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周汝昌
顧隨先生逝世于1960 年。一代名師,京津高校無人不知,桃李滿天下。及今40 年往,老輩漸稀,后生難問,這位近現代教育史上少見的全才,已越來越少有人傳寫他的風采和造詣了。每念及此,未嘗不感嘆追懷,莫能自已。
顧隨先生名隨,字羨季,別署甚多,早期自號“苦水”,故“苦水詞人”一稱廣為人知。其后則有述堂、倦駝庵、糟堂、廢翁等號,然非交密者不盡知之。先生為清河人,工詩、詞、曲(?。?,精于文體理論與鑒賞批評,課堂講授精彩絕倫,得未曾有!凡屬及門受業(yè),未有不極口禮贊者。
然而,先生的書法尤為特立獨出,而知者言者卻至稀而罕遇了。此或由于曲高和寡?抑或八法之事難以筆宣?噫!雖不可確斷,亦足以令人悵然喟然。我今不揣,妄加申解,縱不能稍得先生之用筆與風神之絕特所在,聊以填補空白,倘或大雅君子不以為甚大謬,則幸甚至矣。
謹按先生作字應從以下幾點來著重理解認識、玩味欣賞。第一是直承晉、唐書脈,一筆不容宋、元以雜筆劣札羼入筆端。第二是由歐、褚入手,力追“二王”,而晚境歸于小歐(詢之子通)。第三是特取唐人寫經古法融入貫通。第四是悟知自六朝相承的用筆“撥鐙法”之真諦。第五是其草書的獨特風格,已達到了古今罕有的高境,難求倫匹。
就筆者一隅之見,先生早年似乎頗受沈尹默先生的影響,20 世紀40 年代之初,猶可覓見這種痕跡。但這是一種入手的途徑,而非墨守成規(guī),因為沈書的造詣雖堪欽佩,而其用筆卻還不能完全滿足尋求晉、唐真脈者的要求與愿望。先生當時已脫離了沈派,自己于大歐書法上潛心用功。這是一個決定性的階段。
顧先生為什么從沈書入而不肯亦步亦趨、以沈法為終極?這就涉及了中華書法史的一個最根本的問題 :如何感悟書圣王右軍之所以為“圣”的學、識、慧、悟的天賦與功夫之各人差異了。
沈老一生以書法書學為專詣,觀其所造,路數純正,氣味醇厚,風致高潔,晚年已達到爐火純青之境。人人敬慕,得其尺幅以為寶,同世之人罕能比肩,這是大家公認的事實。但他有三不足:
一、老成持重有余,風流瀟灑恨少;
二、缺乏英俊秀拔之氣象;
三、觀其行筆運筆,“使轉縱橫”不夠,遂致變化無多,豐富之感不足。
這樣,就還不能使顧先生感到滿足,使他必然要尋求更好的書法源頭和師表。顧先生常引禪宗大師的話:“見與師齊,減師半德。”他的書識高出常流,看出沈老的局限是誤抱“中鋒”,不敢舍離,又誤認“藏鋒”之義而不敢多出鋒芒,遂致缺乏晉、唐大家的那種駿利明快、流麗遒舉的筆致——這就是說,須從根基上重下功夫。顧先生選中了歐楷,這是入手的必由之正路,“風骨俊偉”,莫與之匹。但顧先生自云:“學歐書,苦于自嫌腕弱,不能盡其遒勁峻拔的法度之美,于是轉而求其次,向褚法借徑?!睙o論歐抑或褚,都是運用側鋒臻于極致的筆法大師。褚本自歐出,其早期的《孟法師碑》最能窺見其師承變化之跡。褚是在歐上加之婉約含蘊,而另生一種秀麗之美。他的字,離“硬”而化“柔”,去“板”而生“活”,一片靈氣流動于紙上。
顧先生在20 世紀40 年代早期,得力于褚法者最多。然而,褚河南畢竟與顧先生的性格不甚相近。稍后,他就傾力學習唐人寫經與六朝小碑版。于是,顧先生的字立即再現新姿,一往無前,盡悟晉賢一脈承傳的用筆之法。
說來有趣,再后一個時期,顧先生又回到了“歐家”!這回,不是重習大歐,而是認定小歐——歐陽通。小歐傳世的兩名跡,一是《道因法師碑》,一是《泉南生墓志銘》。此二石刻,后者尤勝前者,我記得小歐的《泉志》已是寫《道因》以后16 年的新境界了!
那真好看!顧先生一雙巨眼慧眼,看準了這份珍跡,專心力學。在顧先生筆下,用不了多久,那種新的筆境立即煥發(fā)出大勝往昔的神姿來了。
顧先生的字,得此數家大師之營養(yǎng),“字向紙上皆軒昂”(韓退之句,此借用),絕不“躺”在紙面上。他筆筆鼓立,筆筆到位,筆筆飛動,絕無一絲一毫的松、塌、蔫、浮、滑、走、敗。其神完氣足,精彩百出,令人嘆為罕 。自唐中葉以后,未見有書到此境者。我如此說,會招致疑惑,以為我是師生之契,有意張皇……我自問我們是論道論藝,并無“人情世故”羼擾的余地。
顧先生的草書尤為奇兀,工致相兼,也是得未曾有!唐賢孫過庭《書譜》的名言至理:“草不兼真,殆于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這番大道理,我于顧先生的書法中得到了真實不虛的印證。我常想:我每次見顧先生的信札,他那滿紙的一筆草法,簡直無以名之,以至于要給它創(chuàng)一新名叫“草楷”或“楷草”。因為,顧先生才真的做到了“作真如草,作草如真”!他的草書絕非俗常所見的那種“有墨無筆”,只見滿紙“蛇蚓”的繚繞。他是以草之形態(tài)而作楷之運筆。
顧先生的用筆,得自古人指示的“撥鐙法”?!扮嫛北磺宕苏`解為“馬鐙”,大謬?!扮嫛奔垂拧盁簟弊?,詩詞中每言“銀 ”者即此,蓋古時油燈是錫碗兒,故燈叫“一盞”?!皳軣簟敝?,其實就是篆書變?yōu)殡`、分、楷法的側鋒用筆之新法。顧先生之解“撥燈”,由實踐而悟得,非玄談虛論、揣測之談可比也。
講書法,是困難的;講顧先生的書法,更是難上加難。拙見不一定即是,而拙文又不善達意。草草窺測,略志大端。不妥之處,方家幸予匡正。
顧隨先生才學甚高,一生盡力于為學與育人,而其書境實為現代一流書家,書法師從沈尹默,而又自成風脈。其書法直承晉、唐書脈,由歐、褚入手,力追“二王”,而晚境歸于小歐(詢之子通),特取唐人寫經古法融入貫通。尤其其草書的獨特風格,已達到了古今罕有的高境,難求倫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