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 楓
那是一個冬日,是家偉來到這座大城市以后經歷的第一個冬日,也是家偉第一次開始在醫(yī)院賣盒飯的季節(jié)。
這座沿海大都市的冬天是下雪的,白色的雪,一點也不輕柔,伴隨著淅淅瀝瀝的江南冬雨直直地墜落在地面上,有些還沒落到地面就融化了,有些落到地面以后,被行人的腳步踏開,變成一團黏黏糊糊又黑乎乎的雪水灘,這使得地面上看起來幾乎像是沼澤。而家偉就站在這沼澤的角落里,裹著一件黑色的從頭包到腳的大棉襖,放滿了快餐的泡沫大箱子被她抱在懷里,用棉襖衣襟掩上。家偉小時候見過村上來兜賣糖水雪糕的人,就是這么把放滿了糖水雪糕的泡沫大箱子包在大棉被里的,她想,雖然沒有棉被,棉襖也勉強夠用吧?
這是市立第一人民醫(yī)院的后門口,來來往往的人和車都很多,在這么惡劣的天氣里,很多住院病人的家屬,都不太愿意趕回家去做了飯再帶過來,于是陸陸續(xù)續(xù)有不少人來家偉這里詢問價格。一餐盒的盒飯是15 元,三菜一湯,一份肉、兩份蔬菜外加一份米飯,打開飯盒的時候里面的飯菜還是熱氣騰騰的,從飯盒里飄出的熱氣,融化了空中墜落的雪花。這個價格在一線城市真的算得上是便宜,所以家偉的盒飯賣得還算不錯。等她回到家數了數兜里的零錢,再加上支付寶里的余額,加起來也有大幾百塊,就算是在魔都這樣的一線大城市,這樣的日薪也并不算少。
看到她在數錢,陳老師就從發(fā)了霉的潮濕房間內走出來,走到客廳里,一把奪過了家偉手里的零錢,嘴里咬著根煙,隨手點了點,差不多有一百多塊錢,陳老師很滿意地吐出一陣煙霧,這煙霧在白熾燈光下裊裊地升騰,將陳老師那張已經有些肥胖的中年男人的臉籠罩了進去,令他看起來愈發(fā)地油膩。陳老師在煙霧里將錢收進自己的褲袋里,而后咬著香煙,伸出手掐了一把家偉柔軟且有彈性的臉頰,嘴里含糊不清地笑著說道,挺好的,明天繼續(xù)努力,年輕人,努力才有未來嘛!
家偉沒有反駁,其實這話說的也不錯,努力才有未來嘛,不是足夠努力,家偉不會從老家那個南方的小鄉(xiāng)村來到這座浮華的大都市。但對陳老師來說,說出這句話,像是放屁一樣沒有意義,畢竟他本人的人生經歷里,幾乎看不到任何努力的痕跡。陳老師是魔都本地人,父母去世后留了這套老房子給他,面積一共五十平,又老又舊,廁所還是千禧年流行的蹲廁,屋子里彌漫著經久不散的腐朽氣味。這些都不要緊,要緊的是,陳老師的住房問題解決了,除了房子,父母還留下了不多不少的遺產,加上陳老師做房產中介混日子拿到的基本工資,足夠陳老師在這個社會的底層沼澤里做一條小小的泥鰍游來蕩去了。
拿到了錢,陳老師臉上的興奮是擋不住的。他今天沒什么興趣再和家偉糾纏,揣著那一百來塊錢,興沖沖地出了門,家偉也不知道他是去哪里,可能是去某家小足浴店,也可能是去什么黑網吧,總之肯定是要花個精光的,但這些都和家偉無關,她放好自己的東西,徑自回宿舍去了。
見她回來,宿舍里的舍友小王嘴一撇,又去那個做中介的老男人那里了?家偉沒應聲,反正舍友們也并不在乎她回不回答。家偉就是這樣的性格,她看上去過分地柔和了,簡直就像是一塊破布,或者是軟塌塌不成型的面條,誰都可以把她捏來捏去,隨便捏成什么形狀,這讓人感覺欺負她都沒什么意思。所以小王她們也就是說了這么一句,再不說了,因為實在沒意思。
你們今晚要出去嗎?家偉問。舍友們此刻全都打扮一新,女孩們年輕美好的肉體并不甘心被衣物束縛,這兒一塊那兒一塊地,爭先恐后地裸露出來,昭示著自己的存在。對。一個舍友抬高了下巴,透過桌面上的化妝鏡看了家偉一眼,她說話時的語氣和姿態(tài),高高在上,像個公主。盡管她們和家偉在某些角度上來說并沒有什么分別,譬如在本地人的眼里,她們這些姑娘,不管身上穿的是并夕夕(拼多多)爆款還是大牌限量,統統都能用一個名詞來概括——外地人。
這座城市接納他們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卻也天然地排斥著他們,將他們從人群中隔開。就像陳老師,自恃是本地人。陳老師認為,家偉這樣的名牌大學生也并不值得一提,他對家偉說過,你就算是大學生,又怎樣,大學畢業(yè)也不能落戶在魔都。而陳老師這樣只上了中專的小中介,一出生就擁有了很多外地人奮斗多年才能擁有的本地戶口,陳老師對此洋洋得意,這也是他在家偉面前格外強勢的底氣之一。
家偉并不贊同陳老師的大部分想法,但她從來都閉口不談,來到這座城市以后,家偉學會了管好自己的嘴,多說就會多錯。他們這些外地人,不管普通話說得多標準,仿佛只要一張嘴,鄉(xiāng)音就能飄出來,緊接著就能看到別人臉上的輕視和看不起。而且她現在也不該得罪陳老師,畢竟她還要借陳老師家的爐灶來做盒飯,如果和陳老師鬧掰了,她就賺不到生活費了,自然也就不可能在這座城市生存下去。為了能夠在這里生存下去,家偉覺得,就算要她損失些什么東西,也是可以忍受的。
但不管怎么樣,家偉還是一個高材生,她不說,但是她會想,她有時也會覺得,和陳老師再這樣糾纏下去也沒什么意思,她付出的東西,陳老師很難從其他人身上得到,而陳老師給她的,其實其他人也未必不能給她。但要靠她現在賺的這些錢在這座城市里租房,甚至是買房,都是不現實的。
要怎么辦呢?
答案來得比家偉想象得還要快。家偉的舍友們不知怎么喊上她一塊出去了。她們的目的地是本地有名的一家酒吧,推開大門,里面嘈雜的聲音和炫目的光線齊齊向這群年輕的姑娘們涌過來,用力地,像是泥濘沼澤一般將她們吸進去。女孩們進了室內,也像是泥鰍一樣,如魚得水地在各個卡座上游走,肆意揮霍著她們的年輕。她們是沒有定卡座的,卡座有低消,就算大家AA 湊錢,都讓人肉痛。但這也不要緊,年輕的女孩們付不起卡座,自然有人付得起,她們游走在各個卡座之間,那些泥鰍們游入其中,頃刻就四散開來,消失了。
留在家偉身邊的,只剩一個小王。小王賴著家偉,她親親熱熱地用裸露的臂膀將家偉環(huán)繞住,前所未有地親昵,幾乎令家偉受寵若驚。走吧,小王說,我?guī)阋妭€人,你一定會喜歡他的。
小王帶家偉見的人,確實挺討人喜歡的,不為什么,就因為那人足夠有錢,至少看上去是這樣。家偉她們到的時候,這個年輕人正坐在卡座上,周邊環(huán)繞著一堆年輕女孩,一個個都像小王一樣,衣著光鮮又暴露,畫著濃妝,長發(fā)飄飄。
孟少。小王沖著中間的年輕人甜甜地笑著,眼睛卻不住地往桌上的那一堆“黑桃A”掃過去。據說黑桃A 并不好喝,但對有錢的少爺們來說,好不好喝無所謂,這僅僅只是一種身份的象征罷了,黑桃A 一旦擺上桌,幾乎就是在向周圍舞池里的人宣告,我很有錢。
小王是對的,在這堆女孩子里面,扎著頭發(fā),穿著毛衣的家偉,素著一張年輕的充滿朝氣的面孔,很難讓人不注意到。那個年輕人也一樣,他一眼看到了家偉,而后把小王喊了過去,兩個人竊竊私語了一會兒,大多數是那個年輕人在說,小王在聽,間或點頭,看上去很開心的樣子。沒過多久,小王就把家偉攬了過去,語氣里的興奮藏也藏不住,她說家偉,你的好日子要來了!
什么好日子?現在的日子就不算好日子了嗎?就算是曾經在家鄉(xiāng)的日子,有家人在身邊,家偉也覺得是好日子。更別提來到這里以后,家偉從來沒有見過那么多的高樓,高高的,直直地,鋼筋鐵骨鑄成,毫不費力地插入云霄之中。也沒見過那么多的燈,那么多的車,就算是夜晚,這座城市的天空也是亮如白晝。除此以外,這里還有很多人,一天二十四小時里,每一分每一秒,都有人出現在街頭。這里什么樣的人都有,有陳老師那樣的,有小王這樣的,也有家偉這樣的,巨大的城市陰影如同深淵巨口,將來往的人們都吞入腹中。
她被帶到了年輕人面前,年輕人很滿意地打量了家偉好幾眼,在嘈雜的音樂聲和人聲里,家偉聽到年輕人問自己,你有男朋友嗎?
沒有吧?家偉搖搖頭,陳老師,陳老師也不算是她的男朋友,他們是什么關系,她也說不好。陳老師也并不是沒有可取之處,他有房子,有炊具,還讓她每天能靠自己賺到些錢,他們各取所需。
很好。年輕人很滿意地瞇起眼睛,從今天起,我就是你男朋友了。
哦。
家偉沒什么太大的反應,但她這樣的表情反而取悅了這個年輕人似的,在年輕人的眼里,家偉就像是一只落入狼群里的兔子,白紙一般地,幼稚、可愛、柔弱,只要他隨手一掐,這只兔子的脖子就會被他掐斷,而后鮮血噴灑出來……
年輕人見過太多的女孩了,裝純的有,不裝的也有,但像家偉這樣的,在這座城市里,還真是少見。家偉身上有一種天然的麻木和隨遇而安,好像任何事情,任何境遇,她都可以接受。因為她實在是太柔弱了,隨便什么事情什么人,都可以輕易把她壓倒,比如陳老師這樣社會底層的loser,也比如年輕人這樣春風得意的富二代。
你想要什么?說吧!第二天早上,在慵懶的陽光里,年輕人隨意又懶散地問她。家偉想了想,問他,你有房子嗎?可以讓我做飯嗎?
你想為我做飯?年輕人挑了挑眉。這樣的套路實屬罕見,他饒有興趣地用手撐起自己的一側身體,轉過身子去看家偉,目光在家偉的臉上、身上肆無忌憚地掃了一圈,而后興致勃勃地道,好啊,做飯算什么,我在XX 區(qū)還有套房空著,你喜歡就住過去好了。
年輕人觀察著家偉的表情,家偉的臉上一瞬間出現了欣喜,而后變成了感激,純粹的感激,她的一雙眼睛小鹿一般注視著這個年輕人,謝謝你,你是個好人,而后生怕他反悔似地補充,只需要做飯就可以了,我可以回寢室住的。
年輕人沒忍住笑了,怎么會有這樣的人啊,真是有意思。
家偉就這樣有了新的做飯地點,在陳老師出去玩的時候,她去陳老師的家里拿走了自己的東西,還留了幾百塊錢給陳老師,年輕人給的卡她沒用,她自己還有點積蓄。她搬到了年輕人空著的那間房子里,繼續(xù)做她的盒飯生意。還是十五塊錢一盒,還是在醫(yī)院的后門口,還是用她的黑色大棉襖包著泡沫大箱子。年輕人讓人給她送了不少的衣服,都是大衣,筆挺地掛在白色的大衣柜里,但家偉不穿,在下雪的冬日里穿大衣實在是冷,而且也很容易弄臟,因為那些大衣都是米色、粉色、白色這樣的淡色,年輕人就喜歡這樣溫柔的顏色,他也同樣覺得這樣的顏色很適合家偉。盡管他不知道也不太在乎家偉自己喜歡的是黑色的衣服,因為黑色耐臟、方便,而且穿上黑色的衣服,會讓家偉有一種奇特的安全感。她每每賣完盒飯抱著空空的泡沫箱子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回家時,總覺得自己融入了黑色的夜晚,在沒有路燈的黑暗角落,這座城市真正地接納了穿著黑衣的她,他們融為一體,她不再被排斥。
年輕人經常帶家偉出去參加朋友間的聚會,沒課的白天家偉會答應,但晚上,她統統拒絕了,幾乎每個沒課的晚上,她都要去賣盒飯的,就像是醫(yī)院,幾乎每天都有病人住進來。年輕人似乎沒想到家偉這樣柔弱的小白兔竟然也敢梗著脖子拒絕獵人,反而覺得家偉有趣,他也不強迫她,反正他的女伴很多,像他的房子很多一樣。在這座城市里,散落著不少他的房子,或是他父母的房子,有些空著,有些住著人。那些住進去的姑娘,都是像家偉一樣的,沒有被這個城市完全接納的外地人,在這里她們沒有房子也沒有話語權,而孟少的房子,就成了她們的家,就像孟少也成了她們的大家長一樣,她們每個月都能從年輕人給的卡上支走不少的錢,那些錢足夠她們漂亮光鮮地在這座城市生活下去,直到年輕人膩歪了她們,將她們“請”走。
在家偉參加的幾場聚會里,她發(fā)現年輕人的朋友和年輕人一樣,總的來說,他們是一群年紀都不大,不用上學,而又莫名地很有錢的人。他們中有一部分是本地人,一部分是外地人,在有錢人里面,好像本地人更高貴似的。家偉聽見過一位本地有錢少爺吐槽孟少,說他沒眼光,居然看上這樣土里土氣的貨色,那位本地有錢少爺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看著家偉。孟少可不服,他說,你根本不懂!你試試就知道了!不知道那位有錢少爺是怎么想的,反正后來再見到他,家偉看見他身后跟著的女孩,和她有幾分相似,見她看過來,那女孩露出了羞赧的神色,看起來很不好意思。
家偉的盒飯生意還是照做,并沒有因為炊具變了,而變了口味,很多老客人買完她的盒飯還要夸一句,還是原來的味道。不過短短幾個月時間,家偉的盒飯,竟然也有“原來的味道”了。這讓家偉有時候會生出一些被接納的感覺,畢竟在這些長期住院的病人的家屬眼里,那個醫(yī)院后門口賣盒飯的小姑娘,幾乎天天都會在,風雨無阻。有些人已經習慣了來她那里買盒飯,又干凈還便宜,他們接納了醫(yī)院后門口有這么一個賣盒飯的事實,從某種意義上,他們應該是接納了她,家偉這樣想,這個想法讓她很有安全感,比住在孟少的房子里更有安全感。
孟少的房子不大也不小,地段很好,裝修精致,精致得和家偉格格不入,還很溫暖,中央空調可以二十四小時持續(xù)地開,反正孟少也不在乎,那點電費對他來說,還抵不上一瓶黑桃A。家偉有時候開,有時候不開,她覺得冷的時候她打開空調,覺得不冷的時候就不開。在她的家鄉(xiāng),空調都是只能制冷的,她從來沒有見過能夠制熱的空調,可是這里有。這里四季分明,春天就是春天,夏天就是夏天,秋天就是秋天,冬天就是冬天,各有各的不同,很鮮明,像這里的人一樣,家偉很喜歡這一點。
她在這樣美好的房子里面接待過舍友們幾次,來得最多的就是小王。大概是那個晚上,讓小王自覺和家偉拉近了距離,畢竟要不是她,家偉怎么可能認識孟少這樣的人物呢,不認識孟少,家偉也不可能住進這樣好的房子里。家偉應該感謝她,所以小王覺得,她來家偉這里多住些日子,也不算什么,這是家偉欠她的。大概是無人傾訴,小王有時候也會和賣盒飯歸來的家偉吐露自己的心聲,她告訴家偉,她現在的男朋友是本地人,大概三十來歲,是個小導演,說話的時候普通話里摻雜著本地話,經常用看不起的眼神看著小王,讓人很不舒服。本地人有什么了不起的!小王憤憤地說,而后她話題一轉,開始滿臉欣喜地說起自己男朋友的車,男朋友的房,男朋友在本地的那些人脈。
原來她的男朋友有車有房,那為什么小王不住在她男朋友那里呢?家偉很想問,但她又覺得小王可能會難堪,于是沒問。在這座城市里,誰都有自己的難處,大家都不容易,家偉想,她有,小王有,陳老師有,就連孟少,也有。
孟少這樣的外地有錢人,就算在本地買了房買了車,也一樣可能被本地有錢人看不起,不管什么圈子,在這個城市里都一樣。不同階層里套著不同的階層,組成了一個完整的社會,一個從頭連到尾的食物鏈,一環(huán)扣著一環(huán),形成一個完美的閉環(huán),將這座城市牢牢地框住,確保那些高聳入云的摩天大廈不會傾倒下來。
這期間陳老師還打過幾次電話,他問家偉這個死丫頭跑到什么地方去了,日子活膩了是吧。家偉好聲好氣地告訴他,她有別的去處了,不需要再麻煩陳老師了,還感謝了陳老師在過去的日子里照顧她。陳老師雖然喜歡別人喊自己老師,但他的學歷、長相、性格壓根和老師這詞不搭邊,老師只是一種對文化人的尊稱,是一個禮貌的稱呼,是陳老師最想要被別人稱呼的稱呼。陳老師在電話里說,你放屁,我看你是攀上什么高枝了,你這個臭丫頭……家偉照例沒有反駁,她掛掉了電話。
來家偉這里買盒飯的人越來越多,她在人民醫(yī)院這邊,也算是出了名,很多醫(yī)生護士和家屬都會來她這里買飯,很多效仿家偉來賣盒飯的人,不是價格不如家偉賣得便宜,就是盒飯不好吃、不干凈,要不就是被保安趕走了,反倒是家偉,一直都在,甚至醫(yī)院里的保安也會來家偉這里買飯,順便和她聊上幾句。
這些和家偉一樣在外地討生活的保安形形色色,他們問家偉一個女孩子怎么天天這么辛苦來賣盒飯?家偉說不辛苦,這個工作比起其他的已經好很多了,保安們說是啊,是啊,這年頭做什么都不容易。他們大多笨嘴拙舌,文化程度也不高,對于家偉這樣年紀小、長相漂亮,還是大學生的外地姑娘,就有一種天然保護弱小的心理,大家都默契地沒有趕家偉走,家偉這才得以一直在醫(yī)院這邊繼續(xù)賣盒飯。
有幾個醫(yī)生和護士跟家偉也很熟了,都是年輕人,有的忙得沒空做飯,有的懶得做飯,還有的是跟人合租,做飯不方便,索性來買盒飯吃,好在家偉的盒飯經常換花樣,味道又比醫(yī)院食堂的好吃,他們三不五時要來一趟,和家偉也算聊得來。
張醫(yī)生就是來買飯的其中一個。家偉從他和其他人的談話里知道,張醫(yī)生好像是精神科的醫(yī)生,年紀不大,看上去很陽光,長相清秀,有點兒像大學里那種高個陽光小伙子,滿身都是年輕人的朝氣。他和家偉聊的和其他人都不一樣,在知道家偉的專業(yè)以后,張醫(yī)生再來家偉這里買飯,就會站在旁邊樓道的陰影里,和家偉聊文學,聊他最近看的小說,從國內到國外,從古希臘到近現代,天馬行空,就算家偉忙得沒空搭話,張醫(yī)生也照樣自得其樂。他是個很會自得其樂的人,家偉覺得,她漸漸發(fā)現,她對張醫(yī)生的評語并沒有下錯。和其他人不一樣,張醫(yī)生來的時候不會穿白大褂,他說那樣會弄臟,會把細菌帶回病房。他有時候會給家偉帶些小禮物,有時候是一枝病人家屬送給他的花,有時候是同事給的小零食,甚至有一次還拿來了一面錦旗,上面寫著“妙手回春”,他從大衣里一下子把這面錦旗掏出來,開玩笑地對家偉說,喏,送給你!家偉當然不要,張醫(yī)生說,為什么不要,這面錦旗多適合你呀,上面寫著“妙手回春”。張醫(yī)生一字一句地把“妙手回春”四個字念起來,他說話的口音一聽不是本地人,但也帶著一股江南才有的風味,唇齒間是溫柔而又纏綿的,家偉懷疑他的家鄉(xiāng)是魔都附近的某個城市。
后來張醫(yī)生果然說起,他的家鄉(xiāng)就是距離魔都車程兩個小時以內的某座三線城市。他和家偉一樣,因為成績好,來這座大城市讀大學,而后順理成章來到人民醫(yī)院工作。張醫(yī)生說,他的家鄉(xiāng)雖然離這里很近,但那里生活節(jié)奏很慢,沒有這么多的便利店,沒有這么多的車,也沒有這么多的霓虹燈,人們按部就班地工作,不疾不徐。當地沒有很多的大老板和有錢人,但大家好像都不算很窮,張醫(yī)生自己猜測,小康家庭占當地的大多數,富人和窮人在他們那兒反而很少。張醫(yī)生也出生在一個小康家庭,父母都在體制內工作,工資不高,但是安穩(wěn)。最初他想留在這里工作的時候,家里都反對,但是張醫(yī)生覺得這里的各方面水平都高,他在這里才能有更好的發(fā)展,他想追夢,想治愈從全國各地趕來的病人們,想在這座大都市里留下屬于自己的腳印。
張醫(yī)生問家偉有沒有男朋友,家偉知道他什么意思,他那么直白又炙熱,家偉從張醫(yī)生來買飯的第一天,就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他想對她說的話,但是家偉不說。張醫(yī)生問,家偉就如實答,我有。張醫(yī)生失望極了,但家偉分明從張醫(yī)生的眼睛里看見了不甘和倔強。張醫(yī)生問她,家偉,你的男朋友是做什么的,他對你好嗎?對你好怎么可能讓你一個女孩子出來賣盒飯?張醫(yī)生覺得自己就舍不得,如果他是家偉的男朋友,他一定不讓家偉這么辛苦。家偉笑,說我男朋友很有錢。多有錢?張醫(yī)生問。特別特別有錢,家偉答。張醫(yī)生沉默了。
家偉很少開玩笑,張醫(yī)生知道,所以家偉有男朋友,家偉的男朋友很有錢,盡管家偉在這樣的情況下依舊要出來賣盒飯,可家偉也沒有和男朋友分手,不是嗎?
自從這一場談話以后,家偉就有陣子沒見張醫(yī)生了。等她再見到張醫(yī)生來買飯,已經是一個月后,那時候冬日都快要過去了,醫(yī)院的花園綠意萌發(fā),草地上覆蓋的那一層雪霜已經融化,柳枝抽條,林間有鳥雀飛舞,一切都昭示著冬日將過,春日即將到來。
在這個冬末春初的季節(jié),家偉自己在孟少的房子里過了年,孟少回自己父母家過年去了,他也有陣子沒來管過她了。陳老師倒是給家偉打了個電話,他居然在電話里厚著臉皮問家偉要壓歲錢,饒是家偉脾氣再好,都要笑了,陳老師多大人了,也好意思問她要壓歲錢?她還算耐心地回絕了陳老師,陳老師果然又生氣了,在他罵人的時候,家偉聽到電話那頭,陳老師的背景音里,有一個小小的年輕的女聲,那個女聲問,陳老師,是誰呀?
陳老師還是這么喜歡別人喊他陳老師,盡管他本人和老師這個詞沒有一點關聯。
家偉在孟少的房子里買了食材煮火鍋,她邀請了小王一塊過年,讓她沒想到的是,小王竟然也同意了,家偉問小王,她怎么沒去男朋友家過年,小王憤憤中帶著些迷茫,他家里讓他相親了,找了個本地的女孩兒,今年他們兩家一快過年。家偉問,那你被甩了嗎?小王點點頭,又搖搖頭,家偉明白了,小王和她的男朋友,現在也是各取所需的關系。
飯吃到一半,小王在軟件上點外賣,點了一堆啤酒到房子來。就算是過年,在這個城市里,依然有人奔波在大街小巷送著外賣。家偉猜,過年的這段時間,外賣傭金一定要比往常更高。小王則打開一罐又一罐的啤酒,沉默著將金黃色的液體灌進自己的肚子里,一罐又一罐,直到她搖頭晃腦地趴在家偉的肩膀上,像那一晚在酒吧里,和家偉親昵如姐妹。她說,家偉,姐對不起你,但姐沒辦法。
我要留在這里!我一定要留在這里!
家偉聽見她在耳邊聲嘶力竭地吶喊,震得她耳朵里面的鼓膜嗡嗡作響。小王越喊越大聲,她的聲音響徹在房子里,順著開了一條縫的窗戶傳到了外面和往日相比稍顯空蕩的大街上,在家偉的耳邊繞啊繞,繞啊繞。家偉伸出小拇指,掏了掏耳朵,而后扶起爛醉如泥的小王,把她放在了自己的床上。重新回到客廳里,將碗碟一個一個地收拾起來,放進洗碗池里,打開水龍頭,嘩啦啦的水聲里,家偉聽見小王在唱歌,唱的什么不知道,小王唱歌時的吐字聽起來像是某個北方城市的方言。
這個春節(jié)過后,家偉再也沒有在學校里看見過小王,她的舍友們說,小王請假了,病假,估計是要休學一段時間。家偉問小王生了什么?。可嵊褌儞u頭,說不知道。大家關心自己的事情還來不及,誰又會把精力花在旁人的身上。那她是回家鄉(xiāng)看病去了嗎?家偉問。大概吧?誰知道呢,哪里的醫(yī)療條件都不會比這里好的,舍友們隨口答道。
是啊,哪里的醫(yī)療條件都不會有這里好,哪里的機會都不會有這里多,在這座鋼筋森林的城市里,人們從四面八方涌來,遍地都是人,都是機會。人們不管不顧地一頭涌進來,而后發(fā)現,森林不是森林,是沼澤,只要踏入其中,就難以抽身,只能深一腳淺一腳,小心翼翼地往沼澤中心走去,至于沼澤中心是什么?誰知道呢?家偉不知道,小王不知道,張醫(yī)生不知道,陳老師不知道,孟少也不知道,大家身處其中,也只是身處其中。
家偉依舊還做盒飯的生意,依舊還是在醫(yī)院的后門口,只是天氣熱起來了,盒飯的生意沒有那么好了,而且隨著天氣越來越熱,到了夏天,盒飯的生意就不能做了,不過家偉也不難過,夏天還可以做冰水、冰西瓜、冰淇淋等冷飲的生意。夏天的時候,家偉已經用攢的錢買了一個便攜的小冰箱,這讓她可以推著小冰箱,在醫(yī)院兜售她的商品。
早上出門賣水的時候,家偉站在鏡子前看自己。透過鏡子,她能看到,房間里的東西都被打包了,好幾個紙箱子堆在地上,里面都裝滿了她的東西,而她自己,則站在這堆東西里面。和去年秋冬剛來這里一樣,她穿著不起眼的毛線衣、牛仔褲,頭發(fā)扎起來,從她的眼睛里看不出她的任何想法。但不一樣的是,滿地的紙箱子,里面都裝著她的東西,她的財產,一紙一筆,都是屬于她的,她在這座大城市里,終于也擁有了一些東西。就像陳老師擁有本地人的身份,孟少擁有無數套本地的房子一樣,這都是他們的私人物品。
所以孟少要求家偉搬出去的時候,家偉并沒有一點的不情愿。這本來就是孟少的房子,他想讓誰住,就可以讓誰住。家偉帶著自己的東西離開了這個房子,但這次她并沒有那么沒安全感,因為她在手機里預約了好幾個房子,她要去看房,雖然買不起,但現在她租得起,就算整租租不起,她也可以和人合租。家偉帶著自己的箱子們離開了房子,就像帶著一只狗、一只貓。
家偉和另外幾個年輕人合租了一座公寓,家偉的房間是最小的,不朝陽,但家偉也不太介意,她在房子里待的時間少,大部分的時間,不是在學校就是在醫(yī)院。她的生活,和她在陳老師家,在孟少的房子里時沒有任何的差別,她依然上課、賣冷飲,上課、賣冷飲。
一晃兩年過去了,家偉才又在學校里看見小王。這個時候家偉基本不會回宿舍了,她不知道小王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倒是小王,看見她以后,露出笑容,踩著高跟鞋向著家偉走來,她摟著家偉,像是親姐妹一般。家偉,好久不見,你怎么也沒聯系我呀?家偉笑笑不說話,小王也并不生氣,她攬著家偉,往學校外面走去。
校門口,停著一輛車,家偉不認識車標,但是她能看出來,這輛車一定價格不菲,因為孟少曾經有輛差不多樣子的車,但后來那車被孟少賣了。據說孟少家在老家的產業(yè)出了什么問題,就連孟少自己都離開了這里,家偉和其他少女們住過的房子,現在恐怕也都掛在了中介公同等待新的主人。
小王敲了敲車窗,車窗滑落,露出一個中年男人的面孔,和陳老師很像,又不像。小王張開涂抹著鮮艷口紅的嘴,對家偉介紹道,家偉,這是我的男朋友John,現在在創(chuàng)業(yè),有一家自己的公司。John,這是家偉,是我的好朋友。
小王的男朋友咧嘴一笑,他似乎看到她們很是開心,笑得臉上的肉震顫起來。你好,家偉,謝謝你照顧我們家小王。如果有空的話,要不要來我們家一起吃個飯?
小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而后她握拳,輕輕地打了男人一下,嬌嗔道,討厭,家偉很忙的,你別打擾人家忙事業(yè)。
事業(yè)?
家偉每天都要去醫(yī)院賣盒飯賣冷飲的啦!你別影響人家!小王捂著嘴笑。男人臉上瞬間浮起鄙夷,但他的目光觸到家偉的臉時,那些鄙夷又消失得一干二凈。他問家偉,家偉,你在哪家醫(yī)院賣盒飯?
好啦,走啦走啦!你還想住院不成!小王坐進車里,催促著男朋友,那個男人有點遺憾地和家偉打了個招呼,車窗升起來,車子在家偉的面前快速地開走了。
除了小王,家偉還接到了好幾次陳老師的電話,陳老師在電話里得意洋洋地通知家偉,他要結婚了。家偉不知道和陳老師結婚的是不是當初在電話里說話的那個女孩,但依舊說了恭喜。陳老師很高興地對家偉說,家偉,我的婚禮定在XX 酒店,X 日X 號X點,你一定要來,至于隨禮嘛,不用太多的!
還是來要錢的,家偉沒同意也沒拒絕,掛了電話。
家偉沒再見過孟少,她不知道孟少家里的產業(yè)最后怎么樣了,孟少也沒再聯系過她。對于孟少來說,家偉只是他在這座城市眾多情人中的一個,家偉只是后來從小王那里聽說,孟少家現在大不如前,他在魔都的房子全都賣了,她的男朋友還買了其中一套呢!
就是你之前住的那套。小王用一種明顯是模仿他人的漫不經心的語調說這話,仿佛這樣說話能讓她看上去更加優(yōu)雅也更加像本地人。她說,我好懷念我們那個時候一起住在那里的時光啊……小王邊說邊嘆氣,家偉去看她,小王的眼睛黑沉沉的,沒有光,也沒有其他的什么,就像是旋渦,像是沼澤,像是黑夜。但小王臉上的表情是興奮的,甚至可以說是亢奮的,這樣極端的反差,令小王的臉看起來格外詭異,像是上下截然相反的一張面目。面具做得再精致,依然不會讓人覺得好看,反而會讓人覺得十分可怖駭人。
又是一個冬天快要到來了,家偉在這座城市最初認識的那些人,好像都急著要把自己在這里的故事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某天,家偉在賣盒飯的時候,她又看到了張醫(yī)生。
這時候家偉已經向醫(yī)院申請租用了門前的一塊空地,她推著一輛早餐車,上面擺滿了盒飯,餐車里自帶加熱功能,她不再需要用自己的棉襖來為盒飯保溫。張醫(yī)生就是在這時出現的,他抱著個紙箱子,像當時家偉從孟少的房子里搬出來時那樣。家偉相信,那里面,就是這個年輕人在這座城市里所能擁有的其中一部分私人物品。張醫(yī)生將這個紙箱子放在了家偉的早餐車上,他笑了,仿佛是初冬的太陽一般。他問家偉,你有男朋友嗎?家偉說沒有。張醫(yī)生的眼睛里仿佛浮出一片若有似無的水霧,輕輕地說,我就要結婚了,我的女朋友在老家,我準備回老家結婚了,那邊房價低很多,生活水平也不差,父母都在那邊……這座城市節(jié)奏太快了,我以為我可以留下來的,但我高估自己了,不是我不夠好,是我不合適。這里不合適我,這里也不接納我……
張醫(yī)生說了很多,他看起來真的很悲傷,悲傷里還有迷茫和絕望,最初的那個陽光干凈的年輕人,此時此刻已經有了一些中年人方有的頹然,即便他離三十歲大概還有好幾年。家偉什么也沒說,她不知道說什么。而張醫(yī)生也不需要她說什么,只是把箱子交給她,而后轉身從醫(yī)院大門口走了出去。他已經脫下了白大褂,家偉不知道,他回到家鄉(xiāng)以后,還會不會繼續(xù)做醫(yī)生。大概會吧!畢竟生活還要繼續(xù),不做醫(yī)生,他又該做什么呢?總不能像她一樣賣盒飯吧?
回到家以后,家偉打開張醫(yī)生給她的箱子,里面有一些零食,一朵干花,還有一面她曾見過的寫著“妙手回春”的錦旗。
家偉盯著那面錦旗看了很久很久,而后,她長長嘆了一口氣,將錦旗放回箱子里,連同那些零食和干花一起,放在了床底下。
什么“妙手回春”,明明馬上又是冬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