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魯克儉
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中明確提出消滅哲學。在此之前,從撰寫博士論文的這一時期到撰寫《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的這一階段,馬克思對哲學都持肯定的態(tài)度,甚至把哲學的地位抬得很高(高于實證科學)。馬克思早期哲學觀在《萊茵報》時期(特別是在《〈科隆日報〉第179號的社論》一文中)得到集中闡發(fā)。通過對馬克思《萊茵報》時期哲學觀的考察,筆者將馬克思早期哲學觀界定為政治哲學。
馬克思在博士論文時期對哲學比較集中的論述有三處。第一處是在《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的筆記五中。第二處是在博士論文第一部分第四章(佚失)的“附注(2)”中。這兩處論述強調哲學的批判功能,這種批判哲學更多是與政治哲學(或倫理學)而非認識論或形而上學相關。第三處對哲學的集中論述在《關于伊壁鳩魯哲學的筆記》的筆記七中。在這里,馬克思強調哲學體系之間的聯(lián)系、語境,還特別強調哲學體系與其歷史存在的聯(lián)系。
馬克思《萊茵報》時期關于哲學有一處著名的論述,馬克思強調“哲學正在世界化,而世界正在哲學化”。此外,馬克思又強調哲學是“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那么,何為“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馬克思的這一說法是否直接來自黑格爾?馬克思確實多次使用過類似黑格爾的“時代精神”的說法,但這里馬克思用的是“時代的精華(精神上的)”的說法。在筆者看來,馬克思強調哲學是“時代的精神上的精華”,與“哲學正在世界化,而世界正在哲學化”說法的含義是接近的,都在強調“那時哲學不僅在內(nèi)部通過自己的內(nèi)容,而且在外部通過自己的表現(xiàn),同自己時代的現(xiàn)實世界接觸并相互作用”。
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非常強調觀念和觀念化的作用。盡管馬克思在這一時期也有對“觀念”的負面看法,但總體來看,說馬克思此時的哲學觀是“觀念論”的,應該是沒有錯的。當然,馬克思的觀念論不同于黑格爾的觀念論。馬克思所謂的觀念,來自現(xiàn)實世界,是基于對現(xiàn)實的研究和對事物本質的把握。馬克思對黑格爾哲學的定位是“非批判的實證主義和同樣非批判的唯心主義”。但馬克思所謂的觀念,也并不是像鮑威爾那樣的純粹的主體性自我意識。如果說鮑威爾倡導的批判哲學是外在批判(將理想即應然與現(xiàn)實對立起來),馬克思的批判哲學則屬于內(nèi)在批判。
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還贊揚“國家觀念”,但在《黑格爾法哲學批判》中就轉而嚴厲批判黑格爾的“國家觀念”,也一并放棄了觀念論哲學觀(馬克思將其稱為“邏輯神秘主義”)。馬克思像費爾巴哈那樣,強調哲學是關于“以自然為基礎的現(xiàn)實的人”的理論(“實證的批判”),而非對“事物現(xiàn)狀的超驗的、抽象的表現(xiàn)”。馬克思也追隨費爾巴哈,將“抽象”(觀念)與“思辨”畫等號。在《神圣家族》中,馬克思甚至將“抽象”妖魔化。盡管如此,馬克思并沒有馬上放棄對哲學的巨大作用和功能的強調。我們可以將馬克思此后的哲學觀定位為人本哲學觀。所謂人本,一是類似于費爾巴哈的人本學,二是強調人的本質,三是與人的解放密切相關。
把哲學與觀念畫等號,是歐陸哲學自笛卡爾以降的傳統(tǒng),在萊布尼茨那里達到頂峰。不過在海峽對岸,經(jīng)驗主義是英國的哲學傳統(tǒng)。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曾經(jīng)指出,自霍布斯的機械唯物主義開始,“唯物主義變得敵視人了”。馬克思博士論文中的“唯物主義自我意識哲學”,本質上是霍布斯社會契約論傳統(tǒng)下的原子論政治哲學。個人作為現(xiàn)代社會的“原子”,恰如孤島上的“魯濱遜”,他是具有高度主體性和自主性的獨立個人,同時也是馬爾庫塞所說的“單向度的人”。馬克思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批判的就是現(xiàn)代資產(chǎn)階級社會中“單向度的人”的異化現(xiàn)象,倡導“豐富的人(即總體的人)”。《萊茵報》時期馬克思正處于從自由主義到哲學共產(chǎn)主義的轉變之中,即處于共和主義時期。共和主義就意味著人本主義因素的增加,以及自由主義冰冷因素的“褪色”。而馬克思博士論文時期的自由主義,是具有濃厚德國觀念論色彩的自由主義。因此,馬克思從博士論文時期的自由主義到《萊茵報》時期的共和主義政治哲學的轉變,伴隨著馬克思從觀念論哲學觀到人本哲學觀的轉變。這種人本哲學觀在《萊茵報》時期就具體體現(xiàn)為馬克思基于內(nèi)在批判的批判哲學和國家哲學,而基于人本哲學觀的馬克思人本主義(或譯為“人道主義”)哲學在《1844年經(jīng)濟學哲學手稿》中達到頂峰。
在《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馬克思并沒有放棄哲學,不過他反對只是“解釋世界”的哲學,而倡導旨在“改造世界”的哲學。不能從本體論或形而上學意義上將馬克思《關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的哲學稱作實踐哲學?!蛾P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的哲學是指導無產(chǎn)階級革命的哲學,即作為心臟之“大腦”的哲學,也就是共產(chǎn)主義政治哲學。不過從《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開始,馬克思已經(jīng)把共產(chǎn)主義理論和學說看作實證科學,而不再是哲學(政治哲學)。
馬克思《萊茵報》時期的哲學觀是觀念論的內(nèi)在批判。所謂內(nèi)在批判,就是有別于外在批判的批判。從采什科夫斯基的《歷史哲學導論》開始,青年黑格爾派就采取了“批判”的哲學姿態(tài)和對現(xiàn)實進行無情批判的政治立場,鮑威爾甚至明確退回到費希特的自我意識哲學。與“唯物主義自我意識”哲學相對應,馬克思持一種“批判的實證主義”的方法論立場,而鮑威爾的批判哲學是“批判的唯心主義”?!芭械奈ㄐ闹髁x”是外在批判,“批判的實證主義”是內(nèi)在批判。
馬克思內(nèi)在批判的核心是所謂的“本質主義”。亞里士多德、黑格爾和馬克思都被看作本質主義者。但馬克思的本質主義更接近于亞里士多德,而非黑格爾。在黑格爾那里,本質先于現(xiàn)象,先于實存,這類似于柏拉圖的理念與現(xiàn)實的關系。因此黑格爾與柏拉圖都屬于實在論者。馬克思與亞里士多德既然是本質主義者,當然不屬于唯名論者。但馬克思與亞里士多德屬于溫和的實在論者(介于唯名論和極端實在論之間)。亞里士多德強調個體實體,而馬克思強調事物本身是出發(fā)點,本質屬于第二實體或事物的本質規(guī)定性。
馬克思主張“遵循事物的本質并且決不滿足于該本質的純粹抽象的規(guī)定”,反對用“臆想來代替事情的本質”。馬克思承認事物的存在(實存)不一定與本質(概念)相符合。與此相應,馬克思把本質與假象(現(xiàn)象)對立起來。透過假象(現(xiàn)象)把握到的本質,就是理性概念。于是就有自由報刊的本質、人的本質、法的本質(概念)、國家的本質(概念)、婚姻的本質(概念)。馬克思依據(jù)這些本質(概念),來審視和批判現(xiàn)實事物(實存)的不合理性。這種批判是內(nèi)在批判,即基于事物內(nèi)在理性的批判,是對偏離本質(概念)的實存的批判。
需要指出的是,從內(nèi)在理路上講,馬克思《萊茵報》時期有意識地進一步強化了博士論文中已經(jīng)形成的自己的“邏輯學”,并據(jù)此對現(xiàn)實問題進行內(nèi)在批判。從內(nèi)容來看,馬克思關于法的本質、國家的本質的界定,確實對黑格爾的《法哲學原理》有一定的繼承。因此,從表面上看,馬克思這一時期仍然是遵循黑格爾的邏輯學,處于黑格爾國家觀的影響之下。這也是長期以來國內(nèi)外馬克思研究學界的普遍看法。不過,仔細考察就會發(fā)現(xiàn),雖然馬克思《萊茵報》時期的國家哲學總體來看受到了黑格爾的影響,但也開始偏離黑格爾的法哲學和國家哲學。
《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之后的馬克思放棄了內(nèi)在批判,也淡化了自己的本質主義立場,但他并沒有放棄本質主義。特別是隨著1857—1858年在寫作《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大綱》時,馬克思重讀黑格爾的《邏輯學》,以及在《〈政治經(jīng)濟學批判〉導言》中提出“從抽象到具體”的辯證法和“人體解剖方法”(與此相關的是馬克思在《資本論》中加以完善的典型化方法),馬克思唯物主義實在論的本質主義再次登場。在馬克思那里,“價值”不僅僅是“價格”背后的“本質”,“價值”也不僅僅是作為認識抽象產(chǎn)物的概念(即唯名論的概念),而且是一種客觀實在(實體),是“現(xiàn)實抽象”。這是唯物主義實在論的本質主義,有別于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以“果實”為例,對“思辨建構的秘密”的批判所體現(xiàn)的唯物主義唯名論立場。
表面上看,馬克思《萊茵報》時期強調國家代表自由、理性、普遍、必然性,這與黑格爾是一致的。馬克思還指出,契約論理論家和現(xiàn)代哲學家“構想(建構)國家(概念)”具有不同的進路:前者基于個人理論,后者基于社會理性。這與黑格爾也是一致的。但馬克思的國家思想中也有不少黑格爾國家哲學所不具備的新內(nèi)容。
第一,馬克思關于國家概念的具體內(nèi)容有別于黑格爾。同樣是代表自由、理性、普遍、必然性,黑格爾的國家是立憲君主制國家,《萊茵報》時期馬克思的國家已經(jīng)轉向作為法國大革命結果的共和國。馬克思在《萊茵報》時期給盧格的書信中曾提到要寫對黑格爾《法哲學原理》的批判,其批判的并不是代表自由、理性、普遍、必然性的國家概念,而是黑格爾的立憲君主制。馬克思1843年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則轉向對代表自由、理性、普遍、必然性的國家觀的批判。因此,《萊茵報》時期馬克思的黑格爾法哲學批判設想與《黑格爾法哲學批判》手稿有本質區(qū)別,代表了馬克思思想發(fā)展的兩個階段(即從國家崇拜到批判國家本身)。
第二,馬克思明確區(qū)分現(xiàn)實的國家與國家概念。馬克思有時用“國家本身”“真正的國家”來指代國家概念。與此相應的是國家與政府的區(qū)分?,F(xiàn)實的國家對應于政府。而黑格爾的“現(xiàn)實的國家”是國家概念的實現(xiàn)。馬克思的“現(xiàn)實的國家”相當于黑格爾的“不真的國家”,即與國家概念不符的實存的國家。馬克思以國家概念為標準來對現(xiàn)實國家(政府,特別是官僚系統(tǒng))進行批判。
第三,馬克思提出“國家生活”的概念,并將其與“非國家的生活領域”相對立。國家生活指的是國家的“精神領地”,馬克思強調國家是“自然的精神王國”。而“非國家的生活領域”指的是市民社會領域。
第四,馬克思提出“國家權利”概念,并將其與“私人權利”相對立。在黑格爾那里,利益、需要都與市民社會有關,處于人的自由發(fā)展的特殊性階段。國家是自由的實現(xiàn),而自由正在于擺脫了利益的糾纏。馬克思則直接把利益、需要從特殊性推廣到普遍性,將其賦予國家概念。這顯然是對黑格爾國家哲學的引申,同時也是對黑格爾的偏離。將普遍利益、普遍需要賦予國家,就為馬克思最終走向否定國家奠定了理論基礎。因為一旦馬克思意識到國家從來不可能真正代表普遍利益和普遍需要的時候,對國家本身的質疑就順理成章了。而黑格爾的抽空了具體內(nèi)容的國家普遍性,就不存在這樣的風險。
第五,馬克思指出市民社會與國家之間屬于對抗性關系。在黑格爾那里,市民社會是個人自由發(fā)展的一個階段,即特殊性階段。國家并不是對市民社會的完全否定,而是將市民社會包含在自身之內(nèi)。因此國家普遍性不是抽象普遍性,而是包含特殊性的具體普遍性。國家會抑制市民社會的負面效應,具有糾偏效應,但國家與市民社會不是對抗性關系,國家是市民社會發(fā)展的合乎邏輯的和理性的結果。而馬克思強調,特殊利益企圖竊?。▔艛啵﹪?。顯然,將國家與市民社會定位為對抗性關系,使馬克思更接近契約論理論家(特別是洛克)的國家理論。只不過洛克的國家理論將個體的特殊利益看作目的,將國家看作手段,而馬克思的國家理論將國家看作目的,因為國家代表普遍的善。
第六,馬克思強調人民報刊(而非官僚)是聯(lián)結特殊與普遍的中介,黑格爾則完全反對出版自由。馬克思對人民報刊作用的強調,應該是受到費希特的影響。更一般地說,在黑格爾那里只有思想自由、市民社會的財產(chǎn)自由,以及最終人在國家中的自由。而政治自由卻是馬克思《萊茵報》時期大力強調的,是馬克思國家哲學的重要內(nèi)容。
第七,馬克思強調人民概念?!度R茵報》時期馬克思口中的“人民”不是無產(chǎn)階級,但也不是黑格爾所說的“賤民”。人民概念在馬克思《萊茵報》時期的政治哲學中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人民代表著社會的弱勢群體,馬克思同時又賦予其“普遍性”化身的角色。人民與市民、公民的關系,以及其中所蘊含的理論難題(包括弱勢群體何以自動成為普遍性的化身),顯然尚未引起馬克思的足夠關注。我們只能以馬克思同情弱勢群體的價值立場,以及馬克思此一時期的共和主義政治立場(其要旨是對利己主義的否定和批判),來解釋這種明顯的理論跳躍和不嚴謹。這一問題也預示著馬克思必然要走向理論的徹底性:要么退回到博士論文時期的自由主義,要么前進到共產(chǎn)主義,共和主義只能是短暫的思想過渡。
總體來看,馬克思《萊茵報》時期哲學觀的主基調是政治哲學。除了批判哲學和國家哲學,馬克思還強調“哲學是闡明人權的”。這種哲學觀顯然接近自霍布斯以降的現(xiàn)代政治哲學傳統(tǒng)。如果說馬克思早期有關于建構“邏輯學”的設想,就此進一步斷言馬克思早期有政治哲學之外的哲學抱負,則是缺乏文本依據(jù)的。《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創(chuàng)立的唯物史觀是否是“哲學”,是一個很有爭議的話題。但對馬克思來說,從《德意志意識形態(tài)》開始,哲學就不存在了??茖W共產(chǎn)主義仍然具有倫理維度,但它已經(jīng)不再是哲學(包括政治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