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雅安高頤闕作為川西漢闕文化的代表,一直以來備受學界關注,闕上不僅浮雕了反映彼時社會制度、風俗的內(nèi)容,還有神話、歷史故事,“博浪沙椎秦皇”便是圖刻故事之一。畫面人物手持有柄長椎,但通過文獻典籍和近年來考古資料所證,“博浪椎”乃“流星錘”,圖中斗拱下隱喻秦始皇的“龍”實則為“虎”。從諧音隱喻的角度分析,該圖刻內(nèi)容應為戰(zhàn)國著名歷史故事—“虎符救趙”。
關鍵詞:博浪沙椎秦皇;虎符救趙
DOI:10.20005/j.cnki.issn.1674-8697.2023.22.028
四川省雅安市是我國漢代石刻藝術最為集中的地區(qū)之一,有國家重點文物保護單位高頤墓闕及石刻和樊敏碑、闕及石刻2處,省級文物保護單位王暉石棺,漢代城門石獸及墓前石獸13具,珍藏于四川省博物館的7件雅安點將臺石刻,何君尊楗閣摩崖石刻和趙儀碑等文化積淀深厚、內(nèi)容豐富的漢代石刻精品,是目前學界研究兩漢以來青衣江上游地區(qū)政治、經(jīng)濟、軍事、民俗文化等的重要資料。2005年,四川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和雅安市博物館將這些石刻精心編輯成《雅安漢代石刻精品》一書,由四川人民出版社出版。該書收錄了雅安地區(qū)漢代石刻的代表性作品和相關研究說明,在保護和弘揚地方文化遺產(chǎn)方面做出了較大貢獻。但鑒于漢畫像內(nèi)容的多樣性和題材識別的復雜性,書中難免在解讀上存在一定的困難。筆者對其收錄的高頤闕上的浮雕“博浪沙椎秦皇”圖刻之命名有所質疑,并產(chǎn)生不同看法,故聊作此文,以就教于方家。
1 圖刻“博浪沙椎秦皇”辨疑
《雅安漢代石刻精品》第14頁對“博浪沙椎秦皇”(圖1)的圖文描述:“浮雕在主闕南面橫額下,三個散斗之間的東面,刻有一戴冠披甲的武士,二目圓睜作弓箭步,雙手拿一大槌,向中間散斗下的一條蜷曲的龍作打擊狀?!睂Υ藞D刻的記敘最早發(fā)表于趙彤的《四川省雅安高頤闕考釋》中:“左側為一用力執(zhí)錘武士,前二稚獸相斗?!雹俸笤凇堆虐驳貐^(qū)文物志》中將其定名為“張良椎秦皇”②。高文先生在《中國畫像石全集:四川漢畫像石》圖錄中采用了“張良椎秦皇”之命名③;李炳中的《高頤闕圖刻及歷代碑記》④和王煜《雅安蘆山漢墓出土搖錢樹座初步研究—再談?chuàng)u錢樹的整體意義》文中同樣也引用原文描述⑤。
《史記:留侯世家》載:“留侯張良者,其先韓人也。……秦滅韓。良年少,未宦事韓。……良嘗學禮淮陽。東見倉海君。得力士,為鐵椎重百二十斤。秦皇帝東游,良與客狙擊秦皇帝博浪沙中,誤中副車。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賊甚急,為張良故也。”⑥將散斗下蜷曲的“龍”指代秦始皇,應是史書中載:“三十六年秋……有人持璧遮使者曰:‘為吾遺滈池君?!蜓栽唬骸衲曜纨埶??!薄妒酚洝芬都狻诽K林曰:“祖,始也。龍,人君象。謂始皇也?!雹?/p>
筆者通過翻閱相關史料典籍和近年來考古研究成果,再結合其畫像內(nèi)容經(jīng)仔細推敲后發(fā)現(xiàn),該圖刻與“博浪沙椎秦皇”故事實難相合,在此提出質疑并附之以辨。
1.1 “披甲”之辨
圖文中言“一戴冠披甲的武士”。畫面人物之冠前高后低,冠簪側向插入與發(fā)髻固定,身著寬袖短襦、交領右衽,卻未見有“披甲”。由于人物錘舉間袖口隨著力量的慣性飛揚于肩臂上,而裸露的小臂上刻有一橢圓,概所言“披甲”者是誤將此視為鎧甲之護腕才有此形容。然而就在該主闕東面橫額下拱眼處的“師曠鼓琴”(圖2)浮雕故事中,與引袖拭淚的晉平公對坐“援琴而鼓”的師曠,正以翻飛于肩的寬博大袖詮釋著琴弦撥動間慷慨激昂的同時,在他裸露的手臂處也刻有相同橢圓形,顯然這里不能以“披甲彈奏”解之?;蛟S這兩圖是在以同樣樸質的手法利用隨形橢圓刻畫出人物的前臂肌肉動作,以此表現(xiàn)人物在演奏中的激昂與椎擊時的力量。
1.2 “秦皇椎”非圖中“椎”
根據(jù)秦始皇時期的鹵簿之制:“古者諸侯貳車九乘。秦滅九國,兼其車服,故大駕屬車八十一乘,法駕半之?!雹唷按篑{”是皇帝最大規(guī)模的出行,規(guī)定:“乘輿大駕,公卿奉引,太仆御,大將軍參乘。屬車八十一乘,備千乘萬騎?!雹帷胺{”規(guī)模在隨行官員和車騎數(shù)量上稍遜于“大駕”,“屬車(三)十六乘”??梢姛o論以哪種方式出行秦始皇護駕儀仗規(guī)模都相當可觀。車駕左、右大將軍護駕,前后高級將領和宦官護駕,外圍禁軍騎兵和步卒護駕,皆配備各種兵器,隨時應對突發(fā)狀況。如此森嚴戒備的帝輦,僅憑張良二人之力,恐怕外圍都無法近身,力士又怎得手握長椎沖向副車,并車毀后順利逃脫?可見,擊中秦皇副車的“鐵椎”并非圖中之“椎”。
椎,同“錘”?!堵鍟`準聽》曰:“有人方面,日衡重華,握石椎,懷神珠。注:椎讀曰錘,錘平輕重也。”⑩《說文解字注》釋:“錘八銖也。為黍八百,后人謂稱之權為錘。”k西漢史游的《急就篇》載:“鐵錘,以鐵為錘,若今之稱錘,亦可以擊人,故從兵器之例。張良所用擊秦副車,即此物也?!眑清人王晫的《兵仗記》載:“如《留侯世家》所載,力士擊秦皇帝鐵椎重百二十斤。以古準,今當?shù)萌?,今記中所載,則以為即世俗之所謂流星錘?!眒《廣韻·脂韻》載:“錘,金錘,又權也?!眓在人類出現(xiàn)戰(zhàn)爭后,作為“秤砣”的“錘”通過與流星索相結合演變?yōu)閼?zhàn)爭中用于遠攻的兵器—“流星錘”o。
《中國歷代衡制演變測算簡表》根據(jù)出土秦代銅錢實物的實測重量,統(tǒng)一換算秦代1銖為現(xiàn)在的0.69克,1兩為現(xiàn)在的5.8克,一斤為現(xiàn)在的253克p。說明張良為這次行動定制的一百二十斤重“鐵椎”的重量也就是現(xiàn)在的30千克左右,而這種特制用于遠攻砸車的“流星錘”并非明清時用于習武防身的小巧“流星錘”可比擬的。
1.3 散斗下非“龍”,乃為“虎”
若從隱喻的角度而論,秦漢時期不單秦始皇被稱作“祖龍”,漢高祖劉邦更是以神話成為“真龍?zhí)熳印薄!妒酚洝じ咦姹炯o》載:“高祖……母曰劉媼。其先劉媼嘗息大澤之陂,夢與神遇。是時雷電晦暝,太公往視,則見蛟龍于其上。已而有身,遂產(chǎn)高祖。高祖為人,隆準而龍顏?!眖其子劉恒(即漢文帝)亦視為龍種,《史記·外戚世家》云:“漢王幸薄姬。薄姬曰:‘昨暮夜妾夢蒼龍據(jù)吾腹?!恍疑?,是為代王?!眗可見漢初“龍”已逐漸成為專制皇權的象征,后又有王莽欲“當仙成龍”,漢光武帝“夢赤龍”等。漢代講究墓而墳,時人開始在闕上雕琢可供觀瞻并富有警示和教育意義的敘事圖像。無論是彼時流行于格套的畫像故事,還是匠人創(chuàng)新的看圖解意,都應著重避諱刻龍。尤其在當時禁忌規(guī)矩制度森嚴的封建社會,文字尚可曲解其意,何況是“椎龍”這樣極具政治敏銳性的畫像題材所帶來的嚴重后果,工匠及墓主后人應是周知的。
都說龍是虛擬神物,它的起源是多元的。段勇考釋,“早期龍的形象是各具特色的,龍首或似豬,或似魚,或似馬,或似牛,或似雞,或似鱷”s。它們的共同特征即吻部前凸且長,眼與唇距離稍遠。而散斗下的獸吻部短而呈方首,眼離唇近,頭無雙角,體貌特征較之地距三十余千米的蘆山縣王暉石棺上右壁“白虎”(圖3)尤為逼肖。其左壁“青龍”(圖4)即是頭生雙角,喙嘴且長絕似鱷魚。據(jù)任乃強先生考釋高頤闕與王暉石棺的鐫造者同為漢代石工劉盛t。既出一人之手又特征鮮明,應可確判高頤闕散斗下獸非“龍”,乃為“虎”。
2 新視角下的“虎符救趙”之說圖辨
我國古代“虎患”危害嚴重,有學者就秦漢之際“驛道多虎災,行旅不通”的現(xiàn)象展開論述。時人為除“虎暴”及“虎害”設檻捕虎或采用刀槍劍戟、弓弩、獵叉、梭鏢、斧鉞及盾牌等工具殺虎,有甚者空手搏之,以彰顯自身力量和勇氣u,而器具的選用中卻并無持椎者。高頤闕浮雕的畫像中人物手持長椎與現(xiàn)代使用的工具錘無異?!白怠彪m可用于近身搏斗,但與同樣重量的刀劍相比,使用難度較大,因重心靠前,掄出去容易,收回來難,而圖中人物雙手持椎發(fā)力顯然只在一擊斃命。然而虎是暴戾的活食動物,以它的靈敏度及攻擊性而言,豈會安于原地待椎?如此笨拙的工具根本不適用于與虎搏殺。高頤闕上此“椎虎”圖不僅成為例外,且與該闕并排其余拱眼處的“高祖斬蛇”“季扎掛劍”“師曠鼓琴”等歷史故事互不協(xié)調(diào)。
因此,筆者認為這并非一般的搏虎題材畫像,而是描寫另一個歷史故事。斗拱下的猛虎似畏懼而屈體蜷伏于地,呈虎伏狀,“虎伏”諧音“虎符”,就令人聯(lián)想起戰(zhàn)國著名歷史故事—“虎符救趙”。事件發(fā)生于公元前257年,秦軍圍困趙都邯鄲。趙求救于魏,魏王派晉鄙率兵十萬救趙。但魏王又懼秦,只下令大軍留駐壁鄴持兩端以觀望。信陵君數(shù)次奏請于魏王無果后,便親率眾門客前往援趙。途中聽侯嬴計,借魏王寵妾如姬之手竊取虎符,至晉鄙軍中假魏王令接替將領合驗虎符,晉疑不受“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奪得兵權擊退秦軍,趙國得救v。
畫像應是描寫“朱亥袖四十斤鐵椎,椎殺晉鄙”的剎那場景。畫面構圖除卻諧音外,虎還有“隱”的存在?!墩f文》載:“虎,山獸之君?!眞《周禮·地官·師氏》載:“居虎門之左,司王朝。”鄭玄注:“門外畫虎焉,以明勇猛。”x《詩·大雅·常武》載:“進厥虎臣,闞如虓虎?!编嵭{:“虎臣之將,闞然如虎之怒?!眣晉鄙乃“嚄唶宿將”,自當是威武且勇猛的“虎將”“虎臣”之屬。據(jù)朱祖日考證,“嚄唶”乃喑嗚叱咤□、怒喝大呼之意。z正說明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晉鄙“大喝一聲”猶如雷霆虎嘯般的威懾力?!妒酚洝ぬ旃贂吩疲骸皡榘谆??!货?,為虎首,主葆旅事?!睗h人以五行表現(xiàn)方式采用“四靈”配四方,西方色白屬金,其置白虎星,主保王兵旅之事,目的是借助于虎的威暴厭殺兵事,于是就有了調(diào)兵遣將的“虎符”出現(xiàn)。
“虎符”的出現(xiàn)與官僚制的確立相適應,戰(zhàn)國時期已作為各諸侯國君行使權力的政治信物。頒發(fā)公文加蓋“璽”,發(fā)兵需持“符”,這是實現(xiàn)君臣間有效聯(lián)結的重要依憑。在戰(zhàn)爭時,若遇中途替換或越級調(diào)兵,需虎符驗證。然調(diào)動兵權大事非僅憑合驗虎符,還需要加蓋君王璽印的詔書或手札方可。信陵君威望雖高,但主將見虎符后卻仍不肯發(fā)兵,應是沒有君主的手諭,所以無奈之下只能椎殺了晉鄙。
畫面中執(zhí)椎者當為朱亥,其衣著冠戴應是喬裝信陵君的隨侍者。古代將軍營帳除貼身侍衛(wèi)外,外人不得帶兵器入內(nèi)。朱亥袖藏的四十斤鐵椎,按前文秦時的一斤為現(xiàn)在的253克,也就是現(xiàn)今10千克左右。憑借其魁梧身材及寬袍大袖,要想遮住二十來斤的鐵椎并非難事。信陵君地位高于將軍,作為其侍從應是不會被隨便搜身的,所以要做到順利襲擊并不難。
有學者通過目前漢畫像歷史故事的兩百多份材料中,對已獲釋讀和甄別的70份材料進行所屬地域分布統(tǒng)計,其中只陜西一處漢畫像被命名為“竊符救趙”。此畫像是陜西綏德四十里鋪漢墓墓門橫額圖像,而畫面內(nèi)容卻是漢畫像里出現(xiàn)較多的“完璧歸趙”故事圖中“以璧擊柱”的格套。也就說目前尚未有明確意義上的“虎符救趙”歷史故事漢畫像。
如果上述考釋基本成立,那么該故事不僅豐富了我國畫像石歷史故事題材內(nèi)容,且對東漢時期社會的諧音隱喻文化與民間文學交互滲透的研究也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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