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月斌

“青年文學評論家”欄目編前語

黨的十八大以來，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高度重視文藝工作，作出一系列重要論述和指示批示，為新時代文學事業(yè)發(fā)展指明了方向，提供了根本遵循。在面向第二個百年奮斗目標、建設社會主義文化強國的關鍵時期，要推動新時代文學高質(zhì)量發(fā)展、推動全省文學事業(yè)由“高原”邁向“高峰”，就要大力加強青年人才隊伍建設，為青年提供茁壯成長的環(huán)境和條件。

青年是民族未來的建設者，是新時代文學發(fā)展的生力軍。為進一步建強全省文學評論人才隊伍，團結(jié)、引導、發(fā)現(xiàn)、培養(yǎng)、扶持文學評論新銳力量，同時進一步加大對山東省第三批簽約文學評論家的培養(yǎng)扶持和宣傳推介，本期起，《百家評論》開辦“青年文學評論家”欄目，以小輯的形式重點推出優(yōu)秀青年文學評論家及省簽約文學評論家文章，力圖以專業(yè)的品格、精良的內(nèi)容、新銳的思想反映青年創(chuàng)作、研究和評論的樣貌，搭建起廣大青年文學評論者和省簽約文學評論家更加開闊、斑斕的新園地。我們衷心希望，“青年文學評論家”能夠成為展示優(yōu)秀青年文學評論隊伍的一個良好平臺，發(fā)揮評論導向作用，營造良好學術氛圍，推動文學評論工作健康發(fā)展。

內(nèi)容提要：王玉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泱泱》寫了三個農(nóng)村青年成家之后的成長故事。這部作品著眼于當下現(xiàn)實，通過具體人物的命運波動去體察“泱泱”之下的小民之心。但是竇村“三兄弟”的成長故事實為“停止成長的故事”，他們的“成長”反而暴露了先天不足之癥。因此《泱泱》的小說人物，尤其是男性主人公，都有一種反城市文明的傾向，三兄弟都是鄉(xiāng)土文化的遺產(chǎn)，如果不作脫胎換骨的改變，只會被現(xiàn)代世界淘汰。

關鍵詞：王玉玨 泱泱 鄉(xiāng)土文化

一

《泱泱》（刊于《芳草》2022年第3期，濟南出版社2022年出版單行本）是王玉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泱泱，指水勢浩大，氣魄宏大，或云起之貌。單看題目，會以為是一種指向宏大敘事的大部頭，實質(zhì)卻是一部體量輕巧的小長篇：總共十幾萬字，寫了三個農(nóng)村青年成家之后的成長故事。

按照小說設定的時間線，三個主人公大致出生在1985年前后，故事開始時（2011年）皆是接近“三十而立”的成年人。既已成年成家，與“成長”何干？所謂“成長故事”，似與情理不通。從這三人成家后的行為表現(xiàn)來看，當然也可把“成長”換成“奮斗”“競進”之類更加積極、主動的界定，就像路遙的小說那樣，畢竟《泱泱》也是寫了三個年輕人在各自人生的“緊要處”走出的最要緊的幾步，他們都有自己的“目標和追求”，也都作出了相應的努力，結(jié)果，一個（竇明翰）走了彎路，像高加林那樣又回到了原點；一個（竇明亮）持守正道，像孫少平那樣走上了“出息”之路；還有一個（陳東城）走錯了“岔道口”，像駱駝祥子一樣走向墮落，甚至自絕于世。這樣的故事簡直就是《人生》的加長升級版，是《平凡的世界》新傳，或是《駱駝祥子》的轉(zhuǎn)世輪回。很顯然，作者試圖以同一個村莊的三個“發(fā)小”，來講述“城鄉(xiāng)一體化”“泱泱時代大潮”這一大背景造就的不同人生。無怪乎小說的封面會貼上“八零后一代視角和經(jīng)驗下的‘城鄉(xiāng)中國”這種宏大的標簽，如此，《泱泱》大可解讀為一個“時代+人生”的社會學報告，讓讀者看到“大潮”之勢浩浩湯湯，不可忤逆，如不順應潮流，爭做勇立潮頭的弄潮兒，就可能成為“病胎里的產(chǎn)兒”，抑或“個人主義的末路鬼”。但是，認定某某作品表現(xiàn)（頌揚/批判）了一個時代、一段歷史固然也是行之有效的神奇話術，卻往往只是看中了空泛的表象，忽略了大背景下的生命個體，以及與之關聯(lián)的細小微末：那泱泱大潮中最應關注的還是一個一個的人。所以，我們完全可以卸下種種非文學的負贅，只是把《泱泱》看作一部無關宏旨的個體敘事，通過具體人物的命運波動去體察“泱泱”之下的小民之心。

二

之所以把它當成一個關乎個體發(fā)展的成長故事，是因為小說的三位主人公出場時雖然都在二十五歲以上，自我意識好像并未覺醒，心理上甚至還停留在懵懂孱弱的童稚狀態(tài)。作為走上社會多年的成年人，不當冒失莽撞，也不該老于世故，而是得到了一定的歷練，習得了一定的人生經(jīng)驗，對其自身處境應該具備清醒的認知，能夠理智地應對迎面而來的風雨波折。但是從他們的表現(xiàn)來看，卻都像剛出殼的雛鳥，根本不知道如何應付外面的世界。所以《泱泱》的三位主人公，如同民間故事里的“三兄弟”：他們先后出門學藝，各自遭受一番生活的錘打，心術不正、投機取巧的老大老二皆告失敗，最后還是吃苦耐勞、腳踏實地的老三勝出。然而他們的勝負成敗，給人的感覺卻都不甚了了，即使最終的贏家，也實在沒贏出什么名堂，只不過是沒像另兩位那樣倒霉而已。

小說里的竇明亮就是那個幸運的“最小的孩子”。這位“剩在了村里”，“守個破作坊”不撒手的留守青年，自小跟隨五伯學做薄荷糖，可這手藝又苦又累越做越不掙錢，其他師兄弟全都不干了，唯獨他堅持下來，成了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竇氏薄荷糖的第七代傳人。小說里有句話：“竇明亮的時代結(jié)束了?！痹谶@個糖分過剩、不可方物的時代，哪還有一顆薄荷糖的位置？更何況小小的竇村也是城市化進程的一部分，眼看就要消失在不可抗拒的洪流中。別人出去打工、進城買房，為下一代積累奮斗資本，竇明亮卻像擊鼓傳花的倒霉蛋，偏偏抱住燙手的大包袱不撒手，還要打著百年的招牌把“竇氏”老糖發(fā)揚光大。正常情況下，“竇氏糖王”的手工薄荷糖只會日漸式微，難有絕地重生的機會。但是命運偏又青睞走窄門的人，讓竇明亮因“太軸”而得福，趕上了鄉(xiāng)村振興的大好形勢，窮途末路的薄荷糖成了受到青睞的香餑餑，竟然被包裝成了一種文化情懷，甚而漂洋過海，去征服那些發(fā)明了巧克力口香糖和可口可樂的人。于是竇明亮收到了平生最大一筆外國訂單，一下子售出兩萬斤薄荷糖。原本乏人問津的沒落之物，突然間變成了出口創(chuàng)匯的好東西，對于不識時務的竇明亮來說，不啻土雞變成了金鳳凰，倒霉蛋變成了“幸運兒”。

再看竇明亮的遠房兄弟竇明翰。按說他在世俗層面上是“三兄弟”中最接近“成功人士”的一個：作為農(nóng)村孩子，考上了名牌大學，又考上了國家公務員，在省城安了家娶了老婆，年紀輕輕就成了省部級老領導的秘書，正常情況下，只要他安安穩(wěn)穩(wěn)不出差池，就算慢慢熬，也能一步一步爬到一定位置，成為光宗耀祖的高級干部。但是因為和妻子出身地位懸殊，他總有一種無法克服的自卑心理，甚至正常的夫妻生活都難以為繼，因此一度想要擺脫強勢的妻子。所以當老領導調(diào)任北京時，他也以借調(diào)的方式隨之前往，希望擇機留在北京，以此提高身價，也在妻子面前找回自信。悲催的是，他的夢想非但沒有實現(xiàn)，還替老領導的兒子背了黑鍋，受了處分，被退回原單位，無奈只好自尋去處，到山區(qū)貧困縣掛職鄉(xiāng)鎮(zhèn)干部。出乎意料的是，當他跌至人生低谷，鐵了心要離婚時，妻子反倒不離不棄，還要給他生孩子。于是，竇明翰的人生重新走上正軌，擁有了和諧的三口之家，過上了穩(wěn)穩(wěn)當當?shù)男腋Ｈ兆印?/p>

“三兄弟”結(jié)局最慘的是陳東城。他也是五伯的徒弟，但不如竇明亮安分，幾乎就是那種好吃懶做、朝三暮四的鄉(xiāng)村二流子。他的優(yōu)勢大概就是長相，也因此惹下風流債離家出逃，到北京混世界。又因長得帥，會獻殷勤，得到女老板的賞識，很快從小區(qū)保安升為物業(yè)經(jīng)理，讓他感覺“天生和北京就有緣”，打定主意要成為北京人。所以，他不惜拋妻棄子，果斷離婚。然而，當他要跟女老板“精神抖擻地面對新生活”時，人家卻轉(zhuǎn)頭和前夫復婚了。這讓陳東城的“北京夢”轟然破碎，剛膨脹起來的心理瞬間崩潰，于是燒炭自殺，死在了北京。

表面上，隨著“竇村—省城—北京”三地的空間轉(zhuǎn)換，“三兄弟”的“學藝”故事也產(chǎn)生了截然不同的三種走向：命運果然公平，經(jīng)得住考驗的人好運自來，經(jīng)不住考驗的雞飛蛋打，歸根結(jié)底誠實勞動最光榮，努力奮斗最幸福。單以個人的成敗、結(jié)局來看，他們的遭遇、下場誠然跟社會形勢、時代進程密不可分，時勢造英雄，也制造混蛋小丑，就像陳東城的悲劇，也可以說是“新生活”的巨大壓力造成的。由此我們完全可以把“泱泱”解讀為勢不可擋的時代大潮，城市化、全球化畫出的大餅或者“小目標”，有可能把人變成龍，也可能讓人變成蟲。成“龍”就是皇天不負有心人，成“蟲”就是造化弄人，反正都是“命運”的試煉，是大環(huán)境、大背景使然?？墒菑摹叭值堋钡墓适聛砜?，所謂公平的“命運”，又似乎和命運無關，他們的幸與不幸，成與不成，難道不都是自己造成的？他們的“命運”，難道不都是自己一筆一畫寫出來的？

三

“吃一條河的水長大”的三兄弟，有著相似的成長體驗，又似乎帶著相似的“癥青”基因——就像該熟不熟的大豆，到了季節(jié)依然枝青葉綠，即使結(jié)出了豆莢也都有莢無實或籽粒癟爛——雖然都已成年，且有一定的社會經(jīng)驗，可是一離開竇村那條河，來到村外的世界，他們就成了笨手笨腳的大頭娃娃，好像只能停留在生命的初級階段，根本不具備繼續(xù)生長的能力。就說竇明翰，算是三兄弟中“贏在起跑線上”的一個，他的信條是“人往高處走”，可是到了省城，娶了個高冷老婆，當上領導秘書之后，似乎就放棄了一切主動權(quán)，在家如外人，在外如過客，不積極地改善夫妻關系，也不積極地爭取個人進步，去不去北京，他找領導的兒子拿主意，回不回原單位，又是由領導兒子定奪，只有一次，他喜歡上一個女孩，甚至動了另成新家的念頭，可是領導兒子一句話，他就主動放棄，讓蠢蠢欲動的“愛情”化作了泡影。只有放棄是主動的，忍受是主動的，他接受的所有事情，幾乎無不被動，包括讓他受的處分也是替領導的兒子擔責。作為丈夫，他和妻子形同陌路。作為領導秘書，竟也需要領導的兒子當掮客。這樣的冤大頭冤嗎？一點不冤。只能說明他不僅在夫妻生活上無能，在工作上也缺少起碼的溝通和行動能力。這樣的人竟能當上部長秘書，大概只有在小說里才有這種可能吧。所以，竇明翰會從北京折戟而返一點也不意外，他的命運在很大程度上固然是“領導的兒子”造成的，但是能把自己的前途甚至身家性命像押寶一樣押在一個不靠譜的官二代身上，不是咎由自取又是什么，這跟“命運”有什么關系？

不過要說咎由自取，放在陳東城身上可能更貼切。這個被北京征服也被北京拋棄的“新駱駝祥子”，是三兄弟中最有主意、最能決斷、最會見風使舵的人。他自小喪母，父親是酒鬼加賭鬼，從小吃盡苦頭，長大惹是生非，怎么說也嘗過不少世態(tài)炎涼，應該是識時務，知進退的。就像一旦吃上了女老板的軟飯，他就立即回老家離了婚，他知道狠下心來舍小取大，知道關鍵時候就要拿得起放得下?？墒橇钊瞬唤獾氖?，當女老板突然變卦，放了他的鴿子，他竟一下子失去了活下去的興趣，干脆一了百了，自殺了事！這人不是初出茅廬的傻白甜，抗打擊能力怎么會如此之弱？他不是那種為了愛情不要命的人，也不是羞恥感爆棚因為自尊、愧疚而無顏茍活的人，所以他的自殺非但不顯沉痛，反而有點滑稽，只讓人感覺反應過度小題大做，失去一個女老板不值得死，失去一套大房子不值得死，就算失去所有的身家也不值得死??！那么，他的死并非殉情殉利，而是殉了他所熱愛的北京：為了永遠留在這里，他才要選擇死在出租房，因為“死過人的房子十年八載別想租出去，更賣不出去”，他死后可以“永遠在這里住下去，沒人來跟他搶”。對此不得不承認陳東城心思長遠，算計周密：就算生不能做北京人，死了也要做北京鬼?？墒?，對于講求實用理性的國男來說，“好死不如賴活著”不一直都是顛撲不破的古訓嗎？一個人要賴在北京難道只能變成鬼？所以陳東城生如螻蟻，死如鴻毛，根本沒活出成年人該有的樣子。

只有竇明亮，似乎只有咬定薄荷糖不放松的竇明亮是值得的。他沒有離開竇村，一直都是“土頭土腦的鄉(xiāng)下人”，雖然靠做糖成了“糖王”，是一小手工業(yè)者，但還是無改其農(nóng)民身份。農(nóng)民的本分就是安土重遷，所以竇明亮也格外“本分”，甚至是一個雖抱殘守缺（當然也可以換一種說法叫“抱元守一”），但精誠所至，終于“大功告成”的成功人士——最有力的證明便是跟北京的幾百架飛機簽了訂單，把“竇氏薄荷糖”賣到了天上，賣到了全世界。如果忽略掉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的大趨勢，薄荷糖熬制手藝或可算作一種“祖?zhèn)髅胤健钡膫鞒?。但是放在全球一體化的大背景中，要讓小小的薄荷糖沖出竇村甜翻全球，又似乎有點以康瓠為寶的味道。拿這種農(nóng)耕時代的簡陋“遺產(chǎn)”擔當鄉(xiāng)村振興的大任，實屬趕著小馬拉火車，其精神或許可嘉，但也只是名不副實的面子工程罷了。竇明亮改變不了薄荷糖的尷尬處境，薄荷糖也不可能把他變成現(xiàn)代企業(yè)家。大家只不過需要他的薄荷糖提供一種假象而已。所以，這個獲勝的“最小的孩子”不過是一時僥幸。更何況——“獲勝”之后的竇明亮還干了一件“鬼迷心竅”的大事：甲方購買的只是他的產(chǎn)品，并非他的品牌，他賣出的薄荷糖只是為人代工，他心有不甘，便在每箱產(chǎn)品里都悄悄撒了一把標有“竇氏”商標的薄荷糖。乍一看，這是多么富有創(chuàng)意的英雄行為啊，既賺了錢，又偷偷找回了一點自尊，簡直堪稱兵不血刃的榮譽之戰(zhàn)。他知道此舉不妥，有風險，但也估量到風險很小，所以“愿意賭一把”，事后證明他賭贏了，產(chǎn)品驗收合格，貨款很快到賬，他的“竇氏”果然暗度陳倉，飛到了世界各地……因此，竇明亮成功地買了房子，成功地迎來了更多的“好事情”，這種擋不住的成功似乎足以證明“最小的孩子”最有福，竇明亮似乎足以成為“三兄弟”的成功楷模。但是假如把他放到正常的商業(yè)規(guī)范中，那種“鬼迷心竅”的小聰明卻背離了最基本的契約精神，這種違反合同的不法之舉即便僥幸成功了，又如何長久？如果他有更長遠的商業(yè)頭腦，怎么就不可以把“代工”做得風生水起？只可惜，這個“最小的孩子”雖然做成了國際生意，思想上卻沒有和國際接軌，仍停留在狹隘的好強使氣的名分之爭中，結(jié)果反而可能是“三兄弟”中賭性最大，輸?shù)米顟K的人。

他們?yōu)槭裁磿?？因為都沒有長大，因為都沒有擺脫小農(nóng)意識成長為具有自立精神的現(xiàn)代人。受過高等教育、躋身精英階層的竇明翰，念念不忘“人往高處走”，本身就是一種庸俗的等級觀念在作怪。北京就是高處，竇村就是低處？部長就是高處，科長就是低處？因為沒有起碼的平等觀念，他才會在妻子面前自卑，在領導面前膽怯，在老鄉(xiāng)面前又會充大；因為沒有一個清醒獨立的自我，他才會依附于領導，依附于領導的兒子，依附于“高處”的一切。比之于竇明翰，陳東城的境界顯然更低，個人追求更局限在物質(zhì)層面，所以一離開竇村，就像井底之蛙跳進了大江大河，嘗到一點甜頭就以為吃準了整個世界。故而當他遇到了財大氣粗的田老板，便以為撞到了舍身菩薩，以至于把后半輩子都賭到了她身上，結(jié)果就是輸?shù)袅俗晕?，輸?shù)袅诵悦?。作為一個不失體面的農(nóng)民工（水電工-物業(yè)經(jīng)理），陳東城顯然還沒完成由農(nóng)民向市民轉(zhuǎn)變，那種身為農(nóng)民的“原罪”讓他無法成為老板的同事或丈夫，更無法成為一個不依附亦不跋扈的獨立的個人。至于竇明亮，本就是“在地”的農(nóng)民，他身上更有根深蒂固的農(nóng)民性。對他來說做糖和種地一樣是祖?zhèn)鞯纳?，而且別有一種傳承國粹的優(yōu)越感，所以他會把做糖和做人疊加成一種使命擔當，會把一單國際生意做成一個人的絕地反擊。說到底，還是距離現(xiàn)代商業(yè)文明很遠的“小農(nóng)”，還是那個為賭一口氣不惜搞砸一切的“最小的孩子”。

四

所以竇村“三兄弟”的成長故事實為“停止成長的故事”，他們確是“出門學藝”，可惜都沒有學到安身立命的真本領，反而暴露了先天不足之癥。竇明亮-陳東城-竇明翰分別代表農(nóng)民-農(nóng)民工-市民，他們或已進城，或在進城的路上，在他們身上，同時扭結(jié)著農(nóng)村與城市，鄉(xiāng)土情結(jié)與現(xiàn)代文明的雙重卡扣，無論他們身在何處，軀體里都盛著一個竇村，他們的腦袋里裝著的還一個前現(xiàn)代的靈魂。竇明翰做了部長秘書，在北京最常進行的重要的社交活動，卻是老鄉(xiāng)、校友聚會；竇明亮到北京談生意，首先想到的也是找“吃一條河的水長大”的部長秘書出面陪客；陳東城更是熱衷組織老鄉(xiāng)會，喝酒吹牛拉關系。他們處理公私事務往往不走正常途徑，反而首選私人關系。陳東城、竇明亮找竇明翰，竇明翰找領導兒子，說白了都是“熟人社會”的流弊，他們根本沒考慮要學習“陌生人社會”的行為準則。

凡此種種，出門學藝的“三兄弟”，就像突然斷奶的大頭嬰兒，似乎都有一種試圖重返母體/故鄉(xiāng)的戀母/戀土情結(jié)。根據(jù)當時計劃生育的真實狀況，一個農(nóng)村家庭只有一個獨生子的現(xiàn)象并不普遍，但是小說中過于巧合的設置是，竇村“三兄弟”都是獨生子，而且都是大頭嬰兒式的獨生子。不過這種獨生子女現(xiàn)象恰又反映出，因計劃生育而獨生的一代未必就是天之驕子，無論是早先的“小皇帝”，還是后來的“雞娃”“媽寶”，都有可能退化成大頭嬰兒。且看竇明翰和竇明亮充當?shù)募彝ソ巧?，像是懵懵懂懂、不知好歹的未成年人，妻子反倒像教他們走路的監(jiān)護人。竇明翰是在妻子的堅持下重回正軌，竇明亮也是在妻子的堅持下購房置家，假如沒有妻子管著，這哥倆指不定要栽多少跟頭。再看七歲喪母的陳東城，“天生一股吃軟飯的氣質(zhì)”，后來的老婆和田老板年齡都比他大，前者多有“母性”，后者是“女強人”，似乎都多了一重母親的成分。這樣的“活寶”一旦沒了媽根本活不下去，也難怪一聽說田老板不要他了便去自殺。小說把他的自殺現(xiàn)場安排在了衛(wèi)生間，他躺到了恒溫的浴缸里——

頭上天花板頂燈很亮，如日中天，無遮無攔。閉上眼睛有了錯覺，仿佛自己不是躺在一只浴缸里，而是在老家村子的那條河里。白花花的日頭曬在頭頂，河面大得沒有邊際，肥厚結(jié)實的水流一遍遍抽打著他的耳膜，大水泱泱，全世界似乎就剩下了他一個人。

——作為小說題目的“泱泱”第一次出現(xiàn)，且特別點明恒溫浴缸“就像母親的子宮”。結(jié)束他生命的浴缸像母親的子宮，又像村里那條河，讓他在幻覺中重新回到了母親/故鄉(xiāng)的懷抱，所謂泱泱大水，也不過是一種死亡映像。也許陳東城的悲劇大概早已注定，他根本沒機會成長，他的精神生命只有七歲?？梢娙值芏际菦]長大的嬰兒。其戀母/戀土情結(jié)一方面表明他們的個人成長沒完成精神的斷奶，另一方面大概也表明他們沒有完成從鄉(xiāng)土到城市的精神跨越，骨子里還是靠欲望行事，未具備理性的自覺。所以也就可以想見竇明亮用“竇氏”薄荷糖魚目混珠的時候，雖然干得偷偷摸摸，卻是如魚得水：

他爬到糖山上去，把那些紙箱一只一只打開，爭取每只箱子里都撒一把“竇氏”，這一把撒到上海，這一把撒到深圳，這一把撒到加拿大，這一把撒到美國。嘩，一下；嘩，又一下。像水浪的聲音，水浪攆著水浪，水花拍著水花，湯湯泱泱，流淌不息。

——作為小說題目的“泱泱”再次出現(xiàn)，卻是竇明亮想象出的壯觀景象，一樁使奸?；姴坏萌说氖戮贡凰沙隽司辰?，原因就在于他可以在自家作坊窩里橫，他在竇村找到了想什么就是什么的感覺?？墒堑搅吮本?，他只能簽署讓他“撒氣”的合同，只會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同理，竇明翰小時候見到“城里的貓”，也會狠狠地踢上一腳，直到他自貶到偏遠鄉(xiāng)村才重建自信，連同下在那里的雪都比“城市里的雪”好得多。他們向往城市，又都自卑地挑釁城市，結(jié)果反而與城市背道而馳。由此看來《泱泱》的小說人物，尤其是男性主人公，都有一種反城市文明的傾向，就連誓死要做北京人的陳東城，其觀念也與現(xiàn)代城市格格不入，三兄弟都像竇氏薄荷糖一樣是鄉(xiāng)土文化的遺產(chǎn)，不作脫胎換骨的改變，只會被現(xiàn)代社會淘汰。

五

值得一提的是，薄荷糖最早的發(fā)明者是英國人荷氏（Halls）兄弟，他們研制發(fā)明的荷氏薄荷糖于1927年上市，至今行銷全球。所以小說中竇明亮是“竇氏”薄荷糖的第七代傳人，大概就像某些動輒百年老號的祖?zhèn)髅胤揭粯?，實屬無中生有虛張聲勢的幌子。外國人發(fā)明的薄荷糖竟也成了竇氏傳承的“非物質(zhì)”，它趁著“鄉(xiāng)村振興”的東風出現(xiàn)在小說中即便有悖歷史也算神來之筆：小小的薄荷糖本就是從外國拿來的舶來品，如今改頭換面又被外國人拿去，不也是一場國際大融合的百年好戲？

所謂“泱泱”，不僅可指水勢浩大或氣魄宏大，還可借作“怏怏”，指不服氣，不樂意。這樣一來，《泱泱》也可讀作“怏怏”，可以看成“怏怏不樂”。竇村三兄弟的故事，竟是一個不高興的故事?？贾]姓由來，卻見一個有趣的傳說：“竇氏出自姒姓，夏后氏帝相失國，其妃有仍氏女，方娠，逃出自竇，奔歸有仍氏，生子曰少康。少康二子：曰杼，曰龍，留居有仍，遂為竇氏?！备]，空也，孔穴也。原來竇姓始祖是四千多年前夏朝第六代君主少康，他因竇幸存，后復國還朝，使夏由治而盛，史稱“少康中興”。有仍，也作有任，今在山東濟寧之任城，為竇姓發(fā)源地。小說里的省城實即濟南，竇村即便不在孔孟故里，也當是山東省內(nèi)深受魯文化浸染的古老村莊?？纯慈值芨篙叺拿郑焊]懷禮、竇懷德、陳世貴，是不是帶有一種濃濃的“封建”味道？所以，從竇村到省城再到北京的空間轉(zhuǎn)換，其實也是一種文化場域的轉(zhuǎn)換，作為新一代竇氏后人，如何打破自我封閉的舒適區(qū)，成長為馬克思所言“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zhì)”、“全面發(fā)展的人”，才是問題的根本所在。來自“竇姓”“竇村”的三兄弟，也許走出了古老的洞穴，也許只是蹚進了一條小水溝，究竟“泱泱”還是“怏怏”，結(jié)果只有天知道。

注釋：

①老舍：《駱駝祥子》，《老舍經(jīng)典作品選》（一），人民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99頁。

②③王玉玨：《泱泱》，濟南出版社2022年版，第184頁，第198頁。

④（宋）歐陽修、宋祁：《新唐書》（卷七—下），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288頁。

⑤馬克思：《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85頁。

⑥馬克思：《資本論》，《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530頁。

（作者單位：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