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氏詩集傳》(以下簡稱《蘇傳》)是北宋蘇轍為闡釋《詩經(jīng)》而著的作品,其體例為每篇之下只取小序(《毛詩》中冠于各篇之首解釋主題的簡短序言)首句而棄其后句,再據(jù)首句分章闡釋詩義。蘇氏認為:“東漢《儒林傳》曰:‘衛(wèi)宏從謝曼卿受學,作《毛詩序》,善得《風》《雅》之旨,至今傳于世?!濉督?jīng)籍志》曰:‘先儒相承謂《毛詩序》子夏所創(chuàng),毛公及衛(wèi)敬仲又加潤益。’古說本如此,故予存其一言而已。曰:‘是詩言是事也,而盡去其余,獨采其可者見于今傳。’”也就是說,蘇氏之所以僅存首句而棄其后文,是因為他懷疑首句后的文字并非出自子夏之手,而是經(jīng)過了后代經(jīng)師的附益。同時他也受到了唐代成伯玙的影響,成氏云:“子夏惟裁初句耳,至也字而止……其下皆是大毛公自以詩中之意而系其辭也?!边@種做法使得蘇轍只能利用首句作為解詩的根據(jù),從而舍棄了毛傳、鄭箋解詩文史互證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導致了他的解釋比較牽強,反而不及毛傳、鄭箋能夠坐實。這種特點體現(xiàn)在蘇轍對毛傳、鄭箋的兩種取舍態(tài)度之上,一種是采用毛傳、鄭箋,一種是自出新解。
一、采用毛傳、鄭箋
在《詩經(jīng)·衛(wèi)風》中,《蘇傳》采用毛傳、鄭箋主要有三種方式:融合毛鄭,申毛舍鄭,申鄭舍毛。
第一種方式是融合毛鄭,指的是《蘇傳》將毛傳、鄭箋整合起來,形成自己的注解。這種做法看似只是在因襲毛、鄭之說,沒有自己的觀點,但實際上蘇轍是經(jīng)過了自己的考量的。
《邶風·匏有苦葉》:“雍雍鳴雁,旭日始旦。”毛傳:“雍雍,雁聲和也。納采用雁。旭日始出,謂大昕之時?!编嵐{:“雁者隨陽而處,似婦人從夫,故昏禮用焉。自納采至請期用昕,親迎用昏。”《蘇傳》:“雍雍,雁之和聲也,納采用雁。旭日始旦,大昕之時也,自納采至請期用昕,親迎用昏。”
乍看之下,似乎只是把毛傳、鄭箋合為了一體,但蘇轍卻刪去了鄭箋中“雁者隨陽而處,似婦人從夫,故昏禮用焉”這一句。這是因為《蘇傳》論詩只取《毛詩序》首句,而《匏有苦葉·序》云:“刺衛(wèi)宣公也。公與夫人并為淫亂?!眲h去后句后,如再說“似婦人從夫”也就沒有依據(jù)了,因而《蘇傳》在解詩之時雖然兼采毛傳、鄭箋,但為了合于自己只采《詩序》首句的做法,只能刪除毛傳、鄭箋中不合己意的部分,從而自圓其說。
通過對毛傳、鄭箋與《蘇傳》進行比較,讀者可以知道三者誰更接近此句的原義。從毛傳、鄭箋的注文來看,納采、請期、迎親都是在陳述先秦婚儀,要明白其與詩句之間有何直接聯(lián)系,仍需要從《毛詩序》入手。
《毛詩序》云“公與夫人并為淫亂”,鄭箋曰“夫人,謂夷姜”。衛(wèi)宣公與夷姜之事,《左傳·桓公十六年》載:“初,衛(wèi)宣公烝于夷姜,生急子。”杜預注:“夷姜,宣公之庶母也。上淫曰烝?!币慕仁切氖福c她之間就不可能有婚儀之事。而納采、請期、迎親皆是當時婚儀之正禮,故《毛詩正義》云:“宣公淫亂,不娶夫人,故陳正禮以責之。言此雍雍然聲和之鳴雁,當于旭然日始旦之時,以行納采之禮。既行納采之等禮成,又須及時迎之。……君何故不用正禮,及時而娶,乃烝父妾乎?”也就是說,詩句通過陳述婚姻之正禮,從而達到刺宣公不依禮儀、而與庶母淫亂的目的,這就恰好符合了“刺衛(wèi)宣公也。公與夫人并為淫亂”之說,毛傳、鄭箋與詩句之間的聯(lián)系也就形成了。而《蘇傳》雖然采用了毛傳、鄭箋,卻因為要配合自己只用《毛詩序》首句的做法,不得不刪去毛傳、鄭箋之中與此法相齟齬的部分,結果因為脫離了歷史基礎反而顯得不如毛傳、鄭箋明曉,這不得不說是《蘇傳》的局限性。
此外如《邶風·泉水》:“出宿于泲,飲餞于禰。”毛傳:“泲,地名。祖而舍,飲酒于其側曰餞,重始有事于道也。禰,地名?!编嵐{:“泲、禰者,所嫁國適衛(wèi)之道所經(jīng),故思宿餞。”《蘇傳》:“始有事于道者,祖而舍,因飲酒于其側曰餞,禮畢遂行,宿于近郊。泲、禰,所由適衛(wèi)之道也?!币部煽闯鎏K氏是在融合毛鄭的基礎上對詩句作了解釋。
第二種方式是申毛舍鄭,指的是《蘇傳》采用毛傳并加以引申,而不取鄭箋。
《邶風·綠衣》:“綠兮衣兮,綠衣黃里?!泵珎鳎骸熬G,間色。黃,正色。”鄭箋:“褖兮衣兮者,言褖衣自有禮制也。諸侯夫人祭服之下,鞠衣為上,展衣次之,褖衣次之?!弦曼S,展衣白,褖衣黑,皆以素紗為里。今褖衣反以黃為里,非甚禮制也,故以喻妾上僭。”《蘇傳》:“綠間色,黃正色,以綠為衣而黃為里,言妾上僭而夫人失位也。”
蘇轍采用了毛傳以“綠”“黃”為顏色的說法,并通過兩色使用之處的不當引申出“妾上僭以致夫人失位”的觀點。而鄭箋則是以“綠衣”為“褖衣”,褖衣是諸侯夫人祭服的一種,《蘇傳》之顏色說顯然與其不同?!毒G衣·序》:“衛(wèi)莊姜傷己也。妾上僭,夫人失位而作是詩也。”而《蘇傳》中“言妾上僭而夫人失位也”句分明是從序而來,更準確地說,是由后序而來。但前文分明已提及《蘇傳》論詩只取《毛詩序》首句,那么此處他的做法顯然就與前說相矛盾了。蘇轍不可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但他不惜違背全書體例也要這么做,必然是他也發(fā)現(xiàn)單取《毛詩序》之首句無法準確地概括全詩之旨,可見他雖自我標榜解詩只取《毛詩序》首句,但在實際操作中卻并未完全照做,也因此《蘇傳》在后世名湮不彰,蓋也要歸咎
于此。
對于鄭以“褖兮衣兮”替代經(jīng)之“綠兮衣兮”,鄭箋曰:“綠當為‘褖’,故作‘褖’,轉作‘綠’,字之誤也?!彼J為“綠”本當作“褖”,經(jīng)之“綠”為訛字。那么,褖衣既為諸侯夫人之祭服,則蘇以“綠”為服色,顯然有誤。鄭箋又云:“鞠衣黃,展衣白,褖衣黑,皆以素紗為里。今褖衣反以黃為里,非甚禮制也,故以喻妾上僭。”意為“褖衣”之里本當為素紗,然今以黃為里,是不合禮制之舉,從而喻妾不依尊卑之禮,上僭凌主??肌缎l(wèi)風·碩人序》:“閔莊姜也。莊公惑于嬖妾,使驕上僭。莊姜賢而不答,終以無子,國人閔而憂之?!鼻f姜雖賢,卻沒有子嗣,則莊公或因此而不寵幸她。莊姜既不受寵,則為妾室所凌恐在所難免,妾室不尊上而僭越,就如以黃代替素紗為褖衣之里一般,均為非禮之事,故知鄭說之有所本,而《蘇傳》之純以顏色不正為說就顯得不如鄭箋令人信服了。
此外如《邶風·終風》:“寤言不寐,愿言則嚏?!泵珎鳎骸疤纾O也。”鄭箋:“嚏讀當為不敢嚏咳之嚏。我其憂悼而不能寐,汝思我心如是,我則嚏也。今俗人嚏,云‘人道我’,此古之遺語也?!薄短K傳》:“嚏,或作疐,跲也。寤而思之則不寐,愿往從之,則若有跲,制而止之者,言不欲往耳?!睆摹疤纭钡慕忉尶梢娞K氏亦是取毛傳而舍鄭箋。
第三種方式是申鄭舍毛,指的是《蘇傳》采用鄭箋并加以引申,而不取毛傳。
《邶風·簡兮》:“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毛傳:“簡,大也?!编嵐{:“簡,擇。將,且也。擇兮擇兮者,為且祭祀當萬舞也?!薄短K傳》:“簡,擇也。萬舞千舞也。方且萬舞而勤于擇人,言其盡心于舞而不知其他也。”
《簡兮·序》云:“刺不用賢也。衛(wèi)之賢者仕于伶官,皆可以承事王者也?!薄睹娬x》:“作《簡兮》詩者,刺不能用賢也。衛(wèi)之賢者仕于伶官之賤職,其德皆可以承事王者,堪為王臣,故刺之?!庇纱丝芍逗嗁狻肥且皇状绦l(wèi)君將賢者大材小用的詩歌。因序不言衛(wèi)君之名,故無可系于某公。毛傳訓“簡”為“大”,《毛詩正義》曰:“毛以為,言衛(wèi)不用賢。有大德之人兮,大德之人兮,祭山川之時,乃使之于四方,行在《萬》舞之位?!眲t孔穎達以為“簡”是為“大德之人”,即序之所謂“賢者”。鄭箋訓“簡”為“擇”,《毛詩正義》曰:“鄭以為,衛(wèi)君擇人兮,擇人兮,為有方且祭祀之時,使之當為《萬》舞。”則是以衛(wèi)君親自選擇舞者以行祭禮之意?!短K傳》沿襲鄭箋說,以“簡”為“擇”,而引申為衛(wèi)君勤于選擇舞者,是將心力盡放在此事上而忽略國事,從而也與序之“刺不用賢”相合。
此外如《邶風·終風》:“寤言不寐,愿言則懷?!泵珎鳎骸皯?,傷也?!编嵐{:“懷,安也?!薄短K傳》:“懷,安也。安于其所,不欲往也?!碧K轍采用了鄭箋而舍棄了毛傳。
以上三種情況說明,《蘇傳》在解詩之時因為只取小序首句,而在采用毛傳、鄭箋時只選取了二者之中合于首句的部分,而將合于后序之內容要么予以舍棄,要么仍有沿用,這也說明蘇轍對待小序的態(tài)度并不如他自己所說的那么堅定。
二、自出新解
在《蘇傳》中尤為值得注意的是自出新解,作為《蘇傳》的另一種闡釋類型,指的是毛傳、鄭箋均不采用,而是提出新的見解,具體體現(xiàn)在文字、詩義、意象三個方面。
第一個方面是文字解釋獨出己見。
《邶風·擊鼓》:“吁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泵珎鳎骸颁h。信,極也?!编嵐{:“州吁阻兵安忍,阻兵無眾,安忍無親,眾叛親離。軍士棄其約,離散相遠,故吁嗟嘆之,闊兮,女不與我相救活,傷之?!瓏@其棄約,不與我相親信,亦傷之?!薄短K傳》:“闊,遠也。洵,信也。不務活其民而貪遠略,故曰于嗟闊兮,不我活兮。告之以誠言而不吾用,故曰于嗟洵兮,不我信兮?!?/p>
《蘇傳》與毛傳、鄭箋的差異在于“洵”“信”二字。首先來看“洵”字,毛傳將“洵”訓為“遠”,鄭箋雖未釋“洵”字,但從其云“離散相遠,故吁嗟嘆之,闊兮”來看,可見是以“闊”為“遠”,此與《蘇傳》“闊,遠也”之說相同。那么鄭玄不可能再將“洵”字也釋為“遠”,否則前后句意思相復,不成文理。從鄭箋“嘆其棄約”之語來看,鄭玄是將“洵”視為“棄約”的。然《蘇傳》釋“洵”為“信”,則涉無稽。因為從他“告之以誠言而不吾用,故曰于嗟洵兮,不我信兮”的注語來看,其不注“信”字,蓋以為此字作本義解,故無須注耳。那么問題在于,“洵”既然已是“信”,那么“不我信兮”的“信”又是“信”,這就顯得前后語義重復,畫蛇添足了,故知“洵”義當以毛說為是。
再來看“信”字,毛傳訓“信”為“極”,然對于為何以“信”為“極”,毛傳沒有解釋?!睹娬x》:“信,古伸字。故《易》曰‘引而信之’。伸即終極之義,故云‘信,極也?!笨追f達認為“信”是“伸”的古字,“伸”有終極的含義,故“信”可作“極”解。而鄭箋云“不與我相親信”,可見鄭玄認為此處“信”當作常用義理解,《蘇傳》與之相同?!缎⊙拧す?jié)南山》:“弗躬弗親,庶民弗信?!泵珎鳎骸笆裰圆豢尚??!笨梢娛怯谩靶拧钡谋玖x。《節(jié)南山·序》:“家父刺幽王也。”而《擊鼓·序》:“怨州吁也?!倍咄瑸榇淘姡再|相類,故“信”字之義當以鄭說為是?!短K傳》之失,在于以“洵”為“信”。
此外如《邶風·北門》:“王事敦我,政事一埤遺我?!泵珎鳎骸岸兀?。”鄭箋:“敦,猶投擲也?!薄短K傳》:“敦,敦迫也。”《蘇傳》也是從文字方面對“敦”字作了新的解釋。
第二個方面是詩義方面推陳出新。
《邶風·雄雉》:“雄雉于飛,泄泄其羽?!泵珎鳎骸芭d也。雄雉見雌雉飛,而鼓其翼泄泄然?!编嵐{:“興者,喻宣公整其衣服而起,奮訊其形貌,志在婦人而已,不恤國之政事?!薄短K傳》:“雄雉勇于斗,飛而鼓其翼,泄泄然不顧也。宣公之時,大夫久于征役,以公為猶雉耳。”
因毛傳語焉不詳,《毛詩正義》:“毛言雄雉往飛向雌雉之時,則泄泄然鼓動其羽翼,以興宣公往起就婦人之時,則奮訊其衣服,言志在婦人而已,不恤國之政事也?!眲t毛意蓋為《詩》以雄雉見雌雉則振翼上前興宣公追求婦人之丑態(tài)。而鄭箋義與毛傳同,都是將宣公比作耽于淫樂的鳥獸。蘇氏則認為《詩》是以雄雉之好斗比喻宣公窮兵黷武,使臣民怨懟而將宣公比作雄雉耳。此說與毛、鄭均別。
按《雄雉·序》:“刺衛(wèi)宣公也。淫亂不恤國事,軍旅數(shù)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曠,國人患之而作是詩?!毙鶃y事見上文《匏有苦葉》例,茲不贅引。而宣公好武事,《春秋》《左傳》所記宣公自魯隱公五年(前718)即位,至魯桓公十二年(前700)卒的18年間,共發(fā)起或參與戰(zhàn)爭7次,與諸侯會盟5次,如此高的頻率,可見序所謂“軍旅數(shù)起,大夫久役”之言不虛。蘇轍在《雄雉·序》下注曰:“毛詩之敘曰:‘宣公淫亂,不恤國事,軍旅數(shù)起,大夫久役,男女怨曠?!虼嗽娧孕糜帽?,如雄雉之勇于斗,故曰不忮不求,何用不臧。以為軍旅數(shù)起,大夫久役是矣,以為并刺其淫亂、怨曠,則此詩之所不言也?!碧K氏認為《雄雉》詩中并無刺淫之意。然而正因宣公淫亂不恤國事,才導致了衛(wèi)國軍旅數(shù)起,使得大夫久役,男女失時,可以說這之間是具有因果關系的。而蘇轍謂“以為并刺其淫亂、怨曠,則此詩之所不言也”,是單純只看到了雄雉的好斗,而將其與禽類天生具有的求偶本能割裂開來,事實上是沒有根據(jù)的?!掇擞锌嗳~》:“雉鳴求其牡?!薄缎⊙拧ば≯汀罚骸帮糁g,尚求其雌?!倍俭w現(xiàn)了雉鳥的這一求偶本能,《蘇傳》的“雄雉勇于斗”,是在孤立地看待雄雉的這一特性,而忽視了其他的特點,因此難以成立。
此外如《邶風·靜女》:“靜女其姝,俟我于城隅?!泵珎鳎骸俺怯纾匝愿叨豢捎?。”鄭箋:“待禮而動,自防如城隅,故可愛之?!薄短K傳》:“衛(wèi)君內無賢妃之助,故衛(wèi)之君子思得靜一之女,既有美色又能待我以禮者,而進之于君。思而不可得,是以踟躕而求之城隅,言髙而不可逾也?!碧K轍是從詩義方面對此句作出了新的解釋。
第三個方面是意象方面別出心裁。
《邶風·旄丘》:“瑣兮尾兮,流離之子?!泵珎鳎骸艾嵨?,少好之貌。流離,鳥也,少好長丑,始而愉樂,終以微弱?!编嵐{:“衛(wèi)之諸臣,初有小善,終無成功,似流離也。”《蘇傳》:“瑣,小也。尾,末也。流離,梟也,其子長大則食其母。狄之虐始于黎,衛(wèi)人以狄之微而不忌,譬如流離之養(yǎng)其子,不知其將為已患也?!?/p>
《旄丘·序》:“責衛(wèi)伯也。狄人迫逐黎侯,黎侯寓于衛(wèi)。衛(wèi)不能脩方伯連率之職,黎之臣子以責于衛(wèi)也?!贝司涿珎饕浴傲麟x”為一種小時好看長大丑陋的鳥,比喻衛(wèi)國君臣雖暫時偷安逸樂,然終致國勢衰微,以應“衛(wèi)不能修方伯連率之職”之語?!睹娬x》云:“言方伯連率者,《王制》云:‘五國以為屬,屬有長。十國以為連,連有帥。三十國以為卒,卒有正。二百一十國以為州,州有伯?!煵荒苄拗?,以連帥屬方伯。若諸侯有被侵伐者,使其連屬救之。宣公為州伯,佐方伯,今黎侯來奔之,不使連率救己,是不能修方伯連率之職也。此敘其責衛(wèi)伯之由,經(jīng)皆責衛(wèi)之辭也。經(jīng)言叔、伯,則責衛(wèi)臣矣。言責衛(wèi)伯者,以衛(wèi)為方伯,故責其諸臣之廢事,由君之不使,亦是責衛(wèi)伯也。”
據(jù)此,則知春秋之世以十國為一連,連之長稱為方伯,若一國有難,方伯當率連屬救之,方為稱職。而衛(wèi)君時雖不為方伯,然作為方伯之佐,亦有行使率連屬救助的義務。黎侯既來投奔,則衛(wèi)助黎平定患難實為義不容辭之事。而衛(wèi)君不行此責,反一味偷安逸樂,故黎之臣子責衛(wèi)曰“流離之子”,將衛(wèi)國君臣比作小時好看長大丑陋的鳥,以其前后不一抨擊衛(wèi)國的背信棄義?!多嵐{》曰:“衛(wèi)之諸臣,初有小善,終無成功?!薄睹娬x》:“鄭以為,衛(wèi)之諸臣,初許迎黎侯而復之,終而不能,故責之。言流離之子,少而美好,長即丑惡,以興衛(wèi)之臣子,初有小善,終無成功。言初許迎我,終不能復之?!币彩钦f衛(wèi)國君臣雖一開始許諾將送黎侯歸國,但卻始終未能兌現(xiàn),就如流離此鳥初生美好,大則丑惡之前后不一。毛傳、鄭箋之意皆甚明,而《蘇傳》云“流離,梟也,其子長大則食其母”,是說衛(wèi)國若今不以狄之患為意,坐視狄人壯大,則將來必遭狄之反噬,若流離養(yǎng)子終為其所食。按《爾雅·釋鳥》:“鳥少美長丑,為鹠?!惫弊ⅲ骸胞m,猶留離?!对姟匪^‘留離之子’?!辈o流離大則食母之說。從自然科學的角度來看,蘇說不免顯得神奇怪誕,難以據(jù)信。
此外如《邶風·柏舟》:“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泵珎鳎骸拌b,所以察形也。茹,度也。”鄭箋:“鑒之察形,但知方圓白黑,不能度其真?zhèn)?。我心非如是鑒,我于眾人之善惡外內,心度知之?!薄短K傳》:“茹,入也,逢迎也。鑒之于人,美惡無所不受。惟擇其可而后受?!薄短K傳》是從鑒的特性而對“茹”字作了新的解釋。
三、結語
從這些例子來看,無論是采用毛傳、鄭箋還是自出新解,《蘇傳》的解釋均不如毛傳、鄭箋通曉,這很大程度上要歸因于蘇轍沒有采用《毛詩》文史互證的方法來考證詩義。他這種拋棄了《詩經(jīng)》漢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只依《毛詩序》之首句為說的斷章取義法使得他的解釋往往無法坐實,因此不僅失于空疏浮泛,也經(jīng)不起仔細推敲。這也說明了毛、鄭的闡釋體系之所以能流傳至今,是因為他們采用了文史互證的方法,使得詩義有跡可循、有史可依?!睹娦颉罚骸爸问乐舭惨詷?,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边@句話解釋了詩歌和時代背景的關系,說明詩歌是反映歷史的一面鏡子。清儒皮錫瑞認為:“治經(jīng)必宗漢學,而漢學亦有辨。前漢今文說,專明大義微言;后漢雜古文,多詳章句訓詁。”近人張啟成則提出:“《毛詩》經(jīng)學化的特點之二是看重以史解經(jīng),不僅大量比附于《左傳》,而且進一步借重《史記》的材料加以融合貫通而詳加發(fā)揮?!币虼嗣珎?、鄭箋也就顯得有理有據(jù),令人信服。
周中孚在《鄭堂讀書記》中對《蘇傳》的評價是:“其所為《集解》,亦不過融洽舊說,以就簡約,未見有出人意表者,而忽于《小序》,止存首句,以立異為高,蓋文人之說《詩》,大率如斯,不獨潁濱為然矣?!笨梢哉f道出了蘇氏乃至后人研究《詩經(jīng)》的一大弊病,即往往為了標新立異而刻意摒棄前說,非議前賢,這也是學者今天研究《詩經(jīng)》時應該認真反思的。
(廣西大學文學院)
作者簡介:黃宇(1993—),男,湖北荊州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學文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