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島次郎1924年1月自北京出發(fā),途經(jīng)山西、寧夏、甘肅、新疆、俄屬中亞地區(qū)、土耳其首都伊斯坦布爾,歷時兩年完成了橫跨亞洲的旅行。就現(xiàn)有材料來看,這也是繼1902年大谷探險隊的第一次西域探險以來,日本民間完成西域旅行的第一人。副島次郎在其西域旅行日記《橫跨亞洲》中如何呈現(xiàn)西域社會,日本近代化的烙印與堅實的漢學修養(yǎng)如何影響其與西域社會沿途交往,都是本文關注的焦點。
一、“文明人”優(yōu)越意識的坍塌
在近兩年的亞洲旅行中,副島次郎滯留新疆一年多,副島次郎對新疆的第一印象可謂商業(yè)發(fā)達,在其抵達新疆迪化(今烏魯木齊)第二天的日記中就有明確的記錄。
(5月14日)上午去了飯館,洗完澡后去了南門外。看到俄羅斯街都不敢相信,邊境城市竟有這等氣派。富麗堂皇的店鋪連成一排,其中有英、美、德幾國的商店,試穿了幾件西服也依舊風光不起來,想買靴子和帽子,奈何囊中羞澀,加上寬敞的商店里全是精美的商品,叫人不敢進去。
從上述文字不難看出,迪化商業(yè)街給副島次郎的最初印象顯然顛覆了其對西域荒漠的預設。此處的繁華程度令囊中羞澀的他不免自慚形穢,由此給帶來的心理沖擊亦不難想象,這一沖擊顯然與副島次郎帶有來自“文明世界”優(yōu)越感的心理形成一種張力。當預想的“荒蠻之地”呈現(xiàn)出商業(yè)繁榮的發(fā)達景象之時,副島次郎面臨的囊中羞澀這一現(xiàn)實問題也就愈發(fā)突出了。實際情況是滯留迪化期間,副島次郎日記中多次出現(xiàn)了發(fā)電報要錢的內(nèi)容,現(xiàn)摘抄部分內(nèi)容如下:
(6月19日)本日大谷來信提及滿鐵會援助一千日元,勇氣倍增,雖說要一門心思,但錢仍然是必要的。
(7月29日)給大谷發(fā)信,急需錢。我擔心出發(fā)時間要比計劃晚很久。
(8月7日)給天津的大谷發(fā)電報,六兩八錢七(五十二字)。要求匯錢??偹銜簳r放心了。
副島次郎接二連三提出匯錢請求,既是旅途資金短缺的焦灼心理的直接體現(xiàn),也是“文明人”優(yōu)越感全面崩塌的開始。因資金匱乏和迪化的商業(yè)繁榮所引起的心理沖擊,在其寫給大谷猛、金子定一的信中一目了然。例如在5月16日給大谷猛的信中寫道:
遙望前途天山對面云霧漫漫,頓覺斗志昂揚,有西陲天地唾手可得王者之感,但迪化實在過于大都市,窮人極其不適于此處旅行,穿著滿是虱子破舊不堪的衣服更是無法昂首闊步。更別提我昨日身無分文、衣衫襤褸去拜訪了樊道尹,今日計劃拜訪楊督軍。
(同日寫給金子定一的信)隨著旅程深入內(nèi)陸,我原本想象會愈發(fā)的野蠻,未曾想自長途荒漠跋涉而來最終見到的是出乎意料之大都市,一想到貧窮旅人的我有辱日本人的體面就倍感心酸。
出發(fā)時的意氣風發(fā),來自“文明世界”的優(yōu)越感,“身無分文”的副島次郎進入過于大都市的迪化時全都蕩然無存?!耙律酪h褸”旅居迪化的窮人,即便有勘察歐亞鐵路之“大志”支撐,也無法昂首闊步,最讓他無法接受的是上述形象有辱“日本人的體面”。由此可見,在新疆的現(xiàn)實處境使得副島次郎自出發(fā)伊始所渲染的躊躇滿志、萬里孤征的義士形象大打折扣,隨著滯留期限的增加,囊中羞澀所帶來的“文明人”優(yōu)越感的喪失進一步加劇,其所背負的“體面又文明的日本人”身份自覺性同樣遭遇挫折。
副島次郎遭遇上述“挫折”的主要原因無疑來自現(xiàn)實西域的發(fā)達商業(yè)與其想象的貧窮落后西域間的巨大落差。在這個意義上,西域之行實際消解了副島次郎引以為傲的“現(xiàn)代文明信仰”。遺憾的是,游記中的這一斷裂并未引起同時代日本讀者的注意。副島次郎游記中對新疆帶有他者獵奇心理的描述,同樣投射出了近代日本大眾對西域的想象,《大阪每日新聞》選擇刊登他的新疆游記或許正是基于讀者有同樣的期待。值得注意的是,副島次郎個人身上所投射的優(yōu)越意識在商業(yè)繁榮的迪化面前轟然瓦解,卸下文明人的虛殼,真正能讓副島次郎與西域產(chǎn)生情感關聯(lián)的恐怕唯有漢詩了。
二、作為情感紐帶的漢詩
《跨越亞洲》自1927年由大阪每日新聞社首次出版以來,包括1931年東京大道社、1935年東京言海書房共計3個版本都在附錄中收入了副島次郎的漢詩集——《劍花集》,該詩集不僅收錄了副島次郎1924年開始為期兩年的跨越亞洲之旅期間所作漢詩,還包括其1915年從家鄉(xiāng)佐賀出發(fā)前往我國東北一帶途中所作,共計61首。就內(nèi)容而言,《劍花集》主要分為副島次郎滯留期間和跨越亞洲途中的述懷、寫給中日友人的贈答詩。需要說明的是,本文所指漢詩依照日本辭書《廣辭苑》的解釋,指“用漢字創(chuàng)作的詩”,是與和歌相對的詩歌名稱。副島次郎的漢學修養(yǎng)在其創(chuàng)作的漢詩中得到了充分展現(xiàn)。
例如自印度洋返程途中,副島次郎就贈予贊助他亞洲旅行的大谷猛漢詩,其中有以下詩句:“曾為邊外客,舒別燕山頭。萬里孤杖在,云水何時窮。天山斷鳥道,大漠胡笳愁?!睆倪@首詩里不難看出其間既有離別的傷感,更有只身一人踏上西去之旅的冒險豪情。通過副島次郎漢詩中諸如“天山”“大漠”西域元素,似乎不難窺見其亞洲之旅散發(fā)著濃郁的“出征西域”后歸來的氛圍。副島次郎在向日本友人的贈詩中傳遞自己萬里孤征中壯志滿懷的豪情之際,借助西域元素表達了作為“邊外客”的旅愁,上述西域元素的鋪陳使用,使得其具有明確政治意識的橫跨亞洲、“雄飛大陸”的行為在文學的意義上獲得了消解。
向日本友人的贈詩更多體現(xiàn)的是副島次郎的浪漫化志向,通過漢詩與中國友人展開的互動則明顯發(fā)揮了互通情感的作用。作為一個日本人,在西域旅行過程中,不可避免要和當?shù)氐墓賳T、平民溝通交流,但推測副島次郎本人的漢語水平應該十分有限。1924年2月17日的日記就寫道:“與朱參謀筆談,顏面盡失,想用中文表達自己的想法還是很難的?!弊鳛橥瑢贊h字文化圈的副島次郎和朱參謀僅通過漢字筆談也難以交流。但之后二人日漸熟悉,出現(xiàn)了朱參謀和副島次郎互贈詩歌的情形。如朱參謀贈詩:“東海有人學乘槎,春風吹送到天涯。酒余茶罷譚陳跡,始知咸陽舊除家?!?/p>
首句中的乘槎化用了張騫出使西域的典故,以此類比副島次郎的西域旅行。但該句中出現(xiàn)的平仄錯誤顯然透露出朱參謀的漢詩水平有限。相比之下,副島次郎押次韻回贈詩的平仄、對仗明顯更為工整:“一介青衫學乘槎,征途立馬秦云涯。卻憐遷客千年未,何處青山尋祖家?!?/p>
比起之前依靠漢字交流受阻,通過這樣的漢詩往來無疑會加深二人情感與思想的交流。副島次郎也并非西域旅人中第一個通過漢詩與中國人交流的日本人,在其之前的日軍少佐日野強就深諳漢詩之道,其新疆考察日記《伊犁紀行》(1909)就有附錄漢詩集《新疆瓊瑤》。學者董炳月也曾就日野強《伊犁紀行》中的漢詩有過專門的論述。但與日野強交往的對象大多是中國高級官員不同,副島次郎漢詩中所記錄的中國友人不是平民就是歸隱山林的俠士,這在贈詩題目中就有直觀的體現(xiàn)。在《贈蔡逢仙》中就有“飄然投筆入胡山,君與群羊意自閑”的詩句,無疑是給牧羊人的贊歌。在《贈綠林之俠》中則是如下描述:“汝曾白面出鄉(xiāng)關,一去綠林終不還。召隸黑龍江月下,點槍抹羯領風間。”從副島次郎對綠林俠士的溢美之詞可以窺見其人際交往遍布三教九流,副島次郎在西域之旅的沿途交往,很大程度上依靠漢詩得以完成。除了發(fā)揮情感溝通的作用外,副島次郎也經(jīng)常在西域途中借助漢詩詠古抒懷。例如在離開天下雄關的嘉峪關后,他就寫下了《出嘉峪關》。其中寫道:“瘦日春寒嘉峪關,浩歌西去不知還。鐵鞭遙指天山路,雁苦黃塵萬丈間。”這首七言絕句嚴格遵照了平仄、押韻的要求,亦能反映出扎實的漢詩功底。面對雄壯的嘉峪關,副島次郎并未陷入懷古幽思的情緒當中,更多抒發(fā)的是一路向西的萬丈豪情。
在其后的《過玉門關》中,副島次郎更是活用了唐詩中的典故。原詩如下:“征來閱月凍風間,更望西天氣若山。犬戎將迎櫻國士,春風始度玉門關?!钡谌渲械摹叭帧?,依照《辭?!返慕忉?,指的是游牧在中國西北一帶彪悍的少數(shù)民族?!皺褔俊焙翢o疑問指代副島次郎本人,強悍的游牧民族對來自櫻花國度的日本人采取恭迎態(tài)度,由此似乎不難看出大正時代日本人高昂的民族情緒。末句巧用了王之渙的《涼州詞》“春風不度玉門關”一句,玉門關既是實際的地理位置,又是典型的西域意象。副島次郎通過化用上述唐詩典故,再加上夸張的修辭,將自己的到來與“春風始度”加以銜接,進而極大消減了其旅途的艱辛。
除了上述激勵自我的詩句以外,漢詩也是副島次郎排解焦慮、宣泄情緒的一大方式。在綏定(今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伊犁哈薩克自治州霍城縣惠遠鎮(zhèn))焦急等待俄領館通行許可的幾個月里,除了偶爾學習俄語外,其主要的腦力勞動就是推敲漢詩,其中一首七律如下:
春風送客向天涯,西出蕭關不見家。
長嘯曾過赤金峽,孤征又渡白龍沙。
追風馬斃暮云急,挽日戈亡殘照斜。
今日青眼空對酒,天山月下聽胡笳。
中間四句,長嘯與孤征、追風馬和挽日戈等形成對仗,末句的“天山月下聽胡笳”借用了唐代邊塞詩中頻繁出現(xiàn)的“天山月”“胡笳”等西域意象。副島次郎借用對出征西域的唐代將士思鄉(xiāng)之情的描述,來表達自身作為天涯旅客的共鳴。
從上述一系列副島次郎抒發(fā)旅愁的詩句中不難看出,其西域之旅遠非想象中那般浪漫,因此才有諸多自我鞭策的詩句出現(xiàn)。無論是胡笳還是給大谷猛贈詩提及的“天山”“大漠”,這些西域元素頻頻出現(xiàn)在副島次郎借古抒懷和贈日本友人的漢詩中,由此可以看出唐代的邊塞詩成為副島次郎漢詩集的重要取材來源,他也借助唐詩對自己的亞洲旅行進行了代入式想象。例如在“霜風吹面冷,壯士長刀按”中,他儼然化身為邊塞詩中西征的士兵。在這個意義上,《橫跨亞洲》附錄的《劍花集》中的漢詩消弭了“雄飛大陸”這一濃烈政治意識背景,副島次郎頻繁化用唐代邊塞詩中的西域元素、典故更加彰顯了其紀行作品中的文學性。漢詩在副島次郎的西域之旅中溝通文化與情感的作用舉足輕重,遺憾的是,1940年滿洲日日新聞出版社出版的《副島次郎的橫跨中亞》和1987年東京白水社出版的《跨越亞洲》中其漢詩集《劍花集》都被刪除。這一現(xiàn)象表達了今天的日本人對大正時代通過漢詩表達情感這一方式的不理解。
三、結(jié)語
副島次郎作為普通的日本民間報紙的記者,只身一人行走于20世紀20年代的“西域社會”,旅途中面臨的語言交流障礙、交通不便的艱辛不難想象,其西域之行亦見證了中國近代化的進程。新疆發(fā)達的商業(yè)徹底擊碎了其來自所謂“文明世界”的優(yōu)越感,使其對西域社會的觀察能夠更加客觀地呈現(xiàn)。副島次郎能夠成功實現(xiàn)此次西域旅行,漢詩發(fā)揮的作用不容忽視。本文梳理了1931年大道社版《跨越亞洲》中所附的副島次郎漢詩集《劍花集》,從中可以看出,其創(chuàng)作的漢詩可分為與西域沿途社會交往的實用型、旅行途中借古抒懷排解旅愁型、向日本友人的贈詩三類。尤其是給日本友人的贈詩中頻繁出現(xiàn)“天山月”“胡笳”等飽含西域元素的語句,由此不難看出,唐代邊塞詩是明治時期日本普通知識階層漢學修養(yǎng)的重要來源。在這個意義上,記錄副島次郎西域旅行的《跨越亞洲》不僅是重要的文學文本,也是具有重大的史料價值。
(北方民族大學外國語學院)
基金項目:北方民族大學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2021XYSWY15)。
作者簡介:寇雅儒(1984—),女,寧夏同心人,博士,講師,研究方向為近代日本文學、中日比較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