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英挺
“用傳奇法以志怪”是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對《聊齋志異》的評價。這樣的評價不僅概括了《聊齋志異》這部作品的創(chuàng)作特色是用傳奇手法寫了志怪小說,而且也揭示了《聊齋志異》的創(chuàng)作方法——繼承了六朝式志怪的浪漫主義傳統(tǒng),加入了唐朝傳奇的現(xiàn)實主義手法,實現(xiàn)了現(xiàn)實與浪漫主義的結合。也正是由于《聊齋志異》采用了這種取“各朝精華”的創(chuàng)作方式,讓它不但保持了作為志怪小說的荒誕,同時又在荒誕中顯示了平常和真實——誕而合情。《聊齋志異》還非常注重“平常感”。其中所塑造出來的各種妖精鬼魅,都具有人的情感,甚至讓人在與之相處的過程中,忘卻了它們是異類。只有在它們偶爾顯露出的一些模糊、混沌的行為中,才會驚覺——它們不是人類!同時,《聊齋志異》在思想上也具有獨特性。拿《聊齋志異》和六朝志怪小說相比,后者雖然在鞭撻統(tǒng)治階級的兇殘、反映勞動人民的愿望和疾苦以及揭露封建婚姻制度的罪惡等方面都有所涉及,但《聊齋志異》觸及這方面內容的作品數(shù)量更多,內容更集中,揭露程度更深刻。它雖然是一部志怪小說,但對于百姓生活現(xiàn)狀和整體社會現(xiàn)實的揭露,甚至比志人小說作品來得更深刻。郭沫若對《聊齋志異》的評價是:“寫鬼寫妖技高一籌,刺貪刺虐入木三分?!?/p>
在我國古典小說中,《聊齋志異》這部既反映現(xiàn)實又充滿幻想、既十分真實又極其荒誕的作品,可以說是首屈一指。正是由于《聊齋志異》在志怪小說中的“巔峰”地位以及志怪小說在中國古典小說中的“獨樹一幟”性,在開展《狼》的文本教學之前,要讓學生了解何為“志怪”。
“志怪”一詞最早出現(xiàn)在莊子的《逍遙游》中:“齊諧者,志怪者也?!薄褒R諧”,有人說是人名,也有人說是書名?!爸竟帧?,就是記異——記錄奇異奇妙的事。其實,記載奇異奇妙之事的書籍最初并不是被稱為“志怪”。“志怪”的命名,最早是從東晉祖臺之的“志怪”和孔約的“志怪”開始的。而志怪小說這個說法,源自于段成式。他的《酉陽雜俎自序》中說到:“固役而不恥者,抑志怪小說之書也?!边€有明朝的胡應麟,他在作品《少室山房筆叢》中將小說分為六類,第一個便是“志怪”。他說:“古今志怪小說,率以祖《夷堅》《齊諧》?!痹俸髞?,志怪小說就逐漸成了記錄神鬼怪異的小說的統(tǒng)稱了。
那么古人為何要“志怪”呢?
一是因為受限于認知水平,人們多將無法言明之事歸結為神鬼怪異。二是在秦漢時期,神仙之說大為流傳。燕、齊兩國的方士創(chuàng)造出海有仙山、山住神仙的輿論,掀起了巨大的波瀾。再加上少數(shù)民族的奇特風俗和特殊物產,激活了人們對絕境之地的奇想,鼓舞了神妙事件的大量發(fā)生。三是在東漢末年讖緯學盛行,社會蔓延“巫之風”。與此同時,佛教傳入中土后逐漸于民間流傳開來,使得人們對幽明兩界的認識更加模糊,認為人、鬼神、仙人都是真實存在的,虔誠地記錄了那些神鬼怪異。四是源于魏晉南北朝的混亂。當時戰(zhàn)爭頻發(fā)、社會動蕩,百姓的生活陷落于極端困苦之中,統(tǒng)治者內部也爭權奪利,人人自危,宗教迷信思想在動亂的社會中“蓬勃”發(fā)展。魏晉南北朝成為孕育鬼神思想的最佳土壤,志怪小說的發(fā)展得以“蒸蒸日上”。自此之后,志怪小說除了記錄異域山川、奇人異俗的地理博物類,多采用歷史傳記手法的雜史雜傳類,還發(fā)展出了寄予人們對美好生活向往、對社會黑暗抨擊的神道幽冥類。而《聊齋志異》正是其中的佼佼者。《聊齋志異》雖為志怪傳奇體小說,卻在真實反映現(xiàn)實生活、在鞭撻統(tǒng)治階級的兇殘、反映勞動人民的愿望和疾苦、揭露封建科舉制度的弊端、表現(xiàn)青年男女對于愛情的執(zhí)著追求等方面皆入木三分。
有了這些背景知識的鋪墊,再讓學生去讀《狼》這篇文章,學生眼中看到的,就不會是一個單純地發(fā)生在“人與動物”之間的故事了。但僅僅這樣,還是不夠的。
對于文言文的教學,教師通常采取的方法是翻譯及歸納總結的模式,往往將教學重點落在文言文知識的積累之上,而削弱了文章的情趣以及“為時而著”的時代意義。那么,如何在達到文言文教學知識目標的基礎上,讓學生感受到《狼》這篇志怪文言小說的情趣和時代意義呢?對于志怪小說和《聊齋志異》的知識拓展,可以起到很好的作用。
學生在了解了志怪小說對于社會問題的揭露作用后,再去看文章,可能會有以下幾點思考:1.如果遇到狼的不是屠夫,而是普通百姓,社會動蕩下,生活極端痛苦的普通百姓會有抗爭之心嗎?2.如果文章結尾,屠夫沒能發(fā)現(xiàn)狼的企圖,被狼殺死,那會是一種怎樣的情形呢?是否會出現(xiàn)屠夫死后游地府、找閻羅的志怪情節(jié)呢?3.教材對于文中屠夫行為的解讀,往往是屠夫“敢于、善于”斗爭,這兩點又從何體現(xiàn)呢?人與狼的斗爭又和志怪有什么關聯(lián)呢?
這些問題都與解讀《狼》這篇志怪文言小說有關。要讓學生能深入理解這些內容,我們不僅需要鋪墊關于志怪小說發(fā)展起源的背景知識,更有必要將課文中的《狼》放在《聊齋志異》及《狼系列》的整體中進行解讀,嘗試走近蒲松齡筆下“狼之存在”的這一社會現(xiàn)實。
(一)“狼系列”之《夢狼》
《夢狼》這個故事講的是白老漢想念在外地當官的兒子,卻意外夢見兒子堂上堂下坐、臥者,都是狼。環(huán)顧四周,只見堂前高臺之上,白骨堆積如山。白老漢忍下恐懼走進堂去,這時,他的兒子白甲正好從堂內走出來。白甲見父親到來,很是高興,急忙把父親請到屋里招待。正當白甲讓侍從準備飯菜時,忽然,一只巨狼叼著一個死人跑進屋來。白老漢見此情形,嚇得渾身哆嗦,問兒子:“這是干什么?”沒想到,兒子白甲竟然說:“暫且充當庖廚做幾個菜。”白老漢大為驚懼,兒子不但喚來了口銜人尸的巨狼,而且打算用尸體招待自己。見此情景,白老漢內心惶恐不安,想告辭回去,卻又被一群巨狼擋住了去路。在這種極端詭異、恐怖的環(huán)境之下,白老漢猛然驚醒,才知道這是做了一個夢。不過,白老漢沒想到的是,這個夢最后成真了。自己的兒子因為官不仁,確已與“惡狼”為伍,并化身“兇虎”,魚肉百姓。蒲松齡在《夢狼》中描述的“群狼在道”這一可怕場景,可以說是諷刺了當時貪官污吏像惡狼一樣恐怖的社會現(xiàn)實?!皦糁兄恰鄙腥绱肆钊丝謶?,“現(xiàn)實之狼”又如何呢?
(二)“狼系列”之《狼三則》
《狼三則》由三個故事組成,在故事結束時,蒲松齡用一句話結尾:“三事皆出于屠;則屠人之殘暴,殺狼亦可用也?!比齻€屠夫在不同的情況下遇到狼,并最終殺死狼,這三個故事都有其深刻的意義。
第一則故事中,狼“瞰擔上肉,似甚垂涎”“尾行數(shù)里”,而屠夫也沒有想與狼正面起沖突,“默念狼所欲者肉,不如姑懸諸樹,而蚤取之”,選擇了“避戰(zhàn)”的方式,規(guī)避狼可能給人帶來的傷害。沒想到,狼因為貪婪,妄食“懸樹之肉”,結果“口中含肉,肉鉤刺狼腭,如魚吞餌”懸死于樹。這次屠夫的殺狼,可以說是一場意外,是一個巧合。因為他并沒有主動殺狼之心。這則故事中,人與狼沒有起正面沖突。
在第二則故事中,我們根據情節(jié)便可知,屠夫的殺狼行為并不是他的第一選擇,如果他能像第一則中的屠夫那樣,去用更安全穩(wěn)妥的方式規(guī)避狼,想必也不會有后面屠夫暴起殺狼的行為出現(xiàn)。但同樣是貪婪的狼,第二則故事中的狼要比第一則中的狡詐、陰險得多。兩只狼互相配合、互相掩護。其中一只“犬坐于前”“目似瞑,意暇甚”,打算用這種方式來牽制和迷惑屠夫,而與此同時,另一只狼則在準備“洞其中,意將隧入以攻其后也”。并且,這只挖洞的狼,已經挖洞鉆入半個身子了。好在屠夫對于狼的反常行為起了警覺,抓住機會,趁狼假寐,“暴起,以刀劈狼首,又數(shù)刀斃之”,并在將要離開時,碰巧發(fā)現(xiàn)了在稻草堆中打洞的另一狼。在這樣的情況下,屠夫“進化”了,他不再是一開始想通過“投以骨”的方式,息事寧“狼”來擺脫險境的那個“幼稚”屠夫了。經此一役,他“乃悟前狼假寐,蓋以誘敵”,他對狼的奸詐有了深刻的認識,所以,他也沒有放過那只“身已半入,止露尻尾”的狼,“屠自后斷其股,亦斃之”。與其說是屠夫“敢于善于斗爭”,不如說是絕境讓他認清了狼之險惡、貪婪、狡詐,讓他認清了自己當初行為的幼稚可笑,讓他明白了從今往后該怎樣去對待狼。
第三則故事中,屠夫既沒有選擇靈活規(guī)避,也沒有經歷規(guī)避失敗后的觸底反彈,而是在故事開頭“為狼所逼”,不得不主動還擊——“遂割破狼爪下皮,以吹豕之法吹之”,最終將狼殺死。
(三)“魔幻”與“現(xiàn)實”之狼的思考
正常教學情況下,在與學生交流課文《狼》的情節(jié)內容后,針對文中情節(jié),老師往往會引導學生得出以下幾點結論:1.不要對狼抱有幻想,不要膽怯,要敢于斗爭;2.對于狼這樣的壞人,要善于看穿他們的虛像;3.對于如狼一般的惡勢力,敢于斗爭、善于斗爭才是獲勝的根本;4.對待惡勢力,要做到除惡務盡,以免留下后患。
這樣的主題概括方式,雖然直白,但顯得有些“簡單粗暴”,實際詢問下來,學生對于這些結論,是抱有疑問的——屠夫的破釜沉舟就是敢于善于斗爭嗎?而疑問的由來,涉及《狼》這篇文章中所反映的時代背景的復雜性以及作者人生坎坷經歷所導致的創(chuàng)作意圖的發(fā)散性。
蒲松齡所處的時期充滿了動蕩與變化。李自成領導的農民起義、清軍入關前后的掠奪及鎮(zhèn)壓、清朝初期民族和農民的抗爭,他,是經歷者。封建官僚階級剝削貧苦百姓、富強豪紳欺壓下面的平民、官場的黑暗昏庸、無能貪婪的官員魚肉百姓,他,亦是經歷者。所以,在他的筆下,貪官污吏們宛如惡狼,吞噬著弱者的生命。蒲松齡說“花面逢迎,世人如鬼”“官虎而吏狼者,比比皆也”?!彼钪约禾幵谝粋€如何混亂的時期。
到后來,在社會相對穩(wěn)定后,他渴望通過科舉制度而出人頭地,但才能顯現(xiàn)后,接踵而來的卻是屢屢受挫,最后只是得到一個“歲貢”的虛名。他除了當過一陣子幕僚外,后來便都在農村生活。盡管如此,他還是沒有放棄出仕的夢想。然而,隨著接二連三的現(xiàn)實打擊,他的夢想逐漸破滅。不過,也正是有了這樣的經歷,他得以直接觀察社會生活的各個方面,為他的創(chuàng)作積累了素材與靈感。他渴望公平與抗爭,既然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便將訴求行于筆下。
故,在此種背景下,我們不能也不該將“狼”從作品中獨立出來。我們需要將“狼系列”聯(lián)系在一起看。
結合“狼三則”,我們會發(fā)現(xiàn),就連生猛的屠夫,在面對狼時,往往都不會選擇主動出擊,而是在“退無可退”的情況下選擇與狼斗爭。屠夫雖勝,但在這過程中,我們也見證了屠夫初遇狼時的懦弱和膽怯。那若是手無寸鐵的、無縛雞之力的、飽受戰(zhàn)亂之苦的普通百姓呢?答案就在《夢狼》中:狼勝了人“又視墀中,白骨如山”。尋常百姓在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下,面對狼可以說時毫無勝算可言的!與狼搏斗,迎接他們的只能是苦難的結局!這,是當時現(xiàn)實的寫照!
“非屠,烏能作此謀也!”或許是對屠夫的贊揚,但或許,也飽含著對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下無出其右的哀嘆!可這樣的結局和社會環(huán)境,顯然不是作者想要的。故《夢狼》中,金甲勇士,震狼殺虎。故《狼三則》中,屠夫暴起,最終殺狼。這,是理想的抒發(fā)!
為狼逼斗,可謂“敢于”;方法多樣,可謂“善于”。
所以,以《狼系列》開展整體閱讀,可以發(fā)現(xiàn)解讀《狼》主題的多篇文章中“敢于且善于斗爭”的理由,都是從《聊齋志異》的《狼系列》層面提煉出來的主題。蒲松齡希望讀者能意識到,只有敢于、善于斗爭,人才能勝狼。而屠夫們從“逃避”走向“斗爭”的過程,正是為讀者闡釋了這一點。
聯(lián)系在此情形下得出的“人勝狼”的結果,我們再看“禽獸之變詐幾何哉?止增笑耳。”僅僅是對禽獸行為的嘲笑嗎?還是也包含著對當下環(huán)境“禽獸之變詐”頻出的諷刺呢?
最后再聯(lián)系《狼》作為志怪小說,為什么“人勝狼”的行為是“志怪”——記錄怪異之事,而非寫實呢?也正說明了,在當時社會,敢像《狼三則》中屠夫這樣“敢于善于斗爭”之人寥寥無幾?。《@,也是蒲松齡想通過志怪小說的方式,對現(xiàn)實做出的批判!因為只有“敢于善于斗爭”,才能破除社會“巨狼當?shù)馈钡蔫滂?,才能真正使得“禽獸之變詐”“止增笑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