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一書中,孟子與齊宣王的故事堪稱經(jīng)典,耐人尋味。《孟子·梁惠王》(以下簡稱《梁惠王》,若遇上下篇之分,則為《梁惠王上》《梁惠王下》)集中呈現(xiàn)了孟子與齊宣王的交往過程,共十二章,主要章節(jié)為《梁惠王上》第七章至《梁惠王下》第十一章,其余涉及二人交談的內(nèi)容散落在不同篇章。本文主要對《梁惠王》中的二人的對話進行分析[1],其中齊宣王主動發(fā)問八次,孟子單刀直入展開對話四次。孟子與齊宣王交往過程是怎樣的?為何齊宣王曾言孟子“于我心有戚戚焉”,但孟子最終仍懷揣仁政理想黯然離去?本文通過對話體文本,深入探究二人關(guān)系的演變歷程,以及不同尋常的孟子與齊宣王形象。
一、“王”“霸”對峙的政治立場
孟子與齊宣王的政治立場從一開始便不相同,句句不離“齊桓、晉文之事”的齊王和“言必稱堯舜”的孟子,前者渴望成就千秋霸業(yè)、一統(tǒng)天下,后者主張行仁政、尊王道。這也就意味著,對話雙方試圖表達的內(nèi)容截然不同,頗有“王霸之辯”的意味。王霸之辯是儒家政治哲學(xué)的核心論題,探究其在孟子與齊宣王對話中的呈現(xiàn)是有意義的。
在《梁惠王上》第七章中,齊宣王開口便問孟子齊桓、晉文稱霸之事。面對這位可能輔佐自己的賓客賢士,他起初發(fā)問的內(nèi)容一定是心之所向,可見他期望之事是如何成就霸業(yè)。孟子對此不予理會,并巧妙地將話題轉(zhuǎn)移至用
道德來統(tǒng)一天下的“王道”上,這也確實引起了齊宣王的關(guān)注。齊宣王問道:“德何如,則可以王矣?”孟子如此學(xué)識淵博之人,卻自稱對齊桓、晉文之事未有所聞,這很有可能是推脫之辭,不是沒聽過,而只是不想說罷了。
孟子對王道的解讀,從對齊宣王的鼓舞開始。孟子顯然有備而來,因聽過齊宣王“以羊易?!敝?,便告訴他要正視自身的仁愛之心。事實上,此處存在一個悖論:齊宣王確實“以羊易?!绷?,但究竟如百姓所說是出于吝嗇、因羊小牛大,還是如孟子所說是出于仁愛之心?這很難證明。孟子以仁愛之心作解,確實對孟子引出“王道”話題有推動作用,畢竟只有齊宣王自己知道當(dāng)初“以羊易?!背鲇诤我?。然而,在面對孟子乃至百姓時,很難說齊宣王的真實意圖是否被隱藏,王者之勢具備為自身辯護之力。我們姑且先不談齊宣王的真實用意,就依孟子所說的仁愛之心,繼續(xù)探究其“王霸”立場。
齊宣王或出于對孟子“仁愛之心”解釋的滿意,或出于對“王道”的興趣,稱“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顯然,孟子的對話技巧起到了作用,因而孟子繼續(xù)循循善誘,用“一羽之不舉”“輿薪之不見”類比“百姓之不見?!?,表明齊宣王是“不為”而非“不能”,這意味著孟子肯定了齊宣王的能力。繼而,孟子用“挾泰山以超北?!迸c“長者折枝”的例子闡明“不為”與“不能”之別,意在表明齊宣王非“不能者”。那么“如何為”?孟子的觀點是推恩,即“推恩足以保四海”,如若能將“仁愛之心”推恩出去,澤加百姓,四海可保。
至此,孟子或許覺得“王道”之意已然清晰,轉(zhuǎn)而正面回應(yīng)齊宣王所言的“霸”,在此之前,孟子則避而不談。孟子提到:“抑王興甲兵,危士臣,構(gòu)怨于諸侯,然后快于心與?”其意在提醒齊宣王的霸業(yè)必然建立在死亡與仇恨之上,但齊宣王不以為然,孟子便直言要齊宣王說出心中所求,而齊宣王又“笑而不言”,此處意味深長。就此聯(lián)想,齊宣王如若補全對孟子的回答,想必會是“我渴望成就一番像齊桓公、晉文公般的霸業(yè)”,然而此語一出,齊王成就霸業(yè)的一己私欲便凌駕于將士生命與百姓安寧之上,如此,何以面對孟子?這或許正是齊宣王面對孟子詰問卻笑而不言的緣由。這不免使人深思:齊宣王“以羊易?!钡恼鎸嵭木尘烤故茄蛐∨4?,還是“仁愛之心”呢?
孟子面對齊宣王的笑而不語,主動言說了齊宣王的擴張愿望。孟子將齊宣王通過戰(zhàn)爭來一統(tǒng)天下的方式稱為緣木求魚。孟子以“鄒楚之戰(zhàn)”的假定使齊宣王明白,齊國想要征服其他八國,無異于以小戰(zhàn)大,只能失敗。乍聽上去,孟子所言似乎有理,但又經(jīng)不起推敲,因為齊國只要保證在征服過程中不招致他國聯(lián)手即可。拋開這些質(zhì)疑不論,孟子力圖證明的是,戰(zhàn)爭只能作為統(tǒng)一的手段而非目的,且這種手段不具有根本性,行仁政才是根本之道。齊宣王或許被說服,又或許出于對孟子的尊敬,說“我雖不敏,請嘗試之”。由此,齊宣王的“不為”而非“不能”便落到了實處。而后在《梁惠王下》第五章中,齊宣王問何為王政,亦表明齊宣王對“王道”存有興趣。盡管他會有“寡人好貨”“寡人好色”之托詞,但孟子的言談技巧抑或人格魅力,扭轉(zhuǎn)了起初“王”“霸”對峙的政治立場,至少從言語上齊宣王已然受教。
要而論之,看似“王”“霸”對立,實則點出了孟子政治哲學(xué)的要點。在對話中,孟子將私域的“仁愛之心”與公域的“保四?!甭?lián)系起來,而聯(lián)結(jié)之橋梁在于“推恩”。從二人的言談間不難探知,孟子寄期望于齊宣王,但齊宣王心意未明,兩人交流的帷幕剛剛拉開。
二、言談中的孟子與齊宣王形象
隨著二人交往帷幕的拉開,孟子仍在向齊宣王進言自己的主張,而齊宣王則懷揣對孟子的尊敬,繼續(xù)彼此的交往。對話體的益處在于,讀者能勾勒對話雙方的人物形象,揣摩對話雙方的心理狀態(tài),以此推測其性格特征,從而有利于深入理解文本義理。
(一)孟子:機敏、愛民的仁者
觀二人對話,極有趣之處是,齊宣王發(fā)問“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與“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時,孟子對此兩問回答有異。孟子對齊桓公、晉文公稱霸之事知而言不知,用意在于引導(dǎo)齊宣王探討“王道”;對于商湯與武王,孟子則知無不言。這顯現(xiàn)了孟子的論辯藝術(shù),為傳達“王道”提供更多可能的空間。因此,在與“王”交往時,孟子嚴謹而聰慧。
孟子論述了一個理想社會:“五畝之宅,樹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百畝之田,勿奪其時,數(shù)口之家可以無饑矣。謹庠序之教,申之以孝悌之義,頒白者不負戴于道路矣。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饑不寒?!盵1]這彰顯了孟子對百姓生活狀態(tài)的關(guān)注,這種生活富足、人倫教化良好的社會,便是孟子心中的“天下”。因此,孟子還主張“獨樂樂不如眾樂樂”“王之囿要與民同之”,此種對“王”要“與民同樂”的教化,表明孟子將民眾置于高處;即使王者之“勇”,亦要是像“文王之勇”與“武王之勇”一般的大勇,“一怒而安天下民”,可見,“勇”之大小的衡量標準在于民是否好其勇,再次凸顯民眾之重要。
因此,孟子胸懷天下、心有萬民的形象油然而生,他不僅是一位先哲圣人,亦是一位愛民的仁者。
(二)齊宣王:虛心、愛面子的王者
齊宣王在與孟子的交往中一直敬重孟子。從結(jié)果來看,他始終未采納孟子所言,但他從未對孟子全盤否定,甚至?xí)穯枴巴跽钡木唧w內(nèi)容。例如齊宣王三次“可得聞與”的發(fā)問,即在面對孟子所言“緣木求魚”“后必有災(zāi)”時、面對孟子肯定“王之好樂”時、面對孟子言說明堂不可拆時。齊宣王或許確是一位廣開言路的明君,當(dāng)時孟子作為賓客賢士至齊國,其對孟子此番請教,表明他是一位虛心的王者。
身居高位,仍能傾聽他人的建議,實屬不易。“王”必帶有王者之氣,在與別人的交往中或許會有來自身份的壓力。面對孟子這位圣賢,齊宣王自然不想失掉面子。因此,當(dāng)孟子詢問齊宣王“好樂”之事時,“王變乎色”。神色變化表明,齊宣王似乎有些慚愧,認為“好樂”是一位圣王不該有的,擔(dān)心孟子會看低自己。但令人欽佩的是,他即便看重面子,也不會隱藏缺點,相反,他直接向孟子請教,用“寡人有疾,寡人好勇”道出自身不足。此番直言不諱是接續(xù)孟子的對“鰥寡孤獨”如何行王政的論述。且不說齊宣王是否為自身不行仁政開脫,必須承認的是,齊宣王作為“王”,會直言自身缺點,表明他對孟子是虛心且敬重的。
基于以上,孟子循循善誘,齊宣王虛心求教,二人的言談才得以在政治立場不同的基礎(chǔ)上有所推進。孟子想說服齊王,卻以離去作罷,其中原因要從孟子離齊之前與離齊途中談起。
三、孟子離去而齊王挽勸
隨著孟子離開齊國,孟子與齊宣王的故事畫上了句號。孟子與齊宣王的關(guān)系實則經(jīng)歷了由親近到疏遠的過程,關(guān)于孟子離齊之路的記載,需將視角放置于“公孫丑篇”,例如孟子曾稱病不見齊宣王、孟子同齊宣王寵臣王驩的相處、陳賈見孟子言說“燕國畔”、尹士對孟子的嘲諷、充虞問孟子為何不豫等,從中可以探知孟子離齊時心中所想。孟子緩緩離去,似乎在等待著齊宣王的挽留,然而二人關(guān)系已然漸行漸遠。
最為明顯的表現(xiàn)之一是,孟子前去朝見齊宣王,后者卻因病不見。后來,孟子也聲稱自己生病不能見王,甚至躲進景丑家中借宿,可見,孟子決心不見王。景丑不解,孟子給出“故將大有為之君,必有所不召之臣”的回答,看似是在言說君王的任人之道,其實傳達著孟子對齊宣王的些許失望。而這一絲失望,既表明齊宣王或許不像之前那般敬重孟子了,又表明孟子對齊宣王成為仁君的期待或有所削減。
另一明顯表現(xiàn)是,孟子與王驩同行,“王使蓋大夫王驩為輔行”,據(jù)朱熹注“王驩,王嬖臣也”[1],既然王驩是王之寵臣,那么此處的“王使”便引人深思,何況孟子與其前去滕國路途中“未嘗與言之行事”,并用“夫既或治之”來評價王驩。孟子似乎在指責(zé)王驩包辦了所有的事情,卻不曾詢問過自己的意見,其中透露出孟子不想與其共事的想法。但從文本可得知,孟子在此時位居客卿,王驩只是隨行,可見王驩必然運用了“寵臣”身份才能如此行事。而這或許恰是孟子不愿與其言的原因,儼然一個君子與小人交往之實例。由此可推斷,齊宣王身邊諸如王驩之人或許不勝枚舉,齊宣王如果真的敬重孟子的賢德,便不應(yīng)派此類臣子隨行,既派了王驩,也就意味著孟子在齊宣王心中的敬重程度乃至信任程度或許比不上一個王驩。而孟子何等聰慧之人,必然對此有所察覺,這也為孟子離開齊國增加了一重可能性。
不僅如此,孟子對齊宣王徹底失望的源頭,還是在于“燕人畔”之時。齊宣王為此表示愧對孟子,而齊宣王身邊臣子陳賈用周公為齊宣王開脫,甚至聲稱要面見孟子幫齊宣王闡明緣由。繼王驩之后又出現(xiàn)陳賈,且不論此種王之嬖臣還有多少,顯而易見的是,齊宣王身邊已然圍滿此類臣子,孟子進言之境遇可想而知。孟子直言“古之君子,過則改之;今之君子,過則順之”,意在表明,既已知自身有過,何不謀求改正,反用此類掩飾之方法,妄圖得過且過,實乃非“古之君子”所為,言辭之間透露著對齊宣王的失望。
基于以上種種,孟子離開了齊國。齊宣王與孟子有一段臨行前的對話,齊宣王表明不舍心情,還讓臣子時子傳達挽勸孟子的條件:“授孟子室,養(yǎng)弟子以萬鐘?!饼R宣王并未在當(dāng)面告別時提出條件,而是用轉(zhuǎn)告的方式,再次對應(yīng)前面所說齊宣王好面子的人物形象,亦表明齊宣王確想留住孟子。然而,孟子的理想抱負并不是能有棲身之處,也并不是使弟子們能夠
日日飽餐而已,他追求的是仁政之施。因此,在聽到齊宣王給出這樣的挽留條件時,孟子的回答一定是否定的。那么孟子真的對齊國已然放棄了嗎?其實不然,在離齊之路上,尹士嘲諷孟子離去不夠果斷,在晝地駐留時間過長,孟子明確地表明了自己的內(nèi)心:“予不得已也?!笨梢姡献与x去的原因在于齊宣王并不打算行仁政。孟子用一句“王如改諸,則必反予。夫出晝而王不予追也,予然后浩然有歸志”充分表明對齊宣王依然抱有希望,或者說孟子想要通過自己的離開,使齊宣王關(guān)于“是否行仁政”的想法有所明晰??梢姡献与x去本身亦頗具教化意味,他仍然期待著齊宣王能夠回心轉(zhuǎn)意。因此,孟子的離去看似不是那么毅然決然,但又有絕對的標準和不得不離開的理由。
在如此情境下離開,面對齊宣王自始至終未曾打算行仁政的現(xiàn)狀,孟子已然有所“不豫”,這被充虞敏銳地觀察到并由此發(fā)問。對此孟子回答道:“五百年必有王者興,其間必有名世者?!薄叭缬街翁煜?,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也?”這般振奮人心的回答和對世事的通透感,表明了孟子的人生抱負和畢生理想。他“不豫”的原因并非離開齊國,也不是齊宣王未行仁政,而是胸懷天下的理想抱負無處釋放,這一刻不是憤懣、不是沮喪,甚至也不能說是失落,更多的或許是一種黯然傷神:原本心中有萬民,胸中有天下,卻恍然間對未來產(chǎn)生了些許迷茫,對王道主義的主張該如何得以踐行生出了一絲疑惑。但這些皆一閃而過,孟子用一句“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似乎表明自己對未來已有想法;又仿佛在說:行仁政的理想抱負不為王者接受,那么此重擔(dān)將由我自己踐行。這也表明孟子作為承孔子之道的先哲,其具有儒家的鮮明特質(zhì)——“擔(dān)道”精神,大丈夫精神在此得以彰顯。
至此,孟子與齊宣王的故事以孟子離去、齊王挽勸落下帷幕。原本政治立場截然不同的兩個人,在孟子的一再努力之下也未能使齊宣王被說服。這看似是個滿腔志向無從安放的故事,卻因孟子所言“當(dāng)今之世,舍我其誰”點燃了照亮前路的明燈,可謂情懷治世,抱負隨行,不枉此生。
[作者簡介]姬靜怡,女,河南平頂山人,華東政法大學(xué)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政治學(xué)理論、政治思想史。
[1]本文所引之原文如無特別說明,均引自楊伯峻譯注《孟子譯注》,中華書局2020年出版。
[1]出自朱熹撰、李申譯《四書章句集注今譯》(下),中華書局2020出版。
[1]出自朱熹撰、李申譯《四書章句集注今譯》(下),中華書局2020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