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 飛
(清華大學 社會學系,北京 100084)
歷史社會學在國內學界是一個新鮮的事物,直到最近幾年才逐步受到歷史學與社會學的雙重重視,并在學科的交叉與融合中不斷得到發(fā)展。 如果對歷史社會學進行拆解,很自然地可以分成歷史(學)與社會學兩個維度,但如何處理這兩個維度之間的關系,就不可避免地構筑出歷史學者與社會學者闡釋方式的分野。
歷史學與社會學變成了一種不可調和的關系,被人為構建出彼此互斥的邊界。 正如英國歷史學家彼得·伯克(Peter Burke)所指出的:“歷史學家將社會學家看成是用粗俗難懂的行話來陳述顯而易見的事實,毫無時空感,將活人生硬地套進他們的分類并冠以‘科學的’標簽的人;而在社會學家看來,歷史學家則是業(yè)余的、近視的,缺乏體系和方法的事實收集者,其‘數據庫’的粗鄙不堪恰與他們的分析能力相稱?!雹俦说谩げ?《歷史學與社會理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 年,第3 頁。類似地,國內學者亦提出了相近的批評,指出社會學家進入歷史領域,是帶著一種足夠的“自信”,期望在歷史領域中采掘歷史性,為原有單薄的理論疊加上一件看似厚重的歷史外衣:“他們(哲學、社會學等學科的學者)沒有相應探礦的能力,甚至不了解什么是歷史,更勿提構成歷史綿延模式的意義;他們以為歷史就是時間的深處,只要往深處挖就夠了。 然而,他們卻利用了各種理論,這種曾經馳騁在哲學和社會學領域中的大型機械,結果令一片歷史性的富礦區(qū)變成滿目瘡夷的盜采區(qū)。 歷史學家們雖然有著礦脈綿延的概念,可是他們只忙于揮動鐵鎬,不了解史學理論在某種意義上具有一種制造礦機的能力?!雹陉愋?《史學理論的性質、對象、價值與方法》,《史學月刊》2021 年第1 期。事實上,無論是歷史學者還是社會學者,在研究當中都會遇到一個黑盒子難題——如何闡釋歷史因素與歷史結果之間為何會產生關聯? 例如,社會學家約翰·戈德索普(John Goldthorpe)就曾提出這一疑問:“從分析里,我們知道了‘輸入’的部分,也知道了‘產出’的部分;但是何以致此呢? 在我們應用的統計模型這個黑盒子里,輸入的部分是如何轉變成產出的部分,我們其實所知甚微。”③John H. Goldthorpe, “Current Issues in Comparative Macrosociology: A Debate on Methodological Issues,”Comparative Social Research,16, 1997.換言之,無論是歷史學者還是社會學者都需要去解答,在事件的原因與結果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為了打開這一個黑盒子,歷史學者選擇的方式是高度重視史料,強調通過精細的歷史敘事,描繪出在某一歷史時刻社會秩序的模式以及該社會秩序經過長期變動后的模式,以此說明在特定研究案例里的歷史因果過程。 在許多歷史學者看來,歷史如同歲月的年輪,單單埋首證據之中,特別是尋找到第一手的史料或從既有史料中深挖歷史情境中那些不為人所注意的細微顆粒,從而開辟出嶄新的歷史視域,似乎已經足夠。 社會學者則更加鐘情于在泛起的漣漪故事中探求普遍性的法則,企圖把推衍自一般社會理論的機制分析和史料等量齊觀。 在社會學的分析框架里,要破解黑盒子難題,唯有通過理論說明的指引才能解決。 而理論闡述又非就事論事的泛泛而談,必然需要找到通則性的機制,可以概推于同類別的社會現象,并在其他的文化和政治情境中得到經驗驗證,從而才可以產生出更進一步的經驗意涵,因為理論闡述被認為可以同時賦予“更強大的解釋力……以及更開闊的經驗檢測”①John H. Goldthorpe, “Current Issues in Comparative Macrosociology: A Debate on Methodological Issues,”Comparative Social Research,16, 1997.。 從這層意義出發(fā),社會學追求“通則式知識”(nomothetic knowledge),旨在把握普遍規(guī)律,建立起通則性的機制定律;而歷史學則關注“殊例式知識”(idiographic knowledge),旨在通過描寫獨特的歷史現象,予以該現象特殊的位置②Edgar Kiser and Michael Hechter, “The Role of General Theory in Comparative-historical Sociology,”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97(1), 1991.。
與此同時,在一些學者的分析中,歷史研究與社會學研究之間還有一個重要的差異:二者在經驗材料的獲取上存在著不一樣的方法論路徑。 歷史學者所依賴的資料,因為歷史的獨特性和偶發(fā)性,只能依托于前人留下的檔案和史料;而社會學者卻擁有一項優(yōu)勢,即他們可以根據自己的研究目的,通過諸如抽樣調查和田野訪談等研究設計去收集并搭建相關的當代資料。按照戈德索普的說法,社會學家可能創(chuàng)造出專為他們“量身定做”的資料和證據,而歷史學家通常只能“從他們手中僅有的布料去裁制大衣”,至于包括巴林頓·摩爾(Barrington Moore)在內的歷史社會學者,他們僅僅是“在‘歷史糖果屋’(history’s sweetshop)里悠游自在地‘拼湊搭配’(pick-and-mix)”,借以構筑出他們想要的因果解釋③John H. Goldthorpe, “The Use of History in Sociology: Reflections on Some Recent Tendencies,”The British Journal of Sociology,42(2), 1991.。
盡管一部分學者們明確提出社會學與歷史學是涇渭分明的兩種專業(yè)學科,無論是社會學的“歷史轉向”,或者是歷史學的“理論轉向”,都混淆了二者的專業(yè)界線。 但更多的學者指出,把“歷史”與“理論”對立起來,一邊是理論、科學與機制,另一邊則是歷史、時間性與敘事,這根本就是一個假命題,是一個虛假的二元對立④例如Jill Quadagno and Stan Knapp, “Have Historical Sociologist Forsaken Theory? Thoughts on the Theory/history Relationship,”Sociological Methods and Research,20(4), 1992; Craig Calhoun, “Explanation in Historical Sociology: Narrative,General Theory, and Historically Specific Theory,”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04(3), 1998; Julia Adams, Elisabeth S.Clemens and Ann Shola Orloff, “Introduction: Social Theory, Modernity, and the Three Waves of Historical Sociology,”Remaking Modernity:Politics and Processes in Historical Sociology,Durha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5.。
對歷史社會學而言,歷史與社會都是其中不能剝離的基礎要素,兩者之間絕不是“A 與非A”的互斥關系。 這兩個要素如同墻壁上的藤蔓一般,緊緊纏繞在一起、交織在一起。 兩者的結合應該是“美美與共”式的,能夠彼此借鑒利用不同學科的方法或理論,擴展歷史社會學的研究疆界,在彼此的滲透與汲取中,既保存著本學科某個重要側面,使之呈現出獨特性與獨立性,又試圖引入其他學科作為“方法”,并時刻穿梭于宏觀視角與微觀視角的交替之中,以提升研究的厚度與寬度。
社會學自誕生伊始,其研究目的就是致力探究歷史上實存的社會如何運作與變化,關于“社會革命”“資本主義的興起”“國家建構”“現代化進程”“暴力與自由”等經典的社會學研究都深深烙印上了歷史的痕跡,而在這些研究中所使用的諸多分析概念,例如“社會因果機制的轉變”“偶變性”(contingency)“序列性”(sequentiality)等,既是社會學的,也是歷史學的①嚴飛:《歷史社會學的第四波思潮:議題與趨勢》,《廣東社會科學》2019 年第3 期。。 美國社會學家賴特·米爾斯(C. Wright Mills) 在《社會學的想象力》 (TheSociological Imagination)一書中便指出:“所有名副其實的社會學都是‘歷史社會學’?!痹诿谞査箍磥?社會學的初衷,是致力于從經驗、歷史與觀念等綜合層面來透視總體生活的全貌,只有把握人類社會在歷史上的多樣性,才能充分闡述清楚所研究的問題。 即便是那些有限的情境、看似靜態(tài)的事件,也與較大的結構性動因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而歷史的研究是我們洞悉社會結構的必經之路。 但所謂的歷史維度,并非只是提供一個時代背景,而是要提供歷史關聯背后的機制分析:“我們不應只是把什么東西‘說明’成‘來自過去的某種延續(xù)’,而應當追問:‘它為何會延續(xù)下來’……針對其中每一個階段,我們都可以嘗試找出這個答案扮演了什么角色,又是如何以及為何轉到了下一個階段?!雹谫囂亍っ谞査?《社會學的想象力》,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 年,第204、215 頁。
歷史學也同樣高度重視理論,沒有理論就沒有歷史科學③于沛:《沒有理論就沒有歷史科學——20 世紀我國史學理論研究的回顧和思考》,《史學理論研究》2000 年第3 期。。 英國歷史學家柯林武德(Robin George Collingwood)曾提出:“歷史學,也像神學和自然科學一樣,是思想的一種特殊形式。”④柯林武德:《歷史的觀念》,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年,第8 頁。既然是思想的一種特殊形式,就必然涉及反思和解釋。 盡管戈德索普堅持認為,即便歷史具備一定的解釋能力,但由于歷史本身的特殊性、偶發(fā)性特質,最多也只是一種“理論上不被解釋的解釋項”(theoretically unexplained explainer)⑤John H. Goldthorpe, “Current Issues in Comparative Macrosociology: A Response to the Commentaries,”Comparative Social Research,16, 1997.。 但我們同時也須注意到,理論并非一成不變,而是與“歷史”共變的,是動態(tài)發(fā)展的,因此必然具有“歷史性”。 理論起于研究假設,而假設的產生則與具體的歷史條件息息相關。 在不同的歷史情境之下,即使對相同的現象也會產生出不同的理論性詮釋。 某個歷史事件看似偶然發(fā)生,而該事件的發(fā)生一般又存在著某些不可忽視的歷史“初始條件”(initial conditions)⑥Jack A. Goldstone, “Initial Conditions, General Laws, Path Dependence, and Explanation in Historical Sociology,”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04(3), 1998.,歷史學最擅長做的,并非僅僅是去找到一種聯結特定初始條件與特定結果的最佳解釋原則,而是找尋到每種解釋原則運用在解讀各種歷史事件模式時的獨特優(yōu)勢。 我們要看到,如若缺乏了歷史的縱深而單獨追求理論效果,理論就只是空洞貧乏的詞匯罷了,會被人為地演化為為了解釋因果機制而勾連因果性。 事實上,因果關聯性不但總是以“故事”的形態(tài)表現,同時,說故事的方法亦已包含鑲嵌在時間過程里的各種敘事和陳述之中⑦Margaret R. Somers, “We’re No Angels: Realism, Rational Choice, and Relationality in Social Science,”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04(3), 1998.。 就連社會學學者自己都承認,社會學家都是“說故事者”(story-teller):“一個編織故事的藝匠……猶如都市中漫游的行走者,一直處于當下此刻,在一再分岔的街道上一邊行走一邊瀏覽著沿途的景觀……以不斷分岔的方式來編織‘社會’的圖像。”⑧葉啟政:《社會學家作為說故事者》,《社會》2016 年第2 期。
特別是在新史學、文化轉向和敘事學轉向的浪潮下,歷史學需要開拓與現實意義世界的關系,社會學則需要錨定歷史卷軸中的諸多動態(tài)細節(jié),而最后的落腳點,則是行動者在歷史多維圖景下的選擇與回應,以及如何塑造出路徑不一、形態(tài)多元的歷史流變路徑。 特別是那些驚心動魄的重大突變事件和歷史轉折點,如何在時間序列的脈絡上逐一呈現。 唯有如此,才能達至威廉·休厄爾(William Sewell)在《歷史的諸邏輯》(LogicsofHistory)一書中的判斷,“我們才能發(fā)展出歷史學和社會學科共同追求的,洞悉這個時刻變動的世界的學說”①William H. Sewell,Logics of History:Social Theory and Social Transformation,Chicago & IL: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5, p.6.。
與此同時,歷史社會學的研究從來就不僅僅是歷史學加上社會學,而是必然會和其他的社會學分支領域,譬如政治社會學、文化社會學、組織社會學,或者是特定的研究議題,譬如革命、暴力、記憶、性別,結合在一起進行歷史維度的細致解剖。 以國內近些年的研究探索為例,孟慶延通過梳理中國共產黨最早從事農民運動和土地革命的領導人王觀瀾的成長背景、教育經歷和革命歷程,勾勒出其在土地革命中“算階級”的實踐軌跡,聯結了個人生命歷程與中共革命中制度變遷的雙重討論②孟慶延:《“讀活的書”與“算死的賬”:論共產黨土地革命中的“算賬派”》,《社會》2016 年第4 期。。 應星分析了中國共產黨早期組織發(fā)展中兩個關鍵的“制度環(huán)境”——學校與地緣,并表明中共早期組織的形成和發(fā)展一方面是嵌入民國政治和教育格局中,另一方面是嵌入傳統社會關系中③應星:《學校、地緣與中國共產黨早期組織網絡的形成——以北伐前的江西為例》,《社會學研究》2015 年第1 期。。 郭于華在陜北驥村的女性集體化口述史研究中,關注了“婆姨們”的生活空間和歷史狀態(tài)。 與宏大敘事不同,她們的講述往往是日常的、具身的,勾勒出了一幅關于“心靈的集體化”的性別記憶④郭于華:《心靈的集體化:陜北驥村農業(yè)合作化的女性記憶》,《中國社會科學》2003 年第4 期。。 周曉虹則聚焦于三線建設和工業(yè)記憶,提倡一種命運共同體下的生命敘事,通過新中國工業(yè)化的第一代口述敘事,有助于通過集體記憶建構整個命運共同體的歷史意義與集體群像⑤周曉虹:《口述史作為方法:何以可能與何以可為——以新中國工業(yè)建設口述史研究為例》,《社會科學研究》2021 年第5 期。。 簡而言之,歷史社會學本身不足夠支撐起一位學者全部的學術關懷,而是需要在跨領域的整合之下,結合具體的經驗案例,再進行歷史社會學的解構。
在歷史社會學的研究中,歷史敘事與機制分析如何有機勾連從而成為一個互有補益的整體,這其中有三點特別值得我們注意。
第一,歷史社會學更加傾向于把研究問題放置于比較的脈絡中進行比較歷史分析。 關于比較研究,涂爾干早在他1895 年出版的《社會學方法的規(guī)則》(TheRulesofSociological Method)一書里,就強調“研究一種復雜的社會現象,必須從不同社會類型的各個社會中去考察這種社會現象的全部發(fā)展過程和發(fā)展狀況”;他還直截了當地指出,“比較社會學不是社會學的特別分支之一,而是社會學本身”,因為“社會學不是一種純粹地描述社會現象的方法,而是一門考察社會現象、比較社會現象、解釋社會現象的科學”⑥émile Durkheim,The Rules of Sociological Method,New York: The Free Press, 1982, p.157.。 盡管歷史敘事的驗證以及強化此段敘事與其他明確的歷史敘述之間的差異實屬需要,但如若放置在比較的框架中(無論是系統間比較、系統內比較,還是一個系統內子集和另一個系統的比較),就可以在對一段歷史關系進行精細敘述的同時,再加入更多的可比較案例,從而將具有地方特性的歷史特例抽象為具有通則性解釋的歷史機制,以修正或驗證其他的敘述和假設。
第二,歷史社會學更加關注歷史行動者如何思考與回應他們所嵌入的時代環(huán)境,而不僅僅停留在去探究外在于行動者主觀能動性的因果聯結。 在歷史分析中,宏大的現代性議題固然重要,但更為重要的,是關注國家權力和個體生命歷程的互動,關切具體的人在歷史情境下的生命敘事。 換言之,我們處理和面對的,是帶有情感而行動的人,因此所有的社會行動,都不能抽離開行動者身處的意義世界。 在這個脈絡之下,對“國家”“社會”“個體”“身份”等概念的界定,也都必須扎根于歷史情境之中,而不能理所當然地視之為“先驗”或“普遍”的觀念。
第三,歷史社會學更加強調事件序列性和歷史偶變性的重要意義。 歷史并非“凍結”在那里等待普遍理論去檢定,相反,歷史是流動的、非線性發(fā)展的。 按照安德魯·阿伯特(Andrew Abbott)的說法,是在時間向度上由一系列“事件”串聯在一起的歷史過程①Andrew Abbott, “From Causes to Events: Notes on Narrative Positivism,”Sociological Methods and Research,20(4), 1992.,這一過程里包含了諸如誕生、死亡、融合、分裂之類的“聯結的普遍類型”(generic types of links)②Andrew Abbott, “What Do Cases Do: Some Notes on Activity in Sociological Analyses,” Charles C. Ragin and Howard S. Becker,What is a Case?Exploring the Foundations of Social Inquiry,New York: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92, p.77.。 在休厄爾的論述中,“事件”也是一個關鍵的概念,在某個時間點發(fā)生的“事件”會影響到之后某個時間點一系列的歷史后果。 休厄爾認為,在歷史的隧道中會發(fā)生各種事情,但這些事情大多反復出現,并伴隨著某些固定的社會文化結構,而“事件”則是歷史上那些“相對罕見的發(fā)生”(rare subclass of happenings),可能具有深刻撼動結構的能力,特別是那些“偶然的、未曾預料的和根本就無法預測的事件,能夠破壞或改變歷史的最為明顯的持久趨勢”③William H. Sewell, “Three Temporalities: Toward an Eventful Sociology,”Terrence J. McDonald,The Historic Turn in the Human Sciences,Ann Arbor & MI: 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 1996.。 休厄爾就此提出了“事件時間性”(eventful temporality)的概念,通過理解“事件”在時間軸上的起承轉合來理解歷史跌宕轉移的過程。
歷史事件的發(fā)展歷程,往往可以辨識出關鍵的歷史時刻,即“轉折點”。 “轉折點”是一種敘事概念,因而必須通過以時間序列為基底的敘事分析才能予以發(fā)掘和理解④Andrew Abbott, “On the Concept of Turning Point,”Comparative Social Research,16, 1997.。 歷史社會學的研究,不僅關注歷史事件“如何發(fā)生”,更加關注該起事件“何時發(fā)生”。 換言之,“事件”發(fā)生的“時機”就顯得尤為重要,也因此需要引入“事件”的過程序列分析⑤嚴飛:《歷史圖景的過程事件分析》,《社會學評論》2021 年第4 期。。 “事件”中的種種行動情節(jié),充滿著并接與偶連,而它們發(fā)生的時空,正是坐落在歷史敘事的次序和位置之上。 由于這些行動元素交錯在各種復雜的行動事件的網絡之中,因此,帶著不同問題意識的研究者,即使處理相同的歷史“事件”,也必然不會涵納相同的行動元素,做出統一性的分析⑥Larry J. Griffin,“Temporality, Events, and Explanation in Historical Sociology: An Introduction,”Sociological Methods and Research,20(4), 1992.。
下面以暴力這一個經典的研究對象作為案例,來具體看看歷史社會學的實踐思路。 我們在嘗試將歷史敘事和社會機制進行整合時,提出如下三個框架性問題。
首先,到底什么是暴力? 蘭德爾·柯林斯(Randall Collins)在《暴力:一種微觀社會學理論》(Violence:AMicro-Sociology)一書中曾如此定義:“暴力分為許多種,有些短促而偶然,如一記耳光;有些大型且計劃周詳,如一場戰(zhàn)爭?!雹咛m德爾·柯林斯:《暴力:一種微觀社會學理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年,第1 頁。換言之,暴力既有宏觀層面上激進式的變革,如追求國家現代化進程中的內戰(zhàn)、叛亂或者革命運動,也有微觀層面上人們的日常沖突,如日常街坊鄰居之間的口角之爭或者民眾之間的械斗。 盡管歷史上的暴力發(fā)生多如牛毛,但不可否認的是,暴力源自于社會宏觀層面的社會制度、文化環(huán)境和社會微觀層面的人際互動的共同作用。 暴力還源自于地理時間的影響。 地理時間這一概念來自費爾南·布羅代爾(Fernand Braudel)對16 世紀后半期地中海世界的歷史考察,他將地理時間界定為人與周圍環(huán)境的關系史,并指出長時段的地理環(huán)境結構性地制約著人類歷史的深層發(fā)展①費爾南·布羅代爾:《菲利普二世時代的地中海和地中海世界》第1 卷,北京:商務印書館,2011 年,第8 頁。。 布羅代爾的“長時段”(longue durée)理論作為一種歷史敘事視角,對后世的研究有著深遠的影響。 譬如,薛剛的《山川分布、區(qū)域性集體暴力與軍事動員》一文,從空間歷史的角度描繪了暴力產生的長時段根源②薛剛:《山川分布、區(qū)域性集體暴力與軍事動員——從地理時間理解近代中國的戰(zhàn)爭與歷史格局》,《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21 年第3 期。。 明代中期以后,因為一些從北美移植來的農作物的廣泛種植,加上人口的遷移,產生了高暴力地區(qū)和低暴力地區(qū)的差異。 從地理山川的分布上可以清晰地看到,遠山和丘陵的高暴力地區(qū)孕育出高暴力人群,且慢慢地將暴力外溢到濱水和平原的低暴力地區(qū),并最終形塑出近代中國地方暴力集團的差異性發(fā)展脈絡,還原出特定時段的暴力實踐以及對近代中國的戰(zhàn)爭所帶來的深遠歷史影響。
如果把暴力當作一個因變量,那么如何去測量暴力,就有很多不同的分析模型,到底是死亡人數的多少(即暴力的程度)? 沖突爆發(fā)的次數(即暴力的頻次)? 還是暴力所產生的破壞力度(即暴力的影響)? 過往學者在研究暴力時,因為歷史數據的限制,一般會選擇兩個指標對暴力進行測量。 第一個指標是社會波動、政治運動時期非正常死亡的人數。 這一個數據可以從縣志、府志的記載中獲取,并且可以在時間維度和空間維度上測量其差異性。 第二個指標則是財政收入的增減,以測量暴力事件對社會發(fā)展的破壞性影響。 這一個數據也是相對來說易于從統計資料中獲取的,并且也和第一個指標會有很深的關聯。
其次,暴力是如何產生的? 是由結構性的社會因素外生出來的,還是在歷史事件動態(tài)發(fā)展的情境中逐漸內生出來的? 從結構性的分析角度出發(fā),解釋暴力的主要自變量,是諸如階層出身、生產形態(tài)、階級結構、城市化進程等長時段的靜態(tài)變量。 查爾斯·蒂利(Charles Tilly)的第一部著作《旺代》(TheVendée)就是一個典型的結構性分析代表③Charles Tilly,The Vendée,Cambridge &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64.。 旺代位于法國西部,當1789 年巴黎大革命的影響波及該地區(qū)時,當地發(fā)生了規(guī)模龐大的農民暴力叛亂。 蒂利認為,18 世紀后期法國城市化進程影響下的社會結構差異是導致叛亂發(fā)生的最直接原因:那些完全實現城市化的地區(qū)可以更好地適應大革命所帶來的中央集權式的資產階級政權,而那些不完全城市化的地區(qū),由于其社會組織極不統一,因而當大革命后的權力分配流向城市資產階級時,導致社會出現結構性的緊張,在現有權力結構中被邊緣化的群體發(fā)起挑戰(zhàn),從而引發(fā)了規(guī)模龐大的叛亂。 但是僅有基于變量的結構性分析還不足夠,會缺少歷史的敘事細節(jié),因此還需要加入“事件時間性”的框架。 從事件過程的分析角度出發(fā),對暴力的解釋會更加強調微觀過程、文化意義和行動者的能動性,強調歷史情境的偶變性對行動者的選擇和行為的影響。 特別是在改變歷史進程的那些重要時刻里,當個體為了應對情境中的沖突性緊張與恐懼時,群體和群體之間、群體內部都會出現不同程度的分化和再組合,從而導致人們構建出新的對立性的身份認同,并相應采取一系列暴力性策略和行為,仿若走入一條“暴力的隧道”。 正如蘭德爾·柯林斯所言:“沒有暴力的個體,只有暴力的情境。”④蘭德爾·柯林斯:《暴力:一種微觀社會學理論》,第2 頁。
再次,暴力是如何擴散的? 是從高暴力地區(qū)自上而下俯沖外溢到低暴力地區(qū),還是如同一顆石子投到水里,慢慢地蕩漾出一圈一圈的波紋? 歷史社會學者常常會把暴力浪潮或者其他的過失性斗爭和一些自然現象,比如野火、雪崩、瘟疫聯系起來。 所謂“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所描繪的正是暴力擴散的特質:在不斷跌宕翻轉的歷史事件中,身處事件之中的每一個個體的行為都會影響到其他人的選擇。 邁克爾·比格斯(Michael Biggs)曾用森林火災來類比沖突性事件的擴散模式:在一片森林當中,每一小塊區(qū)域都會有三種不同的狀態(tài)——有樹、沒有樹、有一棵正在燃燒的樹。 當樹木不斷地被種植并綿延成片,可燃性材料就會不斷堆積,而一旦有一點火星掉落到森林之中,那么與它鄰近的區(qū)域中是否有樹木,成了這一點火星是消失還是燃起森林大火的重要影響因素。 在暴力浪潮和類似的沖突性事件中,這一點火星源自于暴力運動的參與者是否受到正向激勵,推動他們更深度地參與到暴力之中,并不斷感染并動員起更多的旁觀者或者低密度參與者,從而導致暴力的規(guī)模和程度不斷擴大和加深①Michael Biggs, “Strikes as Forest Fires: Chicago and Paris in the Late Nineteenth Century,”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110(6), 2005.。 正向激勵又包含兩大重要機制,分別是相互依賴和相互鼓舞②Michael Biggs, “Positive Feedback in Collective Mobilization: The American Strike Wave of 1886,”Theory and Society,32(2), 2003.。 這兩個機制具體解釋了過失性沖突從小范圍現象逐漸變成大范圍現象的原因。 伴隨著參與到過失性斗爭中的人數的增多,人們就會收到越來越多的正向反饋,他們對通過運動獲得的期望收益也就越大,進而產生了更多的正向反饋,從而演化成一個不斷自我強化的進程。 相對應地,隨著人數的增多,參與過失性斗爭的成本降低,類似于“法不責眾”的心理作用使得人們更敢于參與到失范行為當中,并且不用擔心因為參與而受到懲戒。 其結果是暴力從個人行為變成了大多數人的選擇,而不參與則意味著離群、違背群體義務、被抵制,進而使得不參與的成本逐漸升高。
總而言之,歷史敘事與機制分析并不是割裂對立的兩方,彼此不可融合。 漣漪與年輪,時間是帶著不同的紋理相匯,并不斷回旋激蕩:歷史是“社會”在時間序列中的鋪展,社會則是“歷史”諸事件的制度性表現。 當把社會學的機制分析引入到對歷史事件的解釋中時,我們不是將一種或者多種社會學理論應用到歷史進程的敘述中,又反過來用這一歷史進程來論證這些理論的合理性,而是從歷史敘事中去探求一般性的抽象機制,在漫長的歷史關鍵節(jié)點上細數年輪、解剖紋理,并以之關照現在和未來。 在此意義上,我們需要歷史與社會相結合的經驗研究,作為連接歷史事實和社會科學闡釋的橋梁,這也是歷史學和社會學進行學科融合交叉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