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峰,魏藍婷
(遼寧師范大學 文學院,大連 116081)
《四庫全書總目》作為清代的官修目錄學著作,不僅包含著豐富的目錄學、??睂W知識,而且也蘊含著極其豐富的文學批評思想,正如朱自清先生所評:“《四庫全書總目提要》集部各條,從一方面看,也不失為系統(tǒng)的文學批評。”[1]《總目》“宏綱巨目,悉稟天裁”[2],“實是欽定之書”[3],也是四庫館臣集體智慧的結晶,其詞曲類“提要”集中代表著清代中前期主流的詞學思想和意識形態(tài)。
近年來,學界對《總目》詞學思想的研究主要集中在通過解析“提要”來論述《總目》的詞學思想,但《總目》詞學思想的成因及影響尚有可進一步挖掘的空間。《總目》作為清代集大成性質的官修目錄學著作,代表了當時主流的文學觀念,在清代詞學批評史上的地位值得深入考察。本文以《總目》詞曲類“提要”為切入點,將其中蘊含的詞學批評觀點整體放入清代詞學批評史中,以此透視《總目》的詞學思想及其價值。
《四庫全書總目》總體上對詞體是持貶斥態(tài)度的,主要表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方面從詞體產生來看,《總目》認為詞乃詩之閏余,是樂府的余音,在文壇處于“末技”的地位;另一方面《總目》認為詞雖由詩演變而來,但其過程是“層累而降”的,因此詩尊詞卑。
《總目》集部總序中寫道:“集部之目,楚辭最古,別集次之,總集次之,詩文評又晚出,詞曲則其閏馀也?!盵4]閏余,本義指農歷一年和一回歸年相比所多余的時日。這里《總目》言詞曲乃集部之閏余,認為從整個集部的發(fā)展歷史來看,詞曲最晚出,在集部處于閏余的地位。在詞曲類小序中寫道:“究厥淵源,實亦樂府之馀音,風人之末派?!盵5]這一觀念在具體的詞集或詞學論著“提要”中也得到了體現(xiàn)。如《填詞名解》“提要”指出:“古樂府在聲不在詞。唐人不得其聲,故所擬古樂府,且借題抒意,不能自制調也。所作新樂府,但為五七言古詩,亦不能自制調也。其時采詩入樂者,僅五七言絕句,或律詩割取其四句,倚聲制詞者,初體如竹枝、柳枝之類,猶為絕句。繼而《望江南》《菩薩蠻》等曲作焉。解其聲,故能制其調也。至宋而傳其歌詞之法,不傳其歌詩之法,故《陽關曲》借《小秦王》之聲歌之,《漁父詞》借《鷓鴣天》之聲歌之?!盵6]其要義在于指出詞與古樂府都具有音樂的屬性,在聲而不在詞,唐人不能得其聲,只能作擬古樂府,所作的新樂府,也只是五七言古詩,而不能自制調,自竹枝、柳枝之類才開始倚聲制詞,而后便出現(xiàn)了《望江南》《菩薩蠻》等依曲填詞的作品。通過論述樂府和詞都具有音樂的屬性,指出詞由樂府演變而來,進而說明詞乃樂府之余音。
樂府本來是指專門管理樂舞演唱教習的機構。西漢時期設立樂府專門采集民間歌謠或文人之詩來配樂,以備朝廷祭祀或宴會時演奏之用。后來人們將合樂吟唱的詩稱為樂府歌辭。北宋人從“合樂歌唱”的共性出發(fā),稱唐、五代以來流行的曲子辭為“樂府”。王灼《碧雞漫志》中認為:“古詩變?yōu)楣艠犯?,古樂府變?yōu)榻袂?,其本一也。”[7]北宋人將詞體起源追溯至樂府,是從詞和樂府都具有音樂屬性的共同點來追溯詞體的起源,而《總目》意在強調詞從樂府發(fā)展而來,卻只是樂府的余音,是貶低詞體。
關于詞乃詩之余的說法始于南宋。北宋滅亡后,民族危機喚醒了南宋文人的愛國意識,在詞學領域則表現(xiàn)在詞學家們力求改變原有的詞學觀念,推尊詞體,方法之一便是將詞的創(chuàng)作與“詩人之旨”建立聯(lián)系。后來“詩余”逐漸演變?yōu)樵~的別稱,反映了人們對于詩和詞關系的認識。南宋人雖極力將詞與“詩人之旨”建立聯(lián)系,但終究沒能讓詞處于和詩同等的地位,只是別稱“詩余”。王灼《碧雞漫志》指出蘇軾“以文章余事作詩,溢而作詞曲”[8]。南宋詞人將詞體與“詩人之旨”建立聯(lián)系,是為了提升詞體地位,而《總目》意在闡明詞乃“風人之末技”,雖承襲宋人的詞體觀念,肯定詩詞同源,但強調詞是詩的閏余,在文壇處于“末技”的地位,是貶低詞體。
另一方面,《總目》將詞體演變融入“格以代降”的文體理論以指明詞體卑微,認為由古詩變而為詞,其文體演變過程是逐漸退化的。《總目》詞曲類提要寫道:“詞、曲二體在文章、技藝之間。厥品頗卑,作者弗貴,特才華之士以綺語相高耳。然三百篇變而古詩,古詩變而近體,近體變而詞,詞變而曲,層累而降,莫知其然。究厥淵源,實亦樂府之馀音,風人之末派。其于文苑,尚屬附庸?!盵9]明代胡應麟《詩藪》云:“《三百篇》降而《騷》,《騷》降而漢,漢降而魏,魏降而六朝,六朝降而三唐,詩之格以代降矣?!盵10]胡應麟在《詩藪》中論述了文體“格以代降”的主張,《總目》認為詞由詩演變而來,其體格是經(jīng)歷了一個降級的過程的,因此詞體卑于詩體?!犊偰俊吩趧e集類典籍的“提要”中也反復闡明了此觀點,如《御定歷代詩余》“提要”:“唐初作者云興,詩道復振,故將變而不能變。迨其中葉,雜體日增,于是《竹枝》、《柳枝》之類,先變其聲?!锻稀?、《調笑令》、《宮中三臺》之類,遂變其調。”[11]《碧雞漫志》“提要”:“蓋《三百篇》之余音,至漢而變?yōu)闃犯?,至唐而變?yōu)楦柙姟<捌渲腥~,詞亦萌芽。至宋而歌詩之法漸絕,詞乃大盛?!盵12]《總目》詩尊詞卑的體格論在《花間集》“提要”中論述得尤為剴切,其云:“不知文之體格有高卑,人之學力有強弱。學力不足副其體格,則舉之不足,學力足以副其體格,則舉之有余。律詩降于古詩,故中、晚唐古詩多不工,而律詩則時有佳作。詞又降于律詩,故五季人詩不及唐,詞乃獨勝。”[13]
《總目》“詞體頗卑”之論,一方面承襲宋人觀點,從詞乃詩之閏余的角度加以闡述,另一方面將“格以代降”的文學理論和詞體演變理論結合起來,既肯定詩詞同源,又論述了“厥品頗卑”的詞體觀念。
《總目》作為乾隆年間的官修目錄學著作,既受到明人文體“格代而降”的文學理論的影響,也顯然受康熙皇帝詞學思想主張的影響??滴趸实垭m然沒有提出明確的詞學主張,但通過敕修《御選歷代詩余》和《御定詞譜》,明確表達出他的詞學思想?!队x歷代詩余》序中寫道:“詩余之作,蓋自昔樂府之遺音,而后人之審聲選調所由以緣起也,而要皆昉于詩?!盵14]康熙皇帝認為詩余乃樂府之余音,皆昉于詩,肯定詩詞同源,將詞歸入詩體領域內加以論述,代表了清代前期官方的詞體思想?!犊偰俊防^承了康熙皇帝的詞學主張,并且將詞體在文壇的地位作了詳細的論述,認為詞雖為文壇的附庸,亦是詩之流裔。二者皆是在儒家正統(tǒng)的詩教觀念下論述詞體。
《四庫全書總目》詞體“厥品頗卑”的觀念與乾嘉時期盛行的詩教傳統(tǒng)息息相關。清代自清初開始便極為尊崇《詩經(jīng)》,乾嘉之際更是發(fā)揚詩教傳統(tǒng)尤為突出的時代,如沈德潛、紀昀、翁方綱、章學誠、袁枚等皆主張詩教。他們把《詩經(jīng)》當作最高的文學典范,并且以《詩經(jīng)》為闡釋對象,主張文學要符合溫柔敦厚的詩教傳統(tǒng),一切文學作品都要以《詩經(jīng)》為標準。如沈德潛《說詩晬語》中寫道:詩之為道,可以理性情、善倫物、感鬼神、設教邦國、應對諸侯、用如此其重也。[16]沈德潛認為《詩》可以梳理性情,更好地改善人倫物理,感通鬼神,有利于設邦教國,因此應復歸“詩教”傳統(tǒng),明顯體現(xiàn)出以《詩》為尊的傾向。乾嘉時期尤重詩教,詞作為詩的余續(xù),“風人之末技”,其文體地位自然是“厥品頗卑”的。
詞律有兩重含義,一是指詞的音律,一是指詞的格律。詞的音律,乃是與詞有關的樂律、宮調、曲調譜式、葉樂方式以至歌唱方法等音樂上的問題。詞的格律,則是來自作詞所遵從的各種詞調的字數(shù)、句式平仄等體式上和做法上的問題。[17]《四庫全書總目》合轍入律的詞律思想主要表現(xiàn)在推尊渾然天成的合律的詞和依照詞律進行??眱蓚€方面。
《四庫全書總目》在強調詞由詩歌演變而來的同時,重視詞的音律,反復論述詞的音樂性?!侗屉u漫志》“提要”云:“蓋《三百篇》之余音,至漢變而為樂府,至唐變而為歌詩。及其中葉,詞亦萌芽。至宋而歌詩之法漸絕,詞乃大盛。其時士大夫多嫻音律,往往自制新聲,漸增舊譜。故一調或至數(shù)體,一體或有數(shù)名,其目幾不可殫舉,又非唐及五代之古法?!盵18]提要強調至宋,詞隨著歌詩的消亡而達到繁榮的頂峰,表現(xiàn)為士大夫往往自制新聲,詞譜發(fā)展呈現(xiàn)繁榮局面。《宋名家詞》“提要”:“詞萌于唐,而盛于宋。當時伎樂,惟以是為歌曲。而士大夫亦多知音律,如今日之用南北曲也。金、元以后,院本雜劇盛,而歌詞之法失傳。然音節(jié)婉轉,較詩易于言情,故好之者終不絕也。于是音律之事變?yōu)橐髟佒?,詞遂為文章之一種。其宗宋也,亦猶詩之宗唐?!盵19]《總目》認為詞體產生之初,就具有音樂的屬性,宋代嫻于音律的士大夫往往能夠自制新聲,因此舊譜漸增,一調甚至有數(shù)體,一體甚至有數(shù)名,詞律的發(fā)展促進了詞作的繁榮,詞作繁榮也表現(xiàn)為詞律的發(fā)展,意在強調對詞的音樂性的重視。
《總目》極力褒揚合律的詞,如《片玉詞》“提要”稱贊周邦彥:“又邦彥本通音律,下字用韻,皆有法度,故方千里和詞,一一按譜填腔,不敢稍失分寸?!盵20]又《和清真詞》“提要”:“邦彥妙解聲律,為詞家之冠。所制諸調,不獨因平仄宜遵,即仄字中上、去、入三音亦不容相混?!盵21]《總目》認為周邦彥能“妙解聲律”,稱周邦彥為“詞家之冠”,指出周邦彥既通音律又懂格律,贊美周邦彥制詞不僅講究平仄,同時注重上、去、入三聲之別?!犊偰俊酚绕渲匾曧嵚闪髅馈喨惶斐傻暮下芍~,《石屏詞》“提要”云:“今觀其詞,亦音韻天成,不費斧鑿?!盵22]
《總目》詞曲類“提要”還依據(jù)詞律對詞進行校勘,主要表現(xiàn)在依據(jù)《欽定詞譜》對詞調名稱進行校正。如《書舟詞》“提要”依據(jù)《欽定詞譜》所載進行??保骸凹瘍取稊偲平褡印?娟娟霜月又侵門)一闋,諸刻多作康與之《江城梅花引》,僅字句小有異同。此調相傳前半用《江城子》,后半用《梅花引》,故合云《江城梅花引》。至過變以下,則兩調俱不合??肌对~譜》載《江城子》亦名《江神子》。應以名為《攤破江神子》為是。詳其句格,亦屬垓本色。其題為康作,當屬傳訛?!盵23]
依照萬樹《詞律》對詞的分調進行校正,如《樂章集》“提要”云:“宋詞之傳于今者,惟此集最為殘闕。晉此刻亦殊少勘正,訛不勝乙。其分調之顯然舛誤者,如《笛家》‘別久’二字,《小鎮(zhèn)西》‘久離闕’三字,《小鎮(zhèn)西犯》‘路遼繞’三字,《臨江仙》‘蕭條’二字,皆系后段換頭。今乃截作前段結句?!f樹作《詞律》,嘗駁正之,今并從其說。其必不可通者,則疑以傳疑,姑仍其舊焉?!盵24]依據(jù)萬樹《詞律》對詞調的劃分,對詞作的分調之誤進行???。
根據(jù)詞調校正詞作文字或斷句之誤。如《東坡詞》“提要”云:“至集中《念奴嬌》一首,朱彝尊《詞綜》據(jù)《容離隨筆》所載黃庭堅手書本,改‘浪淘盡’為‘浪聲沉’,‘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為‘多情應是我笑生華發(fā)’。因謂‘浪淘盡’三字于調不協(xié)?!盵25]依詞調對詞作進行校勘,指出詞作應該與詞調的韻律相葉。
再如《孏窟詞》“提要”云:“毛晉嘗刻之《六十家詞》中,校讎頗為疏漏,……他如《水調歌頭》之‘歡傾擁旌旄’,‘傾’字不應作平?!肚嘤癜浮分氤咔迕魅履骸??!骸峙c前闋韻復。又‘冉冉年元真暗度’句,‘元’字文義不可解,當是‘光’字。其‘遙天奉翠華引’一首,尤訛誤幾不可讀。今無別本可校,其可改正者改正之,不可考者亦姑仍其舊云。”[26]依據(jù)詞調詞律或上下文義對詞作進行了???。
此外,《總目》推崇“情韻兼勝”之詞?!痘春T~》“提要”中稱贊秦觀的詞:“觀詩格不及蘇黃,而情韻兼勝。在蘇黃之流傳雖少,要為倚聲家一作手?!盵27]韻即詞的韻律,即要求詞合乎韻律?!犊偰俊烦缟星轫嵓鎰俚脑~,不僅體現(xiàn)在秦觀的詞籍“提要”中,而且還將秦觀推為情韻兼勝的典范。如《姑溪詞》“提要”稱贊李之儀詞:“之儀尺牘擅名,其詞亦工。……殆不減秦觀?!盵28]《東堂詞》“提要”稱贊毛滂詞:“其詞情韻兼勝?!盵29]
《總目》推重韻律諧美的詞,是詞律學自身發(fā)展的產物。詞律研究至清初呈現(xiàn)出繁榮的局面,并且取得顯著的成果。萬樹的《詞律》糾正了不少舊詞譜的錯誤,篩選唐宋以來詞作為規(guī)范??滴趸实垭沸蕖稓J定詞譜》則為填詞合律提供了官方指南?!犊偰俊返脑~律思想可謂集前人之大成,又添己之新意?!犊偰俊肥芮慰紦?jù)學思潮的影響,依詞律對詞作進行??保瑢σ?guī)范詞體與詞作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也為后來的詞學研究開辟了新境。
南宋初期,民族危機喚起了人們的愛國意識,滲透到詞學創(chuàng)作領域則表現(xiàn)為詞人們改變了原有的詞體觀念,詞學評論家們將詞學創(chuàng)作和“詩人之旨”聯(lián)系起來,掀起了一場詞學領域的尊體運動。方法之一便是推尊典雅的詞作,認可意格雅正的詞。如張炎說:“詞欲雅而正之,志之所之,一為情所役,則失其雅正之音?!盵30]元明時期,詞學觀念遠離詩學傳統(tǒng),以婉麗為正宗,王世貞曾表明自己的詞學主張:“詞須婉轉綿麗,淺至儇俏,挾春月煙花于閨幨內奏之,一語之艷,令人魂絕,一字之工,令人色飛,乃為貴耳。至于慷慨磊落,縱橫豪爽,抑亦其次,不作可耳,作則寧為大雅罪人,勿儒冠而胡服也。”[31]明人認為詞乃小道,不重作詞。入清以來,以陳子龍為代表的云間詞派開始總結明詞衰落成因,強調風騷之旨,追摹清麗詞風。其后以朱彝尊、厲鄂為代表的浙西詞派推尊“醇雅”詞風?!端膸烊珪偰俊氛撛~受清代前期詞學思想的影響,崇尚清雅婉轉的審美思想。
具言之,“清”指《總目》推崇的清麗俊朗詞風,主要表現(xiàn)在語言上追求清麗婉轉,在總體風格上肯定清冷俊朗?!睹肺髟~》“提要”云:“清詞麗句,在宋季頗屬錚錚,亦未可以其人掩其文矣?!盵32]《總目》贊美史達祖的詞為清詞麗句,在宋詞中亦屬佼佼者。《歸愚詞》“提要”批評葛立方詞:“多平實鋪敘,少清新婉轉之思?!盵33]由此可見,《總目》主張詞作應由清詞麗句寫就,反對俗艷,亦喜俊朗之風?!犊偰俊氛撛~推尊周邦彥,并且肯定清冷俊朗的詞作。如《和清真詞》“提要”云:“邦彥妙解聲律,為詞家之冠?!盵34]《蘆川詞》“提要”云:“多清麗婉轉,與秦觀、周邦彥可以肩隨?!盵35]《西樵語業(yè)》“提要”稱贊楊炎正詞:“其縱橫排奡之氣,雖不足敵棄疾,而屏絕纖秾,自抒清俊,要非俗艷所可擬,一時投契,蓋亦有由云。”[36]這方面受浙西詞派代表人物厲鶚詞學思想的影響。作為浙西詞派的代表人物,厲鶚論詞亦追求雅,其獨特之處表現(xiàn)在:他論詞崇尚“清”“冷”詞境,其詞作也有“清冷”的格調。如吳衡照認為“樊榭有幽人氣,惟冷故峭,由生得新”[37],指出厲鶚詞具有冷峭清幽的特點。同時厲鶚論詞也推尊周邦彥,他在《吳尺鳧<玲瓏簾詞>序》中寫道:“兩宋詞派,推吾鄉(xiāng)周清真,婉約隱秀,律呂諧協(xié),為倚聲家所宗?!盵38]這便與《總目》崇尚清麗俊朗的詞風有異曲同工之妙。
“雅”表現(xiàn)為:一方面詞作語言要典雅,另一方面詞作立意要“雅正”?!犊偰俊窂娬{詞作語言須典雅,拒絕纖巧。如《安陸集》“提要”批評張先的詞“以纖巧為病”[39]?!短光衷~》“提要”肯定趙師使詞“蕭疏淡遠,不肯為剪紅刻翠之文,洵詞中之高格。”《無住詞》“提要”指出陳與義詞“不作柳亸鶯嬌之態(tài),亦無蔬筍之氣。殆于首首可傳,不能以篇帙之少而廢之。”[40]蔬筍氣本是品評畫作的術語,用僧人素食蔬筍比喻清淡本色,后來多用于比喻寒酸氣,《總目》主張詩歌語言要摒棄低俗的氣味,追求蕭疏淡遠的高格?!犊偰俊分鲝堅~作內容要言之有物,以“雅正”為旨歸,并以姜夔為雅詞的標準。《山中白云詞》“提要”云:“所作往往蒼涼激楚,即景抒情,備寫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紅刻翠為工。至其研究聲律,尤得神解。以之接武姜夔,居然后勁。宋、元之間,亦可謂江東獨秀矣?!盵41]“雅”文學觀最早可以追溯到《詩經(jīng)》,《詩經(jīng)》中的“雅”指周王朝京都地區(qū)的樂歌,“雅”便有了“正”的意味??鬃印墩撜Z·陽貨》將“鄭聲”與“雅樂”并舉:“惡紫之奪朱也,惡鄭聲之亂雅樂也?!盵42]孔子評價《詩經(jīng)》“思無邪”[43],即指雅正。從此“雅”便有了義理上的審美含義。此后,“雅正”逐漸成為文學領域的一種審美追求,主張語言典雅,立意醇正。清人蔡世運說:“名之曰雅正者,其辭雅,其理正也?!盵44]《珂雪詞》“提要”贊美曹貞吉詞:“其詞大抵風華掩映,寄托遙深,古調之中,寄托遙深,緯以新意?!盵45]可見《總目》主張詞作內容要有所寄托,立意應“雅正”。《總目》追求典雅醇正的詞學審美思想,繼承了浙西詞派領袖朱彝尊的詞學審美思想。朱彝尊作為浙西詞派的領袖,以“雅正”論詞,認為詞作立意應與風人之旨相合,并將姜夔作為雅詞的典范,朱彝尊稱贊姜夔“填詞最雅,無過石帚(姜夔字石帚)”[46]。
乾嘉時期正是浙西詞派主盟詞壇蓬勃發(fā)展的時期,并且浙西詞派后勁人物王昶、郭麐、吳錫麟等人都與四庫館臣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故而可以看到,《四庫全書總目》崇尚清雅婉轉的詞學審美思想,與浙西詞派詞學思想的影響密切相關。浙西詞派推尊“雅正”,朱彝尊《群雅集序》道:“予名之曰《群雅集》,蓋昔賢論詞必出于雅正,是故曾慥錄《雅詞》,鮦陽居士輯《復雅》也?!盵47]朱彝尊填詞入律的創(chuàng)作思想在《群雅集序》中也有論述:“徽宗以大晟名樂時,則有若周邦彥、曹組、晁辭膺、萬俟雅言。皆名于宮調,無相奪倫者也。洎乎南渡,家各有詞,雖道學如朱仲晦、真希元亦能倚聲中律呂,而姜夔審音尤精?!盵48]另一方面,《四庫全書總目》的詞學思想不僅深受浙西詞派主張的清雅醇正思想的影響,也與乾隆皇帝提倡的醇正典雅文風契合,符合乾嘉時期儒家政教傳統(tǒng)。《四庫全書總目》作為“悉稟天裁”的官方目錄學著作,自然與官方意志相統(tǒng)一。
總體觀之,《四庫全書總目》詞體“厥品頗卑”、詞作“合轍入律”、詞格“清雅醇正”的詞學思想,兼融了詞之體格、創(chuàng)制與審美,三者有機聯(lián)系,統(tǒng)一于儒家的詩教傳統(tǒng)。清乾嘉時期,文壇推尊儒家的詩教傳統(tǒng),認為《詩》是文學的源頭,主張文學創(chuàng)作要復歸雅正,《總目》的詞學思想表現(xiàn)出以“詩教”觀為統(tǒng)攝的特點。《四庫全書總目》作為清代集大成性質的目錄學著作,蘊含著豐富的詞學思想,這既是清代中期詞學批評的集中體現(xiàn),對晚清以來的詞體接受也產生了深遠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