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丹
經(jīng)典作品成為經(jīng)典的原因,除了引人注目的宏觀架構之外,也包括值得深思的細節(jié)描寫。我國四大名著之一《水滸傳》中,選入部編版高中語文必修下冊的《林教頭風雪山神廟》,寫的是林沖被發(fā)配之后因遭奸人陷害而被逼上梁山的故事。這段文字很好地借助雪景描寫了人物的心理活動,常常成為語文教師教學研究的重要文本。筆者在解讀這篇課文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其中對雪的描寫和對火的描寫更有特色,而且雪與火交相輝映,更能夠?qū)Ξ敃r的社會現(xiàn)實以及人物的心理活動形成烘托與反襯,將兩者放到一起進行解讀,會發(fā)現(xiàn)其中更多的韻味。筆者以雪與火為抓手,對《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進行了進一步的解讀,現(xiàn)將自己的解讀收獲整理成文,希望自己的觀點能夠?qū)ν械慕虒W研究起到拋磚引玉的作用。
課文中最初是這樣描寫雪:“正是嚴冬天氣,彤云密布,朔風漸起,卻早紛紛揚揚卷下一天大雪來。”簡簡單單的幾句話,既交代了天氣是嚴冬,又同時寫了云、風以及雪,當然這些描寫最終都是為了寫雪做鋪墊的。在這樣的風雪當中,林沖作為雪中人,既承受著自然風雪又正經(jīng)歷著人生風雪。
這個時候仔細揣摩林沖的心理,應當說是冤枉與希望并存的。冤枉之處自不必說,只因妻子遭受高衙內(nèi)調(diào)戲而讓自己蒙受不白之冤,幾乎搞得家破人亡;希望則在于其愿意通過對現(xiàn)實的屈從,來換得自己的方寸空間——即使八十萬禁軍教頭不是一個高級干部(實際上八十萬禁軍教頭數(shù)量極多,并不只有一人),但是此時林沖并沒有雄心壯志——實際上被逼上梁山之后,林沖也只是一心報仇,并沒有其他愿望。這樣的性格決定了其在蒙冤的時候總一心選擇忍辱負重,而在家破人亡之后,也更多地傾向于通過自己個人的努力來報仇雪恨。
基于對林沖這一心理的分析,然后再看雪景的描寫,就可以發(fā)現(xiàn)在這樣的一個時間與空間里,雪與林沖是相伴相生的。他從草廳出來之后,信步投東,腳下是“雪地里踏著碎瓊亂玉”,而頭頂上“那雪正下得緊”。此時,林沖整個被雪包圍住了,而他卻又頑強地前行著。盡管如此,雪依然表征著林沖所受到的壓力,這種壓力不是源自于個人的生活,而是來自于當時的社會。在文中有著這樣一段描寫:“林沖踏著那瑞雪,迎著北風,飛也似奔到草場門口,開了鎖,入內(nèi)看時,只叫得苦。原來天理昭然,佑護善人義士,因這場大雪,救了林沖的性命……”
“瑞雪”是作者的判斷還是林沖的判斷,此處暫且不論;但“天理昭然”,大雪反而救了林沖的性命——這一描寫又如何與“雪襯托著社會的壓力”自洽呢?實際上,這種“救命”是非常壓抑的,一個正直善良的人被壓迫至此,卻要依靠自然界來救命,這個更類似于一種宿命描寫,是對現(xiàn)實的反諷。而事實上在后面的描寫當中,自然風雪與人生風雪相互交替,如“雪趁風勢,一陣緊似一陣”,就是在暗示陸謙一伙正趁風雪從滄州城里往草料場趕,而“看那雪,到晚越下得緊了”一句,似乎是陸謙等人正在搬移柴草,潑油點火……危機發(fā)生前的緊張、壓抑氣息直逼嗓子眼。自然風雪與人生風雪,一明一暗,一實一虛,以雪映人,人藏雪中,以雪引人,以雪帶人,一箭雙雕。透過林沖遭受的雙重風雪,從自然風雪看人生風雪,由淺入深,由表及里,“風雪”確是最具神韻的一筆。
在課文當中不僅在寫雪,還寫了火。這火本來是陸謙放的,其想通過火燒草料場來燒死林沖,但是因為大雪使草場廳被壓得無法居住,林沖只好投東而住山神廟。
文中對火的描寫非常簡單,與影視作品中相比,只有“只聽得外面必必剝剝地爆響”,以及后面的“只見草料場里火起,刮刮雜雜地燒著”的寥寥數(shù)句。但是文學作品的另一個特點就在于,人們總可以在閱讀的過程當中,通過自己的想象力去構建出相應的場景。在這段文字里,當讀到漫天大雪中有人縱火試圖燒死林沖時,人們必定會對火這一意象進行構建??梢韵胂蟮氖?,盡管當時下著漫天大雪,但是火卻是在草料場上燃燒起來,而且當時的風很大,所謂火借風勢,風助火威,林沖在山神廟里能夠聽到外面“必必剝剝地爆響”,就可以判斷火勢一定不小,而且“刮刮雜雜地燒著”也可以證明這一點。有了這樣的背景烘托,再加上后面聽到了三個殺手的對話,林沖的隱忍就突破了極限。
從文中的描寫來看,這個時候的林沖還是非常冷靜與智慧的,他先是“自思”,后是“輕輕把石頭掇開”,然后才是“挺著花槍,左手拽開廟門,大喝一聲”。正是因為他突然出現(xiàn),才使得“三個人都急要走時,驚得呆了,正走不動”。其后,殺人這段描寫可以說是行云流水,其堅定了“殺人可恕,情理難容”的邏輯,干凈利落地殺了三人,然后“穿了白布衫,系了搭膊,把氈笠子帶上,將葫蘆里冷酒都吃盡了,被與葫蘆都丟了不要,提了槍,便出廟門投東去”。
要知道在此之前,林沖是做不到這一點的,盡管身懷絕藝,但是性格卻比較軟弱,逆來順受,步步退讓,最后直到忍無可忍的時候,才“在沉默中爆發(fā)”。如果發(fā)揮自己的想象,可以發(fā)現(xiàn)林沖在風雪山神廟之后,一定是在映著滿天大火的背景之下,“投東去”的。此中,還有林沖的滿腔怒火,外面的火與內(nèi)心的火交織在一起,構成了一個反抗者的形象。
在文學作品當中,火與人的性格常常密切相關,戲劇臉譜當中會借用火的紅色來描述人的性格。在《林教頭風雪山神廟》這段故事里,火由謀害者所放,最后謀害者卻死在火的背景映照之下,被害者在烈火中實現(xiàn)了性格的轉(zhuǎn)變,從此不再是當時朝廷統(tǒng)治下的順民,而成為一名反抗者。
通過雪與火的細節(jié)描寫,林沖這樣一個人物的形象逐步豐滿了起來。更重要的是,正是在雪與火的交織中,林沖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他不再是一個逆來順受者,變成了一個滿腔熱血、豪氣沖天的反抗者。
雪是自然景象,是從天上落下來的;火卻是人為所縱,本是殺人滅口的工具,卻反過來成為熱血反抗的見證。從天上落下來的漫天大雪象征著統(tǒng)治者的壓迫,它所壓迫的不是廟堂之上的高官顯貴,而是像林沖這樣棲身于草場中的草民。草場、草民以及如草芥一般的生命,是當時社會的絕大多數(shù)人的集合;大雪壓迫之下,要想有所突破,只能借助于雪的天敵也就是火來完成。
一個吊詭的事實是,這把火卻不是由林沖所放,這是否意味著,這個時候林沖的反抗性格還沒有出現(xiàn),因此他不可能成為主動的反抗者;這把火是由陸謙所放,而其本身是統(tǒng)治者當中的一員(可以理解為統(tǒng)治者的幫兇),當其利用火來殺害忠良的時候,火卻反過來成為見證統(tǒng)治者幫兇死亡的親歷者。那么這是否意味著統(tǒng)治者自己點燃了讓自己覆滅的大火呢?
這種看似矛盾但是又真實發(fā)生的情節(jié),讓這個社會的復雜性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社會是復雜的,人性也是復雜的,在雪與火的交織當中,林沖的人性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其徹底站到了統(tǒng)治者的對立面(后來他是極度反對招安的一員)。此時如果展開想象,那么必然可以看到漫天大火下大雪的逐步消融,而內(nèi)心會期待著朗朗乾坤的重新出現(xiàn)。
總體而言,細節(jié)描寫是小說鑒賞的主要環(huán)節(jié)之一,《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中“火與雪”的細節(jié)描寫尤為突出。在課文解讀中,借助于對雪與火的解讀,可以獲得對當時社會與人性的進一步了解,從而完成對文本的深度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