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 杰

提起杜甫，腦子里閃現(xiàn)的詞都是憂國憂民、愁苦凄慘之狀，哪怕是他的詩作似乎也離不開沉郁頓挫這個詞。的確，杜甫的一生顛沛流離，為生計四處求告，為官職八方干謁，可凄慘的現(xiàn)實從未湮滅他心中的溫暖，無論何時心中總有一片柔軟之處留給妻子兒女、兄弟姐妹。

綜合杜甫的詩篇來看，書寫對象主要有手足兄弟（妹）、妻子和兒女，基于不同的寫作對象，我們可以歸納總結(jié)出杜甫深情愛妻、舐犢情深、珍視骨肉之情的家庭觀念。

一、對妻子：伉儷情深、老妻柔情

在浪漫恣肆、詩酒風(fēng)流的唐代文人中，杜甫是少有的專情和專一者，他的一生只娶了一位楊氏為妻，再未另娶。這位比他小了11 歲的楊氏與杜甫三十載風(fēng)雨與共、不離不棄，為他生兒育女，而杜甫對妻子也是滿含著愛意與深情。杜甫寫給妻子的眾多詩作中最為世人所熟知的莫過于《月夜》：

今夜鄜州月，閨中只獨看。遙憐小兒女，未解憶長安。

香霧云鬟濕，清輝玉臂寒。何時倚虛幌，雙照淚痕干。

該詩作于肅宗至德元載（756 年）八月，當(dāng)時杜甫被安史叛軍拘禁在長安，與妻子楊氏分隔兩地。詩中寫作者秋夜望月懷遠(yuǎn)，遙想妻子在孤月下對自己惦念不已的情景。杜甫將心中惦念妻子表現(xiàn)到了極致，擔(dān)憂妻子“獨看”的寂寞，掛念妻子對自己“未解”之“憶”，不忍妻子“淚痕”背后的辛酸與心痛。由此，借妻子思念自己，將自己的無盡的相思之情推移到妻子身上，更有種情意綿綿之感，凸顯出了夫婦兩人“一種相思”卻是“兩處閑愁”的意味。

除了這首詩作，杜甫詩中對于妻子的描寫還有很多，從中可以看出杜甫對楊氏愛之深、情之切。“妻孥怪我在，驚定還拭淚”（出自《羌村三首（其一）》），在亂世之中杜甫得以回家省親，長久的沓無音信后，本以為杜甫早已生死難測，卻不曾料想有一日會突然相逢，“怪”杜甫久無音訊，“驚”喜于還能再次相逢，將楊氏的喜極而泣刻畫于紙上。根據(jù)元稹《杜工部墓志》記載：“夫人弘農(nóng)楊氏女，父曰司農(nóng)少卿怡?！倍鸥Φ钠拮幽呐虏皇敲T望族的高門貴女，想必也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家閨秀。而這樣的大家閨秀在嫁給杜甫后生活不再安逸無憂，跟隨他幾經(jīng)風(fēng)霜卻始終不離不棄，足見兩人情誼濃濃。

杜甫的詩歌為蒼生鳴不平、為亂世書真情，用廣闊的胸懷深愛這世界，也因為過于感同身受這世間疾苦，他內(nèi)心的悲涼苦楚格外深沉。幸好，杜甫的身后還有楊氏，以女性獨有的溫暖和繾綣呵護著杜甫，為他撐起這個小家，讓杜甫無論離家多遠(yuǎn)、流離多久永遠(yuǎn)有一隅是他的歸屬。因此除了情愛之外，杜甫也十分尊重楊氏，深知楊氏對于他、對于這個家庭的重要作用，將楊氏視為自己的賢內(nèi)助。他知道“世亂憐渠小，家貧仰母慈”（出自《遣興》），在兵荒馬亂的歲月里，是楊氏用母性的慈愛為杜甫、為這個家?guī)頊嘏欢鸥π睦砩弦矘O依戀妻子，當(dāng)他客居他鄉(xiāng)時向妻子傾訴心中不能歸家的苦情，“老妻書數(shù)紙，應(yīng)悉未歸情”（出自《客夜》）；當(dāng)然，兩人的生活也并非全部都是苦難，有時也頗有興致，“老妻畫紙為棋局，稚子敲針做釣鉤”（出自《江村》），老夫老妻在貧苦的生活中也自得其樂，畫紙為棋局以解生活的乏味；也有“晝引老妻乘小艇，晴看稚子浴清江”（出自《進艇》），與妻子清晨共同乘坐一只小艇，看孩子們在水中嬉戲玩鬧，享受與妻子、兒女難得的歡愉和愜意時刻。

綜合杜甫與妻子有關(guān)的詩歌，從中能看到杜甫經(jīng)常稱呼自己的妻子為“老妻”?？墒聦嵣希鶕?jù)已有史料記載，楊氏比杜甫小了11 歲，怎樣都不應(yīng)該用“老”字來作為對妻子的形容。善于言情體物的杜甫怎會對枕邊人的描述有失偏頗？相比起對外貌的描述，更可能是因為杜甫與妻子多年相濡以沫、共經(jīng)苦難，楊氏跟隨他多年輾轉(zhuǎn)，杜甫內(nèi)心對于妻子格外珍愛，兩人經(jīng)歷風(fēng)風(fēng)雨雨后，有了“老夫老妻”般堅定珍貴的情誼?！袄掀蕖笔钦鋹郏歉卸?，亦是難以言表的脈脈情深。

縱觀杜甫一生的經(jīng)歷來看，“何日干戈盡，飄飄愧老妻”（出自《自閬州領(lǐng)妻子卻赴蜀山行三首》）是他對妻子楊氏感情最真實的寫照。這并不是說杜甫對妻子的感情更多的是愧，而是體現(xiàn)了對妻子的愛，因為愛常覺虧欠。因為深愛，所以更不忍楊氏和自己這一生顛沛流離；因為深愛，所以常覺沒有帶給楊氏更好的生活；因為深愛，盡管杜甫一生心系這天下蒼生，盼望干戈寥落、戰(zhàn)火消弭，但他心中從未放下過對楊氏的繾綣情深。

二、對子女：殷殷期許、嬌兒癡女

結(jié)合杜甫坎坷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可以看出，杜甫在外奔波勞累的時日是要多于陪伴家人的。因此杜甫在詩歌中表現(xiàn)出的對子女的感情主要有兩方面內(nèi)容：一方面是因為長期在外，與子女分離而產(chǎn)生的強烈思念以及對于自己沒有提供良好物質(zhì)生活而對兒女產(chǎn)生的愛憐；另一方面是深受儒家傳統(tǒng)家庭觀念和個人理想抱負(fù)的影響，對子女的未來發(fā)展道路寄予厚望，也希望子女能有一番作為。

杜甫對自己孩子的愛憐從稱呼中就可以看出，在他的詩作中常常稱自己的兒子為“嬌兒”，稱自己的女兒為“癡女”，一嬌一癡盡顯孩子的憨態(tài)可掬、年幼率真的模樣。

物質(zhì)生活艱苦于杜甫個人來說也并非全然不可容忍，甚至杜甫對惡劣生活的接受度在唐代文人中算得上首屈一指的?？墒侨绻D苦的生活已經(jīng)波及孩子們，孩子們又因此飽受苦楚，似乎就將原本的苦難無限放大到不忍接受的地步。畢竟為人生父，如何忍心目睹親生兒女在艱難的生活里慢慢煎熬。

唐肅宗至德二載（757 年），杜甫因上書聲援房琯而觸怒統(tǒng)治者，因此杜甫被放還鄜州羌村探親。年幼稚子不懂父親官場的漂泊失意，也不理解此番探親時父親何等沉重的心情，只知道久未相見的父親終于回家了。久久纏繞在老父親的膝下不敢離開半步，既是見到父親的歡喜，又是生怕再度與父親分離，“嬌兒不離膝，畏我復(fù)卻去”（出自《羌村三首（其二）》），在艱難苦澀中骨肉真情是杜甫唯一的安慰；“平生所嬌兒，顏色白勝雪”（出自《北征》），自己的孩子在饑寒交迫的物質(zhì)條件下，饑腸轆轆、面色發(fā)白，任是天下父母誰能不為之心酸；食尚且不能飽腹，衣服更是破破爛爛，“床前兩小女，補綻才過膝”（出自《北征》），甚至連被子都又薄又硬，睡姿不安穩(wěn)的小孩子很容易就弄壞了，“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里裂”（出自《茅屋為秋風(fēng)所破歌》）；但是苦難還不僅僅如此，最令杜甫傷心的應(yīng)該是“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出自《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因家庭貧困、食不飽腹竟然到了讓幼子因沒有食物而活活夭折的地步。杜甫上文的“所愧為人父”絕非夸大其詞，至仁至善的杜甫心憫天下，對自己的骨肉因無食而夭折深深自責(zé)和羞愧難當(dāng)，巨大的悲慟占據(jù)了他的內(nèi)心，以至于言辭激烈至愧為人父的程度。

雖然杜甫沒能給孩子提供很好的物質(zhì)生活，但給了孩子們真摯的父愛，帶給孩子們苦中作樂的精神，可以從這一首《北征》（節(jié)選）中窺得一二：

學(xué)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

生還對童稚，似欲忘饑渴。問事競挽須，誰能即嗔喝。

女兒們衣服破破爛爛卻難掩愛美天性，學(xué)著母親的樣子涂抹粉黛，卻弄巧成拙，用“朱鉛”把眉毛畫得一片“狼藉”。一個“癡”字刻畫了女兒活潑可愛的童趣和天真無邪的嬌蠻，更把父親對女兒的寵溺、憐愛生動傳達出來，表達了離亂中家人重逢的倍加珍惜，哪怕生活艱辛，只要有孩子在身邊就是最大的安慰。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怎么都能從苦澀中擠出來一抹甜與家人共享。

正如天下所有的父母一般，杜甫也有著“望子成龍”的愿望，一篇《宗武生日》雖是為了紀(jì)念兒子的誕辰，卻也不忘告誡兒子用功學(xué)習(xí)，“詩是吾家事，人傳世上情。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同時，杜甫也是善于鼓勵孩子的慈父，在得知自己的兒子也喜歡讀詩的時候，他很是欣慰，立即作詩來鼓勵孩子：“驥子好男兒，前年學(xué)語時。問知人客姓，誦得老夫詩?！保ǔ鲎浴肚才d》）也會為兒子能誦讀自己的詩作倍感驕傲。

杜甫對子女深厚愛憐之情的流露并不是在詩作中直抒胸臆，而是通過對日常生活場景的描繪，敘寫自己和子女真實的相處經(jīng)歷，不少與子女有關(guān)的詩作一改杜詩中的苦調(diào)和悲情，在平凡敘事中讓讀者感受到他與兒女們相處時的融洽和歡樂，于俗常之中更見真情。

三、對弟妹：棣萼相連、手足情深

杜甫雖在家中排行第二，但是大哥早早夭折，和他年齡相差最小的老三也比他小十歲左右。因此，杜甫在弟弟妹妹心中一直樹立起來的是“長兄如父”的形象，而杜甫心中也對弟弟妹妹格外看重。杜甫一生中寫給弟弟妹妹的詩作不少，其中最為出彩的莫過于《月夜憶舍弟》：

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xiāng)明。

有弟皆分散，無家問死生。寄書長不達，況乃未休兵。

這首詩是公元759 年杜甫在秦州所作，由于安史之亂，洛陽、山東、河南都處于戰(zhàn)亂之中。當(dāng)時，杜甫的幾個弟弟正分散在這一帶，由于戰(zhàn)事阻隔，音信不通，他對手足兄弟有強烈的憂慮和思念。前四句營造了蕭瑟悲涼之景，一聲雁鳴更襯得夜晚寂寥孤獨，清露盈盈，含義頓生，天上孤獨的一輪明月仍是不如故鄉(xiāng)的明亮。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圓月常常作為家人團聚圓滿的象征?？此茟涯罟枢l(xiāng)明月，而明月處處相似，實際上懷念的是在故鄉(xiāng)與手足共同賞月的時刻。引出下文雖然有手足至親的兄弟，可卻離散在各地，家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給弟弟寫的書信很久都沒有送到，戰(zhàn)事還沒有休止的跡象，究竟是否還有能與兄弟同看故鄉(xiāng)明月的機會杜甫也未可知，而此時此刻的思念是做不了半分假的。

同年冬天，杜甫的生活陷入困頓，而比起物質(zhì)生活的匱乏，更讓他心急的莫過于還沒有收到弟弟的來信。與弟弟們幾經(jīng)輾轉(zhuǎn)無可相見，堅強如杜甫也難免心懷凄然，悲觀地想：“生別展轉(zhuǎn)不相見，胡塵暗天道路長。”（出自《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是否直至死別也無可相見呢？

他也常常寫詩表現(xiàn)對妹妹的關(guān)懷，根據(jù)杜甫的詩歌中所說，他的妹妹嫁給了韋氏并隨夫君在外做官，兄妹常年難以相見，杜甫的多篇詩作都曾提及過這位韋氏妹。聽聞妹妹的消息，“近聞韋氏妹，迎在漢鐘離”（出自《元日寄韋氏妹》），“我已無家尋弟妹，君今何處訪庭闈”（出自《送韓十四江東省覲》）。還有對妹妹悲慘經(jīng)歷的同情與牽掛，“有妹有妹在鐘離，良人早歿諸孤癡”（出自《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可見無論是弟弟還是妹妹，手足之情無時無刻不在杜甫心中。

杜甫對弟弟妹妹的深切情誼并不僅僅流于表面，而是設(shè)身處地、細(xì)膩真摯地為弟弟妹妹考慮，給予他們支持和鼓勵。正如《臨邑舍弟書至，苦雨黃河泛溢堤防之患簿》（節(jié)選）中：

尺書前日至，版筑不時操。難假黿鼉力，空瞻烏鵲毛。

……

吾衰同泛梗，利涉想蟠桃。卻倚天涯釣，猶能掣巨鰲。

杜甫既能夠理解身為臨邑長官的弟弟此時的憂心如焚，勉勵弟弟積極治理水患，又能細(xì)致入微地安慰他不要太過憂心。同時又用“吾衰同泛梗，利涉想蟠桃。卻倚天涯釣，猶能掣巨鰲”這樣的豪言壯語說明水患不足憂，充滿豪邁樂觀之氣，將樂觀的情緒通過書寫傳遞給弟弟，詩人的做法可謂體貼至極。

梅花欲開不自覺，棣萼一別永相望。杜甫的棣萼之情就在他對弟弟的殷殷囑托、對妹妹的遙遙牽掛中顯露，杜甫以他真摯的手足之情，在亂世之中與弟弟妹妹守望相助，成為弟弟、妹妹最堅實的精神依靠，給弟弟、妹妹提供精神支撐。

四、杜甫——至情至性、仁者之心

杜甫曾有詩《述懷》，在詩中他說：“自寄一封書，今已十月后。反畏消息來，寸心亦何有?！笔畟€月來音訊不通，未見家書，其心里已從盼家書轉(zhuǎn)為怕家書，怕姍姍來遲的家書傳來的是噩耗，哪怕再無家書，也愿家人平安。這種惴惴然的微妙心情更體現(xiàn)出家人對于杜甫的重要意義。想必正是親情賦予杜甫的真情實感，讓他能夠以己度人，深知在戰(zhàn)亂中親人音訊的無比可貴，無數(shù)個煎熬期盼的日思夜想?yún)R聚在杜甫胸中揮之不去，最后感念天下之人提筆寫下：“烽火連三月，家書抵萬金。”（出自《春望》）

他是癡情專一、敬妻愛妻的丈夫，他是嚴(yán)慈并濟、望子成龍的父親，他也是敦厚體貼、顧念情誼的兄長。在杜甫的身上有大愛，愛祖國山河，但也不乏小情，他的家庭責(zé)任感與仁愛之心共同為他增添了人格魅力。從杜甫流傳的詩句中，不難看到家庭對杜甫的重要意義。杜甫也心甘情愿以一己之軀為家人遮風(fēng)擋雨，從不將內(nèi)心的煩悶示于家人，而是盡己所能與家人共進退。無論是對妻子兒女還是手足兄弟，杜甫都以真心真情相待，讓家人在亂世漂泊中有溫暖的依靠，在慘淡難堪的境遇中心懷希冀。

同樣，親情也是杜甫在亂世中提筆征伐的動力，在無數(shù)個沒有邊際的黑夜，是血脈親情成了杜甫生命中破曉的光，讓他在人生的寒冬中得以取暖，杜甫以他至情至性的仁者之心給予親人以依靠，也讓我們于千百年后的今天從成百上千篇佳作中依然可以感受到杜甫的拳拳深情和殷殷厚愛，讓親情的光芒穿越千年依然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