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天白 徐國磊
(1.揚州大學新聞與傳媒學院、揚州大學中國大運河研究院,江蘇揚州, 225009;2.揚州市檔案館,江蘇揚州, 225009)
清朝建都于北京,所需物資主要依賴山東、安徽、江蘇、浙江等地調(diào)配,平均每年有多達400 余萬石的南北貨物通過漕運到達北京。而每當黃河、淮河泛濫,則漕運受阻,漕糧無出,不僅嚴重影響到清政府正常運轉(zhuǎn),還給沿河地區(qū)人民帶來沉重災難。乾隆繼位后,效法皇祖康熙“南巡治水”,強調(diào)“我皇祖六度南巡,予藐躬敬以法之”[1]。乾隆十五年(1750),乾隆公布首次南巡計劃,聲稱“法祖省方”[2]。乾隆十六年(1751)至乾隆四十九年(1784)的33 年間,乾隆5 次到黃淮、運河交匯地區(qū)探察水情,四次實地勘測浙江海塘,親自部署河道和海塘工程的籌劃修筑。
河工即清代對治理江河等水利工程的總稱。乾隆六次南巡,下達了數(shù)以百計的上諭,將河工和海塘治理視為南巡主要任務。乾隆四十九年(1784),乾隆帝在杭州頒發(fā)御制《南巡記》,并于第六次南巡結(jié)束返京途中將其賜予揚州。[3]《南巡記》碑現(xiàn)立于揚州天寧寺大雄寶殿,是乾隆親自撰文、書翰的石碑載體檔案史料,在近千字碑文中,乾隆總結(jié)了六次南巡以來的河工之事,具有重要的歷史價值與現(xiàn)實意義。
乾隆在六次南巡期間,重點針對黃河和海塘治理實施了四大工程,均是長遠規(guī)劃、謹慎推進的結(jié)果。
“至于壬午,始有定清口水志之諭”[4],即乾隆二十七年(1762),制定清口水志。乾隆南巡視察河工,地點都在清口一帶,因為“江南河工,清口為黃淮交匯,河防第一”[5]。清口水志的制定運籌于乾隆第二次南巡,實踐于第三次南巡,查驗于第四次南巡,歷經(jīng)八年努力。
“丙申,乃有改遷陶莊河流之為”[6],即乾隆四十一年(1776),興工建設陶莊引河工程。陶莊引河工程“使黃水繞北下注”,以減弱清口處的黃河水勢,使淮黃“二瀆并流,合力攻沙”,解決了黃河水倒灌清口的問題,是乾隆朝治理黃河河工的一大標志性工程,實現(xiàn)“免黃河倒灌之虞,并收清水刷沙之益”[7]的效果。
“庚子,遂有改筑浙江石塘之工”[8],即乾隆四十五年(1780),在老鹽倉一帶改建魚鱗石塘。第三次南巡時,乾隆發(fā)布上諭“念海塘為越中第一保障……柴塘改建石工,即多費帑金,為民間永永御災捍患”。[9]海塘工程的興工從第三次南巡先修筑柴塘,到第五次南巡改建魚鱗石塘,再到第六次接筑石塘,歷經(jīng)二十多年的不懈努力。
“今甲辰,更有接筑浙江石塘之諭”[10],即乾隆四十九年(1784),將范公塘土堤改建石堤。諭令地方官員在舊有柴塘土塘后,一體添筑石塘,并劃撥500萬兩帑銀。興工當年年底完竣2100 余丈。至此,浙江海塘工程體系最終形成,全長400 余千米,成為乾隆朝的一項治水杰作。
中國古代社會的先民治水更多出于自發(fā)行為,而為解決大規(guī)模水利問題,提高工程管理效率,則需要中央集權政府來規(guī)劃、運作、管理,通過組織大規(guī)模水利工程建設實現(xiàn)長治久安。
乾隆在南巡期間做出了很多正確的治水決策,充分體現(xiàn)出中國傳統(tǒng)社會的“天人合一,順勢而為”的治水哲學、“以民為本,教化無聲”的治水思想及“實事求是,集思廣益”的治水方略,促進了社會安寧與經(jīng)濟繁榮。
乾隆在《南巡記》中用“敬天斯能愛民,明理斯能體物”[11]的辯證思想闡述了南巡治水的重要性,充分體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傳統(tǒng)哲學思想,將自然與人聯(lián)系起來,強調(diào)兩者相通、相類與統(tǒng)一。此外,乾隆將國家大事分為兩種,即“舉大事者,有宜速而莫遲,有宜遲而莫速”[12],將平定準噶爾和蒙古,視為宜速而不宜遲緩的大事,把南巡治水視為宜緩慢而不宜急的大事,即“兵事宜速,河務宜遲”[13]。他認為“河工關系民命,未深知而謬定之,庸碌者惟遵旨而謬行之,其害可勝言?故予之遲之又遲者以此”[14]。
這些水利工程結(jié)合“天人合一,順勢而為”的中國傳統(tǒng)哲學智慧,在對當?shù)刈匀粭l件與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環(huán)境進行綜合考量的前提下,為當時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水平的提高做出了巨大貢獻。
據(jù)史料記載,乾隆四年(1739)淮河泛濫造成15個州縣被淹;乾隆六年(1741),淮河泛濫造成28 個州縣被淹;乾隆十五年(1750),黃河和淮河泛濫造成27個州縣的民眾背井離鄉(xiāng)。水災造成了國庫空虛和社會動蕩,而當時朝臣圍繞黃淮河工總體布局、各支流疏堵、各閘壩開閉等事項各抒己見,未有定論。乾隆決定以南巡方式親臨閱視河工現(xiàn)場,定奪治水之策?!昂庸りP系民命”,“六巡江浙,計民生之要,莫如河工堤防,必親臨閱視 ?!保?5]
第一次南巡,乾隆下令將高家堰土堤改建為石堤,并命河臣加設兩座石滾壩,與原來的三滾壩合稱“仁、義、禮、智、信”五壩,定五壩水志。將堤壩的命名與中國儒家思想精髓之一的“五?!鼻擅钊诤?,通過潤物細無聲的傳播手段來達到制度文化層面對民眾的教化效果。
“實事求是,集思廣益”也是乾隆的重要治水方略。清口水志的厘定,是其對河工親自閱視查驗后做出正確決策的實例,“嗣是河臣恪守此法,數(shù)十年來,下河免受水患”[16]。第二次南巡時,乾隆命在高郵昭關設立滾壩并在滾壩之下開河,使附近湖泊之水有序入江入海。第三次南巡時,在清口東西壩和惠濟閘前,確定清口處“上壩增一尺之水,下口加開十丈之門為準”[17]。第四次南巡時,又諭令將海寧繞城大石塘530余丈由兩層坦水加建至三層坦水。第五次南巡時,乾隆決定“不惜帑省工”[18],在老鹽倉舊有柴塘后,一律添建石塘4200余丈。第六次南巡時,乾隆親臨仁和縣范家埠、范公塘現(xiàn)場勘察,決定“至范公塘一帶,亦必需一律接建石工,方于省城足資永遠鞏護”[19]。
為解決黃河河水倒灌清口的問題,乾隆采納了江南河道總督薩載和兩江總督高晉開挖陶莊引河的建議,即在黃河北岸的陶莊以北開挖一條長1060 丈,河頭寬40 丈、以下寬35 丈及30 丈不等,深至一丈至一丈五尺不等的新河至周家莊。乾隆四十二年(1777)仲春,陶莊引河工程完工,“河道從此安流順軌,會清東下”[20]。
乾隆五十四年(1789),乾隆帝如此總結(jié)治水功績:“朕數(shù)十年臨視圖指,不惜數(shù)千萬帑金以為閭閻計,大都平成矣。”[21]乾隆二十一年(1756)至三十年(1765),南河(黃河支流)一段未發(fā)生決口,暫時解決了黃淮水患。陶莊引河的建成,避免黃河倒灌淮河及運河,確保漕運順利暢通。定清口水志和五壩水志基本改變了淮安、揚州、泰州、鹽城等里下河地區(qū)經(jīng)常被水災侵害的狀況,“從此,沮洳數(shù)百里盡化膏腴,至今水歌樂利焉”[22]。浙江海塘工程全線竣工后,促進杭州、嘉興乃至蘇州、常州等東南富裕之地的經(jīng)濟繁榮和社會安定,“易土塘為石塘,更民修為官修,巨工累作,力求鞏固,濱海生靈,始獲樂利”[23]。
但縱觀乾隆帝數(shù)十年治水歷程,受主、客觀條件制約,其治理目標與成效之間仍存在較大差距。主要反映在:
一是皇權專制體制的弊端決定了治理之難。各級各類河員在治水中唯唯諾諾,極少提出不同意見,導致決策若稍有差池,靡費巨萬無算,還會造成生靈涂炭,即“庸碌者惟遵旨而謬行之,其害可勝言哉”[24]。乾隆當政期間,每年河工固定的“歲修費”,多達380余萬兩,約占每年朝廷“歲出”額數(shù)1/10強。而當時河員侵貪侵虧,每年實用于河工的經(jīng)費銀十不及一。主管河務的官吏大都利用水患災害侵吞國帑,導致偷工減料,造成堤防決口。如乾隆四十六年(1781),浙江巡撫王亶望,在海塘工程中弄虛作假,中飽私囊,以至于錢塘江潰堤,杭州百姓死傷慘重。
二是治河缺乏治本之策。清政府在保證漕運這一基本原則下,采取了蓄清刷黃、開挖引河等措施,導致黃河河床不斷淤積提升,河道更加難以治理,到乾隆中后期,黃河決口次數(shù)逐漸增多,造成巨大困擾。道光朝的江南河道總督麟慶批評蓄清刷黃危害時說:“蓄清刷黃,治河通義。特今之黃河,底已淤高……若必強蓄,鳳、泗先受其災,迨蓄極而放,運河難容,勢必啟高郵五壩,淮揚又罹其患”[25]。雖就當時條件,尚無比“蓄清刷黃”更好的治理辦法,但這些改良性措施確實無法從根本上改變“黃河底已淤高”所帶來的治河死結(jié)。
三是百姓對治水工程的失望。對沿河及沿海百姓而言,每一次治水希望的落空,緊接而來的往往是流離失所。伴隨著治水工程的每一次決口,百姓對朝廷的失望就增加一分。如乾隆四十六年(1781)七月,黃河于青龍崗潰決,豫、魯、蘇等省水災嚴重,百姓流離失所,至乾隆四十八年(1783)三月,青龍崗決口經(jīng)歷五堵五決,造成百姓和官員沖突不斷。
乾隆首次南巡視察河工的歷史至今已近三百年,《南巡記》石碑已成為珍貴的歷史檔案。今天,重讀碑文,了解乾隆治水歷程,希望以史為鑒,進一步完善和落實新時代治水工作的新理念、新思路和新戰(zhàn)略。
在乾隆看來,河工和治水工程關系百姓民生,他將南巡治水視為與平定準噶爾和蒙古地位相等的國家大事。在南巡期間,乾隆親臨河工現(xiàn)場,深入了解黃河、錢塘江水情,下達治水方略。如第一次南巡時定洪澤湖五壩水志,第二次南巡時酌定水則。清政府認識到民眾長期居于河岸,需對河岸進行積極治理,既要使其符合當?shù)刈匀画h(huán)境,又要系統(tǒng)考慮與人文環(huán)境的適配性。
乾隆作為南巡治水的主要決策者,尊重水情規(guī)律,乾隆二十八年(1763)起,浙江地方官每兩月測量并繪圖奏報一次塘工沙水情形,乾隆常與之探討治理措施。[26]第一次南巡時,乾隆實地調(diào)查天然壩泄洪問題,確認里下河地區(qū)水災是由開天然壩泄洪所致,當即指示“天然壩斷不可開”[27]。第三次南巡時,乾隆經(jīng)過親臨現(xiàn)場簽試樁木后,決定停止先修建石塘,改為先修筑柴塘,而后每年用竹簍裝上石頭加固。
乾隆規(guī)定曾擔任河官或者熟悉治河的地方官,將優(yōu)先提拔任用。如河南布政使朱定元和浙江按察使完顏偉因有治水經(jīng)驗受到乾隆的關注;河臣高斌被乾隆恩諭其與治水名臣靳輔等,同祭于河神祠。水災發(fā)生時,乾隆在派員賑恤的同時,采取相應的工賑措施,達到了既賑濟災民又推動水利工程建設的雙重作用。乾隆還懲辦腐敗貪污的河務官員,對河工腐敗持零容忍的態(tài)度,正如他在《南巡記》中明示:“與其有聚斂之臣,寧有盜臣,在他事則可,在河工則不可,河工而牟利,宣濁必不合宜,修防必不堅固。一有疏虞,民命系焉,此而不慎,可乎?”[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