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之翊

回憶是一首歌，其動人的旋律，時而明麗悠揚，時而雄渾壯闊，宛如金徽玉軫，亦若林籟泉韻，沁人肺腑，蕩氣回腸。回憶又是一杯酒，其濃濃的醇香，讓人如癡如醉，含英咀華。每當我站在歲月的當口，這些珍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記憶就會涌上心頭，讓我穿越時空，重溫那曾經(jīng)伴我成長、溫暖著我的歲月、鐫刻著我的腳步的每一個瞬間，感受著每個時代承載的特有的情懷與感動。

下面的文章，就是我童年的剪影、流年的蹤跡，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片段，是我心靈深處的魂牽夢縈。在時間的長河與歲月的磨礪中，那一幕幕詩意盎然的鮮活場景，如同一幅幅永恒的畫卷，烙印在我的生命里，致敬時光的美好，伴隨著我人生中每一個堅實的腳步前行。

探路

父親仙逝已有13 年了。

每年的清明節(jié)去祭父，我們兩口都是和兄弟們一起，乘著他們的私家車去的墓地。

乘著車去墓地，固然又快又順。但由于他們有時選擇的路線不同，而使得我總對前去墓地的具體路線不清楚。因此，我一直有一個心愿，很想把去墓地的具體路線和里程搞清楚，以便今后再去墓地時，大家就不用必須把時間湊在一起，而是可以自由地選擇時間，更可以騎著自行車去。這樣，還可以獲得一個寶貴的健身機會。

今年，我決定在清明前的某一個時間里，騎著自行車去墓地走一趟，以專程探一探具體的路線。

父親的墓地位于駐馬店市西南方向的香山公墓。

當我在百度上查詢后得知，市內(nèi)距香山公墓約20 公里。如果是這樣，今后騎自行車去墓地，就不是一件難事了。

三月中旬的一個星期二，我有了一個可以自由活動的暇日，天氣很好，陽光明麗。一早，我就拎著手提包作為簡單的行囊推車上路，開始了我前去香山墓地的騎行旅程。

好多年沒有這樣“長”途騎行了。

當我很快踏上西邊的一條寬闊的驛城大道向南行駛時，就好像進入一個清新潔凈、坦蕩曠達的世界。它那極其平坦又寬達60 米的水泥大道，頓時令我感到，這個世界的疆域似乎都是無限平坦而寬闊的。特別是大道兩旁的行道樹，不僅高大挺拔、筆直整齊、粗壯繁茂，還在扶疏美麗的枝椏上，冒出了片片疏密相間而又鮮嫩的綠葉，仿佛把空氣也染上了鮮綠，顯得萬物簇新而生機勃勃，更使整個道路的景觀清爽宜人、舒心悅目。幾經(jīng)轉(zhuǎn)彎，很快就來到了一條向南直通香山公墓的鄉(xiāng)鎮(zhèn)道路。這條道路，雖然沒有市區(qū)的大道那么寬闊，但也平坦筆直。其水泥路面的質(zhì)地均勻細膩，顏色淺灰干凈，似乎沒有一絲的雜色斑點或色差。

路上幾乎沒有行人。

走在這條鄉(xiāng)鎮(zhèn)道路上，當我看到路邊的樹下偶然有農(nóng)家的小土堆和路兩旁大片大片的綠色麥田時，就忽然有種下鄉(xiāng)的感覺，心頭涌出了一種久遠的感情：幾十年沒這么下鄉(xiāng)了，這簡直就是我當年回老家的體驗與感受，瞬間感到，仿佛又回到了我年輕時的歲月……

當我抬頭仰望路邊高峻挺拔而又整齊劃一的行道樹時，它們那頎長而又筆直的身姿，是那么優(yōu)美矯健，似乎是專門修剪成這樣美好的樣貌的，更若天安門廣場上升旗的儀仗官兵，抑或是航空職業(yè)的空乘員，身材標致，胖瘦恰到好處。

最吸引人的，是它們那蓊郁的樹冠上朝天新發(fā)的綠葉，精神抖擻而又鮮靈活潑，在陽光的照耀下，歡喜地閃著亮光。這些鮮葉，由于是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上，而懷揣著對生命無限的新奇與向往，迸發(fā)著朝氣蓬勃的生命力量。它們又時而在微風(fēng)的吹拂下，發(fā)出歡快的“沙沙”聲，優(yōu)美地吟唱在我的心上……

不覺已近中午，但天氣依然晴朗，陽光和煦。特別是中午的路上越發(fā)不見行人，只是偶爾有鄉(xiāng)村的四輪飛馳而過，使得這條道路更加靜謐悠然。

當我在這條遠離村落的路上又向前騎行一段時，忽然有一股鄉(xiāng)村柴草或炊煙的味道，融和著樹木的清香撲面而來，沁人心脾，并漸漸彌漫在空氣中，馨香醉人！我不禁怦然心動： 這味道多么熟悉?。∷皇俏一乩霞視r，鄉(xiāng)村那馨香怡人而又無比親切的味道嗎？這種熟悉而又馨香怡人的味道，直抵心靈，并瞬間喚起了我內(nèi)心深處那溫潤如玉的親情和一種久違的感動！這種味道，不僅勾起了奶奶給我生命中帶來的無數(shù)溫暖而美好的記憶，更飽含了我對一生勤苦而又慈祥的奶奶刻骨銘心的敬愛與無盡的緬懷！

此后，空氣中都彌漫著這種蘊含著親切記憶與美好情感的馨香，不離不棄地伴隨著我騎行在這條鄉(xiāng)鎮(zhèn)道路上，不僅令我沉浸在一種溫情脈脈的思念里，更陶醉在一種詩意的包圍和惠風(fēng)吹拂的懷想中。我一路騎行著，還時不時地停下來觀賞著四周與沿途的風(fēng)景，或拍照，或遠眺。我像一個獨行的旅人，心曠神怡地感受著野外鄉(xiāng)村無限的空闊、馨香的空氣與明媚的陽光；感受著三月的春天在這里譜寫的生動的長吟短誦；感受著鄉(xiāng)間青翠宜人的氣息與田園曠達的神韻；感受著鄉(xiāng)野沁人心魂的清新、自然恬適的韻致和生機盎然的灑脫，正在詠嘆著生命的長調(diào)與短歌！

不久，路邊的行道樹忽然變成了一段中等個頭卻獨立茁壯的紅葉黃楊灌木。其球狀的株型豐滿圓潤，枝葉茂密有致，在中午陽光的照耀下，十分悅目，令人喜愛不已。我不禁駐足擁懷觀賞，它是那么的紅嫩干凈、清瑩秀徹，不僅讓人感動！

不一會兒，見路東側(cè)油綠的麥苗地里，有一位身穿綠上衣的中年婦女，在低頭彎腰拔草或做著什么，使我如同看到了老家一位質(zhì)樸可愛的嫂子……

再向前走不遠，又見路的西側(cè)比較低洼的油菜地里，有一位老婦人，頭戴草帽，也在彎腰做著什么……我停下來，觀看了一會兒。之后，禮貌地問她公墓還有多遠。她站起身，看了我一下，然后熱情地告訴我說：“前邊就是！” 我知道，農(nóng)村人所說的“前邊”，常常還有很遠的路程。我又進一步問她：“還要走幾里路嗎？”她用手指了指前方說：“不用，南邊就是了！” 接著新奇地目送著我走遠。

再向前騎行一段時，路開始變窄且有上坡了，我便下車推著走。不久，面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條東西方向的寬闊的大路。

看著這條赫然橫在面前的灰白一色又寬闊平整的混凝土大路，我的嘴驚訝得張開了好久。

這條路竟是那么寬闊。當我看向兩邊時，它是無限延伸的。再向兩邊眺望時，只見路的東邊是上坡。上坡的盡頭，是遙遠的灰藍色山脈，猶如一幅意境深邃的水墨畫，充滿萬般詩意！而西邊則是下坡，是一眼望不到邊的路，令視野極度開闊。再向盡頭望去，是天邊遼遠的山脈和灰藍色朦朧的村落，沉雄古樸而又寧靜和諧……

為什么感到這么開闊？原來這條路的兩邊沒有任何建筑物或障礙物，連樹木都在很遠的地方。特別是路的兩邊，都是極其平整而又一望無際的綠色麥田，使這條路如同與兩邊一望無際的麥田自然接壤，這種開闊，不僅能使心胸無限打開，還能使心胸打開得，似乎可以把一生需要呼吸的空氣都容納進去。特別是向西的下坡路，當你一眼望去時，它是那么的一覽無余和暢快淋漓……

我佇立在路邊，久久不愿離去……

試問，還有比這個開闊更讓人心懷博大而悠遠的嗎？

貓蛋山

20 世紀70 年代初，我隨父母在陳山干校生活的日子里，令我感情最深又十分懷念的，是干校后面的那座貓蛋山。

貓蛋山坐落在河南省確山縣新安店鎮(zhèn)陳山干校的北面?；蛘哒f，陳山干校背靠著的，就是貓蛋山。

貓蛋山是一座比較低矮的土山。滿山都是橡樹，高大茂密，郁郁蔥蔥，遮天蔽日。橡樹不僅株型美麗，樹勢雄偉，其葉片更是闊大、光滑而厚如皮革、橢圓而黛綠，極具景觀價值。

到了秋天，橡樹的葉子就落滿整個山坡，但葉片仍舊飽滿完整，厚如皮革，色澤金黃而無雜色，美麗得宛若精美的工藝飾品，層層疊疊地、厚厚地鋪在地上。當腳踏上去時，松軟如毯。同時，特別有趣的是，還有許多紅褐色油亮而又滾圓堅硬的橡樹果實——橡子兒，滾落在這些葉子的上面或間隙，在陽光的照耀下，與漂亮的落葉一起，構(gòu)成了一幅幅綺麗無比的畫面，更相映成趣。

那時我9 歲左右。秋天的下午放學(xué)后，我最喜歡做的一件事，就是去貓蛋山耬橡樹落葉，作為燒飯用的柴火。上山前，我的一只胳膊肘里挎著一個碩大的籮筐，另一只手中握著一把小型竹耙，從一條相對平緩的坡路上，來到貓蛋山一片朝陽的山坡上。

當我看到滿山鋪著厚厚的、金色的橡樹葉子時，就如同看到了一座金色的糧倉一般，心中油然生出一種富足的喜悅。至于它作為燒飯用的柴火或燃料所具有的資質(zhì)，就更不用說了，簡直優(yōu)異無比。其易燃、無煙又耐燒的程度，堪稱柴草中的極品。

我嫻熟地耬了一會。很快，籮筐就裝滿了。然后又使勁地向籮筐的底部壓一壓，而騰出不少空間，直到籮筐最后裝得堅實。

在這個活動中，還有一件令我熱愛無比的事，就是采集橡樹根部的蘑菇。

在不少堆積著厚厚橡樹葉的橡樹根部，常?！奥瘛庇性S多潔白的蘑菇，那里叫“蘑菇包兒”。當你把橡樹根部厚厚的落葉掀開時，就可以欣喜地看到，根部一側(cè)的地上露出一朵朵或一簇簇或一片片大小不一、密度不等的蘑菇頭兒，潔白如雪，纖塵不染，蓬蓬勃勃，鮮嫩肥厚。這些蘑菇的頭或是球形的，或是半球形的，邊緣平滑內(nèi)卷，菌蓋厚實，幾無菌柄。半球形的，仿佛藍天白云下一座座小小的白如凝脂又玲瓏精妙的草原蒙古包，穩(wěn)穩(wěn)地坐落在綠草如茵的草原上；球形的，宛如一群從地底下冒出來的、潔白肥胖又頑皮乖巧的乒乓球精靈，萬般的可愛與有趣。每當此時，我都不禁要蹲下來好好地欣賞一番，否則，就簡直要錯過在秋天澄碧的藍天下，一幅美妙無比、堪可含英咀華的畫卷一樣。當厚厚的落葉覆蓋在它們上面時，如同溫暖透氣的太空棉被，使它們擁有了適宜的溫度濕度，而如雨后春筍般層出不窮；又似千軍萬馬，一夜之間從天而降。特別是當你掀開落葉時，它們還立刻散發(fā)出縷縷似乎天上才有的清新濃郁的菇香來，芬芳撲鼻，沁人心脾，無不令人贊嘆，更感慨備至：這些山珍美味還沒等采摘烹飪，其鮮美，就已經(jīng)讓人垂涎欲滴了。

去往干校的路上

我永遠忘不了，1968 年深秋那個漆黑的夜晚，我們?nèi)椅蹇谠诤幽鲜〈_山縣新安店公社的一個小火車站下車。之后，租了一輛農(nóng)村架子車，同母親、哥哥和剛滿兩歲的小弟三人一起，蜷縮著坐在這輛架子車上，同時，身邊擠放著一個簡易的條板包裝箱和幾個行李包袱，由一位農(nóng)民拉著，準備把我們?nèi)野岬疥惿轿迤吒尚！?/p>

夜涼了，我們把一條被子蓋在身上?？墒?，父親卻一直在車下跟著拉車的農(nóng)民走，不好意思坐在車上。車站距干校的路程還十分遙遠，而且都是由周邊的山地延伸出來的崎嶇不平的土路，但父親就這么一直跟著走，無論多遠、多累、多困倦，他都打算這么走下去。因為，尊重別人很重要，那是他做人的一個原則。

自從夜幕降臨后，天空一直無星無月，漆黑一團，天地漆黑得好像混沌未開?？吹侥吧諘绲乃囊笆侨绱似岷?，我們心中不免感到些許驚悸與緊張。當向四周環(huán)顧時，卻見遙遠的天際下，偶爾有著幾點黃黃的燈火在閃爍，同時，還有幾聲吠叫從那里傳來。后來才知，那不是遙遠的天際，而是附近山坡上農(nóng)莊人家的煤油燈火。

不知走了多久。

狗的吠叫聲，令我們的身子蜷縮得更緊。但是，也饑腸轆轆了。這才想起，似乎一天都沒有吃飯。為了趕路，為了盡快到達目的地，也一直都沒有遇上飯店或能夠吃飯的機會。

睡夢中，又不知走了多遠。

忽然，車子在路邊有燈光的一戶人家停下。原來這是一家簡陋的飯店。下車后不久，我們每人喝到了一大碗淺咖啡色的、剛為我們做出的熱氣騰騰的高粱面粥。第一次喝高粱面粥，頓使我感到，天底下竟有這么噴香可口而且還伴著沙沙可愛口感的飯食？從那時起，高粱面粥的沙香美味，就一下子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成了我永遠揮之不去的味道與情感，以致于多年以后，我一直都向往著將來什么時候能夠擁有這種面粉時，一定要好好地做一做高粱面粥，從而好好地享受一下它那令我記憶一生并一直無限向往的、非凡的美味和重溫那揮之不去的刻骨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