieper Roars),歌詞是由烏克蘭詩人塔拉斯·舍甫琴科(Taras Shevchenko)的長詩《一個得了邪病的姑娘》縮減而來的。這部哥薩克版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敘事長詩共計二百五十多行,歌詞僅使用了其中的十二句(原詩第三行中的“柳樹”在歌詞中改為了“梣樹”)。這首歌曲的中文歌詞由我國翻譯家薛范先生譯配,可與《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相媲美,達到了信、達、雅的境界。
滔滔的德涅伯爾洶涌澎湃,
狂風怒吼落葉紛飛,
高高的梣樹彎到那地面,
德涅伯爾河上波濤翻滾。
我剛和恩師說了幾句,他們又唱起了波蘭的《小杜鵑》和《在卡吉德洛森林里》。“卡吉德洛古老森林,有一股清水泉,又清涼、又干凈、又涼快、又甜美,好一股清水泉。”這首歌曲描繪了卡吉德洛森林的迷人景色,旋律動人,頗具童話意境。
忽然,有人唱起《假如明天戰(zhàn)爭》,大家的回憶也很快被拉回抗美援朝時期……
戴金絲邊眼鏡的老師站起身來,擺手讓大家安靜下來,說道:“諸位,再這樣唱下去真沒完了,你們看看幾點了?”
不知不覺竟已八點半了,該散席了。
一位留著絡腮胡子的老師說:“下次再從抗美援朝聽我們繼續(xù)唱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