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雪
摘 要:白先勇的小說關注城市及生活于其中的人的生命狀態(tài),也浸潤其自身的邊緣體驗?!赌踝印分幸酝詰僬邽榇淼乃呷后w是作者關懷的對象,作為被放逐的他者,主人公以自身的生命狀態(tài)書寫同質化社會中被排斥者的邊緣生存。從同質化社會到異質空間,主人公的生命看似被放逐,實則逃離了被規(guī)訓的窘境,并得以在異質空間中解放被禁錮的生命并以空間賦予的另類視角理解生命。本文意在通過城市異質空間這一中介書寫被放逐的他者的生命,反思社會的同質化傾向,呼喚現(xiàn)代社會缺失的普遍的人文關懷的回歸。
關鍵詞:《孽子》 異質空間 他者 生命書寫
白先勇的小說《孽子》以城市為背景,將以同性戀群體為代表的社會邊緣個體的生存狀態(tài)以不加道德譏誚的筆調呈現(xiàn)出來?!八摺笔窍鄬τ诰哂兄黧w地位的“自我”而言的異類,以主體為參照,任何帶有否定色彩的事物都可以稱為這個主體的他者?!赌踝印分芯哂兄黧w地位的自我是指能使社會順利發(fā)展的、滿足社會再生產(chǎn)需要的公民,他者則是各式偏離于這種公民形象的群體?!赌踝印分饕坍嫷谋闶且蛐匀∠蚱x常規(guī)而失去主體地位的同性戀群體?!叭恕笔枪沤裰型馕膶W作品始終關注的焦點,也是白先勇小說的書寫對象,他特別關心生存于城市之中的那些無法融入都市、充滿游離感的、孤獨的個體生命?!赌踝印分嘘P注的生命便是這樣游離的個體,他們從社會中逃離,進入了社會夾縫中的異質空間,在別人眼里的黑暗王國中,他們的生命得到了解放與重釋。本文從文學地理學視域出發(fā),聚焦“孽子們”的生存場所即城市異質空間,考察生存于其中的特殊群體的生命狀態(tài),理解個體差異的生命合理性,闡釋在城市異質空間中白先勇生命書寫的意義與價值。
一、逃逸的生命:城市異質空間里生命的來訪
“平滑(das Glatte)是當今時代的標簽?!保?]同質化社會因發(fā)展的需要剔除了他者因素,在這個同質化的社會中,帶有否定性色彩的他者只能消失。他者要么順從秩序,要么逃逸?!赌踝印分刑右莸乃呷后w逃向了社會夾縫中的異質空間,被排斥的他者在被排斥的空間中反而得到了自由的可能。
(一)何為異質空間
《孽子》展現(xiàn)了同質化社會對“正?!敝刃虻目是?。“烏托邦(Les utopies)提供了安慰”[2],“異托邦(leshétérotopies)是擾亂人心的”[3]?!盀跬邪睢蹦馨参咳耸且驗闉跬邪钪刃蚪o人有序的可預見性,上有警察的強力執(zhí)法,下有來自學校、家庭等的無意識協(xié)助,旨在剪除差異存在使社會得以毫無障礙地向同一秩序邁進?!爱愅邪睢奔m擾人是因為它反對烏托邦的同質化,與社會期望的秩序相對,而《孽子》中的新公園等異質空間就是對烏托邦秩序的反思。異質空間的說法來自??碌漠愅邪?,異托邦是真實存在于社會中的,“這些位置具有與所有其他位置有關的奇怪的特性,但以中斷、抵消或顛倒關系的集合為方式,以至這些位置是被確定的、被反映出來的或經(jīng)過思考的”[4],它是反思同質化社會、追求多樣化美好生活的空間,它以其美好的期望對抗同質化。
《孽子》中的異質空間——新公園,本是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的真正的“烏托邦”,但它呈現(xiàn)出了異質空間的典型外貌。新公園并非一塊完全超脫于現(xiàn)實空間的“飛地”,它存在于同質化的空間之中,甚至本身就是臺北市政府建造的作為城市景觀之一的公共設施,“僅限于臺北市館前路新公園里那個長方形蓮花池周圍一小撮的土地”[5],并與同質化空間接軌,在周圍植被的環(huán)繞下,只是看起來像被完全隔絕。但巡警的時常介入、公園外聒噪的廣播聲的傳入又揭示了它其實并未與同質化空間完全隔離。這是一個半隱蔽半敞開的空間,新公園的異質性并非僅來自它的外部空間,更多是因為它內部存在著對同質化的反思,其吸引同性戀群體不斷前往的原因是它對其性取向多樣的包容,和對其主體地位的承認。除新公園蓮花池外,安樂鄉(xiāng)酒吧、盛公館、王宅、旅館、墓地、鬧市區(qū)、巷子底、靈光育幼院等也為讀者呈現(xiàn)了一個個與同質化社會不同的、具有多樣化反思氣質的異質空間。這些異質空間在現(xiàn)實存在的地理位置上與同質化社會接軌,外表上二者無異,甚至異質空間原身是由同質化社會所建造,但內里卻以與同一秩序相異或顛倒的方式呈現(xiàn)出世界的差異性,以其空間的異質性給了人們反思的機會。
(二)他者的生存窘境
小說中的他者是以同性戀群體為代表的邊緣個體,在規(guī)訓的同質化社會中,他者的窘境在于要么戴上面具屈服,要么遭到排斥。在這個傾向于排斥他者的秩序里,“理性主體的中心地位及其普遍合法性的確立是依據(jù)它對理性超驗結構的精確反映”[6],排斥他者,掌握他者,將一切納入規(guī)訓的操作之內進行掌握是題中應有之義。
選擇屈服的他者偽裝成自己是異性戀的身份他者,以真實自我的犧牲換取被承認的主體地位以擺脫來自規(guī)訓機構的無情打擊。但身心分離的痛苦在以中學體育老師、安樂鄉(xiāng)酒吧的新客為代表的他者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中學體育老師與喜歡的對象日日接觸卻不能傾訴真情,安樂鄉(xiāng)酒吧的新客在安樂鄉(xiāng)合乎常規(guī)的外表下終于展現(xiàn)出自己的真實欲望。躲藏式的生活給予了他者社會承認的身份,卻使他們的真實自我陷入分裂的窘境。
有人選擇隱藏,也有人選擇直面同質化社會的秩序。被放逐的他者直面來自社會和家庭的規(guī)訓,他者的身體遭受警察的不公對待,“一陣軋然的皮靴聲踏上了臺階,十幾個刑警手里執(zhí)著警棍,吆喝著圍了上來”[7],“這一次,我們一個也沒能逃脫”[8],但他們并沒有犯罪。在精神上,警察局、瘋人院、火燒島、感化院時不時幽靈般出現(xiàn)在李青等人調侃的語氣中,這只是這群可憐人的苦中作樂,他者對社會規(guī)訓機構的恐懼是真實存在的,“我還以為你給抓到火燒島去了”[9],“他們一定會把他送到火燒島去了”[10],“你們猜,咱們會不會送到火燒島去”[11],火燒島頻頻出現(xiàn)在他者群體的口中,這是社會中無數(shù)或隱或顯的規(guī)訓機構的代表,他者的精神時刻受到規(guī)訓的折磨。除了社會的規(guī)訓,家庭對他者同樣不解,李青、小玉、吳敏、老鼠等人無不失去了家庭這個最后的港灣,成了無根的浮萍。第一部題為放逐,李青光著腳逃跑時的驚慌與其父親悲憤地叫喊“畜生”的場景是他午夜夢回的夢魘,有家不能回是大家閉口不談的隱痛?!半[”可獲得主體地位但使身心割裂,“顯”可獲得自由但要時刻面對規(guī)訓,他者群體無論如何選擇,生命始終陷于窘境。
(三)空間突圍:他者逃向異質空間
他者生命的自由空間在同質化社會必然遭到擠占,若通過空間突圍前往多樣化的異質空間則有以退為進實現(xiàn)自由的可能。同質化空間中,規(guī)訓通過毛細血管一般的權力網(wǎng)絡滲透到日常生活之中,學校、監(jiān)獄、家庭、工廠等微型權力機構在悄無聲息地協(xié)助同一秩序的建構。主人公李青遭受了學校與家庭的雙向規(guī)訓,在學校,李青與同性的性行為被校警發(fā)現(xiàn),學校將其退學并稱其品行不端、惡性重大,這不僅是褻瀆學校尊嚴的懲罰,更是對偏離同一秩序者的以儆效尤;在家,李青因同性戀傾向展示出的對父權的反抗遭到其父親的放逐?!巴|化的恐怖(Terror des Gleichen)席卷當今社會各個生活領域”[12],權力不在顯眼處讓人一眼識破,而是披上了日常生活的面紗變得溫情脈脈起來。
同質化空間的全面“圍剿”迫使《孽子》中的他者幾乎都有“逃”的野性,他們像鳥一般一直都在飛的旅途中,從壓抑的空間到新公園,從新公園再到另一個更加理想的空間,一程程尋找自由之地。以小玉、老鼠、吳敏和李青為代表的他者在同質化社會遭遇了各式壓抑,都經(jīng)歷了或主動或被動地逃逸,以實現(xiàn)空間轉移:小玉逃離繼父的鄙夷、老鼠逃離哥哥的打罵、吳敏寄人籬下最終被驅逐、李青遭受學校與家庭的放逐。作為能動的主體,人有主動追求美好生活的權利,從同質化空間逃逸到異質空間的空間突圍為他者生命的解放提供可能。
“烏托邦是趨向(尚未到來的)更好狀態(tài)的意向(intention)”[13],在這一點上,異質空間詮釋了烏托邦的真正內涵。新公園的蓮花池是他者這群“青春鳥”的“老巢”,是他者逃離同質化社會后最初到達的異質空間。這是一個“極不合法的國度”,在這個空間中這群“不事生產(chǎn)”且“有傷風化”的他者在此找到組織得到認可,在被美化的黑暗中物色獵物、釋放本性。紐約因城市的縱深感與人的混雜成了龍子殺死愛人后銷聲匿跡的異質空間,龍子作為“社會人”的枷鎖脫落,各式邊緣體驗成為他遵循自身意志的真實欲求的顯現(xiàn)。從育幼院、新公園、盛公館到龍子租的公寓,阿鳳不斷進行逃逸以期找到最自由的空間。旅館是他者追求性自由的地點,逃離了日常壓抑的環(huán)境,滋生他者的幻想,忘卻現(xiàn)實中的偽裝。
“逃”似乎是個不光彩的詞,但他者肉身如何能夠抵御規(guī)訓秩序的強硬,化退為進的空間突圍是最好選擇的。正如郭公對李青他們每個人都說過的,他們如同與風浪搏擊的海燕,要不斷地飛,從同質化空間不斷逃向一個個異質空間。逃,且不知最終歸宿如何,但是異質空間的多樣化性質及其自身的反叛性給了他者生命實現(xiàn)自由的機遇。
二、被解放的生命:城市異質空間里生命的張揚
他者群體在異質空間中找到了自由生存的可能,在身體解放和話語權利解放等一系列同質化社會不認可的行為中盡情釋放自己的生命能量,破除了同質化社會對人的生命的控制,使人真正成為自己生命的
主人。
(一)身體的解放
身體是靈魂的載體,既存在于充滿權力的空間中,又是抵抗權力的基礎,“人的身體是一切烏托邦的首要行動者”[14],“事實上,我想,所有那些烏托邦,正是通過反對這個身體(仿佛是要抹掉它),才開始形成的”[15]。同質化社會思考如何讓身體變得馴服以適應生產(chǎn)發(fā)展的需要,但《孽子》中的他者卻因異質空間與生活于其中的烏托邦式身體得到了解放的可能。
同質化社會中將人身體中的野性祛除,讓人的身體以馴服狀態(tài)加入生產(chǎn)中,異質空間則允許他者保有未經(jīng)馴服的野性外貌。鐵牛人如其名,“手膀子的肌肉塊子節(jié)節(jié)瘤瘤地墳起”[16],藝術大師稱在他身上找到了原始生命;老鼠不僅有張老鼠樣的三角臉,還有老鼠一般的竊物癖;小玉愛美,為人也是長袖善舞極為靈活,被人戲稱為“狐貍精”;吳敏時常蒼白著臉囁嚅,像只兔子。除了外表,他者的性格更是野性未馴。異質空間中的他者血里頭就帶著這股野勁兒,他們不肯停歇。他者拒斥朝九晚五的工作,“外面世界容不下,還是回到自己老窩里舒服些”[17],新公園為他們釋放身體的野性提供了合法場所,這里的瘋狂是備受欣賞的。他者拒絕別人的指手畫腳,和躲藏式的他者相比,新公園中依靠野性直覺過著冒險生活的他者是真正得到解放的生命,他們對自己的身體行使主權。邊緣英雄阿鳳是這群人的典型,他天生是公園的孩子,砸碎象征著孤兒院秩序的圣像后逃到新公園,將新公園鬧得天翻地覆,與龍子相戀但不認為自己屬于任何人,也不遵守男女通常的婚戀道德,在新公園中繼續(xù)過著無法預測未來的流浪生活。
除了野性外,他者對待性的態(tài)度也彰顯了其生命的解放。身體不僅是用來生產(chǎn)的,巴塔耶指出,同質化社會將以性與享樂為代表的無益于積累的非生產(chǎn)性花費視為廢物。但是這種花費暗合了宇宙的經(jīng)濟行為,實際上使主體擺脫了庸俗的物的世界回歸了神圣的自然規(guī)律。只有身體不再成為規(guī)訓的基點,忘記經(jīng)“痛苦”體驗到的身體的存在,才能在實現(xiàn)身體的烏托邦后實現(xiàn)其他的烏托邦?!罢G闆r下,只有當我們未能實現(xiàn)愿望,或當身體(因為健康、外表等)帶給我們痛苦、不適或擔憂時,我們才注意到它?!保?8]“快感為身體的烏托邦含義進一步提供了例證,這說明它是一個美好而不存在之地?!保?9]在新公園中,同質化社會的身份地位可以忽略,“我們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讓欲望焚煉得痛不可當?shù)能|體,一顆顆寂寞得發(fā)瘋發(fā)狂的心”[20],而這一切只有在他者“噬人”的過程中得到解放。盛公館的狂歡使這里變成了異質空間,時間快速流逝與外界的日常時間產(chǎn)生了斷裂,燈光急速變換,伴奏挑逗心弦,“好像在向外面那個合法的世界挑戰(zhàn)、報復一般”[21]。他者猖狂地舞動身體扯著喉嚨尖叫,“在人堆中,肉磨著肉”[22],感官在此刻無限放大,在擁塞的空間中靠拉扯自己和對方的身體獲得慰藉,在這里他者忘我地享樂著,人們的身體在時間的快速流逝中忘卻了不可捉摸的未來與外界。新公園為他者獵艷制造了合理空間,在樹林掩映和黑暗的環(huán)境下進行“夜獵”,同性戀者踏上亭子的臺階挑選對象或被人挑選,這既是錢色交易又是欲求的自然發(fā)展,黑暗下集體匿名的刺激與自由感油然而生。旅館和公寓作為異質空間,與同質化社會對性所規(guī)定的道德約束發(fā)生了斷裂,在那里性既反叛了社會秩序,也滿足了自己的欲求。旅館和公寓在曖昧氛圍中給予了他者性幻想的合理性,緩解了他們的傷感情緒。同逃向異質空間的李青第一次發(fā)生性關系的中學體育老師哭訴世俗不容的暗戀,龍子傾吐在紐約自我放縱的麻木生活,俞先生撫平李青受傷的心靈……異質空間不僅使性行為有了可能的地點,也使得身體借此擺脫同質化禁錮得到合理的解放,讓他者回歸神圣的自然規(guī)律。
(二)話語權利的解放
空間乃權力、知識等話語,轉化成實際權力關系的關鍵。[23]異質空間以其反叛性解構著同質化社會的話語,建構自身話語的正義。異質空間是一個“無政府地帶”,話語權力相對自由,他者通過解構同質化社會話語的虛假與破除話語對自身的壓迫獲得了解放。面對規(guī)訓機構的代表警察時,他者對警察的印象常伴隨監(jiān)獄、拘留、火燒島等一系列糟糕的負面聯(lián)想,僅僅是聽到警察皮靴的咯吱聲就條件反射似的意圖逃跑。他者對警察的態(tài)度更是充滿了嘲諷,新公園里收留了一群不滿同一秩序的他者,這里醞釀著抵觸情緒,楊教頭戲稱巡邏警察是“穿狗皮的”,身處下層社會困境中的麗月在其家中的私密場合稱警察的執(zhí)法行動是“抄家”。普通人眼中執(zhí)行公務、清除社會犯罪的正義之舉在生存于異質空間的他者身上調轉立場儼然是欺凌,他者對同質化社會話語的恐懼與不屑就如新公園中時不時出現(xiàn)的警察皮靴的咯吱聲,體現(xiàn)在交談時的不經(jīng)意一提,異質空間時刻解構著同質化社會話語的正義性。
他者不僅要解構話語,還要建構自身的合理性。青春藝苑這家照相館積累著無限的時間與記憶,此處時間的凝固與外界時間的流逝產(chǎn)生了斷裂感,歷史與記憶氤氳在這個異質空間中。不僅以往的他者被封閉在內,主角李青位列八十七名也加入其中。郭公與李青翻閱著這些照片,小麻雀、鐵牛、阿鳳等邊緣英雄們的愛恨傳奇與不羈事跡便隨著照片鮮活浮現(xiàn),在這個共享記憶與確立身份的儀式中,他者感受到了自身歷史的正確與集體的召喚,開始建構自身存在的合理性。異質空間內外話語顛倒,以其封閉性結構維持著自身的合理性。李青以前時常聽聞新公園的反面?zhèn)髀?,在自身加入其中后,老人給新人講古,一代代前輩的故事在他們的話語中逐漸神化,這構建了與外界流言顛倒的邊緣傳奇。阿鳳與龍子的故事是代表,阿鳳不斷逃離、龍子殺死愛人的狂戀,在十多年后仍是無數(shù)小輩的渴求,情殺事件在同質化社會中鬧得腥風血雨,人們覺得他二人瘋了,但在新公園中,他者肯定著自身話語建構的行為,以趙無常為代表的人們自許性解放為風流韻事,“我們那時是公園里的‘四大金剛”[24],小輩們也是“無限敬畏”地聽著。異質空間因其自身的秩序使話語的正確性得到了肯定,話語權力也得到了極大的解放,生命在異質空間所允許的自由行為中得到了張揚。
三、被理解的生命:城市異質空間里生命的人文關懷
《孽子》的故事主要發(fā)生于臺北的異質空間,異質空間以其特有的反思性質給他者生命重釋的機會,他者在異質空間與同質化社會的穿梭中理解生命,人文之光也透過異質空間這個小小的縫隙照亮著外界。
(一)自我的和解
“不覺得生命本身就是很可憐的嗎”[25],白先勇這樣問詢著每一個生命。在白先勇的生命觀念中,蕓蕓眾生禁錮于其生死愛欲無法自拔,生命各有一種悲劇因素浸潤其中。
《孽子》中主人公李青和他的同伴被比喻為失去窩的海燕,他們要不斷與現(xiàn)實的風雨搏擊,不斷尋找生命的下一個落腳點,對李青來說生命始終在自我理解和理解生命的旅途中。社會秩序是為了大多數(shù)群體,但作為同性戀者,少數(shù)群體的身份定位是無法改變的,他者的幻想終止于安樂鄉(xiāng)的夢碎。安樂鄉(xiāng)這間酒吧不到六十平方米,環(huán)境封閉,是只有他者才會知道的空間,內部鑲嵌的鏡子給人一種迷幻感,滿足了同性戀群體對駐足停歇的幻想。酒吧的鏡子有著多重內涵,它既是烏托邦,因為鏡中影像是無場所的“飛地”,宣告著安樂鄉(xiāng)的虛幻;又是異質空間,它作為一個實體存在于現(xiàn)實中,但以其呈現(xiàn)的虛假影像反映了理想,就是此刻包蘊著他者理想的安樂鄉(xiāng)酒吧。在外界不懷好意地窺探下,安樂鄉(xiāng)最終停業(yè)。安樂鄉(xiāng)的夢碎使他者不得不認清自身命運又重新回到各自生命的旅程中,小玉尋父遠走日本,吳敏重新回到張先生身邊,老鼠終因竊物癖被送進感化院,李青自己也找了一份工作,他者這群“青春鳥”終于在安樂鄉(xiāng)這個中轉站崩塌后再次走向了各自的生命旅途。曲終人散,異質空間的不穩(wěn)定性與他者生命需要不斷輾轉的悲劇性在李青眼中豁然呈現(xiàn)。透視生命的悲劇因素,卻以強大的內心練就心靈的家園,若現(xiàn)實無家園靜待,便自己創(chuàng)造,李青理解了自己的生命。除夕夜,他者齊聚新公園,羅平作為新來者受到了李青的善意對待,二人一同奔跑在朝向未來的大道上。他者在不同空間游走的經(jīng)歷也讓李青明白,除了同性戀群體,所有生命都被各自的悲劇因素困擾,李青的父親獨守荒蕪的家園,母親在監(jiān)獄似的貧民窟里等死,傅老爺子痛失愛子被困在傅宅的回憶中,蕓蕓眾生不論身份階層平等地享有不同的悲劇。他者在異質空間獲得的獨特視角給予刨除外在因素后對赤裸著的自我和一切生命以真實的理解。
(二)人文關懷的回歸
白先勇力圖召喚一個人文關懷重回的包容社會。在傅宅這個同質化社會與異質空間的重疊處,傅老爺子以其作為社會上層人士與父親的雙重角色重新接納了這群在社會失位的他者。以傅老爺子的兒子自殺為起點,傅宅便在傅老爺子的追悔和反思中在同質化社會圈出了一個小小的充滿回憶的異質空間,傅衛(wèi)的一切都被送走了,但在傅宅墻上掛著的父子二人的巨幅軍裝照仍無聲譴責著傅老爺子曾經(jīng)的錯誤,這個空間里住著悔恨的傅老爺子,充斥著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思念。在這群少年身上,傅老爺子看到了同樣身為同性戀者的兒子的影子,他利用自己的社會身份幫助這群他者擺脫了警察的審訊,資助安樂鄉(xiāng)的開業(yè),用父親的身份訴說對他者的關愛與內心糾結,替李青的父親為李青準備了冬衣,用那只永遠不能送到兒子身邊的手表遮住了吳敏割腕留下的傷疤,傅老爺子象征著社會與家庭對他者的雙重理解。在傅老爺子的墓旁,龍子撼天震地地悲號著,“于是我們六個人,由師傅領頭,在那浴血般的夕陽影里,也一齊白紛紛地跪拜了下去”[26],他者代替傅衛(wèi)為傅老爺子披麻戴孝,恢復了人之子的身份。墓地是一個與生者世界分割的異質空間,作為死者永遠的居所,他們今生的軀體滯留此處,這里既是死者的轉生處,也承載著生者的無限思念。沐浴著如血的夕陽,李青、龍子、小玉等人恢復了家庭與社會身份。跪拜,既是他者對傅老爺子關懷的回敬,也暗示著他們宛如剛出生的帶著母體鮮血的嬰兒再次被世界接納。
傅宅與墓地這兩個異質空間顯示了同質化社會對他者的部分接納,靈光育幼院則昭示了尊重個體生命合理性的人文關懷的回歸。育幼院在中和鄉(xiāng)偏僻的一隅,進入與離開這個空間時都能聽到孩子們將生活的渴求寄予其內的圣歌。在籬笆的環(huán)繞下,育幼院像個由孤兒、修士與義務幫忙的老人組成的隔絕外界苦難的小小樂園。育幼院中有著各種被拋棄的孩子,阿鳳與殘疾兒傅天賜就是其關懷的對象,阿鳳在此處得到了孫修士的精心呵護,學到了《圣經(jīng)》與《桃花源記》中的仁愛與對自由的向往,孫修士不懂阿鳳為何叛逆,但仍期望他的靈魂得到安寧。傅天賜在此處得到了傅老爺子的牽掛,從因肢體殘疾被拋棄的孤兒成了有家的孩子,人文關懷回歸的可能在這些富于人情的空間和人身上得到了初步展現(xiàn)。在白先勇后來的作品Danny Boy(《丹尼少年》)和Tea for Two(《鴛鴦茶》)中,他者群體與主流群體之間相互理解,異質空間的多樣性逐漸影響了同質化社會,空間的差異化最終形成了思維的多樣,同質化社會也理解接受了各式他者,在面對共同的艾滋病病魔時展現(xiàn)出了理解、包容生命差異的新世界的誕生。
白先勇的小說一方面關注城市,落筆于城市生活,關注時代與世事變遷中的城市空間;另一方面聚焦于城市中的各色他者群體,以同情與激勵的筆調關懷他們的命運浮沉?!赌踝印分刑幱诔鞘袏A縫中的異質空間是白先勇小說的故事背景,展示其中的人與事是真實目的。生命的多樣化存在自有其合理性,正如白先勇所認為的,“文學最大的功能,大概就是喚起人類常常處在休眠狀態(tài)中的惻隱之心吧”[27],異質空間不僅是空間的差異,也是思維的多樣,白先勇為受社會排斥和處在生命窘境中的他者發(fā)聲,富于人文關懷,給同質化社會帶來了人性的曙光,照亮了異質空間與生存于其中的人們,也啟迪了人們對思維同質化的反思。但從理想到現(xiàn)實不僅需要藝術的書寫,還需要現(xiàn)實的實踐,異質空間的叛逆性使其時刻有被瓦解的風險,社會變革也非即刻到來,創(chuàng)造包容開放的新世界,我們任重道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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