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向娟

壹

廣播

聽見動靜，一個女人抱著雙臂從店里探出半個身子，想去迎客人。商場里全天循環(huán)播放的防疫廣播過于喧囂，她聽見動靜太晚了，客人看不到她想挽留的舉動，徑直從店門口走了過去，女人只好重新縮回了店里。

在北京大柳樹官鑫市場，女人和丈夫一起在商場2樓經(jīng)營這家美妝店。他們承包了一個店面，平時她的婆婆也在店里幫忙。據(jù)女人說，他們做的是薄利多銷的生意，店里的東西報價都接近批發(fā)價，比如3卷碗口粗的洗面巾，“只賣10塊錢”。

在官鑫市場，多得是這樣的夫妻店。那些擠滿1樓每個不足5平米的古玩小攤位，攤主基本都是中年夫妻。眼下生意不好做，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都沉默地半躺在柜臺里，顧不上給商品打燈，遠看過去攤位灰蒙蒙的。有人路過，他們便坐起來，從攤上隨機抓起一件，遠遠地往來人的方向遞：“看看？”被拒絕后，攤主們面露悻色，默不作聲地縮回攤位去。

作為北京著名的舊貨和二手批發(fā)市場，大柳樹官鑫市場的商品向來以低價吸引大批顧客，養(yǎng)活了市場里幾百家店鋪。店主們幾乎都是外地人，承擔高額店租的情況下，以往也能養(yǎng)家糊口，有的人還賺得盆滿缽滿。一些資深店主，閑聊中還會提及前些年市場每周末人頭攢動的場景。那時候吆喝聲、討價聲不絕于耳。

這樣的光景毫無征兆地在3年前的春天結(jié)束。新冠疫情開始之后，商場里少有顧客，冷清的大廳里，只剩全天循環(huán)播放的防疫廣播回蕩。

位于市場出口的一家瓷器店，老板洪山記得這些防疫守則廣播，是從2020年春末開始循環(huán)播放的。剛有廣播的時候，洪山只覺得吵鬧。他和妻子想到2003年北京鬧過的“非典”，那時候半年熬過去，也就結(jié)束了。他和妻子想著，不如就閉店幾個月，好好休息一段時間，疫情結(jié)束后再重振旗鼓。不過很快他就發(fā)現(xiàn)事情變得不對勁。

市場管理方開始減免封控期間的店租。這本對他們有利，但出于商人的敏銳，洪山怎么看，商場管理方的讓利都像在提示以后可能是場持久戰(zhàn)。

他和妻子商量對策，起初他們想用短視頻平臺帶貨做網(wǎng)店。折騰了一兩次之后，他發(fā)現(xiàn)直播間的觀眾多數(shù)只是在同城無意刷到，前腳劃進來下一秒可能就劃走。觀看人數(shù)始終只有個位數(shù)，根本無法賣貨。

趁火打劫的人也有。一次，有人私信他說，可以幫忙給店鋪引流，只需要980元，就幫助他上平臺推薦頁。洪山心動了，向?qū)Ψ降闹Ц秾氋~號打了980元，就再也聯(lián)系不上對方。洪山至今沒有告訴妻子這件事，只是在發(fā)現(xiàn)被騙的當晚，把上當?shù)氖戮幊闪伺笥训墓适轮v給妻子聽，提醒她注意這種騙局。

后來3年，生意逐漸蕭瑟，客人數(shù)量驟減。偶有客人上門，頂著這些廣播討價還價，要抬高聲量才能聽清。

洪山夫婦店鋪300米開外，左工坊皮具店的女主人不在，只有男主人左愛平留在店里和弟弟一起看顧生意。生意不好加上疫情阻滯，左愛平的妻子2022年5月份之后就一直在隨州老家。

臨近中午，弟弟回住處做午飯。以往回去做午飯的都是左愛平的妻子，左愛平想念妻子做的蒜薹炒肉，他說，已經(jīng)半年多沒嘗過了。以前和妻子一起看店，夫妻倆隔三差五就會炒幾個小菜，關(guān)店后一起小酌幾杯。

一整個上午，左愛平賣出去3條皮帶。來店里買皮帶的大都是住在附近的老人。快12點的時候，一個男人進店要定做兩條皮帶，用來把皮包固定在摩托車后座?？腿税衍囃Ｔ谄ぞ叩觊T口，左愛平看到的時候突然露出驚喜的神色。“前些年一直想買輛川崎的車，哎……”他不說了，拿出材料和工具，開始趴在地上裁剪皮具。忙活了一個多小時，終于做好，左愛平拿到摩托車后座比對，客人不滿意，覺得皮料太軟。左愛平看了看弟弟送來的飯菜，默不作聲開始重做。

在左愛平記憶中，曾經(jīng)的官鑫市場作為北京第一大跳蚤市場，琳瑯滿目的商品吸引的不只是周圍的居民，還有不少外地的游客和零售商。短視頻流行后，總是有年輕人舉著手機來這里拍視頻，對著鏡頭念叨著“打卡”，許多店主都樂于見到這些舉動新奇的年輕人，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人，很可能花很短時間，一口氣在店里買下很多貨物。

好光景的時候，大家生活也過得愜意。一些店主做完一個大單，還能毫無顧忌地關(guān)店休息。錢不著急掙，今天休息一會兒，以后的生意不會猝然消失。

如今卻不同了。

貳

掙扎

洪山和妻子都是唐山人，開骨瓷店14年。2013年到2019年是洪山記憶里生意最紅火的幾年，年利潤能達到五、六十萬元。疫情第三年，店里的瓷具成堆摞在貨架上，泛黃落灰的紙條上寫著“大降價”一類的字樣，即便價格降到幾乎沒有利潤空間，也幾乎無人問津。

這天開店將近兩個小時，店里只來了一個老太太，看上一個標價為98元的鍋具。洪山和妻子一起上陣，和老太太一番討價還價，以65元的價格把鍋具賣了出去。打包的時候，洪太太嘆著氣說：“也就是這幾年，這價格放在幾年前不可能賣，都虧本了?！辈恢@番話是不是說給老太太聽的。

洪太太說，前些年店鋪幾乎每天能賣出四五千元的商品，她按20%的利潤定價，一天能凈賺上千元，應付店租、房租、房貸綽綽有余。但如今，每天最多能營收兩三百元，連付店租都不夠。

兩年前開始，夫妻倆已經(jīng)拿前幾年存下的積蓄給店鋪“填坑”。賠本的生意，也難收攤止損，誰也說不準什么時候商場就重新熱鬧起來。誰也不想成為在景氣回歸前夜放棄的悲劇人物。

前些年手有余力，夫妻倆對于老家的親戚朋友不吝嗇，誰家有困難，借錢不用猶豫。洪山還記得，有一次大家給堂兄的孩子湊錢做手術(shù)，他二話不說就可以拿出10萬元。那時候的從容和仁義，底氣都來自于這家夫妻店。如今洪山不僅要想辦法避開好友聚餐，連自己的孩子想買玩具和零食，他都要在心里斟酌許久。

他的瓷器店生意，客源主要是從外地來批發(fā)的商戶。疫情開始之前，洪山的店里總是擠滿了外地口音的客戶。后來疫情時斷時續(xù)，進京政策多變，許多外地商販也不愿意折騰和冒險，紛紛轉(zhuǎn)而尋找其他貨源，洪山夫婦因此失去了不少客戶。

看著相熟的客戶紛紛在朋友圈求問其他地區(qū)的貨源，洪山心里不是滋味。一開始，他主動給老客戶打電話，表示如果對方愿意下單，自己就可以幫忙解決進京過程中，居家隔離可以暫住的地方，但總是被婉言拒絕。

連進貨也困難重重。洪山以往從河北唐山進貨，離北京不遠，從前每次去進貨要用3、4天時間。疫情封控最嚴厲的時候，同樣的事情洪山要花1個月去做。眼看著市場上流行的瓷具換了一批又一批，堆積在倉庫的品類早已過時，唐山窯里新燒的瓷器無法進京，洪山和妻子為此發(fā)愁過許多日子。

夫妻倆的瓷器店關(guān)乎一家4口人的生計，生意走下坡路，整個家庭的生活水平都要下降。

撐到第三年，洪山和妻子是不斷掙扎著走過來的。

聯(lián)系老客戶無果后，洪山想著辦法招攬新客戶。他在網(wǎng)上搜索瓷具零售商，主動私信，提出讓價，吸引對方。不少人收到信息后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但了解到需要進京驗貨、取貨，便都退避三舍。幾番折騰過后，夫妻倆徹底失去了信心，決定安靜等著疫情結(jié)束的那一天到來。

官鑫市場位于北京東四環(huán)，周圍交通便利，人流量大，也意味著傳染風險大。因此，每當北京疫情開始出現(xiàn)泛濫的前兆時，官鑫市場都會早早啟動“休憩程序”。左愛平說不清被要求閉店多少次了，每次只要北京有大規(guī)模疫情暴發(fā)，他都要按照管理方要求，閉店休息。

這3年里，里面的商家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次的閉店和封控。

左愛平第一次閉店是2020年春天，持續(xù)數(shù)月，一直到當年6月份。彼時，市場的相關(guān)管理方案尚不完善，左愛平一家困在老家毫無收入，依然承擔著每月7 000元的店租。那年6月，當左愛平終于回到北京，打開店門，他發(fā)現(xiàn)很多貨物都積了灰，一家人洗洗擦擦、忙活了兩三天才將店鋪恢復到原狀。

但他們發(fā)現(xiàn)，市場的繁華卻怎么都回不去了。相熟的店家們個個一臉愁相，一見面就互吐苦水。

左愛平不能就此認栽。他開始學著那些來“打卡”的年輕人一樣玩互聯(lián)網(wǎng)。他拍下制作皮具的過程，配上熱鬧的背景音樂傳到短視頻平臺上。每天關(guān)店回家，他就學習剪輯、配樂。他曾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告訴妻子：“疫情后啥都不景氣，只有短視頻還在賺錢，咱們要趕趟兒。”妻子不這么想。她覺得丈夫瞎剪的視頻不可能被人喜歡。

那段忙碌的日子，最好的見證是一條點贊量115次的視頻。左愛平如今把它置頂在自己的短視頻主頁。只可惜，他頻繁的更新，沒有得到能創(chuàng)造收入的反饋。

左愛平在短視頻上沒有收入，只好在線下售賣中放低期望，能賣出去就好。原來標價89元的皮帶降價到65元，后來120元可以賣兩條，附帶銅質(zhì)褲袢和現(xiàn)場手工縫制服務(wù)。

雖是半賣半送，左愛平和弟弟還是堅持為客人一絲不茍地制作，簡單地為客人的皮帶上個褲袢也需要十幾分鐘。他們覺得這是在踐行匠人精神：“雖然賣出的價格不滿意，但做工還是要細致?！?/p>

幾度抗爭過后，洪山夫婦和左愛平夫婦都陷入很長一段沉寂。

叁

轉(zhuǎn)折

左愛平今年47歲，做手工皮具已經(jīng)25年。22歲時，他聽從廣州回來的同鄉(xiāng)說做皮具很賺錢，腦子一熱跟著南下，進了皮具廠。他笨手笨腳跟著師傅學，帶他的師傅月入過萬，告訴他：“只要你肯努力，這也是你的未來?！彼活^扎進手工制作皮具，一學就是2年。皮具廠給他開的薪資遠高于他同鄉(xiāng)的朋友，返鄉(xiāng)過年的他總是滿面春光。

世紀初看過的繁榮，讓他相信皮制品不會過時，也深信不疑自己會有好未來。

在工廠，他還結(jié)識了現(xiàn)在的妻子，婚后3年，兩人決定自己開店。多方打聽后，他們來了北京，在官鑫市場開了家夫妻店，一開就是14年。

在官鑫市場的14年，他們的孩子出生了，弟弟也結(jié)婚生子，官鑫市場見證了這個家庭許多幸福、收獲和重要瞬間。過去3年，左愛平想過放棄卻又恐懼未來。

在官鑫市場，這幾年許多店主都選擇了閉店。在他印象里，閉店的大多數(shù)都是二三十出頭的年輕夫妻，“他們年輕，關(guān)了還能學別的手藝，我一輩子就搭在這上面了?！?/p>

2022年11月下旬，北京暴發(fā)了一輪新冠疫情，大柳樹官鑫市場再度沉寂，商家們又早早被告知閉店，回到家中等待復工的消息。結(jié)果到了12月，北京的各項疫情防控政策突然松動。2022年12月底，官鑫市場宣布可以恢復營業(yè)。

左愛平夫婦和洪山夫婦都等來了形勢轉(zhuǎn)折的這天。只不過，重建夫妻店的繁榮，還需要一些時日。

在官鑫市場，店主們相繼感染新冠病毒。大家都忙著養(yǎng)病，不急于開業(yè)。

左愛平估計，第一波感染潮后，生意不會迅速反彈。他和妻子決定，留下弟弟看店，他早早回到老家張羅過年。

洪山和妻子的店面也熬到了形勢變化的一天。他們沒有倒在轉(zhuǎn)折前夜。

如今，洪山計劃等來年形勢好轉(zhuǎn)，再把過往的生意鏈條組建起來，東山再起。

來源：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