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玲[湖南大學,長沙 410000]
西方文學創(chuàng)作中有一個永恒不滅的主題——懺悔與救贖。伊恩·麥克尤恩的小說《贖罪》于2001年提名布克獎,雖尚未獲獎,但它別樣的思考與敘述方式,仍使其受到關注。布里奧妮的姐姐塞西莉亞和家中仆人的兒子羅比彼此深愛,在他們好不容易明白對方心意,大膽相愛,即將共赴美好前程時,布里奧妮指證羅比為強奸表姐羅拉的兇手,二者被迫分離。后因戰(zhàn)爭爆發(fā),他們雖有幾次互訴衷腸的通信和短暫會面,卻最終各自走向死亡,愛情成為悲劇?!囤H罪》一名包含著濃厚的反思意味,那么如何認識文本當中的“罪”,作者又是如何通過書寫主人公看似無望的贖罪,為人類和社會傳達贖罪的現代意義?本文將對此進行分析。
悲劇的源頭直指布里奧妮的錯誤證言,它揭示出布里奧妮的本罪,仔細剖析這一行為,其背后展露出布里奧妮全然利己的自我虛構的幻想認知。
在布里奧妮遇見被侵犯的羅拉后,布里奧妮完全把握對話的主導權。她無視羅拉的猶疑,從疑問到肯定,在布里奧妮心中,“他”就不是模糊的、存疑的,而是一個肯定的、清晰的人物,由此將罪名穩(wěn)穩(wěn)安在羅比身上。同時,她不斷對自己進行心理暗示,肯定自己已捕捉到“真相”,以絕對正義的姿態(tài)進行分析和命定,因為這“一切都很吻合”,“與最近發(fā)生的事一脈相承”。這兩句話引出她判斷兇手的邏輯鏈,即記憶。阿萊達·阿斯曼認為:“回憶是一個人所擁有的最不可靠的東西之一。此時此刻的情緒和動機是回憶和遺忘的看守者。它們決定了哪些回憶在當下對一個人來說是可以通達的,哪些是不能使用的?!雹龠@顯示出記憶具有強烈的建構性和主觀性,對記憶的解讀全然取決于主體的欲望動機。布里奧妮所選擇的記憶事件,也全然為服務“羅比是兇手”這一命題被解讀。
首先是發(fā)生于泉畔的花瓶事件。塞西莉亞和羅比自幼相識并且彼此愛慕,但出于階級差異,他們總是以維系尊嚴的形式互相較勁,難以直視和表達內心最真實的情感。塞西莉亞拿著家中的古董花瓶來到噴泉旁邊灌水,羅比本想伸出援手對其進行幫助,卻在爭搶中掰碎花瓶,碎片落入池中,塞西莉亞拒絕幫助,跳入水池,撿回碎片。出于視角局限,布里奧妮的記憶發(fā)生了丹尼爾·謝克特口中的“錯源”現象:“記憶的主體將自己的幻想內容記成來自生活中的真實事件,從而走向理想的自我定位,逐漸獲得內心的安寧。”②她看到羅比“高傲”地揚起手,姐姐“拗不過”他,羅比被解釋成羞辱姐姐的惡魔。同樣的場景,相對占上風的人物在不同的視角下被完全顛倒,她依據自己的想象對記憶進行符合邏輯的解釋和梳理,將羅比理解為粗暴、自大、依據力量羞辱女性的人。這一描摹在后來的圖書館事件中更得以凸顯,同樣是雙重視角描寫,塞西莉亞和羅比在互相確認彼此的愛慕之情后,馬上陷入濃情蜜意。但在布里奧妮眼里,姐姐深情的眼神變成驚恐的、被侵犯的眼神,面對羅比這個巨大而狂野的惡魔,她極度恐懼,努力“掙扎”“抗議”與“自衛(wèi)”,很明顯,這一切都是出自布里奧妮的主觀幻想與解讀。于是,布里奧妮的罪之根源深入記憶層面,作者將不可靠敘事和真實進行直面對撞,加深其假證之傷。
小說從一開頭就凸顯出布里奧妮樂于幻想并且沉醉于世界條理性、有序性的構建,她的認知建構于虛無縹緲的幻想、小說情節(jié)和敘事慣性中。她樂于用“自我虛構”的方式來發(fā)現身份和存在的意義。“自我虛構”最早流行于法國文學,瑞士作家保羅·尼松曾將自己的書寫稱為“對缺少的情節(jié)的彌補”,這種彌補是構建小說真實的手段,但布里奧妮將其運用于對生活的認知,造成許多偏誤。她也曾意識到自己的偏誤,有過回歸現實的呼聲,但她回歸的意圖是基于一個“重大事件”的發(fā)生,渴望這一事件驅散她現實生活的卑微感。然而,日常的底色就是平淡與枯燥的循環(huán)往復,通過“重大事件”彰顯自己的力量,也是一種幻想。作為少女的她對羅比心生情愫,因此跳進水中,等待羅比義無反顧地拯救她,從而用這種英雄救美的橋段展現自己在羅比心中的重要性。在她發(fā)現羅比會拯救她時,她確認了羅比對她的“愛意”,然而羅比的回應擊碎了她的幻想,同時也對她“自我虛構”的認知方式構成威脅。
布里奧妮常常以自我欲望為中心,直接或間接性地構建他者,忽視事實與真相。
由于戰(zhàn)事激烈,為重獲自由之身,羅比加入英國遠征軍的隊伍,去往法國參戰(zhàn)。作者詳細描述了羅比和塞西莉亞之間的通信,他們分享日常瑣事,彼此鼓勵慰藉、訴說愛意。塞西莉亞動情地表達:“我愛你。我完全信任你。你是我最寶貴的人,是我生存的理由?!痹趧邮幍纳鐣h(huán)境中,他們作為彼此活下去的動力,帶給對方最懇切的溫暖。給她寫信成為枯燥乏味中的“喜劇”,為想念而措辭、沉溺于這種精神白日夢中,羅比才能暫時脫離現實的苦難和折磨。殘酷的是,戰(zhàn)爭日益嚴重、通信受阻,最終造成他們的永久性別離。戰(zhàn)爭是造成二者愛情悲劇的二重罪孽,然而戰(zhàn)爭之罪遠非如此。
敦刻爾克大撤退發(fā)生在“二戰(zhàn)”爆發(fā)初期,由于德軍繞過馬其諾防線,四十余萬援助軍被迫困于法國的敦刻爾克小鎮(zhèn)。因海水太淺,英國海軍援救無門,英軍只能與海峽對面的英國遙遙相望。在最危急之時,英國政府及時發(fā)動舉國上下所有民眾的力量,利用一切海運船只,冒著德軍的槍林彈雨,奇跡般地用民用小船營救出33.8萬士兵,保住了戰(zhàn)斗的主力軍力量。然而,麥克尤恩父母對“二戰(zhàn)”的體驗,讓他對戰(zhàn)爭有著獨特的感受:“沒能在場提供幫助帶來的負罪感,或者與過去有這樣一種活生生的聯(lián)系但無法對之做出解釋……作為后代我們理應向親歷戰(zhàn)爭的父輩們表示敬意?!彼竽戭嵏裁褡鍞⑹抡Z境下敦刻爾克大撤退事件的英雄權威,解構這段歷史記憶背后的戰(zhàn)爭暴力和創(chuàng)傷。
在大撤退的過程中,羅比常??吹铰飞?、人行道中橫七豎八堆滿尸體,昔日或寧靜或繁華的小鎮(zhèn)也被轟炸成廢墟,但是在對奇跡的歌頌下,“有誰會在意呢?”“誰又會持有說服力的論據去興師問罪呢?”歷史書寫通過數據量化死亡人數,數據將個體聚攏與抽象起來,從而使得個體被納入“死亡”“犧牲”的整體概念下。麥克尤恩在創(chuàng)作前閱讀了大量老兵的日記、信函,以細節(jié)化地還原當時場景的細節(jié),將戰(zhàn)爭殘酷的本質直接撕開置于讀者面前。作者還凸顯出戰(zhàn)爭對人性的消弭,在“二戰(zhàn)”背景下,英國士兵成為殺人工具?!皹涫莿傞L出葉子的懸鈴木,腿,是條人腿……光禿禿的,從膝蓋以下齊齊地斬斷?!泵鎸ι南笳髋c死的震撼,士兵們卻“發(fā)出輕蔑的聲音”,因為“見得夠多的了”。在正常的環(huán)境中,極端和暴力是少數,一旦出現就會迅速引發(fā)關注,但在“二戰(zhàn)”背景下,殺戮成為日常,恐懼成為生活底色。除此之外,作者還描述了部分英國士兵在群體的癲狂狀態(tài)下的理性喪失,他們因為不用承擔任何道德責任,壓抑在心中的挫折以對他人無端暴力的形式爆發(fā)。被定義為正義和榮耀的戰(zhàn)爭背后,包含著種種人性扭曲的血腥事實,它完全展露出人性冷漠和自私的一面。
戰(zhàn)爭的主體是人,戰(zhàn)爭之罪的背后就是人類罪惡,每一個人無論是否參與其中,是否被迫,都應當為此承擔責任。1846 年,梭羅撰文批判服役士兵獨立思考能力的喪失,批判公職人員宛如機器的例行辦事,而不從道德良知的角度對抗政府的腐敗,根據社會真實狀況勇敢地做出選擇。梭羅成為柏拉圖洞穴神話中掙脫枷鎖的第一人。對戰(zhàn)爭中的人們,麥克尤恩發(fā)出追問:“你今天沒殺人?可是對多少人的死你采取了聽之任之的態(tài)度?”但是無論是在極端情況之下,還是在和平的現實社會當中,許多人僅僅只是專注于自身的利益,或為升遷求財,或為僥幸生存,而忽視道德與正義,在他們的邏輯中,如果不采取任何越界行為,只是被動地聽從命令,就不用承擔道德后果。由此,麥克尤恩通過戰(zhàn)爭環(huán)境,揭露出戰(zhàn)爭之罪,并進一步點明群體之罪孽,以及缺乏反思下人性本惡的原罪。
小說以塞西莉亞和羅比的愛情悲劇,揭露背后的雙重罪惡。隨著布里奧妮的成長和成熟,她逐漸認識到自己曾經的錯誤選擇,并從實際行動和寫作行為兩方面出發(fā),開啟贖罪的多重嘗試。
布里奧妮自我虛構的認知慣性讓她在多個再建構的敘事序列中確定身份,威廉·布洛姆提出:“身份確認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個內在的、無意識的行為要求。”③環(huán)境的突變會嚴重影響自我認知。羅比被強行定罪,這對他的人生造成了毀滅性的打擊,同時也間接摧毀了姐姐塞西莉亞與家庭的關系,這一系列事件直接影響了布里奧妮的生活與職業(yè)選擇。自此,姐姐成為“支配”她人生選擇的夢魘,她嘗試用貼近姐姐的方式來彌補錯誤。于是,布里奧妮放棄去劍橋大學進修文學的機會,來到姐姐所在的醫(yī)院,成為一名戰(zhàn)地護士。游歷于幻想之間,用筆和意識書寫世界秩序的布里奧妮,終于在現實情況下被捆縛于一條條嚴明紀律和基本準則之中。同時,她也和姐姐一樣選擇與家人斷了聯(lián)系,意欲與姐姐貼近,與“他們”離遠。家族各個成員常常不是站在道德的角度進行價值判斷,而是站在階層制的高點主觀評價。逃脫法律制裁的真兇馬歇爾為了湮沒真相,維護自身利益,不惜迎娶受害者羅拉,阻止布里奧妮書籍的出版:“他們用活期存款就能輕而易舉地使出版社身敗名裂?!辈祭飱W妮堅定地與其劃清界限,即使“斷裂”之后的生活給她帶來濃郁的痛苦和回憶之傷。能夠獲得救贖的前提就是承認自己所犯之罪,擁有“罪感”,在此基礎上,主體努力爭取和追求贖罪愿望的實現。布里奧妮正視所犯錯誤之行,揭露真相的勇敢,以及生活中違逆內心、帶來深刻痛苦的現實選擇,都是她懲罰自己,為自己所犯下的罪孽付出代價的選擇。
其次,布里奧妮用書寫贖罪。她通過小說揭示真相,披露這一事件下自我和集體的罪惡,戰(zhàn)地護士的身份讓她直觀地感受到戰(zhàn)爭帶來的病痛,通過書寫凸顯戰(zhàn)爭罪孽之深重,引導人們認識戰(zhàn)爭的非正義性和殘酷。作者描述了戰(zhàn)爭殘酷而悲慘的畫面,不僅僅是在揭露戰(zhàn)爭惡的本質,更是在披露群體性犯罪當中的人性之惡,以推動人們進行道德反思。
然而,老年布里奧妮的出現揭示出愛情的美好結局為虛構,現實情況是,罪孽已經造成,無法完全贖盡、完全彌補。一切都已經發(fā)生,那么這種看似“注定失敗”的贖罪是否還有意義?人性當中的惡無法否認,即使罪惡無法消除,也不意味著贖罪失去價值。對西西弗斯而言,重復推石上山的行為本質上也能被解讀為毫無意義,但是由于其存有這一欲望動機,對過程的體驗就構成意義。布里奧妮無法讓塞西莉亞和羅比死而復生,無法阻止戰(zhàn)爭爆發(fā),但她嘗試過,她用作家的仁慈給予他們一個美好結局,用自我揭露和揭露現實的方式書寫自己的自我反思和懺悔意識,這就構成了贖罪的意義。直面并且深刻認識到人性之惡、人性之罪,將人性當中丑陋甚至矛盾的一面撕裂開來,才能夠進行自我懺悔。這種懺悔立足于對人的深刻認識,是一種對自我心靈的懺悔,對道德的深刻認識和自我批判。麥克尤恩試圖由此來喚醒人們對自我之惡的直視,從而推動人們凈化靈魂,促進一個和諧、友善社會的發(fā)展。
麥克尤恩深刻認識到人性因素中的惡,揭示出人之惡、人之罪以及嘗試贖罪背后的悲劇性,試圖通過這一書寫,讓現代社會的人們擁有“罪感”,正確認識自我,面對所犯下的罪孽、錯誤,進行及時的道德審視、自我批判,勇于承擔“無罪之罪”,從而推動人性向好的一面轉變,推動社會穩(wěn)定、健全、持續(xù)地發(fā)展。
① 〔德〕阿萊達·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潘璐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64頁。
② 鄒濤:《敘事記憶與自我》,西安電子科技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12頁。
③ 樂黛云、張輝:《文化傳遞與文學形象》,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3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