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媽叫劉秀蘭,出身大戶,中醫(yī)世家。我姥爺在葫蘆島臨街開藥鋪,門市就有13間。我姥爺醫(yī)術高超,江湖人稱“劉半仙”,當過民國時期遼西中醫(yī)商會主席。20世紀50年代末,我媽考上了醫(yī)校;60年代初趕上精簡政策,又回鄉(xiāng)務農(nóng)。再后來嫁給了我爸??v使理想多遠大,也生不逢時,做了一輩子家庭婦女??伤冀K樂觀向上,勇敢地面對生活。她常說,“咱家人長相好、身體好、心眼兒好,這比什么都值錢?!?/p>
我剛出生8個月,全家跟著我爸到農(nóng)村勞動改造。沒過幾天,我就得了病毒性肺炎,高燒42℃。我媽抱著我去市立醫(yī)院。醫(yī)生很權威,直接說:“這孩子活不了了,你們準備后事吧?!蔽野忠宦牐罎⒘?,想扔下我就走,因為他受不了親眼看著兒子死在自己面前。我媽一滴眼淚沒掉,非常理智地說:“那不行,就是死,也要看他死在我懷里。”
關鍵時刻,我姥爺跋山涉水趕了過來,用一個偏方,又把我救活了。可這時,我媽卻控制不住了,撕心裂肺,號啕大哭。為了慶賀我起死回生,我媽向醫(yī)生借了點兒錢,去城里最有名的五芳齋飯店買了好多包子,請病房里的人吃,感謝他們給予我們一家人精神上的安慰。至此,靠我爸賣血換來的兩個多月的住院時光畫上句號。
出院后,我媽抱我到照相館照了一張照片,留作紀念。因我身體不好,她還自己動手,給我打了3年的針。我媽不光給我打針,凡是屯子里誰有個頭疼腦熱,她都幫忙打針、刮痧,從沒要過錢。
讓我媽出名的不止這些。記得搬到屯子的第一天,我大哥的腦袋就被開了瓢,誰打的不知道。我的棉帽子也被扔進了供銷社的醬油缸里,誰扔的我知道。但這都不算什么。要了命的是,我家養(yǎng)了3年的300多斤大肥豬丟了。那時,我爸不在家,去北京幫著勝利化工廠開工去了。我媽領著我們哥倆兒直接找到大隊書記,說:“豬丟了,我知道是誰偷的,但我不要了,你要是能幫我找到,我馬上把豬殺了,請全屯子人吃肉。但打我兒子,絕不行。必須把人找出來, 給我兒子道歉。不然的話,你就不是好干部?!贝箨爼浭莻€正派的女干部,馬上用大喇叭廣播,豬很快自己大搖大擺地回來了。打我大哥的,還有扔我帽子的人也找出來了,都是一個人干的,就是大隊書記妹妹家小叔子的二小子。
我媽說話算數(shù),當天就把豬給殺了,請全屯子人吃肉。晚上,大隊書記帶著惹事的二小子來我家道歉,還帶來兩斤黃黏米面。我媽立刻生了爐子,支上鑄鐵的平鍋,用溫水和了面,加上油梭子,加點兒鹽和糖精,又在表面點了幾粒芝麻,烙了5塊大油餅,給我和大哥留了兩塊,另外3塊全都給了二小子。二小子也沒客氣,拿過來就咬。餅太熱,油梭子躥了出來,把上牙膛子都給燙了。
我媽的這個舉動,得到大隊書記的認可,也贏得了村民的尊重。要知道,在那個年代,豬是每個家庭最值錢的活物,只有過年,才有少數(shù)“掰得開”的家庭殺豬自己吃。大多數(shù)的豬是要趕到集市上換錢的。但為了這個家能夠在屯子里平靜生活,我媽眼睛都沒眨一下,就獻出了“二師兄”寶貴的生命。
我上小學一年級時,學校和村上聯(lián)辦幼兒園,主要是為了解決教師子女的托幼困難。村主任決定讓我媽去干,且她還做了幼兒園的園長。因為學校和村上都沒錢,冬天買不起煤,我媽就自己到東溝砍荊條、樹杈子,到大地里撿秸稈、摟樹葉子,用來給孩子們燒炕、生爐子,以及做開水、熱飯、洗衣服。我媽瘦小,巨大的柴火垛子用耙子一串,往肩上這么一扛,整個人都給壓了進去,但她的眼神里始終充滿希望和力量。幼兒園成立第一年,就被區(qū)教育局評為標桿幼兒園,我媽也戴上了大紅花。
我10歲的時候,工廠分了一間半的小平房。房子雖小,總算進了城。一開始,我和大哥住那個小半間。后來,姥爺家的房子要翻蓋,得到我家住上一段。但我家這么小,怎么住得開?于是,我媽想了辦法,決定把院里的小地震棚翻蓋一下。我和大哥住地震棚,讓姥姥和姥爺住那個小半間——雖然是小半間,但畢竟是真正的房子。
可翻蓋房子談何容易。沒有錢買磚頭、瓦塊和木料,我和大哥每天放學后到處撿舊磚頭。但打窗戶和做門用的木料是撿不到的。就在這時,離我家只有一棟樓間隔的工廠大車間拆遷,剛把房頂拆開,天降大雨,拆遷的工人走了。這真是難得的好機會,附近的職工家屬像洪水一般從四面八方傾瀉而來,到工地搶木頭方子、扒磚頭瓦塊。其中自然少不了我媽和我們哥倆兒。撿到一半,雨突然停了。拆遷隊隊長帶著人回來了,看見我媽正在往家里拽一根木方子。隊長上前阻止,結(jié)果木方子上的一個大釘子剮破了我媽的小腿,血一下子噴了出來。隊長嚇壞了,要帶我媽到醫(yī)院包扎,還說要賠點兒錢。我媽捂著傷口說:“錢就不用了,我自己也不對。你們就給我?guī)赘玖习??!标犻L怕勢態(tài)擴大,立刻答應,并叫了幾個工人,給我家抬了十幾根木料。就這樣,小院里的房子才如期翻蓋完工,姥姥和姥爺歡歡喜喜地住了進去??伤麄兡睦镏溃覌屖强p了7針才換來了房子竣工。
1986年,我上初二的時候,參加了市少年體校舉重項目訓練。體校離家很遠,坐公共汽車要花一毛錢,來回就得兩毛,是這個城市里最貴的車費。體校每天給我補助兩毛錢,家里真的太窮了,我每天坐車去訓練,然后走著回家。訓練需要三四個小時,回家得走10公里,到家時已經(jīng)累得嘴唇發(fā)紫,連飯都吃不下去,那我也咬牙堅持著。兩年后,我媽終于攢夠了錢,198元,給我買了一輛琴鳥牌自行車,去“換”我每天步行的10公里。這是我人生的第一輛自行車,把我高興壞了。這臺琴鳥牌自行車丟了后,為了紀念這臺自行車,從此我與自行車訣別。
后來,體校擴建了運動員宿舍,我開始住校,給家里省了一張嘴,但每天兩毛的補助沒有了。為了能早日出成績、拿冠軍,我把精神和體力都用在訓練上,周日放假也不回家。有一天,我碰到樓下看車棚子的劉阿姨,她說:“二毛(我小名),你裝什么大尾巴狼,禮拜天也不回家。要知道,你媽一到禮拜天就早早站到陽臺上望著你回家的方向,一站就是一個小時。你不回家,你媽多失望!”打那以后,我每個周末都回家,陪我媽嘮嗑兒,講在體校里發(fā)生的故事。
也是那一年,我代表市體校參加了省第五屆全運會,獲得了56公斤級舉重金牌,7次打破省紀錄。按照賽前規(guī)定,奪金后給我安排工作,獎勵1200元錢。結(jié)果,工作沒安排,獎金也只付了1/4,還都是殘缺發(fā)霉的一塊錢紙幣,說余下的以后再兌現(xiàn)。氣得主管的副市長都“吐血”了,也改變不了現(xiàn)實。但我還是驕傲地把僅有的300元錢給了我媽。如今35年過去,余下的獎金還是沒有兌現(xiàn)。不過每次提到這件事,我媽都說:“也許體校真有困難,咱有本事以后再掙?!?/p>
結(jié)束了體校生活,我成了待業(yè)青年,每天只能幫我媽倒垃圾、打醬油什么的。這時廠技校招生,我媽從床底翻出中學課本,讓我準備考廠技校。我初中學習底子不錯,也進入過百人榜。只是當時是農(nóng)村戶口,不讓考。剛好那年廠子給我爸落實政策,我媽和我的戶口由白本變成了紅本,這才有了報考的資格。最終,我以375分的總成績考上了化工專業(yè)班。3年后,我進廠成為一名生產(chǎn)橡膠的工人。
工廠為解決職工家屬的工作問題,以職工家屬和殘疾子弟為班底,成立了福利社。每天在廠里撿破爛、運垃圾、放樹割草、搬大鐵管子和水泥構件,工作又苦又累,工資也少得可憐。年近半百的我媽卻干得特別來勁兒,說自己也可以掙錢了。
有一天,我在崗位上接到電話,說我媽在割草時暈倒了。我攔了廠里的一輛大卡車,把我媽送到廠醫(yī)院搶救。原來是我媽的風濕性心臟病犯了,另外還有嚴重的腦血栓。主治醫(yī)生說,現(xiàn)在有一種新藥,正在臨床試驗。這種藥非常貴,每支1500元,還不報銷,用藥后死亡率也在70%以上,問我們敢不敢給我媽試一試。我和大哥沒猶豫就同意了,想不如搏一搏。用完藥后,我倆才感到害怕。多虧老天眷顧,我媽活了過來,再也沒有犯這種病。出院第二天,她就又去上班了,繼續(xù)在風中雨中跋涉艱辛,品味甘甜。
我媽原以為能在福利社干到退休,換來一份退休金。沒想到,干到第十個年頭,福利社就黃了,只給了7000元補償??伤齾s覺得,工作是廠子給的,補償也是廠子給的,“還有什么不知足”。
黨的十八大召開這一年,廠子出臺制度,給我媽這樣的家屬工按照“五七工”待遇辦理了退休。已70歲的我媽,每個月也能拿到550元的退休金,10年后漲到1500元。
我好不容易熬個分廠小秘書,進入新千年,廠子機構改革,又給打回了原形,到水處理裝置倒班,每天和強酸強堿接觸,留下一個鼻炎的“紀念”。我媽既沒怨言,也沒安慰我。她從櫥柜里翻出10年前我倒班時用過的飯盒和套袖改的飯兜子,幫我張羅飯菜,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一樣。
倒了3年班,我又通過競聘,考上廠里最好的崗位。我沒敢告訴我媽,生怕再有什么變故。她也從來不問,只是把飯盒刷得干干凈凈,又放回了櫥柜。她的一舉一動,讓我懂得了很多金錢買不來的人生哲理。
我媽一生有兩個愿望。第一是住新房子,第二是去一趟北戴河。為了實現(xiàn)愿望,我買了房,終于在我媽72歲這年住進了新房。但在兌現(xiàn)第二個愿望的時候,我先是做了試驗。因為她有風濕病,關節(jié)嚴重變形,坐輪椅都相當吃力,我試著帶她開車去了一趟葫蘆島的親戚家。結(jié)果在車上我媽就體力不支了,回家后大病一場。這個愿望終成遺憾。
2020年,我爸去世后,我?guī)е畠喊峄丶?,和我媽一起住。我媽也是剛強,渾身疼也堅持坐著,堅持看書。再怎么想念我爸,她也沒掉過一滴眼淚,只是在床頭放上一本老影集,每天翻上幾遍,眼里滿是幸福的回味。
前年夏天,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媽安詳?shù)氐乖谖业膽牙?。在整理她的遺物時,我看到她1986年9月16日在記事本里寫的一句話:“我的小兒子,辛苦了,媽媽一定給你買一輛自行車?!闭f真的,我媽去世,我悲傷之極,那也沒掉一滴眼淚。可當我看到這句話時,禁不住失聲痛哭,甚至怒吼著質(zhì)疑那些文人墨客,在描寫母親形象的時候,為什么都是含辛茹苦、滿目滄桑、吃糠咽菜,表達的都是沉重與悲哀,難道母親們就不應該珠光寶氣、雍容華貴,享受著美味佳肴,擁有的都是輕松和愉快嗎?我媽生長在富裕家庭,識文斷字,還會吟詩唱戲,但現(xiàn)實卻一直“壓著”她。即便如此,她也從沒向命運低過頭。
我媽走時,我親手給她穿上了她少女時代的華倫天奴西服套裝,配上同一個牌子的絲巾和手套,胸前別了一枚我媽別了一輩子的紅十字會徽章。枕頭一邊放著她用了一輩子的癢癢撓,另一邊放了一套她最愛的四大名著。那是我爸落實政策補發(fā)工資時送給我媽的禮物。我媽看了一輩子,尤其對《紅樓夢》里的人物如數(shù)家珍。我媽也一輩子喜歡漂亮。我想,她穿著這套20世紀30年代上海灘流行的時裝,一定非常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