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麗

今年3月，全國政協(xié)委員、北京師范大學教授張志勇提出了嚴查、嚴禁學校“超前學習”行為的建議。提議一出，褒貶不一。有人說，“超前學習”是學校在各方壓力下的不得已而為之；還有人認為，嚴查“超前學習”不現(xiàn)實，因為學歷“卷”、上升通道“卷”。但如果全民接受“超前學習”，只會產生滾雪球效應，使得學業(yè)競爭陷入惡性循環(huán)。

在倍速與“內卷”化時代，我們?yōu)槭裁匆磳Α俺皩W習”？學校教育又如何走出自己的步伐？圍繞此問題，本刊邀請了校長、教育學者進行探討。

反對“超前學習”——更準確地說，是張志勇所指出的校內“超前學習”，我們反對的是什么？

溫紅博：我們反對校內“超前學習”，核心是反對教育工作者對教育基本問題的認識偏差。反對校內“超前學習”，首先是“超前學習”違背了國家教育的相關政策文件；其次是“超前學習”反映了一種落后的教育策略與方法；最后是“超前學習”反映了教育實踐者對教育基本問題的忽視。

教育需要考慮的一個基本問題是教育目標、教育方式與教育評價的一致性。所謂的“超前學習”本質上可能嚴重威脅或者破壞了這種一致性。教育是一個系統(tǒng)化的整體架構，首先要設定學校教育的目標，明確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學生需要獲得的知識、能力和素養(yǎng)，特別是高水平的、對未來生存具有重要價值的素養(yǎng)——可以將其稱為“計劃的課程”。其次要考慮學校教育中學生通過什么樣的學習活動，按照什么樣的節(jié)奏和順序，才能真正實現(xiàn)高水平素養(yǎng)的形成，例如聽講、閱讀、練習、探索、實踐、真實的任務等一系列有著明確時間序列的由學?；蚪處熤鲗Ш蛯W生自主設計的學習活動——可以將其稱為“實施的課程”。最后是通過什么樣的方式、途徑和方法，評價教育最終的結果是否達成了最初的教育目標——可以稱之為“落實的課程”。

“計劃的課程”的具體體現(xiàn)是國家頒布的義務教育、普通高中的課程方案和各學科的課程標準，以及國家統(tǒng)一審定通過的各科教材。課程方案和課程標準包含了我們教育的核心目標，以及為實現(xiàn)核心目標而必需的課程設置和教學時間?！俺皩W習”主要體現(xiàn)的是“實施的課程”，這種“實施的課程”明顯違背了課程設置和各個學科課程標準的整體規(guī)劃、具體要求。而無視課程設置的權威規(guī)定，缺乏科學指導的任意課程進度將導致我們立德樹人、五育并重、全面發(fā)展等核心的教育目標無法實現(xiàn)，從而嚴重破壞了教育目標、教育方式與教育評價的一致性。

王殿軍：超前學習現(xiàn)象的確存在，尤其是一些教育培訓機構，為了經濟利益，往往給家長灌輸“不要輸在起跑線上”的理念，在暑假和寒假組織各學段起始年級的“超前學習”活動，嚴重干擾了學校的正常教學秩序，嚴重影響了學生的學習效果，不僅容易造成學生在學習上吃“夾生飯”，而且浪費了學生初次接觸新知識時產生好奇心和濃厚興趣的機會。這種“超前學習”是要堅決杜絕的，尤其是要在家長圈和全社會進行宣傳，呼吁大家不要為孩子選擇這樣的不負責任的“超前學習”。

學校整體教學安排上采用“超前學習”的模式，也有違教育規(guī)律，是不可取的。國家課程標準中對于教育進度有科學的安排，對于絕大多數(shù)學生而言，這個進度是基本合適的。如果為了騰出更多時間來安排復習備考，專門通過增加周課時甚至課后學習時間的方式，突擊完成教學任務，這類“超前學習”行為應該杜絕。但是，對于個別能力超強的學生，為了體現(xiàn)“因材施教、個性化培養(yǎng)”的理念，在教師的指導下有計劃地“超前學習”，不但不應當杜絕，相反應當提倡?；A教育的高質量，不僅要體現(xiàn)在對課程的高標準、嚴要求，也要體現(xiàn)在針對個性差異的靈活處理。我們反對的是全體學生的“超前學習”，而不應反對個別學生的“超前學習”。

孫睿：復旦大學研究者曾對６所大學1359名參與基礎學科拔尖人才培養(yǎng)項目的在校學生進行實證分析，發(fā)現(xiàn)中學階段具有“競賽獲獎”“完成科創(chuàng)”“提前涉獵”三種“超前學習”經歷的拔尖學生在大學的學習中都顯著地產生更多的創(chuàng)新想法，更積極地向他人推介自己的想法并力爭獲得認可，更努力爭取所需資源以實現(xiàn)自己的科研構想。其中興趣型競賽生在各方面表現(xiàn)優(yōu)于非競賽生和功利型競賽生。廣西師范大學研究者曾對某小學五、六年級學生的數(shù)學“超前學習”情況進行研究，得出以下結論：“超前學習”對不同等級學生的學習情緒產生不同的影響。其中，成績優(yōu)秀的學生，更易產生對數(shù)學學習的好奇心和學習興趣；成績良好和成績一般的學生，在產生學習滿足感和充實感的同時更易產生學習焦慮、學習壓力、學習羞愧等負面情緒，不利于該階段學習持續(xù)性的落實；對于成績及格和及格以下的學生，“超前學習”則會帶來一系列的負面情緒，最終會讓學生對數(shù)學的常規(guī)學習產生厭倦感和習得性無助感，對其學習心理的健康發(fā)展產生極大的負面影響。

由此可知，在國家實施人才強國戰(zhàn)略、著力推動拔尖創(chuàng)新人才培養(yǎng)的大背景下，我們反對“超前學習”，不是一刀切地反對所有形式的“超前學習”，而是反對由學?；蚪虒W主管部門主導的超越多數(shù)學生學習興趣、認知特點、成長規(guī)律的“超前學習運動”。其主要表現(xiàn)在為了政績和政策支持，調動大規(guī)模教育資源，廣撒網式進行競賽培養(yǎng)和選拔，或者在教學進度上進行全員趕超、全員培優(yōu)、全員加速。

學校的“超前學習”背后牽涉哪些問題，應如何糾偏？

王殿軍：個別地方的學校存在“超前學習”現(xiàn)象，究其原因，最主要的是被培訓機構帶了節(jié)奏，被應試教育牽著鼻子走，片面相信長時間、高強度、重復性的學習和訓練是取得優(yōu)異成績的唯一法寶。解決這個問題需要多管齊下，首先要樹立正確的教育觀念，不能只育分不育人，只關注知識傳授不關注能力培養(yǎng)；其次要加強督學監(jiān)管，對于學校整體搶進度的“超前學習”零容忍；最后要徹底解決問題，還須從打破“一考定終身”、破除“唯分數(shù)”做起。

溫紅博：學?！俺皩W習”背后牽扯的核心問題是教育評價問題。學校的“超前學習”反映了區(qū)縣、學校、教師等層面以中考、高考分數(shù)和升學率作為教育質量評價的唯一標準。錯誤的教育評價認識、方法導致了錯誤的課程實施方法和手段。

習近平總書記早在2018年的全國教育大會上就明確指出，要深化教育體制改革，健全立德樹人落實機制，扭轉不科學的教育評價導向，堅決克服唯分數(shù)、唯升學、唯文憑、唯論文、唯帽子的頑瘴痼疾，從根本上解決教育評價指揮棒問題。2020年，中共中央、國務院印發(fā)了《深化新時代教育評價改革總體方案》，指出教育評價事關教育發(fā)展方向，有什么樣的評價指揮棒，就有什么樣的辦學導向。

實際上，學校“超前學習”糾偏的具體方法在《深化新時代教育評價改革總體方案》中已經給出了明確回答。例如：在改革黨委和政府教育工作評價中要求堅決糾正片面追求升學率傾向。各級黨委和政府要堅持正確政績觀，不得下達升學指標或以中高考升學率考核下一級黨委和政府、教育部門、學校和教師，不得將升學率與學校工程項目、經費分配、評優(yōu)評先等掛鉤，不得通過任何形式以中高考成績?yōu)闃藴湿剟罱處熀蛯W生。在改革學校評價中要求改進中小學校評價，重點評價促進學生全面發(fā)展等。

落實教育評價改革總體方案的要求，杜絕類似學?！俺皩W習”這種影響教育質量的頑瘴痼疾的有效舉措之一，是推進和完善國家基礎教育的質量監(jiān)測制度。通過全面建立包括學前、義務教育和高中在內的教育質量監(jiān)測制度，及時發(fā)現(xiàn)問題，及時整改、規(guī)范，從而提高國家、省市和區(qū)縣的教育治理能力與水平，促進教育健康發(fā)展。

“人生是曠野，不是賽道?！痹诋斍敖逃母?、教育高質量發(fā)展的背景下，中小學校應如何變革育人方式，秉持以學習者為中心的“慢下來”的教育教學節(jié)奏？

王殿軍：當前的教育改革不斷深化，舉措頻出，但是真正的“硬骨頭”就是評價體系和考試招生制度，如果這塊“硬骨頭”啃不下來，高水平人才培養(yǎng)和全面育人就難以實現(xiàn)，“慢下來”就無從談起。我們的評價如果能克服“唯分數(shù)”，充分考慮學生的能力和個性，那么，為了發(fā)展能力，我們需要思維導學，要思考、要討論、要研究，自然就會“慢下來”；我們需要創(chuàng)新能力、動手實踐能力，要探究、要操作設備，自然也會“慢下來”。

孫睿： 在倍速的時代激流中，在應試思想的困囿下，如何洗濯社會的浮躁、浮夸、浮華，守護屬于我們的教育理想王國，讓孩子在自然的節(jié)律中拔節(jié)成長，是每一所學校都應該尋找的初心。近年來，我們倡導踐行“新人文教育”?！靶氯宋慕逃钡孽r明特征就是弱化教育的功利性，注重學生的生命成長和精神成長，以課程變革促進人的全面而個性化地發(fā)展。

一是以學生為中心，做可選擇的教育。學校將課程分層、分類實施開展，真正實現(xiàn)一生一課表，讓每一位學生找到適合自己的跑道，讓全面而有個性的發(fā)展成為現(xiàn)實。在分層課程方面，學校以“三個層級”為立足點，全員參與分層走班課程建設，真正做到因材施教。在分類課程上，學校打造“禮賢新五育”“禮賢新六藝”課程。走進課堂，學生可以體驗多肉植物的種植養(yǎng)護，毛線的鉤織針法，果酒、果醋和泡菜的制作……這些課程讓學生由“做題家”到“生活家”，賦予孩子健康生活力；硬件開源課程、機器人課程、基因編輯課程，讓創(chuàng)新可見、未來可期，賦予孩子科研探究力；禮賢國學經典、禮賢美學經典、認識甲骨文、射箭，將中華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教育落到實處，培養(yǎng)學生文質兼美的君子人格。課程的支撐，綜合提升了學生的人文底蘊、藝術修養(yǎng)、健康生活、責任擔當、學習能力、實踐創(chuàng)新等素養(yǎng)，引導學生學會做人、學會審美、學會健體、學會生存、學會學習、學會創(chuàng)造。

二是以活動為中心，構建流動的生命場景。學校從一件件觀照生命的“小事”著眼，從一處處觸摸成長的細節(jié)著手，梳理出“在禮賢要做的99件事”。例如，認識99位大國功勛人物，認識99位中國古典圣賢，閱讀99本經典書籍，認識99 位科學巨擘，聆聽99段世界名曲，看見99種創(chuàng)業(yè)人生等。以“99件事”作為新課程體系的聯(lián)結點，聯(lián)結“五育并舉”，聯(lián)結“見賢思齊”與“家國天下”，滋養(yǎng)每一個飽滿完整的生命個體。學校將入校典禮、開學典禮、休業(yè)式、 成人儀式、畢業(yè)典禮等系列活動統(tǒng)籌為“典禮課程”。入校典禮，從校長手里接過錄取通知書；開學典禮，貯存新學期“許愿瓶”；成人儀式，面對國旗宣讀誓詞，過“成人門”；畢業(yè)典禮，華服出場，同校長合影。一個個盛大儀式給學生以秩序感、 歸屬感和神圣感，為德育工作賦予了深層內涵。

三是以社會為中心，實現(xiàn)個人發(fā)展與未來坐標的聯(lián)結。2016年至2019年，學校曾連續(xù)4年組織學生赴貴州開展紅色之旅研學活動。5天的緊密行程磨礪了學生體魄；多彩貴州讓學生體會到祖國大好河山之自然、人文之美，提升了學生欣賞美、創(chuàng)造美的能力；社會狀況調查、課題研究讓學生在實踐中提高了自己的敏銳觀察力、思維分析能力、知行合一能力。此外，學校開設的“尋根禮賢—文化青島—海洋之境—創(chuàng)新之城”綜合實踐類課程，搭建起個人成長、人際關系、世界舞臺的流動性教育場景，在生活和社會中鍛煉學生的品格與能力，從而更好地培養(yǎng)適應未來社會的多元智能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