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益民 湖南大眾傳媒職業(yè)技術學院國際傳播學院

干親是指沒有血緣關系的社會成員通過特定儀式進行結拜所具有的與血緣親屬關系同等效力的擬制親屬關系。湖南東北部的干親稱謂主要有“干”類稱謂、“寄”類稱謂和“親”類稱謂三種形式?！凹摹鳖惙Q謂出現(xiàn)較早，分布較廣；“親”類稱謂的出現(xiàn)晚于“寄”類稱謂，主要分布在湘江流域和資江流域的中上游；“干”類稱謂出現(xiàn)最晚，分布最廣。

本文所指湖南東北部主要包括湖南省的岳陽、常德、益陽、長沙、婁底、湘潭和株洲（攸縣、茶陵、炎陵三縣除外）七個市，介于東經110°30′—114°15′，北緯27°11′—30°07′之間；面積74340.55平方千米，占湖南省總面積的35.09%；人口為3060.16萬人，占湖南省總人口的46.37%。這里不僅是湘、資、沅、澧四水交匯的地方，也是北方方言、湘方言和贛方言交融的地方。

干親是指沒有血緣關系的社會成員通過特定儀式進行結拜所具有的與血緣親屬關系同等效力的擬制親屬關系。根據結拜雙方的年齡差異，干親關系主要呈現(xiàn)三種類型：年齡相差兩輩者是干祖孫關系，年齡相差一輩者是干父母子女關系，同齡人之間是干兄弟姐妹關系。干親結拜習俗歷史悠久，相傳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出現(xiàn)，上至帝王將相，下至村野粗鄙，都留下了干親結拜的痕跡，例如，《后漢書·呂布傳》（南朝·范曄）：“卓以布為騎都尉，誓為父子，甚愛信之?！?/p>

湖南東北部的干父母稱謂形式復雜多樣。有的是在父母稱謂前添加區(qū)別性語素，即核心詞根與父母稱謂一致，例如岳陽云溪的父親稱謂和干爹稱謂分別是“爺[ia13]/干爺[k?n45ia13]”，瀏陽洞陽的母親稱謂和干媽稱謂分別是“妳媽[33ma33]/干媽[k?33ma33]”；而有的不是在父母稱謂前添加區(qū)別性語素，即核心詞根與父母稱謂不一致，例如石門太平的父親稱謂和干爹稱謂分別是“爹兒[tir55]/干老兒[kan55·l?r]”，平江三陽的母親稱謂和干媽稱謂分別是“妳媽[33m?33]/干娘[ku?33?i??13]”。有的使用“干”為區(qū)別性語素，如上述各方言點的干親稱謂；有的使用“寄”為區(qū)別性語素，如漣源藍山的干爹、干媽稱謂分別是“寄爺子[?i35i?13·??]/寄娘子[?i35i?13·??]”；而有的則使用“親”為區(qū)別性語素，如雙峰花門的干爹、干媽稱謂分別是“親爺[??i?44i?13]/親娘[??i?44?i??13]”。

另外，由于民族、地域、文化背景的不同，干親結拜習俗在結拜目的、結拜儀式、稱謂形式等方面存在很大的差異。筆者收集了245個方言點的材料，除了10個點的間接材料外，其余235個點的材料均來自筆者的實地調查（因篇幅有限，省略發(fā)音人名單）。本文將立足于湖南東北部的干父母稱謂，進一步探討干親稱謂的地理分布及歷史演變。

干爹稱謂的類型及其地理分布

干爹稱謂一般由區(qū)別性語素和父親稱謂組合而成。先不考慮附加詞綴、重疊和語音演變等因素，筆者依據區(qū)別性語素的不同將湖南東北部的“干爹”稱謂詞分為以下三類。

“干”類稱謂

該類父親稱謂有以下三種語音形式。

“寄”類稱謂

該類父親稱謂有以下三種語音形式。

1.寄爺子[?i i?·??]，主要分布在資江中下游。具體位于常德市區(qū)、漢壽、桃源、安化、新化、漣源、婁底市區(qū)。湘陰縣楊林寨的這類干爹稱謂形式是20世紀60年代的新化移民帶過去的，該地的干媽稱謂也是如此。

2.寄爺爹爹[?i i? ti·ti]，主要分布在新化縣游家鎮(zhèn)。

3.寄爺兒[?i ?iar]，主要分布在石門縣最南端的蒙泉鎮(zhèn)。

“親”類稱謂

該類稱謂主要形式是“親爺[??i? i?]”，主要分布在雙峰縣南端的花門鎮(zhèn)。

干媽稱謂的類型及其地理分布

干媽稱謂一般由區(qū)別性語素和母親稱謂組合而成。先不考慮附加詞綴、重疊和語音演變等因素，筆者依據區(qū)別性語素的不同將湖南東北部的“干媽”稱謂詞分為以下三類。

“干”類稱謂

該類母親稱謂有以下兩種語音形式。

1.干娘（子）[k? nia?（·??）]，主要分布在岳陽、長沙、益陽（安化除外）、株洲、湘潭等地級市所轄區(qū)域。

“寄”類稱謂

該類母親稱謂有以下三種語音形式。

1.寄娘子[?i nia?(·??)]，主要分布在資江中下游，具體位于漢壽、益陽市區(qū)、安化、新化、漣源、婁底市區(qū)。

2.寄媽[?i ma]，主要分布在常德市區(qū)、桃源以及安鄉(xiāng)部分地區(qū)。

3.寄娘媽媽[?i nia? ma·ma]，主要分布在新化縣游家鎮(zhèn)。

“親”類稱謂

湖南“四水”流域各類干親稱謂的競爭

湘江流域

湘江下游（衡陽以北）的干親稱謂只有湘陰縣楊林寨采用“寄”類稱謂，其他地方都是“干”類稱謂。湘陰縣楊林寨所屬的洞庭湖區(qū)原本無人常住。自20世紀60年代以來，國家在位于資江中游的安化、新化兩縣交界地帶修建柘溪水庫，庫區(qū)的居民被集中移民到了洞庭湖區(qū)，所以楊林寨人基本上都是從新化搬來的，他們集中居住在一起，用新化話進行交流。雖然半個多世紀過去了，但當地人講話仍舊是一口地道的新化話，其干親稱謂仍舊使用“寄”類稱謂。

由于湘江下游的干親稱謂全都采用“干”類稱謂形式，因此難以從地理分布構擬干親稱謂的發(fā)展演變。如果將視野拓寬至湘江中上游的衡陽、永州和郴州，可以從干親稱謂的分布情況推斷出：湘江流域較早的干親稱謂是“寄”類稱謂，“親”類稱謂在湘江中上游地區(qū)產生以后向周邊傳播并逐漸取代“寄”類稱謂，后起的“干”類稱謂正以較快的速度從湘江下游向中上游傳播并逐漸取代“親”類稱謂和“寄”類稱謂。主要依據有：首先，“干”類干親稱謂自下游向上游遞減，“親”類干親稱謂自下游向上游遞增。湘江中下游的干親稱謂，除祁東鳥江、河洲、白地市等少數地方保留了“親”類稱謂以外，其余地方都為“干”類稱謂；湘江中上游的干親稱謂，雖然也存在大量的“干”類稱謂，但是“親”類稱謂遠遠多于中下游。據筆者調查，郴州（北湖區(qū)）和永州（零陵區(qū)）、耒陽泗門洲、安仁新洲、永興塘門口、東安大盛、東安紫溪市、東安花橋（鮑厚星，1998）等地也使用“親”類稱謂。其次，湘江中上游的“寄”類干親稱謂和“親”類干親稱謂呈周圈分布。郴州市區(qū)和永州市區(qū)是位于湘江上游的兩個政治、經濟、文化中心，這里的干親稱謂主要是“親”類稱謂，“寄”類稱謂僅零星分布在較為閉塞的地方，并且有些地方還屬于湘南土話區(qū)。例如，耒陽公平圩、藍山塔峰、桂陽敖泉（范俊軍，2007）等極少數地方使用“寄”類稱謂。

資江流域

資江下游（桃江馬跡塘以東）的干親稱謂全部是“干”類稱謂，中游除冷水江金竹山及潘橋使用“干”類稱謂、雙峰花門使用“親”類稱謂外，其他地方全都是“寄”類稱謂。資江流域的“干”類稱謂是從下游向中上游傳播，不過，其傳播速度遠不及湘江流域，至今仍沒有傳播到中游地區(qū)。

雙峰花門的“親”類稱謂應該不是個例。如果將視野拓寬至資江上游的邵陽地區(qū)，便可以從干親稱謂的分布情況推斷出：資江流域較早的干親稱謂是“寄”類稱謂，“親”類稱謂在資江上游產生以后向周邊傳播并逐漸取代“寄”類稱謂，后起的“干”類稱謂開始出現(xiàn)在少數地方。主要依據有三：一是“親”類稱謂廣泛分布于資江上游，“寄”類稱謂只分布在新邵迎光、隆回羊古坳、城步五團（李藍，2004）等極少數較為偏僻的山區(qū)，“干”類稱謂開始出現(xiàn)在隆回金石橋、隆回高平、洞口城關、洞口山門、武岡鄧家鋪等地方；二是“寄”類稱謂與“干”類稱謂在資江下游呈“ABA”分布，即漢壽、桃源、安化、漣源使用“寄”類稱謂，位于中間位置的益陽市區(qū)、桃江、寧鄉(xiāng)使用“干”類稱謂；三是安化羊角塘、安化長塘等少數方言點的干親稱謂存在新老兩種形式，老派為“寄”類稱謂，新派為“干”類稱謂。

沅江流域

沅江下游（常德地區(qū)）的干親稱謂詞全部是“寄”類稱謂。如果將視野拓寬至沅江中上游的懷化地區(qū)，就可以從干親稱謂的分布情況推斷出：資江流域較早的干親稱謂是“寄”類稱謂，然后是“干”類稱謂。依據有二：一是“寄”類稱謂廣泛分布于沅江上游，在沅陵城關、沅陵官莊等地方的年輕人開始使用“干”類稱謂；二是桃源陬市、常德城區(qū)等少數方言點的干親稱謂存在新老兩種形式，老派為“寄”類稱謂，新派為“干”類稱謂。

澧水流域

澧水下游（石門以下）的干親稱謂詞主要是“干”類稱謂，“寄”類稱謂存在于桃源蒙泉、常德周家店、安鄉(xiāng)安全、安鄉(xiāng)大鯨港、安鄉(xiāng)陳家嘴等地。如果將視野拓寬至澧水中上游，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桑植澧源、張家界永定等地使用“干”類稱謂，慈利零陽使用“寄”類稱謂。

從澧水流域干親稱謂的分布情況可以推斷：澧水流域較早的干親稱謂是“寄”類稱謂，“干”類稱謂由北向南傳播，逐漸取代“寄”類稱謂。依據有二：一是“寄”類稱謂與“干”類稱謂在澧水下游呈“ABA”分布，即石門東南角、桃源北部、常德市區(qū)、安鄉(xiāng)南部使用“寄”類稱謂，臨澧、澧縣南部、津市使用“干”類稱謂；二是南縣廠窖、沅江新灣等少數方言點的干親稱謂存在新老兩種形式，老派為“寄”類稱謂，新派為“干”類稱謂。

干親稱謂的發(fā)展演變

前文提到，干親結拜習俗相傳在春秋戰(zhàn)國時期就已存在，不過，古文獻記載的干親稱謂并不多，較早的多為“義”類稱謂，且多用于敘稱。例如，《類說·卷十八》（宋·曾慥）：“遂受吳禪，奉吳主為讓皇……尊義父溫為武皇帝，……復姓李氏?！庇秩?，《醒世恒言·第十卷》（明·馮夢龍）：“況義父義母，看待你我猶如親生，棄此而去，亦難恝然”。

古代漢語的書面語和口語是相脫節(jié)的，口語中鮮活的干親稱謂往往難以被記錄下來。我們不妨先考察一下明清白話文作品中的“寄”類稱謂、“親”類稱謂和“干”類稱謂。

①蘭生笑道：“恐怕寄爺要進京，過上海，妹妹先就跟了一起同來?！保ㄇ濉ち合鞠闩f尉《海上塵天影》第五回）

②瞿太太便趁空先托寶小姐替他老爺謀事情，說道：“不瞞寄娘說，你女婿自從弄了這個官到省，就背了一身的空子?！保ㄇ濉だ顚毤巍豆賵霈F(xiàn)形記》第三十九回）

③李逵道：“你是我親爺，卻是不敢違了你的言語?！保鳌ち_貫中《水滸傳》第五十三回）

④年方十八認親娘，特赴京都求外長。（明·吳承恩《西游記》第十二回）

⑤士人稱輔國曰五父，猶今之顯宦稱賊臣嚴嵩為乾爺者，不下三五十人。（明·田藝衡《留青日札》卷十五）

⑥提控娘子道：“難得老伯伯、乾娘、妹妹一同到此，且請過小飯，有話再說?！保鳌ち铦鞒酢抖膛陌阁@奇》卷十五）

文獻③④中的“親爺”“親娘”并非指稱干親，我們也難以找到指稱干親的“親”類稱謂。指稱干親的“寄”類稱謂和“干”類稱謂均較早見于明清白話文著作，據此可以推斷：指稱干親的“寄”類稱謂和“干”類稱謂最遲產生于明清時期。

從干親稱謂的地理分布以及上文關于湖南“四水”流域各類干親稱謂的競爭狀況可以推斷出，湖南東北部地區(qū)的干親稱謂，較早出現(xiàn)的是“寄”類稱謂，較晚出現(xiàn)的是“干”類稱謂，起源于湘江流域和資江流域中上游地區(qū)的“親”類稱謂出現(xiàn)的時間介于兩者之間。目前，資江上游的“親”類稱謂保存較好，仍舊被廣泛使用；湘江中上游的“親”類稱謂使用區(qū)域并不大；產生于北方方言的“干”類稱謂由北向南傳播，在湘江流域和資江流域呈現(xiàn)出由下游向上游傳播的趨勢。

普通話的干親稱謂是“干”類稱謂，如干爹、干媽。隨著普通話的大力推廣，“干”類稱謂似乎加快了傳播的速度，如今，在湖南東北部“寄”類稱謂和“親”類稱謂分布區(qū)的年輕人也開始使用“干”類稱謂。據此可以推斷，幾十年以后，“干”類稱謂將逐漸擴大分布區(qū)域，直至完全取代“寄”類稱謂或“親”類稱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