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乙歷
〔關鍵詞〕趙季平;電影音樂;作曲家
中國當代作曲家趙季平創(chuàng)作了無數(shù)婦孺皆知的經(jīng)典音樂作品,從這些作品在海內(nèi)外廣為流傳的程度來看,其“樂壇神筆”“國樂大師”的稱號可謂實至名歸。如何能夠在這世間諸多音樂風格和不同音樂體裁中自由穿梭、游刃有余,又如何能夠讓無數(shù)作品過耳不忘、深入人心呢?這或許是所有在作曲生涯中不斷鉆研、辛苦耕耘的作曲家,以及眾多被趙季平音樂折服的音樂愛好者最關心的問題。
帶著這些,筆者采訪了作曲家趙季平,聽他將自己漫漫作曲生涯的心路歷程娓娓道來。
丹青世家緣起
如果不是因為青年作曲家趙麟(趙季平的兒子)接受全國23 家交響樂團聯(lián)合委約而創(chuàng)作的交響音詩《千里江山》在業(yè)界引起轟動,廣大樂迷恐怕并不會太在意趙季平父子緣起丹青世家的家族淵源。我們或許只聽到趙季平所創(chuàng)作的作品帶有強烈的畫面感和生動鮮明的色彩,更為直白地講,我們只知道那些出自趙季平之手的旋律聽一次就能永生不忘,但是我們不知道為什么。
如果要順著這個問題追根溯源——丹青世家的深厚家族淵源便自然而然地浮出水面了。趙季平童年的直接藝術經(jīng)驗,非長安畫派的審美體驗莫屬了,其父趙望云被中國畫界譽為長安畫派創(chuàng)始人,門生眾多且各有建樹,如趙振川(趙望云的長子,陜西省美術家協(xié)會常務理事,長安畫派傳承人)、黃胄等我國當代頗具影響力的書畫大家??上攵?,趙季平在幼年時期,雖然沒有接受父親在書畫方面的專業(yè)訓練,但僅憑耳濡目染便受到一代美術大師在審美理念、創(chuàng)作風格、創(chuàng)作態(tài)度等多方面的影響。
創(chuàng)作于1981 年的民族管弦樂協(xié)奏曲《絲綢之路幻想曲》,以管子(篳篥)為主奏樂器,加以民族管弦樂隊的鋪陳渲染,將絲綢之路的大漠風光和悲壯蒼涼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首作品曾經(jīng)征服了與趙季平第一次見面的著名導演陳凱歌,也由此拉開了趙季平影視音樂創(chuàng)作的華麗帷幕。趙季平丹青世家的家學淵源在這首作品中得以呈現(xiàn):趙望云曾經(jīng)坐著驢車,在河西走廊一帶頻繁游走,采風寫生,帶回一系列展現(xiàn)絲綢之路的自然景觀和人文精神的作品,隨意堆放或展示在家里,幼年的趙季平在日常生活中,所見所觀的作品都是經(jīng)過父親趙望云作為畫家的獨特視角和細微觀察,并以嫻熟的繪畫技藝所描繪的“絲綢之路”。趙季平所汲取的關于書畫藝術的營養(yǎng),是經(jīng)過畫家父親精心烹制的“上等佳肴”,這樣的家學傳統(tǒng)可謂是一種極致的美育。
書畫家黃胄是趙望云的學生,其接受書畫訓練的過程都在趙季平的日常生活中展開,以至于許多年后,趙季平在中央音樂學院讀書期間,周末也去黃胄家為其研墨,實為觀賞已為書畫大師的黃胄作畫的美妙過程。這又何嘗不是丹青世家所賦予趙季平得天獨厚的美育契機?
眾所周知卻無影無蹤的“高級審美觀”是無數(shù)藝術家渴望的藝術財富,因為它自身的不確定性和不可量化之特點,始終是以一門玄學的姿態(tài)存在于藝術領域。雖然“審美觀”不可直接復制和傳授,但依然有一條無限接近其本真的路徑——眼見、心觀、勤感。生活在書畫世家的趙季平就是在日常生活里接受了最好的審美教育,那種大氣、純粹、真實、高雅的中國傳統(tǒng)審美觀早已在他步入作曲領域之前,于靈魂深處靜靜埋藏,只待一聲驚雷令其破土而出?;蛟S那一聲驚雷的制造者是那一部名為《黃土地》的電影以及那位文采斐然、才華橫溢的電影導演——陳凱歌。
戲曲天地醉心
趙季平的影視音樂作品中《霸王別姬》《大宅門》《水滸傳》等以傳統(tǒng)戲曲元素與當代審美完美結合的神作,至今余韻在耳、縈繞不絕?!栋酝鮿e姬》和《大宅門》的配樂,化京腔京韻之凝重為流易,章法錯落,聲韻整飭;《水滸傳》配樂的豫劇元素被這“樂壇神筆”以恣縱的筆調(diào)和跳躍的氣勢,化整為散,破偶為奇,開一代奇崛爽利之樂風。
豈有歌曲過門以“嗆嗆- 嗆嗆嗆”開頭之理?《水滸傳》的主題曲《好漢歌》就是這樣開頭的。個中緣由為何?倘若要破這個迷局,不妨看看趙季平自幼接受的另一番音樂美育教育是怎樣一番別致的情景。
依然要提到作為畫家的父親趙望云。這里,他不單是一位才華橫溢的畫家,同時還是一位專業(yè)級的京劇票友,一手京胡更是行云流水、瀟灑自如。另一位重量級京劇大師在趙季平的童年生活中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與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齊名的“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尚時任陜西省京劇院院長。尚家與趙家親如一家,時常走動。趙季平的童年生活中,時常有機會現(xiàn)場聆聽尚小云與趙望云的合作,就在他家的庭院里,尚的銅喉鐵嗓和無數(shù)經(jīng)典唱段早已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尚小云之子尚長云也是一代京劇大師,幼年時,稱趙季平為四弟(趙季平兄弟八個,他排行老四)。等到尚長云登臺獻唱時,趙季平是等在后臺向他隆重祝賀的人。
如果說對京劇的喜歡稍有“被動”的意味,那么趙季平對豫劇的喜歡則顯得非常主動熱情了。讀小學的趙季平就經(jīng)常去聽豫劇,豫劇團的負責人都是趙望平的好友,都是趙季平的叔叔們。他站在豫劇演出現(xiàn)場里聽戲,忘我地陶醉在喧天鑼鼓和炙熱爽利的戲曲音樂中。
歲月無言,戲曲有聲。一聽到傳統(tǒng)戲曲,就能從心中生出幾分歡喜。這是趙季平在幼年時期為自己積攢的藝術財富。許多年后,同樣也是由影視音樂打開了這些財富的閥門,并由此噴涌而出,震驚了樂壇。
總譜宮殿陷入
有那么幾年,趙季平整日沉浸在歐洲古典音樂大師的作品中。那個沒有網(wǎng)絡、沒有手機、沒有音視頻電腦文件的年代,一本寫滿音符、看起來宏大復雜的總譜,是趙季平深陷其中的音樂宮殿。
他在刻意練習自己的作曲技法。通常為十四行的總譜,要通過各種專業(yè)作曲技法和理論基礎的運用,將其轉(zhuǎn)換為六行,得以在鋼琴上彈奏的縮譜。外面的世界極盡喧囂,周遭的困頓鋪天蓋地,但一架鋼琴、一份總譜便是趙季平的浩瀚宇宙,那里有銅管、木管、弦樂、打擊樂絢麗的聲響,那里有貝多芬、莫扎特、海頓、德彪西、拉威爾、柴可夫斯基、斯特拉文斯基等歐洲作曲巨匠各自的光彩和智慧。
不同顏色的筆,是不同的聲部。這是趙季平的同窗好友張堅教他的辦法。貝多芬、莫扎特、海頓等古典主義時期作曲家的總譜經(jīng)典而方整,印象派的作品超越主調(diào)音樂而恣意釋放的音樂色彩,甚至還用大膽的和弦營造出的光影效果,令求學時期的趙季平耳目一新——音樂可以如此自由而絢麗!但隨著作品時期和音樂風格的轉(zhuǎn)換,斯特拉文斯基的現(xiàn)代派作品讓這份原本還算順利的日課訓練變得艱難且妙趣橫生。
也正是通過這一段縮譜日課的磨煉,趙季平在中央音樂學院作曲系“回爐”的時候,其扎實的理論基礎和日益顯現(xiàn)的創(chuàng)作才華讓他遇到了作曲之路上的“伯樂”——我國著名的音樂教育家、作曲家、音樂理論家和指揮家張肖虎。趙季平的作品和作曲作業(yè)得到了恩師的賞識和肯定,而后將作曲藝術的理念和認知對他傾囊相授。
或許正是這一份對歐洲經(jīng)典作品的總譜的深入研究,趙季平由此獲得了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審美觀,他在中西方音樂的寶庫中拾得了明珠翠羽無數(shù),整合成為一種全人類都能聽懂,都能被感動,同時又具有鮮明特色的“趙氏美感”。
2017 年,應悉尼交響樂團與(中國)國家大劇院聯(lián)合委約的《第一小提琴協(xié)奏曲》便是一首充滿人間大美和大愛的作品。有媒體盛贊這首作品是中國音樂史上繼《梁?!分?,最美的小提琴作品。該作品首演之時,由我國著名小提琴演奏家寧峰作為首演嘉賓,呂嘉擔任首演指揮。他們二人與趙季平一起,細致入微地研究總譜,標注弓法,劃分樂句和結構,做好了充分的準備工作。首演那天,演出非常成功,觀眾的掌聲雷動,歡呼聲不絕于耳。這首去地域化音樂風格的作品,滿是豐富清麗的色彩和流暢生動的氣韻,其“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的美學基調(diào),如一首“寄托深而措意婉”的白描畫卷,散發(fā)出人間大愛的芬芳。當趙季平登臺謝幕時,他看到第一排的觀眾眼含淚花。那是人間大愛的暖意,從他心中傳遞給了觀眾。
走在采風路上
沿著父親趙望云采風寫生的傳統(tǒng),趙季平謹遵其“一手伸向藝術,一手伸向生活”的教誨,自20 世紀70 年代參加工作至今,持續(xù)半個世紀的采風之路,為他的音樂創(chuàng)作之路鋪就了一片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肥沃土壤。
到民間去看老百姓的真實生活,到名山大川中感受自然風光的奇幻瑰麗,這是趙季平熱衷并樂此不疲的生活。在采風的過程中,他不僅對民間音樂感興趣,還以音樂家細膩的聽力去研究不同地域的方言特色,特別是各地方言完全不同的抑揚頓挫、聲調(diào)起伏和節(jié)奏變化,每一處細微的語音特征,都被他用心記住。如果說,語言的盡頭是音樂,那么音樂中也包含著語言流淌和沉淀的痕跡。
在陜西省戲曲研究院擔任樂隊指揮的歲月里,趙季平跟隨劇團下鄉(xiāng)演出、采風,走遍了黃土高原的山山水水。他用心地看目之所及的地形地貌,聽鄉(xiāng)親們十里不同音的方言韻味,記自己所到之處的身心感受,賞流落于民間的“藝術家”各自深情細膩的吟唱和演奏。曾經(jīng)有一位河南的墜胡藝人的演奏,令趙季平激動得久久不能平靜,那是他至今都不能忘懷的采風經(jīng)歷。當音樂從民間的土壤里自由生長出來,它的美是真實得令人感動的。
趙季平擔任西安音樂學院院長期間,對于青年歌手的培養(yǎng),他就主張以教知識、教文化為主,不要去改變他們那種自然的唱法。對于當今網(wǎng)絡時代涌現(xiàn)出的“草根藝人”,他同樣予以寬容和鼓勵,讓他們按照自己真實的樣子發(fā)展,讓他們自己唱出自己的生活和感受。
《好漢歌》的廣泛流傳,便是趙季平多年采風的經(jīng)歷對地域文化的音樂性解讀。老百姓聽著如家鄉(xiāng)話一樣的“說走咱就走”,如此親切,那些既熟悉又新鮮的曲調(diào),還有取自豫劇元素的旋律和配器,唱出了他們自己的風采和真實的生活。
融入電影世界
如果讓時間倒流,回到1983 年的某一天下午,作曲家趙季平與電影的情緣就在那個看似平凡的時刻奏出了第一個美妙的音符。直到現(xiàn)在,那時的情景都依然歷歷在目。風華正茂、略帶青澀的三位年輕人,敲開了趙季平的家門,說明來意:他們是廣西電影制片廠青年攝制組的成員,他們正在尋找一位年輕的作曲家為他們即將要拍攝的電影配樂。
為了“考核”當時還是年輕作曲家趙季平的作曲水平,他們提議聽聽他創(chuàng)作的作品。趙季平拿出一盤剛錄好的磁帶,放進錄音機,播放了管子與民族管弦樂隊的協(xié)奏曲《絲綢之路幻想曲》,導演的表情從音樂開始之后幾個小節(jié),就展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微笑。那一刻,導演被趙季平的音樂俘虜了。從那以后,這三位青年攝制組的成員便將趙季平拉進了電影的奇幻世界。從那以后,他們與趙季平一起并肩作戰(zhàn),共同為中國電影界創(chuàng)造了無數(shù)迄今為止難以逾越的巔峰之作。如果我們細數(shù)那些為趙季平帶來無數(shù)國內(nèi)外殊榮的電影《黃土地》《紅高粱》《大紅燈籠高高掛》《霸王別姬》……您或許不難猜出,1983 年出現(xiàn)在他家的那三位電影攝制組成員,分別是陳凱歌、張藝謀、何群。
作曲家趙季平與電影的結緣,正是我們前面所提到的那“一聲驚雷”,將他自幼收入囊中的書畫鑒賞力、戲曲和民間音樂的聆聽經(jīng)驗,以及遨游在總譜迷宮里獲得的作曲功力,傾囊而出,勢如破竹。
《紅高粱》的樣片完成之后,攝制組在放映廳里第一次把錄好的電影配樂與畫面結合在一起的時候,電影放完,音樂也放完了。放映廳里一片熱血沸騰的安靜。大家互相看著,一時語失。那種來自語言盡頭的震撼,讓大家都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直到一陣無法抑制的叫好聲、歡呼聲才撕破了安靜的空氣。“太好了!”包括趙季平本人在內(nèi)的攝制組成員都被這強烈的視覺和聽覺雙重沖擊力震撼了。漫天的黃沙,火紅的高粱,大紅的棉襖,聲嘶力竭的吶喊,西北大地的野性之美,還有與電影拍攝手法一樣充滿反叛和創(chuàng)新的音樂,令這群人的歡呼叫好,一直延續(xù)成舉國上下共同為這第一部獲得國際大獎的中國電影持續(xù)至今的驕傲和榮譽。
成就一代『國樂大師』
作曲家趙季平在影視音樂創(chuàng)作上取得的成就是一段中國音樂藝術和電影藝術相互成就的金玉良緣。他與中國第五代導演并肩而行,攜手向前。這一批自20 世紀80 年代成長起來的導演,如陳凱歌、張藝謀等人,都帶著十分強烈的主觀性、象征性、寓意性等創(chuàng)作理念。他們和趙季平一樣,都接受過專業(yè)的訓練,帶著創(chuàng)新的激情開啟藝術生涯,他們擁抱新的思想、新的藝術手法,力圖在每一部作品中尋找新的角度。他們強烈渴望通過影片探索民族文化的歷史和民族心理的結構,因此在選材、敘事、塑造人物、鏡頭語言、畫面處理等方面,都力求標新立異,敢于大膽創(chuàng)新。
將京劇元素以先鋒派作曲技法進行呈現(xiàn),我們聽到的不僅是有著鮮明民族特色,并且符合當代審美的中國音樂,我們還從這些音樂在世界范圍內(nèi)引起的轟動和贊譽中看到了一種深刻穩(wěn)健的民族自信。還記得柏林愛樂在森林中的露天舞臺上演奏趙季平專場音樂會的場景嗎?金發(fā)碧眼的歐洲演奏家們以無比沉醉和激情四射的姿態(tài),奏響了中國式的現(xiàn)代音樂作品。
縱觀趙季平截至目前的所有音樂作品,我們似乎很難從中找到一種貫徹始終的固定音樂風格,或鄉(xiāng)土、或淡雅、或雄渾、或柔美……他皆可信手拈來。我們也很難確定哪一種音樂體裁是他最擅長的,電影音樂、合唱、舞劇、歌劇、交響樂、民族管弦樂等均有涉獵。他在不同文化圈層中自由游走,他既能用音樂寫出《1942》的苦難,也能用音樂表現(xiàn)《大話西游》的悵然,既能用音樂描繪出絲綢之路的蒼涼,也能用音樂刻畫出西部大開發(fā)和改革開放的宏偉畫卷。當媒體盛贊他為“樂壇神筆”“國樂大師”的時候,我們更加確信,在趙季平的作品中,滿是樂入丹青而舞動的華夏風采,更有他親手繪制的國樂篇章而展現(xiàn)出的中華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