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 麗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上海 200030）

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花”意象，始終根植于中國文化的土壤，不僅為詩人創(chuàng)作詩歌提供了大量的素材，更成為詩人表達情感的象征物。無論唐詩還是宋詞，花都被賦予了詩人獨特的情感，給人們帶來精神上豐富的審美體驗?！对娊?jīng)》作為詩歌的源頭，開創(chuàng)了以花喻美人的先河：“有女同車，顏如舜華”[1]721；以花作為男女傳情的媒介：“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1]732；把花與人的品格相聯(lián)系起來：“常棣之華，鄂不韋華韋華。凡今之人，莫如兄弟”[1]871；等等。詩人以花入詩，并從不同角度表現(xiàn)自己多姿多彩的精神世界，《詩經(jīng)》花意象的魅力亦在于此。

一、《詩經(jīng)》中的“花”意象

“意象”的概念在漢代已有苗頭，《詩經(jīng)》在漢代被列為經(jīng)學，意象的內(nèi)涵最早被漢代經(jīng)學家釋為“比興”。含蓄的中國人在《詩經(jīng)》里描寫的“草木鳥獸”等自然風物，無一不蘊含著對生命內(nèi)涵的理解。在《詩經(jīng)》中占有一席之地的各類花，與詩人的情意相融，不但體現(xiàn)上古時期的群體審美體驗，同時由于作者滲入的情感意趣不同，構成諸多韻致不同的意象，呈現(xiàn)出對后世社會影響深遠的花意象群。以下從花的文化起源對《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花作粗淺概括，以具體意象出現(xiàn)在詩中的花有九類。

（一）“桃之夭夭”

桃，屬薔薇科落葉小喬木，花有白色、粉紅色等，花期每年3月至4月。2015年昆明發(fā)現(xiàn)了260萬年前的桃核化石，說明早在人類出現(xiàn)在華夏大地之前，桃花就已朵朵盛開。神話故事《夸父逐日》中也有關于桃的記載，夸父棄杖“化為鄧林”，“鄧林”即桃林。

《詩經(jīng)》描寫桃花的篇章：《周南·桃夭》《召南·何彼衤農(nóng)矣》。

（二）“華如桃李”

李，又名李子、玉梅，為薔薇科落葉小喬木，花開白色，雖小但繁茂，花期每年3月至4月。桃李同為花中領袖，經(jīng)常被文人拿來一起比較：桃花千姿百態(tài)，就像歌舞場中必不可少的美女；李花總是清淡素雅，正如煙霞泉石間的女道士。但李樹卻比桃樹更耐久，李漁認為李樹甘于平淡，不會用姿色取悅于人?！对娊?jīng)》中的桃李經(jīng)常同時出現(xiàn)，如《召南·何彼衤農(nóng)矣》“華如桃李”[1]617；《大雅·抑》“投我以桃，報之以李”[1]1198，因此衍生了很多關于桃李的俗語。桃花艷麗，李花潔白，兩者并置常常顯得李花清淡、素雅。

《詩經(jīng)》描寫李花的篇章：《召南·何彼衤農(nóng)矣》。

（三）“隰有荷華”

荷，又名蓮、水芙蓉、菡萏，屬毛茛目睡蓮科，是多年水生草本花卉，花單生于花梗頂端，有紅、白等色，花期每年6月至9月。荷花作為被子植物起源最早的植物之一，被稱為“活化石”。上古時期人類為了生存，發(fā)現(xiàn)蓮子、蓮藕可以食用，而且味道甜美?？梢姡敃r的荷已經(jīng)成為農(nóng)作物了。到了春秋時期，人們對荷的了解更為準確，我國最早的字典《爾雅》就記有：“荷，芙蕖，其莖茄，其葉蕸，其本蔤，其華菡萏。其實蓮，其根藕，其中菂，菂中薏?！盵2]163說明古人對荷花已經(jīng)有了一定的概念。

《詩經(jīng)》描寫荷花的篇章：《陳風·澤陂》《鄭風·山有扶蘇》。

（四）“棠棣之華”

“棠棣”即郁李，別名爵梅、壽李，落葉小灌木，花單生或兩三朵簇生，花期每年3月至4月。關于棠棣、常棣、唐棣這三者為何物歷來就有很大爭議。陸璣考證了《詩經(jīng)》中出現(xiàn)的動植物，認為唐棣是奧李，即郁李，和棠棣是同類植物，花開白色或紅色[3]63。清代王先謙考證，唐棣、棠棣都屬于棣樹[4]115-117，與陸璣的說法一致。唐棣和棠棣只是果實上有細微差別，但都屬于郁李類植物。

《詩經(jīng)》描寫郁李花的篇章：《小雅·常棣》《召南·何彼衤農(nóng)矣》。

（五）“顏如舜華”

“舜”即“瞬”，指的是木槿花。木槿花為落葉小喬木，花單生，花色有紅、粉、白等，花期每年6月至9月。舜是木槿花的古名，此名來源于其朝開暮謝、僅榮華一瞬的特性。白居易有“槿枝無宿花”[5]4772的說法，李商隱也有“可憐榮落在朝昏”[6]6203的感慨。這是詩人心中的木槿花，容易凋謝，帶著傷逝的美。

《詩經(jīng)》描寫木槿花的篇章：《鄭風·有女同車》。

（六）“視爾如荍”

“荍”指的是錦葵花，又名芘芣、荊葵。宋代羅愿說荍就是荊葵，亦名錦葵?！吨参锩麑崍D考》云：“錦葵，今荊葵也，似葵紫色小草多華少葉，葉又翹起、華紫綠色，可食，微苦。按花亦有白色者，逐節(jié)舒葩，人或謂之硅節(jié)花?！盵7]57說明錦葵是一種花多葉少的植物，花有白色和淡紫色，可以食用但味微苦。錦葵屬錦葵科，觀賞類植物，抗寒又耐干旱，花期每年5月至10月，生長勢強，花、葉可入藥。

《詩經(jīng)》描寫錦葵花的篇章：《陳風·東門之枌》。

（七）“贈之以勺藥”

“勺藥”即芍藥，又名別離草、花中丞相，是多年生草本。芍藥喜好光照、耐旱，花瓣呈倒卵形，花盤為淺杯狀，花期每年5月至6月。古人以芍為藥來解食物之毒，說明芍藥得名于它的藥性。漢時牛亨曾問董仲舒，離別的時候贈送芍藥是什么意思，董仲舒解釋說，芍藥又名別離草，所以男女離別時通過贈芍藥以表達不舍之情?！多嶏L·溱洧》中就有以“贈之以勺藥”描寫男女離別之情狀。《山海經(jīng)》中記載了條谷、洞庭等地生長了很多芍藥，說明芍藥的地域分布之廣、歷史之悠久。

《詩經(jīng)》描寫芍藥的篇章：《鄭風·溱洧》。

（八）“苕之華”

“苕”即凌霄花，又名紫葳?！稜栄拧め尣荨吩疲骸败妫贶?。”[2]171凌霄花之名初見于《唐本草》“紫葳”條，凌霄花的莖和葉都可以藥用。凌霄花屬落葉木質藤本，攀緣性植物，喜溫暖濕潤有陽光的環(huán)境。花期每年7月至9月，具有觀賞價值，花、葉可入藥，有活血化瘀的功效。凌霄花依靠攀援它物向上生長，顏色鮮艷，開于盛夏，花冠呈漏斗形。古人對凌霄花品格象征評價褒貶不一，如白居易《詠凌霄花》勸誡世人勿學凌霄花 “偶依一株樹”[5]4687；李漁卻贊它“藤花之可敬者，莫若凌霄”[8]244。

《詩經(jīng)》描寫凌霄花的篇章：《小雅·苕之華》《陳風·防有鵲巢》。

（九）“焉得諼草”

“諼草”今名萱草，又名忘憂草、宜男草。屬百合科，多年生宿根草本，花莖從葉腋抽出，莖頂分枝開花，有花數(shù)朵，花型較大呈橙黃色，漏斗形，花期每年5月至7月，花蕾可食，全草和根可入藥。原產(chǎn)于秦嶺以南各省，現(xiàn)全國各地廣泛栽培。因萱草花色鮮艷，極具觀賞性，故得名忘憂草。白居易有《酬夢得比萱草見贈》：“杜康能散悶，萱草解忘憂?！盵9]5195其源頭是《詩經(jīng)·衛(wèi)風·伯兮》：“焉得諼草？言樹之背?！盵1]690

《詩經(jīng)》描寫萱草的篇章：《衛(wèi)風·伯兮》。

二、《詩經(jīng)》“花”意象的文化內(nèi)涵

《詩經(jīng)》作為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收錄的詩歌大量保存了公元前6世紀乃至上古時代我國先民的活動軌跡，包括宗教、習俗、思想觀念等方面?；ㄒ庀髮儆诰衩赖姆懂牐亲匀蝗嘶漠a(chǎn)物，是詩歌藝術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是全面、透徹研究中國古典詩詞的必要內(nèi)容之一。比如我們提到蓮花會想到“廉潔”，提到菊花會想到“隱逸”，等等。人們賦予了花卉很多來自人類思維活動的文化意蘊，從而使花成為文化的載體，因此要讀懂詩歌就不能只停留在表面的意思，要掌握審美對象的文化認同。只有深入挖掘花的文化底蘊，凝練花意象，才能豐富詩歌的文化內(nèi)涵，提高詩歌的美學價值?！对娊?jīng)》的花意象主要運用比興的藝術手法傳達出古人的思想、情感、審美意趣等，不同的花被詩人賦予的文化內(nèi)涵顯然不同，總的來說可以分為以下三種類型。

（一）美如花之花：喻美人

花常常與美人聯(lián)系在一起，李白的詩句“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10]391，成語“嬌艷欲滴”“千姿百態(tài)”等，皆是以花喻美人。古人認為，花草樹木作為植物，家禽、野獸、人作為動物，無論是植物還是動物都是天地的產(chǎn)物，最大的區(qū)別在于植物是由下向上生長的，家禽、野獸是橫向生長的，而人是縱向生長的，“故動物取氣于天而承載于地，植物取津于地而生養(yǎng)以天”[11]11。由于古人對自然界的崇拜，他們不會把自己作為高等級的動物，可能只認識到人與動植物的一種差異，而這種差異的大小他們無法衡量，甚至懷疑花是不是也有思想活動，由于這種想法，長久以來就會激發(fā)古人對花生命力的想象，人們開始以人的情感思維關聯(lián)花的生長特性，姿態(tài)各異的花卉就被賦予人的思想。

追根溯源，最早將花比作美人出現(xiàn)在《詩經(jīng)》當中，三百零五篇詩歌中提到花的有二十幾處，其中直接以花喻人的有《鄭風·有女同車》：“有女同車，顏如舜華?！薄坝信嚕伻缢从?。”《毛傳》解釋：“舜，木槿也?！盵1]721舜華、舜英即木槿花，華、英皆為“花”?！邦伻缢慈A”“顏如舜英”都是形容女子的容貌像木槿花一樣漂亮?！蛾愶L·東門之枌》：“視爾如荍，貽我握椒。”[1]801“荍”即錦葵花，在郊野幽會談情的男子把明艷動人的女子比作開得正艷麗的錦葵花，表現(xiàn)出他獲得愛情后的喜悅與自豪。

《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和《召南·何彼衤農(nóng)矣》“何彼衤農(nóng)矣，唐棣之華”亦是以花形容人的美麗容顏。且看《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盵1]587這是一首頌婚詩，歌頌新婚女子的純潔美麗和祝愿她婚姻幸福美滿。每章詩的前兩句，均以興作起，分別以桃樹的花、果、葉比興男女盛年，及時嫁娶。這里的興不是單純?yōu)榱艘鹣挛?，為下文湊韻，而是興中含比，是帶有象喻性的興。那艷麗的桃花，正象喻著“之子”的美麗，象喻著少女的芬芳和青春的氣息。清人姚際恒在《詩經(jīng)通論》中把艷麗的桃花視為歌詠美人的詞賦之祖，此后，桃花就經(jīng)常被詩人用來描寫容顏美麗的女子。如《召南·何彼衤農(nóng)矣》：

何彼衤農(nóng)矣，唐棣之華？曷不肅雍？王姬之車。何彼衤農(nóng)矣，華如桃李？平王之孫，齊侯之子。[1]617

這是一首貴族的迎婚樂詩，是為貴族的婚禮服務的。全詩三章，第一章采用間接描寫的方法，使用比喻和象征，用棠棣之花比喻車帷之美，以車帷之美烘托王姬之美。第二章以桃李之花為喻，贊美新娘新郎的容貌之美。桃紅李白，互相映襯，更為絢麗多姿，用以比喻新婚夫婦應當說是最恰當不過的了。后世常用來形容女子美貌的詞語“艷若桃李”即源于此詩。

（二）花有意之“花語”：傳情

艷麗或素雅的花兒除了用來形容人的容貌，還常被用來作為定情信物。無論是現(xiàn)代還是古代，花與情都是密不可分的。在社會生活中，“花語”與“花”意象的關系最為密切，尤其是隨著近些年時尚潮流的推動，“花語”逐漸成為人們生活和時尚話題中的詞語。比如，薔薇象征堅強，蘭花代表淡泊、高雅等。這些花語既非花卉自身情感的表達與需求，也不是它們交流的符號?；ú粫f話，何來語言？“花語”其實是人們用花來表達情感的一種意象，它成為人們公認的傳達信息的媒介，在生活中約定俗成并逐漸完善。實際上，人們?yōu)榱藢崿F(xiàn)自身傳情達意、抒懷言志的需求，借助大自然的物象為自己代言，從而產(chǎn)生了“花語”。這其實是人們將花人格化、情感化、意象化、神圣化的結果?！对娊?jīng)》中有許多詩篇把花作為一種特殊的語言形式，尤其是在愛情詩中。如《溱洧》：

溱、洧是鄭國的兩條河流，在今河南省。據(jù)程俊英《詩經(jīng)譯注》解釋，《溱洧》描述的是古時上巳節(jié)的習俗，在三月初三這天人們要在東流水上進行春沐，洗除污穢。于是相互中意的“士與女”便會在這一天同時出游相會，他們借此機會傳情達意，互贈花草來表達愛情。有情的男女離別時贈別離草來表達不舍之情，且古時的“勺”與“約”同音，“勺藥”即“約邀”，所以勺藥又有“媒妁之約”的意思。幸而有這意味深長的芍藥花，古人才能將羞于言語的委婉情致注入在芍藥花瓣中傳達出來。

還有《鄭風·山有扶蘇》：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不見子都，乃見狂且。山有喬松，隰有游龍，不見子充，乃見狡童。[1]721

全詩共二章，均借草木以起興?！吧接蟹鎏K，隰有荷華”“山有喬松，隰有游龍”，描寫的盡是山中的樹，低谷的花，并未見一人。全詩充滿了戲謔的味道，表面上是發(fā)牢騷，實際上卻是打情罵俏。詩以“山有扶蘇，隰有荷華”起興，心里想的卻是心愛的戀人，高山上長扶蘇，濕地里開荷花，各得其所，各稱其美。子都、子充是古代的美男子，在這里其實是指戀人，說明女子心中的戀人其實也和子都、子充一樣的美。至于子都、子充到底有多美，誰也不知，只有女子心自知。無論是高山上長的扶蘇樹、松樹，還是水洼里盛開的荷花、紅蓼，這些美好的形象，代表著戀人心中的美好期待。

再有《衛(wèi)風·伯兮》：“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諼草？言樹之背[1]690?！薄爸X草”今名萱草，又名忘憂草。戰(zhàn)爭不斷的年代，獨自一人在家的婦人思念出征的丈夫，既為他在戰(zhàn)場上英勇奮戰(zhàn)感到驕傲，又擔心他的安危。難以排遣痛苦心情的婦人希望能夠忘記擔憂，這首詩借萱草抒發(fā)了思婦深深的憂愁和恐懼。

《小雅·苕之華》：

苕之華，蕓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苕之華，其葉青青。知我如此，不如無生。[1]1076

“苕”即凌霄花。這首詩描寫的是亂世時期，饑民遍野、荒年饑饉、人民困頓的情況。凌霄花本就呈黃色，所以“蕓其黃也”并不是指花落蔫黃之意，詩人以開得正盛的凌霄花起興，以感花之美而嘆民之悲：“物自盛而人自衰，詩人所以嘆也?！盵12]369詩人以凌霄花那怒盛鮮艷的黃色花朵和藤上青青茂盛的葉子反襯悲慘世道、人生潦倒，以花葉之盛嘆百姓生存之衰?！爸胰绱耍蝗鐭o生”感嘆生活的艱難，早知如此還不如不降生。詩人以敗落枯萎的凌霄花起興，表現(xiàn)了亂世人生悲苦不堪的哀嘆，意義深遠。

（三）花魂未斷之花：品人格

從古至今，花都與人們的道德情操聯(lián)系在一起，梅蘭竹菊號稱“花中四君子”，更是用來比喻情操高尚、品格高潔的君子?！对娊?jīng)》開創(chuàng)了以花喻美人的先河，但是《詩經(jīng)》并不只是停留在表面上的比擬，古人把花與人的品格結合起來，通過花的美好反映深層次的內(nèi)涵，即人的靈性?！缎⊙拧こｉΑ氛憩F(xiàn)了這種主題思想：“常棣之華，鄂不韋華韋華。凡今之人，莫如兄弟。”[1]871簇叢而生的棠棣花像極了兄弟間緊緊相依的模樣，詩人由此以棠棣花喻兄弟情。

錢鐘書論及《常棣》時曾指出：“蓋初民重‘血族’之遺意也。就血胤論之，兄弟天倫也，夫婦則人倫耳；是以友于骨肉之親當過于刑于室家之好……觀《小雅·常棣》，‘兄弟’之先于‘妻子’，較然可識?！盵13]305錢鐘書從社會歷史根源探究《小雅·常棣》的文化主題，從手足情深、兄弟團結友愛這種人類最珍惜的情感入手，揭示其深刻而永恒的主題魅力。棠棣象征著美好團結的兄弟情，棠棣融融載其華，像棠棣花一樣其樂融融，也體現(xiàn)了中華民族珍視團結的傳統(tǒng)美德。

總的來說，《詩經(jīng)》中以各種花卉來廣寫人事，積淀了以花喻美人和作為情之媒介的象征意義，更為重要的是《詩經(jīng)》在以花來升華人的品格這一意象上也有了較大的突破。

三、《詩經(jīng)》花意象的文化淵源

人類的本能是生存和繁衍，生活在農(nóng)耕時代的先民對于自然更是持有一種敬畏、愛戴、依賴的態(tài)度，古人“天人合一”的觀念也深深影響著他們的繁衍生息。在這種觀念的催化下，大自然更是被籠罩上一層濃厚的神秘色彩，這層神秘色彩實際上也投射著古人的宗教觀念。生產(chǎn)力低下的上古時期，植物作為自然中人們唾手可得的食物來源之一，它的豐盛富足與人類生存繁衍息息相關，古人自然而然產(chǎn)生敬畏心理甚至寄托希望在它們身上?；ㄗ鳛橹参锏纳称鞴伲纳L態(tài)勢自然引起人們的關注，無論是從實用還是審美的角度都折射出古人的某些觀念。

（一）獨特的審美感受

花卉成為《詩經(jīng)》中的典型意象，很大程度在于它們總是給人帶來生機勃勃的氛圍，豐富的形態(tài)美帶給人們不一樣的視覺享受。雖然《詩經(jīng)》創(chuàng)作初期的先民還未具有成熟的審美意識，但是我們可以明顯感受到隨著社會的進步，古人的精神世界日益豐富，人們對待花卉等植物不再拘泥于它的實用價值，而是將其與人們的情感結合，與人的意識活動、精神生活共建聯(lián)系，使之形成獨特的審美感受。

首先，姹紫嫣紅的花朵給人們帶來美的享受?！吨苣稀ぬ邑病罚骸疤抑藏?，灼灼其華?！背炭∮ⅰ对娊?jīng)譯注》：“夭夭：茂盛的樣子。灼灼：花鮮艷盛開的樣子?！盵14]11艷麗的桃花把待嫁的新娘襯托得嬌艷欲滴，傳遞出對桃花和新娘的贊美?！叭A如桃李”“視爾如荍”“顏如舜華”中的桃李花、錦葵花、木槿花無一不是形容美好，都是古人對花的直觀感受，這種對花的直觀感受直接與詩人的情感相連，花的豐富形態(tài)與人的七情六欲成為有機整體，人們在這兩者之間找到相似之處，通過比興將二者聯(lián)系在一起，達到物我相融的境界。

其次，花卉的旺盛生命力也給人以美的享受。這種享受是由外而內(nèi)的，人們切實感受到五彩繽紛的花卉洋溢著生命的熱情，從而獲得一系列美好的感受。當人們將自己與自然聯(lián)系得更加密切時，當人們提升了對生命的感悟時，孤獨的花草樹木的美頓時被人們發(fā)掘，成為人們不可或缺的審美對象，人們的生活便增添了不一樣的思想活動，花卉逐漸影響著人們的精神世界，變成了具有審美意義的符號。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古人在特定的歷史條件和生活環(huán)境下真切的生活體驗對花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情感，正是這些獨特的審美體驗使人們對花的歌詠上升到審美層次，把花卉呈現(xiàn)在人們感官上的愉悅轉化為某種具有深層文化內(nèi)涵的象征物。

（二）古老的生殖崇拜

由于先民們繁衍的欲望和對生殖的模糊認知，當他們從動植物中得到性的認知時，便產(chǎn)生了生殖崇拜?！对娊?jīng)》中描寫的花與生殖器官密不可分，出于對花卉的繁殖能力的崇拜心理，花瓣也就有象征著女性生殖器官的含義了。有論者指出：“從表象來看，花瓣、葉片可狀女陰之形；從內(nèi)涵來說，植物一年一度開花結果，葉片無數(shù)，具有無限的繁殖能力。所以，遠古先民將花朵盛開、枝葉茂密、果實豐盈的植物作為女陰的象征，實行崇拜，以祈求自身生殖繁盛、蕃衍不息。 ”[15]144

桃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吨苣稀ぬ邑病芬蕴一ㄊ㈤_的景色象征新娘新郎的繁衍，清代方玉潤認為《桃夭》取“色”以喻“之子”，這里的“色”是指桃花盛開時艷麗的顏色以及生機勃勃的景色給人的直觀感受。怒放在樹梢上的花蕊得以生殖繁衍，正是靠著蜜蜂、蝴蝶傳授花粉才能繁衍不息，這便是它們的生殖任務。此時的新娘正如這春風中的桃花一般，暗示著該女子到了適婚繁衍下一代的時候了。正是因為這深層的生殖崇拜心理，所以《詩經(jīng)》中屢屢以朵朵盛開的桃花喻正值青春年華的女子。

黑格爾指出：“對自然界普遍的生殖力的看法是由雌雄生殖器的形狀來表現(xiàn)和崇拜的。”[16]67即生殖崇拜是對形狀相似或者有很強的繁殖力的動植物的崇拜。《詩經(jīng)》中除了描述對桃花的生殖崇拜，另一體現(xiàn)生殖崇拜的便是荷花?！多嶏L·山有扶蘇》：“山有扶蘇，隰有荷華?！盵1]721“扶蘇”與“荷花”代表著男子和女子，表示男女相配相宜?！蛾愶L·澤陂》：“彼澤之陂，有

（三）神秘的交感巫術

著名人類學家馬林諾夫斯基指出：“在一個尚未與科學結緣的原始地區(qū)，巫術是無數(shù)信仰和活動的根基?！盵17]246遠古先民面對神秘的大自然總是存在著敬畏的心理，在生存條件的限制下寄托于巫術的力量，以獲得慰藉?！疤烊撕弦弧钡挠^念使先民相信自然和人一樣是有生命和靈魂的。英國學者弗雷澤把交感巫術分為兩類：模仿巫術和接觸巫術。模仿巫術基于相似律，“同類相生，因果相類”導致模仿巫術；接觸巫術基于接觸律，“一旦接觸，永世感應”導致接觸巫術[18]19。巫師根據(jù)相似律只需通過模仿就能獲得效應，比如扎小人或對生辰八字詛咒施法就能影響他本人。而依據(jù)接觸律，巫師只要在某人接觸過的物體上施法就能影響他本人。

《詩經(jīng)》中的一些采摘詩體現(xiàn)了交感巫術的接觸律原理，上古先民將采摘的花卉贈送給他人，花卉被賦予生命和靈魂成為傳遞先民情感的媒介，如《鄭風·溱洧》：“士與女，方秉兮?！薄熬S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盵1]732男女互贈花卉，代表雙方的愛意，蘭和芍藥不是單純的觀賞花卉，而是代表雙方情意的特殊媒介。采花懷人是先民交感思維觀念的結果。又或者是借助某些被賦予神秘力量的花卉緩解自身的憂愁?！缎l(wèi)風·伯兮》：“愿言思伯，甘心首疾。焉得諼草？言樹之背?！薄睹珎鳌罚骸爸X草令人善忘。”[1]694諼草，即忘憂草。據(jù)漢代學者解釋，“背”是指正北堂屋。也就是說將忘憂草種在母親居住的正北堂屋就可以忘記憂愁，后來“萱堂”或“萱”也變成母親的代稱?！恫狻分猩钕輵n愁和恐懼的妻子希望能借助忘憂草忘記憂愁，下意識地通過交感思維將自己的思念之情和祈禱丈夫平安健康的心愿感應到遠在千里之外的丈夫。所以在《詩經(jīng)》中，無論是采花、贈花都不是普通的獲得，不僅得到了花的生命力與生殖力，也贈與對方特殊的含義，當對方接受所贈之物即實現(xiàn)了雙方靈魂的契合。

四、結語

蘊含著豐富文化內(nèi)涵且具有獨特審美價值的詩歌是中國古代文學的精華，鑒賞我國古代詩歌不僅要把握其意象，分析意象所蘊含的意義、意象所表現(xiàn)的韻味，更要明確意象的文化生成?！八^意象，是詩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另一個是聲律），或者說在一首詩歌中起組織作用的主要因素有兩個：聲律和意象。”[19]18詩歌中出現(xiàn)的每一個原始意象就像古人的精神碎片，將它們完整地拼接在一起，演繹的是我們祖先在歷史長河中無數(shù)次重復的悲歡喜樂。令人驚喜的是，人們總是沿著相似的路線追隨?？梢娨庀髮τ谠姼鑱碚f是極其重要的存在，所以，要把詩歌研究深入、透徹，就必須對詩歌蘊含的意象進行全面分析?！对娊?jīng)》中采用了多種花卉象征物，桃花、李花、荷花、棠棣花、芍藥、木槿花、錦葵花等，透過“花”這個客觀物象，我們可以更多地了解上古時代的人和事，正可謂“半瓣花上說人情”。以花來廣喻人事，抒發(fā)情思，大量“花”意象的描寫更是開啟了我國古典詩詞以花喻人的先河，這些“花”意象背后所折射出的文化內(nèi)涵成為后人打開古人心靈之門的鑰匙，其生成緣由滋養(yǎng)著后代文學，引導著我們?nèi)ジ惺苌瞎盼幕凸湃松衩氐木袷澜纾渲匾毺氐膬r值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