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江義
(廣州華立學院,廣東廣州 511300)
非自然敘事學(non-natural narrative)是在自然敘事學(natural narrative)基礎(chǔ)上發(fā)展起來的敘事研究方式。自然敘事學家的代表人物弗魯?shù)履峥苏J為:“‘非自然’敘事學可以著手的是,更細致地描繪幻想如何交織于現(xiàn)實主義文本,以及寓言是如何依賴于現(xiàn)實主義的認知框架而具有可闡釋性?!盵1]那么,非自然敘事學如何做到弗魯?shù)履峥怂诖倪@樣?她的學生揚·阿爾貝(Jan Alber)等人為代表,在《非自然敘事,非自然敘事學》一文中首先給出了關(guān)于“非自然敘事”的一個定義:“在最基本的層面上,非自然敘事學家們感興趣的是那些具有陌生化效果的敘事,因為它們是實驗的、極端的、越界的、非規(guī)約的、非一致的,甚至是非同尋常的。”[2]值得注意的是,作為一個發(fā)展中的理論,非自然敘事的統(tǒng)一定義還未成型。
非自然敘事是“反摹仿”(anti-mimesis)的敘事實踐,它打破了自亞里士多德以來傳統(tǒng)“摹仿敘事”中關(guān)于人物、時間、空間、事件、轉(zhuǎn)敘等故事要素和技法的規(guī)約。具體來講,在非自然敘事中,人物、時間、空間和事件都出現(xiàn)了不同于自然敘事的顯著特征。比如,人物體現(xiàn)出“非人類”(non-humanlike)的特征,時間表現(xiàn)出非線性特征,出現(xiàn)了不可能性的空間,事件成了相互否定和沖突的不可能事件,故事世界出現(xiàn)了相互跨越邊界的現(xiàn)象,即“轉(zhuǎn)敘”(metalepsis)。[3]
此外,非自然敘事研究的價值體現(xiàn)在五個方面,第一、為眾多“反摹仿”的敘事提供了可以參照的闡釋路徑。[4]第二、文學虛構(gòu)性的本質(zhì)得到強調(diào)。[5]第三、理解文學史的啟發(fā)作用得到顯現(xiàn)。[6]第四、非自然敘事對于意識形態(tài),對于邊緣群體的關(guān)照。[5]第五、非自然敘事對于人類認知的作用和影響,它們挑戰(zhàn)了我們關(guān)于世界的有限視角,邀請我們?nèi)セ卮鹉切┪覀兤匠2粫卮鸬膯栴}。[2]
醫(yī)學人文主義領(lǐng)域的代表人物麗塔.莎倫認為:“記錄疼痛是否存在和疼痛強度大小的唯一工具是見證人,因為疼痛沒有能夠被測量和確認的,有客觀性外顯的標識或者生物學標記。”[7]從直觀的角度來理解“疼痛”,顯然是不可能的。這樣,我們就得從主觀的思想層面來理解它。非自然敘事,打破傳統(tǒng)的規(guī)約視角,有利于我們思想的散發(fā)和延展至那些超越了人類認知的事件。那么,非自然敘事是如何實現(xiàn)這一效果的呢?
非自然敘事對那些具有陌生化效果的敘事,尤其感興趣。筆者認為,陌生化的敘事同時也是一種故意的“加厚”敘事(to thicken a story),這樣使我們司空見慣的行為或者物體,變得抽象化、多視角化和可感知化。例如,美國著名的女漫畫家、作家艾莉森.貝克德爾(Alison Bechdel)的半自傳漫畫《悲喜之家》(Fun Home),講述了一個關(guān)于同性戀、家庭、性、死亡和藝術(shù)的故事。作者艾莉森作為講述者通過回憶與同為同性戀的父親布魯斯的往事,展示了一種倒轉(zhuǎn)的俄狄浦斯情節(jié)(oedipal complex)。貝克德爾應(yīng)用了一種“厚化”(thicken)故事的敘事運動。“它以新的方式把故事講述給具有敏感性的聽者;不是為了改變故事的事件,而是為了去發(fā)現(xiàn)在這些事件中的新的意義,這就使得‘薄’的結(jié)論再也不會以一種固定的、被精煉的范式而出現(xiàn)?!盵8]
關(guān)于疼痛的闡釋,我們?nèi)菀装阉础氨 ?,而不是去發(fā)現(xiàn)“疼痛”事件中的新的意義。然而,那些需要在“厚化”的過程中,顯現(xiàn)的“新的意義”正是我們感知疼痛和理解疼痛的關(guān)鍵。庫徹曾以伊麗莎白·科斯特羅(Elizabeth Costello)為筆名,認為:“我們?nèi)祟愊胂蟮哪芰κ菬o垠的,我們可以把自己想象為其他另外的物種。移情的想象力沒有任何邊界……如果我[作為一個小說家]能夠想象自己成為一個從沒有存在過的物種,那么我就能夠想象自己成了一只蝙蝠或是一個大猩猩或是一只牡蠣,或是任何物種,我與之共享著生命的根基。”[9]
移情的想象力,跨越了性別、身份、種族、空間、偏見等眾多邊界。筆者認為,移情的想象力是把事件外化的能力,對個體有反思和重新認識世界的功能意義。以下通過分析《恥》這部小說中的主人公,大衛(wèi).盧理的自我探索和救贖的歷程中的幾股力量,分別從異性關(guān)系、動物通感關(guān)系、藝術(shù)創(chuàng)作關(guān)系的維度,來闡釋非自然敘事運動的敘事機制,進而理解庫徹對沖突、破壞和救贖的詮釋。
在《恥》這篇小說中,索拉婭(Soraya)這個女性名字是小說第一個出現(xiàn)的名字,甚至比主人公名字大衛(wèi)盧理(David Lurie)出現(xiàn)得還早,使讀者誤認為她就是小說要講述的主要對象,這個敘事現(xiàn)象顯然是一種非規(guī)約?!八男愿窈蜌赓|(zhì)顯得那么的文靜溫順。整體上她覺得自己是喜歡說教的,這是她自己也無法理解的。在公共的海灘上,看見那些脫光上身的游客,她會覺得自己被冒犯;她認為流浪者應(yīng)該被收留,然后被安排去清 掃街道?!盵10]正是這樣一個女性,以“性”出賣者出現(xiàn)在了主人的生活中。作為高等學校講授溝通學課程的老師身份盧理成了“性”的購買者。作為讀者,不禁會聯(lián)想到一位學識淵博、錚錚有詞的學者心中的黑暗面,進而去預(yù)測事件的緣由,這正是作者的獨具匠心。隨著情節(jié)的發(fā)展,索拉婭突然消失,于是他在長街的一個酒店房間購買了另外一個“索拉婭”,索拉婭似乎成了一個流行的商品名字,[10]“索拉婭式”的交易,始終讓盧理感受不到興奮。這是他人生荒誕劇的開始。
梅蘭妮(Melanie Isaacs)是主人公盧理講授的浪漫主義課程班上的學生。她穿著時尚、性感,天真,不過深諳男性心理。盧理問她:“你喜歡這門課嗎?”梅蘭妮回答:“我喜歡布雷克(Blake),我喜歡那些怪異、有神秘色彩的東西(wunderhorn)。”“我沒那么喜歡華茲華斯”。盧理告訴她:“你可別在我面前這么說,華茲華斯可是我的偶像之一?!盵10]盧理邀請她到家里喝一杯,一番交談后,讓她留宿過夜。她天真地問:“為什么?”這一次她“躲過了他的擁抱,溜走了?!盵10]她在課外之余,參加戲劇《環(huán)球理發(fā)店的日落》(Sunset at the Globe Salon)的排練,對文學的興趣,也吸引了主人公。直到有一天,盧理來到了她的公寓,“她沒有抵抗。她只是翻轉(zhuǎn)著自己的身體……她甚至幫助他……不是強奸,也談不上強奸,不過,沒有什么欲望,根本沒有什么欲望。”[10]后來,索拉婭式的游戲再一次來臨,梅蘭妮先是消失了一陣,“第二天她沒有來上課,一次不幸的缺席,因為這一天是期中考試的一天?!盵10]突然,周日的一個午夜,梅蘭妮敲響了盧理家的門,“今晚我可以在這里睡覺嗎?”……安頓下來后,她又問:“我可以待一些日子嗎?”盧理不知所措,梅蘭妮“緊緊地貼近他,臉頰倚靠在他的腹上,掀開蓋毯,僅僅穿著無袖背心和內(nèi)褲”[10]梅蘭妮對盧理的挑逗勾引一覽無遺。直到梅蘭妮離開他家的當天下午,一位瘦高個男孩闖入了他的辦公室,警告盧理,“你離開的時候到了!”后來,因為梅蘭妮的“性騷擾事件”,盧理遭受到了懲罰,被學校免職。這是主人公人生悲劇的第一個轉(zhuǎn)折點。
露西(Lucy)是盧理的女兒,獨自生活在開普敦東部的農(nóng)場,除了一群狗狗同她相伴。她認為狗是她的保護者,并且她也悉心照顧著它們。每周六的早上,她去集市賣花和農(nóng)產(chǎn)品。她同顧客們保持著很好的關(guān)系,這些就是她在農(nóng)場的謀生方式。不幸的是,露西在家里遭到了三名男子的強奸,事件發(fā)生后,露西堅持不向警察尋求幫助,得知兇手正是其鄰居佩魯斯的親戚后,也不去揭穿,相反,若無其事地還幫助鄰居獲得了更多的土地。甚至,她希望通過成為佩魯斯的妻子們當中的一員而得到照顧。作為父親的盧理無法理解露西,露西這樣看待她的遭遇:“如果這一切就是生活在這一片土地的代價?也許,他們就是這么認為的;也許,我也應(yīng)該這么看待。他們認為我擁有一些東西,把自己看成收債人和收稅人。要是不付出,我為何能被允許居住在這兒呢?也許,他們就是這么認為的?!盵10]露西命運和思想的轉(zhuǎn)變,讓盧理感受到了作為父親身份的無能與無奈,面對女兒的境遇,他感受到了生命的恥辱。
蕭白梧(Bev Shaw)在農(nóng)場的動物診所醫(yī)院工作,她的外表不揚,矮短的身軀,滿臉雀斑,一頭短而粗卷的頭發(fā),甚至都看不到脖子。她也絲毫不打扮自己。她的外表甚至讓盧理覺得應(yīng)該趕她離開。但是,正是這樣一位婦女帶領(lǐng)幾個志愿者維持著動物診所的運營。她一邊嫻熟地給幼狗做手術(shù),一邊說到,“帶著撫慰的想法思考,帶著堅強的想法。他們能聞出你在想什么?!盵10]給狗做完手術(shù),她對盧理的到來表示了感謝,她說:“我感受到了你喜愛動物。”[10]盧理回答道:“我喜歡動物嗎?我吃動物,所以我認為我必須喜歡他們,喜歡他們的某些部位。”[10]小說的結(jié)尾,蕭白梧和盧理在動物手術(shù)室討論關(guān)于一只狗的命運。蕭白梧說:“我以為你會再花一周時間來救這只狗?你準備放棄他嗎?”盧理回答:“是的,我準備放棄他了?!盵10]通過與蕭白梧的交往和一起工作的經(jīng)歷,盧理展示了對生命的妥協(xié)。放棄,也是一種完美。與其讓他受辱,不如讓他升天,找到自己的歸宿。
露西在她的伴侶海倫離開后,長期與狗相依為命。蕭白梧,充滿了對狗的愛心,竭盡全力地去為狗治病療傷。這些經(jīng)歷讓處在社會邊緣的女性人物對“愛”有了新的認識,并且用實際行動影響著主人公盧理對自己過往和肉欲人生的理解。父親盧理建議女兒露西應(yīng)該離開現(xiàn)在生活的農(nóng)場,離開蕭白梧她們,去追求一種更重要、更高層次的生活。露西不屑一顧的回應(yīng):“你認為我應(yīng)該描繪靜止的生活或者自學俄羅斯語。你不認可比如蕭白梧夫婦這樣的朋友,是因為他們并不會帶著我走向一種更高層次的生活?!盵10]盧理回答:“露西,不是這樣的?!甭段鹘又f:“但是,事實如此?!緵]有更高層次的生活,這就是我們唯一的生活,我們與動物共有,這就是人們希望蕭白梧樹立的榜樣,也是我愿意努力跟隨的榜樣。人類的特權(quán)同獸畜分享。我不愿回到另外一種存在,如狗或者豬那樣,也不愿認為自己比狗和豬高一等?!彪S著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盧理見證了人生的厄運:女兒慘遭強奸,她還要堅持生下肚中的孩子,施暴者逍遙法外,女兒的土地變?yōu)榱丝珊捺従优弭斔沟呢敭a(chǎn),女兒也變?yōu)榱似涞娜松砀綄傥?,租戶。盧理不禁感嘆道:“這是多么的羞恥,如此崇高的希望,竟然這般結(jié)束?!薄啊?,這里也許這正是重新開始的好地方,也許我必須學會接受?!盵10]最后,他接受了命運,他接受了蕭白梧的身體,明白了什么是愛,努力地幫助蕭白梧治療狗,仿佛就是救贖自己。
主人公盧理正在研究的項目是“在意大利的拜倫”(Byron in Italy)?!盀榱吮荛_丑聞,拜倫前往意大利,并且定居在那里。定居后,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婚外情就在那里。那段時期,意大利是英國人的熱門目的地,因為他們相信意大利人仍然能追隨自己的本性,不拘泥于傳統(tǒng),更加充滿熱情?!盵10]小說的全篇都貫穿著浪漫主義的作品和代表人物拜倫的婚外軼事和他在意大利的情人特蕾莎(Teresa)。比如,在課上盧理朗讀拜倫的詩歌《萊拉》(Lara),他對詩行中的“走入歧途”的精神(the erring spirit)贊嘆不已,這種精神正是“拜倫式英雄”的寫照—“選擇自己道路的人,在危險的環(huán)境生活著,甚至為自己創(chuàng)造危險”[10]?!鞍輦愂健庇⑿叟c命運抗爭,追求自由,猶豫、孤獨、彷徨、叛逆,最后,斗爭總是以失敗告終。在文學詩歌的解讀中,為主人公的人生命運埋下了伏筆。小說中,每到失意之時,盧理回到“在意大利的拜倫”歌劇創(chuàng)作項目中,遐想這劇作中的女主角特雷莎,“令人憐憫的特蕾莎!受苦受難的女孩!他把她從墳?zāi)怪袉拘眩?jīng)應(yīng)允她新的生命,現(xiàn)在使她希望破滅,他希望她能夠原諒他?!盵10]在于特蕾莎的對話中,盧理似乎找到了情感的撫慰。
關(guān)注小說當中的非規(guī)約現(xiàn)象,正是非自然敘事理論的興趣。本文分別從異性關(guān)系、動物通感關(guān)系、藝術(shù)創(chuàng)作關(guān)系的維度,闡釋了非自然敘事運動在《恥》這部小說中的敘事機制,進而理解作者庫徹通過建構(gòu)另類事件,引起全世界讀者對南非“后種族隔離”歷史時期社會和政治生態(tài)的關(guā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