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繼峰 高敏 趙曉娜
任務復雜度對二語學習者語言產出的影響,是二語習得研究領域的重要課題,具有重要價值。目前針對任務復雜度的研究,影響較大的有兩大理論假說:Skehan的“有限注意力假說”(1)Peter Skehan. A Cognitive Approach to Language Learning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Peter Skehan, “Limited attentional capacity, second language performance, and task-based pedagogy,” in Processing Perspectives on Task Performance, ed. Peter Skehan (Amsterdam/Philadelphia: John Benjamins, 2014), 211-260.和Robinson的“認知假說”(2)Peter Robinson, “Task complexity, task difficulty, and task production: Exploring interactions in a componential framework,” Applied Linguistics 22, no. 1 (March 2001): 27-57; Peter Robinson, “Second language task complexity, the Cognition Hypothesis, language learning, and performance,” in Second Language Task Complexity: Researching the Cognition Hypothesis of Language Learning and Performance, ed. Peter Robinson (Amsterdam: John Benjamins, 2011), 3-37.。這兩大假說的理論基礎都是認知心理學的工作記憶,從工作記憶和注意力資源的容量和分配來考察任務因素和口語產出的關系。
Skehan的“有限注意力假說”認為學習者的注意力和工作記憶資源是有限的,任務復雜度的增加會影響語言產出的復雜度、準確度和流利度。具體包含兩層含義。一是形式和意義的競爭。關注意義會促進流利度,但準確度和復雜度可能會降低;關注形式會促進準確度和復雜度,但流利度可能會降低。二是準確度和復雜度對注意資源的競爭(3)易保樹、羅少茜《工作記憶容量對二語學習者書面語產出的影響》,《外語教學與研究》2012年第4期,第536-546頁。。Robinson的“認知假說”將任務復雜度分為資源指引和資源消耗兩個維度,認為從資源指引維度增加任務復雜度,可以提升語言復雜度和準確度,但流利度會下降;從資源消耗維度增加任務復雜度,會導致語言產出的復雜度、準確度和流利度降低。通過對比可知,兩大假說的分歧主要在于資源指引維度(4)王麗萍、吳紅云、ZHANG Jun Lawrence《外語寫作中任務復雜度對語言復雜度的影響》,《現代外語》2020年第4期,第504頁。,即增加任務復雜度,語言復雜度和準確度究竟是競爭關系還是共進關系(5)吳繼峰、胡韌奮《任務復雜度對漢語二語者議論文寫作產出的影響》,《漢語學習》2021年第2期,第76頁。。
除了以上兩大理論假說以外,與口語產出相關的理論模型還有Levelt的“言語產出模型”(6)Willem J. M. Levelt, Speaking: From Intention to Articulation (Cambridge, MA: MIT Press, 1989).。該模型包括概念形成機制、形式合成機制、發(fā)聲機制和自我監(jiān)控機制,其中,概念形成機制是將要表達的陳述性知識組織為“話語前信息”;形式合成機制是說話者從心理詞庫中搜尋用以表達命題內容可用的語言形式,將話語前信息轉化為語音計劃;發(fā)聲機制是執(zhí)行語音計劃,產出我們能聽到的言語(7)張文忠《第二語言口語流利性發(fā)展的理論模式》,《現代外語》1999年第2期,第212頁。;自我監(jiān)控機制是“當話者監(jiān)察到言語的意義或形式在信息編碼過程中出現失誤或嚴重問題時,自我監(jiān)控系統(tǒng)可以中止該信息的發(fā)出,或者對已發(fā)出信息進行修補……然而,并非任何言語錯誤都能得到自我監(jiān)控與自我修補”(8)周嵐、盧植《從自我監(jiān)控視角看英語口語第三人稱代詞主/賓格錯誤》,《現代外語》2015年第4期,第516-517頁。。該模型是基于母語使用者提出的,是否適用于外語和二語口語加工需要進一步驗證。
考察任務復雜度對二語產出影響的研究成果豐碩,但考察“是否需要因果推理”變量對口語產出的影響較少。Ishikawa考察了推理需求對日本英語學習者口語產出的影響,發(fā)現增加推理需求可以提升句法復雜度、詞匯復雜度和語言準確度,但會降低語言流利度(9)Tomohito Ishikawa, “The effect of task demands of intentional reasoning on L2 speech performance,” The Journal of Asia TEFL 5, no. 1 (Spring 2008): 29-63.,研究結論支持Robinson的“認知假說”。鄭詠滟、劉飛鳳根據是否需要因果推理、是否需要立場選定兩個自變量考察了不同任務復雜度對英語二語口語詞匯產出的影響,研究發(fā)現口語詞匯復雜度各指標隨著任務復雜度的提升顯著變化,但整體詞頻結構保持穩(wěn)定(10)鄭詠滟、劉飛鳳《復雜理論視角下任務復雜度對二語口語表現的影響》,《現代外語》2020年第3期,第365-376頁。。邢加新、羅少茜對中國英語學習者語言產出的任務復雜度效應進行了元分析,發(fā)現產出方式對任務復雜度效應的影響不大,即學習者在完成口語和寫作復雜任務時,句法復雜性和詞匯復雜性都會更高,但語言準確性和流利性都會降低,結果支持“有限注意力假說”(11)邢加新、羅少茜《任務復雜度對中國英語學習者語言產出影響的元分析研究》,《現代外語》2016年第4期,第528-538頁。。在漢語二語習得研究中,劉瑜考察了“是否需要因果推理”和“是否需要表達觀點”變量對美國學生漢語口語產出的影響,發(fā)現不同復雜度的任務在詞匯多樣度上存在顯著差異,復雜任務的詞匯多樣度低于簡單任務,但任務復雜度對詞匯難度沒有影響(12)劉瑜《任務類型對漢語二語口語產出中詞匯復雜度的影響》,《世界漢語教學》2017年第2期,第253-269頁。。另外,吳繼峰、胡韌奮考察了“是否需要因果推理”變量對議論文寫作產出的影響,發(fā)現復雜度高的任務在詞匯難度和句法復雜度上顯著高于復雜度低的任務,但在漢字準確度和語法準確度上顯著低于復雜度低的任務,該研究結果支持“有限注意力假說”(13)吳繼峰、胡韌奮《任務復雜度對漢語二語者議論文寫作產出的影響》,《漢語學習》2021年第2期,第75-83頁。。可見,由于學習者的目標語言、母語背景、二語水平、實驗材料以及產出語體等因素的差異,研究者得出的結論并不一致,需要進一步驗證。
通過以上分析可知,目前漢語二語口語產出的任務復雜度效應研究還存在以下研究空間。第一,目前考察任務復雜度對漢語二語口語產出影響的研究,只發(fā)現劉瑜一篇論文,聚焦在詞匯復雜度層面,其他維度尚未考察。第二,如果要全面驗證“有限注意力假說”和“認知假說”,就要考察任務復雜度的操縱變量對語言復雜度、準確度和流利度三個維度的影響,這樣才能更清楚地揭示各個維度的關系。目前僅發(fā)現Ishikawa一篇文章是同時考察二語口語三個維度的,但其研究對象是英語二語,漢語二語研究結論是否與其一致,需要進一步考察。第三,Levelt的“言語產出模型”是基于母語使用者提出來的,是否可用來解釋漢語二語口語產出過程,也需要進一步驗證。
本研究通過調節(jié)Robinson資源指引維度的“是否需要因果推理”變量,考察初中級漢語二語學習者口語產出的任務復雜度效應,具體研究問題為:(1)任務復雜度對語言復雜度(詞匯復雜度和句法復雜度)有何影響?(2)任務復雜度對語言準確度(語音、詞匯和語法準確度)有何影響?(3)任務復雜度對語言流利度(發(fā)音時間比和平均停頓長度)有何影響?
1.被試
30名被試均為首都師范大學初中級水平的漢語學習者,均為二年級上學期的學生,漢語水平處于HSK 3級和4級,根據入學分班考試成績分在同一年級,韓國學生11人,意大利8人,泰國4人,俄羅斯和日本各2人,塔吉克斯坦、貝寧、越南各1人,其中男生10名、女生20名。30名被試均完成了兩項口語任務。
2.任務設計
兩項任務均為獨白任務,其中,低復雜度任務 “因果推理弱”(見表1任務1),被試不需要明確說明原因;高復雜度任務“因果推理強”(見表1任務2),被試不僅需要做出選擇,還要明確說明原因。具體題目如下:
表1 口語任務類型
施測過程和具體要求為:兩名漢語教師進行一對一施測,每位教師負責15名學生;教師負責提問和錄音,測試時學生聽到教師提問后馬上回答,無準備時間;被試根據提問分別說3-5分鐘的內容;為減少順序效應,15名被試先做任務1再做任務2,另外15人先做任務2再做任務1;測試過程全程錄音。
3.語料處理
首先由本文作者轉寫30名被試的音頻;第二步,采用Adobe Audition軟件統(tǒng)計出每份語料的發(fā)音時間總長度(秒)和研究需要的停頓標記(包括≥2s的停頓次數及停頓總時長);第三步,對語料進行加工處理,對產出中未傳遞有效信息的重復、更改及常見填充性內容(如“呃”)進行剔除和整理,整理后的內容作為有效產出,用于計算語言準確度和復雜度(14)吳繼峰、趙曉娜《初中級漢語水平二語者口語產出質量評估研究》,《語言文字應用》2020年第1期,第78頁。;第四步,標注錯詞、錯句,統(tǒng)計詞匯形符和類符數、文本長度、小句長度等,計算各指標結果。
1.語言復雜度
本文語言復雜度主要考察句法復雜度和詞匯復雜度,其中詞匯復雜度包括詞匯多樣度和詞匯難度兩個方面。
(1)句法復雜度
本文句法復雜度的操作定義是語言產出中句法結構的多樣度與復雜程度(15)Lourdes Ortega, “Syntactic Complexity Measures and their relationship to L2 Proficiency: A Research synthesis of college-level L2 writing,” Applied Linguistics 24, no. 4 (December 2003): 492-518.,采用1個計算指標——平均小句長度(以字為測量單位)。本文小句包括簡單整句和復句中的子句(16)井茁《從中介語發(fā)展分析到高級漢語課程設置——內容依托型教學研究的啟示》,《世界漢語教學》2013年第1期,第108頁。。
(2)詞匯多樣度
(3)詞匯難度
本文詞匯難度的操作定義是每個轉寫文本中使用《漢語水平詞匯與漢字等級大綱》(20)國家漢語水平考試委員會辦公室考試中心編《漢語水平詞匯與漢字等級大綱》,經濟科學出版社 2001年版。(以下簡稱《大綱》)丙級詞、丁級詞及《大綱》未收錄詞的類符數占有效產出總類符數的比例。
2.語言準確度
本文語言準確度測量語音、詞匯和語法三個方面。
(1)語音準確度
語音準確度是指二語學習者的發(fā)音能否被母語者辨認(21)王佶旻《三類口語考試題型的評分研究》,《世界漢語教學》2002年第4期,第65頁。。本文采用五級評分量表進行打分,滿分5分(見表2)。兩位評分員對被試的總體發(fā)音進行打分,打分完畢后對差異超過2分的情況進行討論,最終分數取兩位評分員的平均分。
表2 語音準確度評分量表(22)該評分量表基于漢語的特點,參考托??谡Z評分量表(Independent Speaking Rubrics) 的語音要求進行設計,主要內容包括發(fā)音、聲調和語調等方面。托福口語評分量表,詳見:https://www.ets.org/s/toefl/pdf/toefl_speaking_rubrics.pdf。
(2)詞匯準確度
詞匯錯誤我們統(tǒng)計三類:形式、意義和使用錯誤(23)丁安琪、肖瀟《意大利學習者初級漢語口語詞匯能力發(fā)展研究》,《世界漢語教學》2016年第2期,第241-242頁。。計算方法為:詞匯準確度=1-詞匯錯誤總數/總詞數。
(3)語法準確度
本文語法準確度的操作定義是每個文本中無語法錯誤小句總數與小句總數的比值(24)井茁《從中介語發(fā)展分析到高級漢語課程設置——內容依托型教學研究的啟示》,《世界漢語教學》2013年第1期,第108頁。。
3.語言流利度
語言流利度測量包括平均停頓長度和發(fā)音時間比兩個指標。
(1)平均停頓長度
本文平均停頓長度的操作定義為“所有達到或超過2秒停頓的時間總量與(除首尾外)停頓次數之比”。此定義參考了郭修敏的定義(25)郭修敏《漢語作為第二語言的口語流利度量化測評》,《湘潭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第92頁。,但借鑒張莉的做法,將“0.3秒”調整為“2秒”(26)張莉《留學生漢語學習焦慮感與口語流利度關系初探》,《語言文字應用》2001年第3期,第45頁。,因為“0.5秒以下的停頓是人耳難以察覺的”(27)Frieda Goldman-Eisler, “Pauses, clauses, sentences,” Language and Speech 15, no. 2 (April 1972): 103-113.。
(2)發(fā)音時間比
“發(fā)音時間比指用于發(fā)音的時間總量(不包括停頓)與用于產生該言語樣本所需的時間總量之比”(28)郭修敏《漢語作為第二語言的口語流利度量化測評》,《湘潭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4期,第92頁。。本文的計算方法為:發(fā)音時間比=用于發(fā)音的時間總量(不包括2秒及以上的停頓)/時間總量(29)吳繼峰、趙曉娜《初中級漢語水平二語者口語產出質量評估研究》,《語言文字應用》2020年第1期,第80頁。。
本研究旨在考察不同任務復雜度對漢語二語口語產出復雜度、準確度和流利度的影響,測量結果見表3。
表3 兩項任務各測量指標的統(tǒng)計分析結果
配對樣本t檢驗結果顯示:兩個任務在8個指標上存在顯著差異,分別是類符(t=-2.578, df=29,p < 0.05)、形符(t=-4.348, df=29,p < 0.001)、詞匯難度(t=-2.833, df=29,p < 0.01)、平均小句長度(t=-2.497, df=29,p < 0.05)、詞匯準確度(t=12.193, df=29,p < 0.001)、語法準確度(t=2.163, df=29,p < 0.05)、發(fā)音時間比(t=2.361, df=29,p < 0.05)、平均停頓長度(t=-3.115, df=29,p < 0.001)。這說明與復雜度低的任務相比,高復雜度任務誘發(fā)的詞匯類符數和形符數更多、詞匯難度更高、小句更長,但在詞匯準確度、語法準確度和語言流利度上更低。這一結果支持Skehan的“有限注意力假說”,即提升任務復雜度,語言產出的復雜度、準確度、流利度會處于競爭關系。
操控“是否需要因果推理”變量提升任務復雜度,顯著提高了詞匯難度和詞匯多樣度的兩個指標——類符數和形符數,這一研究結果與劉瑜的研究結論不一致。劉瑜發(fā)現不同復雜度的任務在詞匯多樣度上存在顯著差異,復雜任務的詞匯多樣度低于簡單任務,但在詞匯難度上沒有顯著差異(30)劉瑜《任務類型對漢語二語口語產出中詞匯復雜度的影響》,《世界漢語教學》2017年第2期,第253-269頁。。而本研究發(fā)現在詞匯多樣度的類符數和形符數兩個指標上,復雜任務的詞匯多樣度高于簡單任務,即高復雜度任務產出的詞匯數量更多。因為是限時任務,產出長度的差異也是語言能力的一種體現。但在RTTR和CTTR兩個指標上,兩個任務沒有顯著差異,原因可能是簡單任務在類符、形符上都顯著少于復雜任務,而RTTR和CTTR計算的是類符和形符的比值,所以造成比值之間差異不顯著。另外,本研究發(fā)現在詞匯難度上,復雜任務的詞匯難度也高于簡單任務。造成結果不一致的原因可能在于:兩項研究中任務復雜度高低的劃分標準不同。劉瑜的低任務復雜度包括介紹性和敘述性兩種文本類型,高任務復雜度包括描述性和議論性兩種文本類型,但將“描述性”任務作為高復雜度任務是否恰當值得商榷。其“描述性”任務有二,獨白任務是“描述關于男女收入水平的圖表”,對話任務是“描述關于手機用戶比例的圖表”,兩項任務都是要求學生描述圖表,并無明顯的“因果推理”或因果推理需求較弱。劉瑜的四種任務類型中,只有“議論性”任務需要較強的“因果推理”,如果能重新對“描述性”的研究任務進行分類,其結果可能會有不同。而在我們的研究中,任務復雜度的判定標準比較清晰,其中,低復雜度的任務僅僅是要求學生介紹一個最喜歡的城市,因果推理需求弱,但高復雜度任務(在大城市工作還是小城市工作)不僅要求學生做出選擇,還明確要求給出理由,因果推理需求強。
增加任務復雜度,詞匯準確度和語法準確度顯著降低,語言流利度也顯著降低,具體表現為發(fā)音時間比顯著降低,平均停頓長度顯著增長。詞匯準確度和語言流利度降低的原因可能是,復雜度高的任務明確要求學生解釋原因,學生由于受詞匯量的限制和論述的壓力,思考時間會變長,有更多的填充停頓,如“嗯”、“呃”等,會出現較多的詞匯搭配錯誤,如下例:
大城市應該發(fā)展……呃……發(fā)展車,這樣可以減少堵車。
通過測試后的訪談得知,學生想表達的是“發(fā)展公共交通”,由于“公共交通”這個詞不會表達,換用了賓語,造成詞匯搭配錯誤,停頓長度變長,流利度下降。我們在分析語料時發(fā)現詞匯錯誤主要出現在解釋原因的句子中,這些句子也存在較長的無聲停頓和填充停頓。語法準確度顯著降低的原因可能是,任務復雜度的增大,會造成口語產出的小句變長(見表3兩項任務的平均小句長),小句越長,內部成分也會越多越復雜,所以會增大出錯的概率。
增加任務復雜度,兩項任務在語音準確度上無顯著差異,原因可能在于語音準確度的測量。我們依據的是語音、聲調和語調是否影響聽者的聽辨這條標準(見表2),而學習者的語音面貌在兩個任務上是相似的,語音、聲調和語調并不會因任務的改變而突然出現質的改變,而是需要較長時間系統(tǒng)的訓練和校正,前人的研究也證實了這一點(31)張林軍《美國留學生漢語聲調的音位和聲學信息加工》,《世界漢語教學》2011年第2期,第268-275頁; 王建勤、胡偉杰、張葛楊《英語背景漢語學習者漢語語調產出策略研究》,《華文教學與研究》2016年第4期,第15-23頁。。
本文和Ishikawa英語二語的研究結論(32)Tomohito Ishikawa, “The effect of task demands of intentional reasoning on L2 speech performance,”The Journal of Asia TEFL 5, no. 1 (Spring 2008): 29-63.部分一致,即兩項研究都發(fā)現增加推理需求,語言復雜度(詞匯復雜度、句法復雜度)增加,語言流利度降低。兩項研究的結果也存在差異,Ishikawa發(fā)現增加推理需求會提升語言準確度,但本文發(fā)現不同復雜度任務的語音準確度無顯著差異,詞匯準確度和語法準確度降低。研究結果的差異可能是因為被試的二語水平、實驗任務、測量指標、目標語言不同造成的。在被試二語水平上,Ishikawa的24名被試英語二語水平不一,從初級到中高級都有,而本研究被試的水平是統(tǒng)一的,均為初中級水平的學習者。在實驗任務上,Ishikawa是通過增加人物關系的復雜程度來提升推理需求,而本研究是通過要求被試解釋原因增加推理需求。在測量指標上,Ishikawa語言準確度的測量指標只有一個——無誤T單位比率,而本研究語言準確度測量指標更加精細,包括語音、詞匯、語法準確度三個指標。在目標語言上,Ishikawa研究的是英語二語口語產出,而本研究是漢語二語口語產出。
本文的研究結論與邢加新、羅少茜的元分析結果一致,他們發(fā)現中國英語學習者在完成口語和寫作復雜任務時詞匯復雜度都更高,語言準確度更低,流利性也降低(33)邢加新、羅少茜《任務復雜度對中國英語學習者語言產出影響的元分析研究》,《現代外語》2016年第4期,第528-538頁。。吳繼峰、胡韌奮對漢語二語寫作的研究結果也發(fā)現復雜度高的任務語言復雜度(詞匯難度和句法復雜度)更高,但語言準確度(漢字準確度和語法準確度)更低(34)吳繼峰、胡韌奮《任務復雜度對漢語二語者議論文寫作產出的影響》,《漢語學習》2021年第2期,第75-83頁。。吳繼峰、胡韌奮與本文結果的不同之處主要體現在詞匯準確度上,吳文發(fā)現復雜度不同的兩項寫作任務詞匯準確度沒有顯著差異,但本文發(fā)現復雜度更高的口語任務詞匯準確度更低,原因可能在于寫作和口語的心理加工過程不同,寫作產出包含形成、執(zhí)行和監(jiān)控三個體系,其中監(jiān)控體系包括閱讀和編輯,閱讀是學習者閱讀自己寫的文本,編輯是寫作目的和產出的對比,并核查文本的語言錯誤和邏輯結構(35)易保樹、羅少茜《工作記憶容量對二語學習者書面語產出的影響》,《外語教學與研究》2012年第4期,第536-546頁。。與口語產出相比,寫作在監(jiān)控環(huán)節(jié)的時間更充裕,所以更能注意到使用的詞匯正確與否,有更長的時間進行自我糾正。漢語二語寫作和口語的語法準確度差異也可以充分證明這一點,與吳繼峰、胡韌奮寫作的語法準確度(低復雜度和高復雜度任務分別是0.91和0.89)相比,本文口語的語法準確度(低復雜度和高復雜度任務分別是0.84和0.80)更低。
從總體上看,邢加新、羅少茜,吳繼峰、胡韌奮以及本文的研究結果都支持Skehan的“有限注意力假說”。該理論認為復雜度越高的任務對學習者的認知要求就越高,在認知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會優(yōu)先選擇將更多的認知資源聚焦在某個或某些方面,以順利完成交際任務。學習者在執(zhí)行因果推理需求強的任務時,需要付出更多的認知努力,搜尋合適的詞匯和句式來表達自己的觀點。推理需求強的高復雜度任務,不僅要做出選擇,而且要給出理由,學習者可能將注意力資源聚焦在了內容層面(意義層面),以保證交流順暢。另外,高復雜度任務在內容層面的難度更大,為更清楚地說明理由,可能會使用更多的低頻詞和更長的小句,所以顯著提升了語言復雜度,但由于漢語水平所限,分配給語言準確度(詞匯和語法準確度)和流利度的注意力資源明顯不足,所以語言復雜度和準確度、流利度產生了競爭關系。我們的研究結論部分支持Robinson的“認知假說”,因為該理論認為沿著資源指引維度增大任務復雜度,語言產出的復雜度和準確度會提升,但本研究發(fā)現復雜度高的任務只是提升了語言復雜度,詞匯準確度和語法準確度都下降了。
另外,Levelt的“言語產出模型”也可以很好地解釋本文的研究結果。本文的研究結果發(fā)現初中級漢語二語者口語產出的復雜度與流利度、準確度存在顯著的競爭關系,這可能是因為在口語產出的過程中,概念形成機制和形式合成機制要優(yōu)先于發(fā)聲機制和自我監(jiān)控機制,而語言復雜度主要來源于概念形成機制和形式合成機制,隨著任務復雜度的增高,提取更復雜的詞匯和語法形式可能占據了更多的有限注意資源,中央執(zhí)行器不能分配更多的注意資源給發(fā)聲機制和自我監(jiān)控機制,從而造成了語言流利度和準確度明顯降低。易保樹、羅少茜的寫作研究也發(fā)現,在中、低工作記憶容量組中,英語二語書面語產出的流利度、準確度和復雜度之間出現了較為明顯的競爭關系(36)易保樹、羅少茜《工作記憶容量對二語學習者書面語產出的影響》,《外語教學與研究》2012年第4期,第536-546頁。。
另外,需要說明的是,本文的研究結論是基于初中級漢語二語者得出的,中級和高級水平學習者的表現是否相同還需要進一步考察。陳默發(fā)現語言水平會影響美國學生漢語口語產出復雜度、準確度和流利度之間的關系,認為“有限注意力假說”和“認知假說”在不同水平或不同條件下可能會呈現不同的狀態(tài)(37)陳默《漢語作為第二語言自然口語產出的復雜度、準確度和流利度研究》,《語言教學與研究》2015年第3期,第1-10頁。。Skehan也認為“trade-off”這個詞語義很強,容易誤解成一個增加另一個因為競爭必定減少,一定是此消彼長的關系,所以他認為使用“l(fā)imited attentional capacity model”這一術語作為理論名稱比“trade-off hypothesis”更為合適,因為復雜度和準確度也有可能是同時提高的,例如采用好的計劃(planning)也可能會使復雜度和準確度同時提高(38)Peter Skehan《任務在二語教學中的作用研究》,全國高等學校外語學科中青年骨干教師高級研修班(中國外語教育研究中心和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共同主辦)講座,2018年5月19-20日。。 Tavakoli & Foster,Foster & Tavakoli的研究結論都證明了這一點,這兩項研究發(fā)現:當給被試的任務既有結構又需要信息整合時,語言產出的復雜度和準確度都會提高(39)Parvaneh Tavakoli & Pauline Foster, “Task design and second language performance: The effect of narrative type on learner output,” Language Learning 58, no. 2 (June 2008): 439-473; Pauline Foster & Parvaneh Tavakoli, “Native speakers and task performance: Comparing effects on complexity, fluency and lexical diversity,” Language Learning 59, no. 4 (December 2009): 866-896.。這說明在提供一定支持的條件下,注意力的限制在一定程度上能夠被克服(40)Peter Skehan, “Modeling second language performance: Integrating complexity, accuracy, fluency, and lexis,” Applied Linguistics 30, no. 4 (December 2009): 510-532.,但這并不代表該結論支持“認知假說”,因為“認知假說”的假設是增加任務復雜度,語言的復雜度和準確度都會提升,但以上兩項研究的任務既有結構又需要信息整合,這種任務要求并不能看作一個更復雜的任務,因為“有結構”使任務復雜度降低,“需要信息整合”使任務復雜度增大。
本文考察了初中級漢語二語者口語產出的任務復雜度效應。研究發(fā)現,任務復雜度增大,會顯著提升詞匯復雜度和句法復雜度,即詞匯多樣度(類符數和形符數)顯著增多、詞匯難度顯著提高、平均小句長度顯著增大,但詞匯準確度、語法準確度和語言流利度顯著下降。這一研究結果支持Skehan的“有限注意力假說”和Levelt的“言語產出模型”,部分支持Robinson的“認知假說”。
本研究結論對初中級漢語口語教學具有一定的啟示意義,本文的結論可以幫助教師設計和安排教學任務。在開始階段,可以選擇復雜度低的任務,如因果推理需求弱的記敘任務,因為此類任務更有助于提高語言準確度和流利度,使學生更加自信、敢于表達。根據學生水平的進步情況適當增大任務復雜度,設計因果推理需求強的任務,激發(fā)學生產出更多樣、更復雜的語言,同時針對學生的語言錯誤進行有效的糾錯反饋。力爭通過科學的任務復雜度研究對口語任務進行排序,建立一個復雜度逐級提升的口語任務庫,通過系統(tǒng)練習,逐步提高學生口語表達的復雜度、準確度和流利度。
任務復雜度在漢語二語習得研究中還有以下空間值得開拓:第一,中級和高級水平學習者的口語產出支持哪種假說,需要進一步驗證;第二,本文考察了“是否需要因果推理”變量對口語產出的影響,資源指引維度的其他5個變量和資源消耗維度的6個變量影響如何,也值得進一步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