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茜

2015 年，由王亞彬作為導演、編導、主演的當代舞劇作品《青衣》首演于國家大劇院。該作品改編于畢飛宇同名小說，從首演至今已歷經9 年的時間。在這9 年間，舞劇《青衣》的演出足跡遍布世界各大頂級劇院、藝術節(jié)，并收獲了諸多獎項。雖然已經是有著9 歲高齡的舞劇，但《青衣》依然有著炙熱的觀眾群體，舞劇周邊的文創(chuàng)產品也成為觀眾追捧的對象。該作品在舞劇的商業(yè)發(fā)展、舞劇創(chuàng)編、舞蹈與文學思維的關系等諸多方面對中國舞蹈的發(fā)展都具有典范意義?！肚嘁隆凡⒎菆雒婊趾?、陣容超豪華的舞劇，卻能經住9 年的時間考驗，獲得國內外的觀眾好評，其中的緣由在筆者看來是值得探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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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當代表達：古典與現(xiàn)代的結合

王亞彬給這部作品的定位是當代的舞劇。她同時也以很多具有現(xiàn)代意識的表達去詮釋中國古典舞，將中國傳統(tǒng)文化立體地呈現(xiàn)在舞臺上，讓更多人直觀地感受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而這種古典與現(xiàn)代的結合正是當代舞劇表達的要義之一，也是該作品成功的緣由之一。首先，筆者在此處用的“古典”一詞是指該作品中運用的“古典舞”?！肮诺湮琛痹趶V義上是指具有歷史性、范式性、典范性和經典性的傳統(tǒng)舞蹈。世界上絕大多數(shù)民族和國家都有自己的古典舞。一般來說，古典舞具有相對穩(wěn)定的審美原則和程式化的特點，如歐洲的芭蕾、日本的歌舞會舞蹈等；而《青衣》中運用了“中國古典舞”。其獨特性在于，它脫胎于浸透著深厚的傳統(tǒng)文化和藝術精神的戲曲，從戲曲身段中挖掘整理出大量的舞蹈動作和技巧?！肚嘁隆繁闶沁\用中國古典舞的舞蹈語言貫穿全劇，如該劇最后筱燕秋的水袖，春來“手眼身法”的練習，其他弟子練習的“風火輪”“搖臂”“翻身探?！钡戎袊诺湮鑴幼?。其次，“古典”一詞還指該作品中中國古代神話故事“嫦娥奔月”和來自20 世紀的戲曲藝術家筱燕秋的故事。

“現(xiàn)代”和“當代”一詞在該劇中主要是指該作品運用了“現(xiàn)代舞”與“當代舞”的創(chuàng)作理念。關于現(xiàn)代舞的定義，筆者引用美國著名理論家約翰·馬丁和塞兒瑪·珍妮·科恩的觀點，他們認為：“現(xiàn)代舞是一種觀點，它是一場運動。”現(xiàn)代舞是為了體現(xiàn)個人的，而且屬于人的“真實”情感，并確信在表現(xiàn)自己的感覺經驗時，也揭示了某種基本原理?！爱敶琛币彩俏璺N之一，具有三個標志性特征：第一，強調當前的時代性；第二，舞蹈風格和表現(xiàn)手法的開放性；第三，以社會現(xiàn)實為核心題材。《青衣》在身體技術上運用了現(xiàn)代舞中的“接觸即興”“倒地－爬起”“環(huán)境編舞法”，同時又將中國古典舞的服飾、動作貫穿全劇，這種創(chuàng)作方法以完成作品為旨歸，是中國當代舞的典型創(chuàng)作方式?！肚嘁隆分鞋F(xiàn)代舞部分運用到的“接觸即興”是指舞伴們通過肢體間的相互接觸和感應，在即興動作的過程中隨時交換身體的重心，即把自己的體重交給對方，并在此過程中相互認識，增強信任。在筱燕秋和面瓜的雙人舞，筱燕秋和春來的雙人舞中都可以看到該技術的運用。

在《青衣》中，編導在舞臺上樹立了“鏡子”來進行舞劇的環(huán)境說明和氣氛烘托，當春來在鏡子前顧盼生姿，春風得意時，鏡子后像幽靈般穿梭的筱艷秋正冷漠地注視著春來，烘托出了這時人物復雜的心境和氣氛的緊張。像這樣利用舞臺上的鏡子進行編舞，使環(huán)境融入舞蹈的敘事的編舞方法，稱為“環(huán)境編舞法”，它是“后現(xiàn)代舞”中有標志性的編舞方法，可以使舞者運用環(huán)境的特點進行編舞，增強可舞性。筱燕秋、春來、鏡子這三者的舞蹈設計便是較好地運用了環(huán)境編舞的方式。除此之外，筱燕秋與面瓜在沙發(fā)上的舞蹈，與老板在談判桌的舞蹈都是較好地運用了環(huán)境編舞，讓道具和環(huán)境為舞劇說話，為舞劇烘托氛圍。在表現(xiàn)筱燕秋個人心理變化時，該劇運用“新媒體舞蹈”的方式進行編舞，舞臺上的大屏幕和舞者進行實時交互，在舞臺上呈現(xiàn)出“兩個筱燕秋”。這段交互舞蹈向觀眾清楚地交代了筱燕秋從眾星捧月的嫦娥、青春貌美的明星變成身體發(fā)福的普通女人，到最后決定為了重返舞臺而做出殘忍決定的心路歷程，同時也提出了“人性善與惡的邊界究竟是什么？生命又該如何寄托？”的永恒問題。

由此可見，《青衣》雖然已上演9 年，卻仍然受到觀眾的追捧，其緣由與該作品用當代的表達方式，將古典與現(xiàn)代結合，滿足當下觀眾的期待視野不無關系?！肚嘁隆返淖髌穬热?、形式、立意都崇尚創(chuàng)新，強調反映現(xiàn)實生活，通過舞蹈來揭示全人類的心靈世界。尤其在身體技術上，主張動作的極致性開發(fā)，強調當前的時代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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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符號的能指與所指

在《青衣》中，水袖、月亮、沙發(fā)、桌子作為舞美道具令觀眾印象深刻，這些道具除了發(fā)揮了道具的作用，還具有符號的能指與所指功能?！拔璧阜柲苤赴ǎ簞幼鹘M合、表情組合、音樂片段、場面調度、服飾道具、舞臺美術等媒介的聯(lián)合，具有直觀動態(tài)的視知覺形象。一個舞蹈動作、一連串舞蹈動作、一個舞蹈作品都可以成為舞蹈符號能指，只要它有與之相對應的舞蹈符號所指；舞蹈符號所指是由舞蹈動作、表情和姿勢的組合體共同表達的內容或意義?！钡步浀涞奈璧缸髌罚蚴敲耖g自然傳衍的、葆有旺盛生命力的舞蹈活動，其符號能指和所指意義都有著一定的解釋高度。而舞劇《青衣》正是具有此高度的舞劇作品。

“滿月”本是圓滿，是美好，是追夢人的那個向往。而《青衣》中的“滿月”卻因執(zhí)念化為血月從上而下地扭曲變形，傾瀉而下，緩慢地流動到舞臺每一個角落和縫隙。從上而下的流動雖是緩慢和溫柔的，卻如利刃般將筱燕秋撕裂，將所有的惡釋放出來，也將那如明月般的筱燕秋驅逐，在此也點明筱燕秋最終決定放棄已經孕育的生命。當筱燕秋心存向往地望著那輪明月時，面瓜卻不為所動，強行將她的頭轉向自己。望著窗外的明月，面瓜站在窗里面緊握衣角，手足無措，原地躊躇，囿于這狹小的窗戶里他能干什么呢？愛與欲望，終究難分伯仲，“滿月”則所指了“夢想”從圓滿愈趨破碎的生活現(xiàn)狀。水袖作為筱燕秋的表演道具，也是嫦娥形象的標志。筱燕秋曾被眾星捧月，被萬般呵護，被無數(shù)贊美，最終卻被這些贊美和“想法”所左右，最終，她最出色的“水袖”卻纏繞著她，限制和禁錮著她，禁錮中的舞動使她迷失沉淪了自我，有熱愛的筱燕秋已然不見，有的只是那個為華麗和掌聲著魔的筱燕秋。在禁錮中舞動著的水袖，在作品中反復出現(xiàn)，同樣的動作，卻有不同的意味，是夢想的熱愛，是舞臺上的表演，是成名的武器，是對名利的執(zhí)念。“白色”和“紅色”的舞衣是該劇筱燕秋最后舞段的服飾顏色，白色與紅色交織代表著“得”與“不可得”交織。白色包裹著紅色，最后的舞衣和舞段是本劇情感宣泄和引發(fā)觀眾共鳴的高潮點，夢想是純白色的，可每一次它的舞動支撐著的是有鮮紅的執(zhí)念。袖有盡頭，意卻沒有，在觀舞那一刻好希望筱燕秋的袖長一些，再長一些，仿佛再長一點她的執(zhí)念就能被實現(xiàn)?？僧斎唛L的水袖拖曳在地上，它又何嘗不是筱燕秋的累贅，再短一點是不是就不那么累了，那一刻好想擁抱臺上的筱燕秋。當筱燕秋用盡全身力氣捧起那綢制的水袖，力氣用的似乎大了些，但是這樣大的力氣捧起的是她作為青衣所有的驕傲、自尊、夢想、榮耀、輝煌、美麗，還有逝去的時光之重。

三、王亞彬的追求與克制

一部優(yōu)秀的藝術作品最終還是要落到具體的“人”?！肚嘁隆烦晒Ρ澈笞钪匾娜吮闶峭鮼啽?。王亞彬自幼習舞，畢業(yè)于北京舞蹈學院古典舞系，2000 年，她的舞蹈作品《扇舞丹青》成為具有中國古典舞時代標志性的作品。而后，她參演了電視劇《鄉(xiāng)村愛情》，并在張藝謀導演的電影《十面埋伏》中擔任幕后舞者。2021年，她在舞臺劇《弗蘭肯斯坦》中出演重要角色。當“舞蹈成功學”在舞蹈界發(fā)酵，不少人想要通過舞蹈躋身娛樂圈，或是成為舞蹈明星時，王亞彬選擇回歸舞蹈，這是她作為藝術家的追求與克制。在她的舞劇中，“畫面感”是讓筆者印象較深的，這種畫面感充滿故事性，能讓肢體和道具相遇所產生的效果參與舞劇的敘事。在舞劇《青衣》中，舞臺上一輪明月下，筱燕秋半躺半臥托著臉仰望著天空中的月亮，這一畫面是唯美的，也是寫意的，透露出筱燕秋婚后生活的平淡和內心對舞臺的留戀不舍。諸如此類的運用還有很多，如在《女人與?！分?，舞蹈一開始“一扇門”的運用也是頗有“畫面感”，而筆者相信，這樣的畫面感呈現(xiàn)與她影視劇的藝術積淀不無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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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亞彬的舞蹈作品對女性題材的把握和藝術的表達，都體現(xiàn)著她作為藝術家的追求：理性、沉著、高級、獨立。在當代舞劇《青衣》、芭蕾舞劇《我的名字叫丁香》、舞劇《海上夫人》、舞蹈《女人與?！返戎T多作品中都能看到王亞彬作為一個藝術家對女性題材的選擇和追求。在她的作品中，沒有大肆渲染傳統(tǒng)女性柔弱的一面，而是剛柔并濟，將不同時代中的女性在面對生活抉擇時的“理性”“沉著”展現(xiàn)出來，這樣的表達是克制的。

首先，在選擇作品題材時，“獨立女性”毫無疑問是她選擇較多的對象。這些角色雖然人物性格、背景都迥然不同，但都散發(fā)著女性的堅韌，“筱燕秋”對夢想的執(zhí)念追求、“丁香”對革命的獻身、“海上夫人”對自由的渴望、《女人與?！分械呐嗽诖蠛Ｖ谐粮?，既溫柔又有力量。雖然她作品中的這些女性形象都比較堅韌，但她也將女性堅韌背后的諸多不易展現(xiàn)在舞臺上，使這些女性形象更加鮮活和立體。對女性的關注也不只是停留在如獨特的藝術家、革命家身上，還包括普通人，這就使得諸多不同的女性角色雖然有著不同的時代背景和不同身份，卻依然能引起當下女性的內心共鳴?！肚嘁隆穼τ谂悦艿谋磉_是尖銳的、充滿戲劇性的，劇中的筱燕秋是將女性藝術家的光鮮和背后的殘酷現(xiàn)實表現(xiàn)出來。那《女人與海》中表現(xiàn)的是生活中諸多平凡、普通的女性。每個女人都需要一片海，需要“海”的包容、理解、依靠、攙扶，但是更高級的是，每個女人自己何嘗又不是那片可以帶給別人理解、包容、溫柔的海呢。王亞彬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都散發(fā)出一種高級、理性、獨立、沉靜的女性美。

舞劇《永不消逝的電波》在圈內掀起了“舞蹈思維”與“文學思維”“舞蹈能否講故事”的熱點話題，而在筆者看來，舞劇《青衣》同樣是舞蹈與文學思維轉換的成功之作，更是將筱燕秋作為藝術家的故事成功地用舞劇向大眾更加生動立體地講述出來。由此，舞劇《青衣》帶給我們的思考仍在繼續(xù)，期待舞劇《青衣》巡演的第10 年、第20 年，也相信每一年的《青衣》經過時間的打磨和沉淀，都能帶給觀眾不同的感受和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