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珠
嘉興桐鄉(xiāng)烏鎮(zhèn)踏青三日,每日步數(shù)上萬,精神頭十足,全因著江南桃紅柳綠的好天氣。
最后一天六點早起,隨烏鎮(zhèn)朋友小金去東柵吃完一碗排骨面,我說想帶點土產(chǎn)回上海,但是景區(qū)和公路游客休息站大同小異的東西我不要。
小金問要什么?
豬油定勝糕和烏鎮(zhèn)咸菜。
小金熟門熟路,定勝糕必須東柵那一家老店,咸菜必須去他父親常去的菜場。
糕買好去挑咸菜。
寧波人喜歡吃咸菜,他們有一句俗語“三日不吃咸菜湯,腳骨有眼酸汪汪?!睘蹑?zhèn)人嘴上不說,其實骨子里也有同樣的嗜好,我曾多次在烏鎮(zhèn)采訪西柵民宿當(dāng)家菜,他們以雪里蕻咸菜、腌瘤芥菜當(dāng)配料的菜式比比皆是,燒昂刺魚、炒雞蛋、蒸魚放湯,吊鮮的魂靈頭就在那些貌不驚人的咸貨上。
尤其到開春季,臃腫的外衣除去,骨頭關(guān)節(jié)咯啦啦松開來,身子一活絡(luò),用魯智深的話來說,嘴里“淡出個鳥來”,鮮魚鮮肉不放點兒魂靈頭壓壓,仿佛一口飯咽不下去。
我童年時,家里有兩三個腌菜大甏,看大人買來整棵的雪里蕻菜,先堆黃軟化一兩天,再用粗鹽使勁地揉搓菜稈和菜葉讓它出水,隨后就放入甏中壓緊,如果菜多,還得派小孩用腳去踩,最后再撒上很多鹽,密封甏口幾十天成咸菜。
等到我會提籃買菜后,去菜場的大木桶里買腌制好的咸菜。雪里蕻咸菜顏色有黃綠之分,黃色的老咸菜用來燒洋山芋湯、黃魚湯,青綠色的新咸菜用來炒肉絲、豆腐干、百葉,燒帶魚。另外,我還喜歡用切碎的雪里蕻炒茭白、綠豆芽,制作豆瓣酥。
成家以后,我去看望婆婆,她會從廚房的陰涼處取出兩只倒置的大玻璃瓶,黃綠色雪里蕻碎葉壓實在鹵汁中,那是她自己腌制的簡易甏頭咸菜,沒有小菜場賣的那么咸,少量而鮮美。婆婆是地道寧波人,年老后特別注意養(yǎng)生不再吃那么咸,但要戒掉咸菜癖也沒那么容易,就只有自己動手腌制并分享與我。
婆婆去世多年后,那陽光下,如獲至寶地從婆婆手中接過兩瓶減鹽咸菜的畫面還經(jīng)常浮現(xiàn)在我眼前。
過去我還喜歡吃矮腳青菜腌制的咸白菜,色黃,菜幫子肥厚,切碎了用油炒,放很多白糖,一點兒辣椒,恰到好處的酸味,配泡飯和白粥最佳?,F(xiàn)在菜場里咸白菜絕跡,只有干癟的酸芥菜,連稈子上長瘤的咸酸彌陀芥菜也找不到了。在咸菜攤詢問幾句,異鄉(xiāng)籍?dāng)傊髋c我像隔了一個世紀(jì)似的無法溝通。
烏鎮(zhèn)小金在菜場里健步如飛,我倆從一個個攤位的咸菜甏里撈一撮雪里蕻嘗味,站定在老奶奶的攤位前,就是它了,和我婆婆做的一樣,黃綠相間,淡淡的咸菜鮮,稱三斤。
小金遠(yuǎn)處叫道,快來,榨菜芯找到了,只此一家!什么叫榨菜芯呀,一看,灰黃色干乎乎的陳腌菜,根部有大瘤,捏上去韌刁刁。來不及解釋,小金扒一大堆裝袋,付了錢塞給我,看我疑惑,他打開手機(jī)指圖片,喏,我爸切碎油炒,放白糖和小米椒,很好吃很好吃。
冬天已經(jīng)去了,那些寒冷的靜默的難熬的日子我們已與它告別。小雪之后,百姓們親手做的冬腌菜,經(jīng)過時間的淬煉,溫度的激發(fā),暗暗發(fā)酵,氨基酸、谷氨酸催化出蔬菜最樸素的本真善良,味道融合。那抱著希望儲存的幸福終將迎來揭曉。
春天到,咸菜開甏啦。
編輯/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