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桂美

(長江大學 人文與新媒體學院，湖北 荊州 434023)

兩晉時期由于門閥士族制度的盛行，涌現(xiàn)出了大量文學家族，著名的有瑯琊王氏、陳郡謝氏等等。進入南朝，這些家族有了一些變化，許多中原南渡的高門士族由于政治失勢走向沒落，而一些北府兵將領的后代卻因軍功走向權力中心，再棄武從文進入文壇，成為新興的文學家庭，知名者有蘭陵蕭氏、彭城劉氏等等。

蘭陵蕭氏在南朝影響巨大，不僅建立了齊、梁兩個王朝，還是南朝文壇的主要力量，出現(xiàn)了蕭子良、蕭子隆、蕭綱、蕭統(tǒng)、蕭繹等許多在文學史上有重要影響的人物。綜觀南朝蘭陵蕭氏，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家族許多成員的命運與活動都與荊州有著或多或少的聯(lián)系(1)荊州所轄地域從禹定九州，歷經(jīng)各朝至今，范圍一直有所變化。兩漢時期的荊州在漢武帝時，統(tǒng)轄七郡，北至河南南陽，南至兩廣北部，大致相當于今天的湖北、湖南兩地，江陵和襄陽是其核心地區(qū)。魏晉時期，魏、蜀、吳三分荊州之域，荊州之名南北雙立。東晉南朝時期荊州屢有分合，如在今湖南地區(qū)分置湘州，湖北地區(qū)分置郢州、雍州，雖然在南朝宋、齊、梁、陳更替中，荊州地域也有所不同，但荊州的核心部分始終在湖北地區(qū)，荊州治所也一直在江陵。因此本文所論荊州用的是中觀概念，主要指現(xiàn)在湖北所轄地域，當今荊州及襄陽一帶是其核心區(qū)域，即古之江陵和襄陽地域。雖然襄陽時屬雍州，但大多時屬荊州，所以也在本文論述荊州范圍之內(nèi)，特作說明。。荊州自漢末起，尤其自東晉進入南朝之后，因其通達東西南北的地理位置、重要的戰(zhàn)略意義，而與蕭氏家族的政治、文化活動產(chǎn)生了諸多關聯(lián)。齊梁時蕭氏宗族子弟基本都有出鎮(zhèn)荊州的經(jīng)歷，他們與周圍文人相互唱和、激勵創(chuàng)作，使荊州成為當時除京師、雍州之外的另一個文化中心。尤其蕭氏家族在荊州的一系列文學文化活動和文學創(chuàng)作，不僅使荊州成為南朝的重要文學創(chuàng)作中心之一，而且蕭氏在荊楚地域文化影響下形成的文學觀念，促使并推動了南朝文學走向世俗、完成新變。而蕭氏家族文學創(chuàng)作與荊州地域的聯(lián)系和影響，學界關注卻不多。只有曹道衡、王玲等人的著作有所涉及。曹道衡在論述蘭陵蕭氏與南朝文學關系、王玲在探討漢魏六朝時期荊州地區(qū)文化變遷與經(jīng)濟發(fā)展關系時，都論到了“西曲歌”與蘭陵蕭氏、齊梁文學的關系。曹道衡認為沈約作為永明體的主將，他提出的詩體顯然受到了南方民歌的影響，除吳聲歌的主要影響外，永明詩風的變化與蕭賾等蕭氏皇族對西曲歌的提倡關系甚大(2)曹道衡：《蘭陵蕭氏與南朝文學》，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4-16頁。。王玲認為荊州地區(qū)城市經(jīng)濟的發(fā)展與繁榮，促使了西曲歌的流行，西曲歌的內(nèi)容題材、情感基調(diào)和艷麗風格，得到了蘭陵蕭氏這樣的上層社會的接受，而對南朝文學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3)王玲：《漢魏六朝荊州地區(qū)的經(jīng)濟與社會變遷》，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第227-236頁。。然而，令人遺憾的是，二人的論述都較為簡略，不夠全面細致，本文將在他們的基礎上對這一問題展開深入研究。筆者認為，探討蕭氏在荊州的文學文化活動及其影響和意義，不僅可以深化蕭氏家族研究、南朝文學研究，對于豐富當今的荊楚地域文化研究也有相當?shù)囊饬x，而從地域角度關注文學家族和家族文學研究，正凸顯了文學家族地域性的一大特點。

一

荊州地處南方，本不被北方中原士族所看重。但自漢末起，其地理位置的重要性在三國魏蜀吳爭霸中逐漸顯現(xiàn)出來。諸葛亮在其《隆中對》中，魯肅建議孫權如何建立帝王之業(yè)目標時，都對荊州的地理戰(zhàn)略意義有著清楚的分析和認識。長江和周圍群山的天然屏障，便利暢達的水陸交通，以及貫連東西南北的樞紐位置漸漸建立起荊州在軍事上的重鎮(zhèn)地位。漢魏之際，北方戰(zhàn)亂頻仍，但“荊州豐樂，國未有釁”(4)陳壽：《三國志·魏書·辛毗傳》，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696頁。，許多民眾因避戰(zhàn)亂南遷荊州。此外，北方的混亂與社會的分裂造成了政治中心的多元化，給南方的政治經(jīng)濟發(fā)展提供了機會。大量人口的南遷，充實了荊州等地的勞動力，帶來的先進生產(chǎn)技術以及本來地廣豐饒的優(yōu)越地理環(huán)境，再加上當?shù)卣嗟挠幸馀e措，極大促進了荊州經(jīng)濟的發(fā)展。政治軍事戰(zhàn)略地位的逐漸凸顯和認可，以及經(jīng)濟的不斷發(fā)展，都使荊州在政局變幻莫測的朝代里成為各方豪強爭奪的焦點、地方大臣建立影響力的重要砝碼。尤其東晉大量北方世家大族的遷入，又使荊州在政治和社會影響力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發(fā)展。正如《隋書》所載：“自晉氏南遷之后，南郡、襄陽，皆為重鎮(zhèn)，四方湊會，故益多衣冠之緒，稍尚禮義經(jīng)籍焉。九江襟帶所在，江夏、竟陵、安陸，各置名州，為藩鎮(zhèn)重寄，人物乃與諸郡不同?！?5)魏征、令狐德棻：《隋書·地理志下》，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897頁。進入南朝之后，“江左大鎮(zhèn)，莫過荊揚”(6)杜佑：《通典》，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971頁。，荊州儼然已成為與下游揚州并重的兩大方鎮(zhèn)之一。

因此南朝帝王對荊州職守一直非常重視。自宋武帝劉裕始，荊州刺史一般都由皇室成員或皇帝親信擔任?！端螘⒘x宣傳》曰：“初，高祖以荊州上流形勝，地廣兵強，遺詔諸子次第居之?！?7)沈約：《宋書·南郡王義宣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798頁。蘭陵蕭氏出自下層北府兵，對荊州的戰(zhàn)略重要性更是了然于心。南齊建立前，不少后來榮登帝王的蕭氏成員都曾鎮(zhèn)守或活動于荊州，在荊州積聚力量、籠絡人才，累積政治資本，如蕭道成、蕭賾。齊末蕭衍也是在襄陽暗自修養(yǎng)，借助江陵之力，最終建立梁朝。建國后，他們又多以皇子及宗室子弟出鎮(zhèn)荊州或在荊州為官，如蕭齊宗室的蕭映、蕭嶷、蕭子卿、蕭子敬、蕭子響、蕭昭秀、蕭昭粲、蕭遙欣、蕭子良、蕭子隆、蕭寶攸都曾出任荊州；梁六任荊州刺史蕭秀、蕭憺、蕭綱、蕭恢、蕭續(xù)、蕭繹也全部來自蕭氏皇族。此外，南朝時期蕭氏還幾次在荊州建立政權：齊和帝蕭寶融在江陵即位；侯景之亂后蕭繹建都江陵；蕭詧在北周羽翼下建立的后梁也以江陵為都。隋初，蕭詧后人蕭銑自稱梁王，遷都于江陵。荊州絕對可以說是京都以外，蕭氏政治活動的另一個中心舞臺。

地域上的政治優(yōu)勢大多會帶來文化上的繁榮。從晉宋起，大量北方文化士族的南遷入荊，荊州職守對人才的有意招攬，都使得荊州成為南朝重要的文化中心之一。尤其齊梁蕭氏不僅大多自身文學才能出眾，而且為營建勢力或聲譽，在荊期間大力加強荊州地方文化建設，廣泛招攬人才。他們周圍聚集了不少當世文士，互相唱和，寫作了大量的唱和詩、贈別詩。其中以蕭嶷、蕭子良、蕭子隆、蕭繹及其周圍的文學才士最為突出。

齊豫章王蕭嶷，史載其“寬仁弘雅，有大成之量，太祖特鐘愛焉。起家為太學博士、長城令”(8)蕭子顯：《南齊書·豫章文獻王嶷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第405頁。，他的文學才能在蕭氏家族中雖不算最為出眾，卻是南朝蕭氏荊州文學文化活動的奠基者。蕭嶷兩次出鎮(zhèn)荊州，期間不僅簡省政治，而且“于南蠻園東南開館立學，上表言狀。置生四十人，取舊族父祖位正佐臺郎，年二十五以下十五以上補之，置儒林參軍一人，文學祭酒一人，勸學從事二人，行釋菜禮”(9)蕭子顯：《南齊書·豫章文獻王嶷傳》，第408頁。。時人王儉對此評曰：“舊楚蕭條，仍歲多故，荒民散亡，實須緝理。公臨蒞甫爾，英風惟穆，江、漢來蘇，八州慕義。自庾亮以來，荊楚無復如此美政。古人期月有成，而公旬日致治，豈不休哉！”(10)蕭子顯：《南齊書·豫章文獻王嶷傳》，第407頁。王儉之詞或有過譽之嫌，但蕭嶷的一系列舉措以安撫荊州政治形勢穩(wěn)定了齊初政權，為荊州各方面的發(fā)展確實奠定了一個良好的基礎。政治安撫之外，蕭嶷還非常注重文學才士的網(wǎng)羅，在其周圍聚集了樂藹、王秀之、王詡等文人，謝朓也曾從其游達四年之久，此外江淹、庾詵等都曾任其幕僚，這些士人都是當時文壇的重要代表人物。蕭嶷文士集團的影響雖然不及之后的蕭子良和蕭子隆集團，但是許多文人都是先通過蕭嶷招引至蕭氏皇權周圍，再為蕭子良、蕭子隆所用?？梢哉f蕭嶷為后面文人集團的形成開了風氣之先，也為稍后永明文學的繁盛奠定了一定的基礎(11)邵春駒：《蕭嶷與永明之治——從一個側面看南朝低級士族的儒雅化進程》，《鹽城師范學院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3期。。

隨王蕭子隆曾被齊武帝蕭賾稱為“我家東阿”，多具文才，善屬文，史載其有文集七卷，出任荊州四年?！赌淆R書》載：“子隆在荊州，好辭賦，數(shù)集僚友”，而“朓以文才，尤被賞愛，流連晤對，不舍日夕”(12)蕭子顯：《南齊書·謝朓傳》，第825頁。。謝朓之外，庾于陵、張欣泰、宗夬、蕭衍都曾聚于其周圍?！读簳も子诹陚鳌份d：“齊隨王子隆為荊州，召為主簿，使與謝朓、宗夬抄撰群書?！?13)姚思廉：《梁書·庾于陵傳》，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689頁?！赌淆R書·張欣泰傳》曰：“子隆深相愛納，數(shù)與談宴，州府職局，多使關領，意遇與謝朓相次?！?14)蕭子顯：《南齊書·張欣泰傳》，第882頁。蕭衍也在永明八年(490年)出任蕭子隆鎮(zhèn)西咨議參軍，曾為其文學集團成員之一。遺憾的是，由于蕭子隆與其周圍文士作品大多散佚，他們的詩文唱和已較難考證(15)蕭子隆現(xiàn)只存詩《經(jīng)劉瓛墓下詩》一首、文《山居序》一篇。，惟有通過存詩較多的謝朓，對蕭子隆及其周圍文人的創(chuàng)作有所推測和了解。謝朓《冬緒羈懷示蕭諮議虞田曹劉江二常侍詩》、《奉和隨王殿下詩十六首》、《拜中軍記室辭隋王箋》，大概作于游蕭子隆之時或前后。逯欽立在《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收錄謝朓《隨王鼓吹曲》十首，載注曰：“齊永明八年，謝朓奉鎮(zhèn)西隨王教，于荊州道中作《鈞天》已上三曲頌帝功，《校獵》已上三曲頌藩德?！?16)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1413頁。這十首樂府詩應該也是謝朓隨蕭子隆，作于赴荊州途中或于荊州作。

除蕭子隆文學集團外，當時影響最大的文學集團當屬蕭子良及其“竟陵八友”。《梁書·武帝紀》載：“竟陵王子良開西邸，招文學，高祖與沈約、謝朓、王融、蕭琛、范云、任昉、陸倕等并游焉，號曰八友?！?17)姚思廉：《梁書·武帝紀》，第2頁。“竟陵八友”的主要活動場所雖在建康雞籠山西邸，其成員卻與蕭子隆文學集團交往密切，并有交叉，謝朓、蕭衍就曾先后同屬蕭子良和蕭子隆文學集團。兩個集團成員曾在荊州互相唱和，創(chuàng)作了不少作品。蕭子良與“竟陵八友”中的任昉、宗夬、王融同名的《蕭咨議西上夜集詩》，蕭衍的《答任殿中宗記室王中書別詩》，謝朓的《江上曲》、《同羈夜集詩》、《望三湖詩》、《臨楚江賦》大概都為他們在荊州的唱和之作。謝朓在永明九年隨蕭子隆至荊州，離開京都時，西邸文人為他餞行，也留下了不少贈答詩歌。沈約作有《餞謝文學離夜詩》，謝朓回贈了《離夜詩》、《和別沈右率諸君》詩兩首，表達了與友人的依依離別之情。屬于蘭陵蕭氏皇舅房的蕭琛，也曾位列“竟陵八友”之一，他現(xiàn)存四首詩歌，其中《和元帝詩》、《別蕭咨議前夜以醉乖例今晝由酲敬應教詩》、《餞謝文學詩》三首大概分別為送蕭繹、蕭衍、謝朓到荊州赴任的送別詩。

蕭繹在荊州時間最長，前后經(jīng)營荊州達二十四年之久，無論任荊州刺史，還是建都江陵，周邊都集結了一批文學才士。尤其蕭繹江陵政權建立后，荊州因成為政治中心而聚集了大量文士，如王籍、陸云公、劉孝綽、庾曼倩、何思澄、宗懔等等，正所謂“才秀之士，煥乎俱集”；蕭繹又“博總群書，下筆成章，出言為論，才辯敏速，冠絕一時”(18)姚思廉：《梁書·元帝紀》，第135頁。。自己較有文學才能而好屬詩，君臣經(jīng)常唱和應答，蕭繹因而在歷史上留下了相當數(shù)量的詩文，這些作品大多作于荊州(19)如詩《赴荊州泊三江口詩》、《早發(fā)龍巢詩》、《登堤望水詩》、《和鮑常侍龍川館詩》、《夕出通波閣下觀妓詩》、《詠陽云樓簷柳詩》、《示吏民詩》、《后臨荊州詩》、《別荊州吏民》、《別荊州吏民詩二首》、《送西歸內(nèi)人》、《后臨荊州詩》、《懷舊詩》、《登顏園故閣詩》、《五言詩》、《遣子至魏詩》、《藩難未靜述懷詩》、《遺武陵王詩》、《宴清言殿作柏梁體詩》、《燕歌行》、《詠霧詩》、《登樓觀戰(zhàn)詩兩首》、《夜游柏齋》、《寒宵三韻》、《出江陵縣還詩二首》、《幽逼詩四首》；文《下荊州辟韓懷明等教》、《太常卿陸陲墓志銘》、《請于州立學校表》、《召學生教》、《莊嚴寺僧旻法師碑》、《安成煬王集并序》、《答晉安王敘南康簡王薨書》、《散騎常侍裴子野墓志銘》、《善覺寺碑》、《庾先生承先墓志》、《特進蕭琛墓志銘》、《法寶聯(lián)璧序》、《隱居先生陶弘景碑》、《薦鮑幾表》；著作《周易義疏》、《禮雜私記》、《注前漢書》、《孝德傳》、《忠臣傳》、《懷舊志》、《全德志》、《同姓名錄》、《研神記》、《荊南志》、《老子議疏》、《補闕子》、《金樓子》、《纂要》、《玉韜》、《洞林》、《連山》、《筮經(jīng)》、《式贊》、《藥方》、《西府新文》、《內(nèi)典碑銘集林》等等。。其周圍文人何思澄《奉和湘東王教班婕妤詩》，劉緩《雜詠和湘東王詩三首》，鮑泉《奉和湘東王春日詩》，劉孝綽、劉孝威、庾肩吾同題《奉和湘東王應令詩》等等，大致也可以推測為荊州時期作品。

從上述梳理可知，出于對文學的喜愛、提倡，或某些政治目的，諸多文人雅士因蕭氏在荊州的招攬進入當時文壇中心。一方面蕭氏在荊州給這些文人提供了一個較為安定的生活環(huán)境，另一方面他們相互唱和、贈答、激勵，很大程度上促進了南朝詩歌的創(chuàng)作及文學的繁榮，使荊州成為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心之一，而受到人們的矚目。一些荊州本地人也經(jīng)蕭氏引納進入他們的文學集團，如南陽樂藹、江陵庾詵被蕭嶷所重用，江陵庾于陵、竟陵張欣泰、南陽宗夬受重于蕭子隆，江陵庾曼倩、南陽宗懔集于蕭繹等等，這無疑提高了荊州文士在南朝的政治文化地位，一定程度上也促使荊州地方文學走向了中央王廷(20)這里需要說明的是，人們一般認為庾詵、庾于陵、庾曼倩的地望是新野，但據(jù)《北史·庾季才傳》記載：“八世祖滔，隨晉元帝過江，官至散騎常侍，封遂昌侯，因家于南郡江陵縣?！币簿褪钦f自庾滔起，庾氏已由新野遷至江陵，因此這里將他們的地望歸于江陵。。

二

南朝“先是宋孝武好文章，天下悉以文采相尚，莫以專經(jīng)為業(yè)”(21)李延壽：《南史·王儉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595頁。，齊梁蕭氏王朝重文風氣更甚。蕭氏帝王和諸侯王大都愛好文學藝術，喜慕風雅，雖然蕭子隆和蕭子良作品基本散佚，許多作品創(chuàng)作時間很難考證，但是我們?nèi)匀豢梢酝ㄟ^史實記載想象當時君臣唱和之景。蘭陵蕭氏作為南朝皇族，在荊州與其周圍文人對文學的注重、倡導和實踐，除了推動文人創(chuàng)作、詩歌繁盛之外，最有影響的是對西曲歌的喜愛、吸收和仿作。

產(chǎn)生于荊、郢、樊、鄧之間的西曲歌，原本是流行于荊楚一帶的地方民歌，在齊梁時期被廣大士大夫喜愛、重視、傳唱甚至模擬創(chuàng)作興于一時，很大程度上正得力于南朝蕭氏皇族成員在荊楚為官的經(jīng)歷以及對西曲歌的接受。蕭氏出身素族，起身行伍，審美情趣具有較強的平民色彩，雖然后來極力注重自身文化建設，追求雅致化，但追求奢靡享樂、感官刺激的世俗文化對他們?nèi)匀挥兄鴱娏业奈?。西曲歌艷麗綺靡的歌詞，對情色聲愛或熱情洋溢、或哀怨婉致的表達，恰好迎合了他們這一審美傾向。正如《南齊書·蕭惠基傳》云：“自宋大明以來，聲伎所尚，多鄭衛(wèi)淫俗，雅樂正聲，鮮有好者?！?22)蕭子顯：《南齊書·蕭惠基傳》，第811頁。相對于吳聲歌，西曲歌的內(nèi)容更顯寬闊，風格更為開朗明快?！豆沤駱蜂洝吩疲骸鞍次髑璩鲇谇G、郢、樊、鄧之間，而其聲節(jié)送和與吳歌亦異，故□其方俗而謂之西曲云。”(23)郭茂倩編：《樂府詩集》，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998頁。西曲不同的民俗、音樂音節(jié)和歌唱方式，讓在建鄴聽慣了吳歌的蕭氏有了不同的體驗。

齊梁時首先將西曲帶入上層社會并使之得到欣賞流行的重要人物，應是齊武帝蕭賾。蕭賾在布衣之時嘗游樊、鄧，登位后追憶往事而作的《估客樂》(“昔經(jīng)樊鄧役，阻潮梅根渚。感憶追往事，意滿辭不敘”)，即是一首典型的西曲歌?！豆沤駱蜂洝吩唬?/p>

《估客樂》者，齊武帝之所制也。帝布衣時，嘗游樊、鄧。登阼以后，追憶往事而作歌。使樂府令劉瑤管弦被之教習，卒遂無成。有人啟釋寶月善解音律，帝使奏之，旬日之中，便就諧合。敕歌者常重為感憶之聲，猶行于世?！R舞十六人，梁八人。(24)郭茂倩編：《樂府詩集》，第1014頁。

這首《估客樂》是蕭賾用西曲形式創(chuàng)作的一首宮廷樂歌，再令樂府機關譜曲歌唱表演，并流行于世的(25)曹道衡認為，齊武帝蕭賾時期，雖然朝廷樂官對西曲歌的譜曲存在一定的困難，但是齊武帝等齊代統(tǒng)治者對西曲歌的喜愛卻是很明顯的。參見曹道衡：《南朝政局與“吳聲歌”、“西曲歌”的興盛》，《社會科學戰(zhàn)線》1988年第2期。，開了西曲盛行風氣之先。之后的東昏侯蕭寶卷同樣喜愛西曲歌，《南齊書》載南齊末年當蕭衍軍逼近建康時，蕭寶卷還在含德殿吹笙歌作《女兒子》，《女兒子》就屬于西曲。此外蕭綱、蕭繹等都仿作過西曲歌，蕭繹有《烏棲曲六首》、《長歌行》、《芳樹》、《折楊柳》等，蕭綱為雍州刺史鎮(zhèn)守襄陽之時，也作有《烏棲曲》四首，另有《北渚》、《南湖》?？梢姡緛砹餍忻耖g、不登大雅之堂的西曲歌，由于蕭氏皇族的提倡和影響，在南朝逐漸進入社會上層。

蘭陵蕭氏對西曲歌最為喜愛、推動最大的當屬梁武帝蕭衍。蕭衍任雍州刺史駐守襄陽時，就模仿當?shù)孛窀鑴?chuàng)作了不少擬樂府詩，如《芳樹》、《有所思》、《臨高臺》等。其仿作西曲歌多為情歌，感情細膩，風格綺麗。鄭振鐸曾評蕭衍曰：“他的詩，以新樂府辭為最嬌艷可愛?！?26)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一)》，《鄭振鐸全集》第8卷，石家莊：花山文藝出版社，1998年，第198頁。蕭衍本身有著很高的音樂文化修養(yǎng)，稱帝后，更親自動手改造、雅化和創(chuàng)作西曲?！豆沤駱蜂洝酚蓄H多記載：

《三洲歌》者，商客數(shù)游巴陵三江口往還，因共作此歌。其舊辭云：“啼將別共來?！绷禾毂O(jiān)十一年，武帝于樂壽殿道義竟留十大德法師設樂，敕人人有問，引經(jīng)奉答。次問法云：“聞法師善解音律，此歌何如？”法云奉答：“天樂絕妙，非膚淺所聞。愚謂古辭過質(zhì)，未審可改以不？”敕云：“如法師語音?！狈ㄔ圃唬骸皯獨g會而有別離，啼將別可改為歡將樂?！惫矢?。歌和云：“三洲斷江口，水從窈窕河傍流。歡將樂共來，長相思。”(27)郭茂倩編：《樂府詩集》，第1025頁。

梁天監(jiān)十一年冬，武帝改西曲，制《江南上云樂》十四曲，《江南弄》七曲。(28)郭茂倩編：《樂府詩集》，第1051頁。

《上云樂》七曲，梁武帝制，以代西曲。(29)郭茂倩編：《樂府詩集》，第1079頁。

《隋書·樂志》也載曰：

初武帝之在雍鎮(zhèn)，有童謠云：“襄陽白銅蹄，反縛揚州兒?！薄肆x師之興，實以鐵騎，揚州之士，皆面縛，果如謠言。故即位之后，更造新聲，帝自為之詞三曲，又令沈約為三曲，以被弦管。(30)魏征、令狐德棻：《隋書·樂志》，第305頁。

西曲等江南民歌進入宮廷，應該始自南朝宋，當時就有上層貴族對民歌進行改造。據(jù)《宋書·樂志》記載：“隨王誕在襄陽，造《襄陽樂》，南平穆王為豫州，造《壽陽樂》，荊州刺史沈攸之又造《西烏飛哥曲》，并列于樂官。哥詞多淫哇不典正?！?31)沈約：《宋書·樂志》，第552頁。當時的改造大多只是原盤接收，歌詞較為粗鄙，數(shù)量也不多。而從齊梁始，蘭陵蕭氏皇族對西曲歌不僅進行大量的仿作，還自創(chuàng)，以及雅化改造。如上所引，《三洲歌》本為商人出入巴陵三江而唱的民歌，梁天監(jiān)十一年(512年)，武帝及僧人法云對《三洲歌》歌辭進行了雅化?！断尻柼ｃ~蹄歌》本是童謠，武帝即位后與沈約一起改造成曲，并在宮廷演奏。蘭陵蕭氏對西曲的改造還在于把西曲舞曲改為有鼓吹、無弦樂的一種“倚歌”的音樂形式?！豆沤駱蜂洝吩唬骸胺惨懈柘び免徆?，無弦有吹?！?32)郭茂倩編：《樂府詩集》，第1030頁。前文提及的蕭寶卷在含德殿吹笙作的《女兒子》就是一首倚歌。

梁武帝對西曲的偏愛，應與他在荊州的經(jīng)歷有關，此外可能也受到了周圍江陵文士的影響。如宗夬曾與蕭衍同游蕭子隆、蕭子良集團，后又追隨蕭衍入梁，甚受蕭衍禮遇。他的家族世代居住于江陵，對西曲歌應該非常熟悉，史載其作有《荊州樂》三首。像宗夬這樣的江陵人士隨著政治地位的提高，以及與蕭氏審美趣味的契合，勢必對西曲的流行起到一定的推動作用。

齊梁蕭氏及其周圍文人對西曲的推崇，尤其改制，因其自身政治地位，使西曲由民間得以進入宮廷，改變了吳聲歌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成為當時主流音樂文化之一而盛行一時，這無疑大大提高了西曲的地位。他們對西曲的改制、創(chuàng)作，還提高了西曲的聲辭效果和審美趣味。我們可以將《江陵樂》與梁簡文帝蕭綱仿制的《北渚》作一個簡要比較：

不復蹋踶人，踶地地欲穿。盆隘歡繩斷，蹋壞絳羅裙。

不復出場戲，踶場生青草。試作兩三回，踶場方就好。

陽春二三月，相將蹋百草。逢人駐步看，揚聲皆言好。

暫出后園看，見花多憶子。烏鳥雙雙飛，儂歡今何在。

——《江陵樂》四曲(33)郭茂倩編：《樂府詩集》，第1029頁。

岸陰垂柳葉，平江含粉堞。好值城傍人，多逢蕩舟妾。綠水濺長袖，浮苔染輕楫。

——《北渚》(34)郭茂倩編：《樂府詩集》，第1022頁。

因表演樂曲缺失，兩首西曲的音樂風格已不好比較。但就歌辭風格來看，《江陵樂》的語言直白質(zhì)樸，歡快熱烈。《北渚》則雅致婉麗，柔美內(nèi)斂，應該更加符合宮廷音樂的特點和審美要求。這種改制更利于西曲在上層社會的認可和流行，使得荊楚民歌由俗而雅，大大提高了荊楚民歌在南朝的地位和影響，對于荊楚民歌的發(fā)展意義重大。與吳歌相比，雖然吳歌進入宮廷時間較早，但西曲進入得似乎更順利，這在很大程度上得力于蕭氏皇族的喜愛和倡導，以及臣子的追隨和仿作。

三

由于蘭陵蕭氏在荊州對士大夫的延攬及其一系列文學文化活動，荊州在齊梁時期已成為京城、雍州之外一個較大的文學文化中心。《梁書·劉昭傳附劉緩》載，蕭繹為荊州刺史時，“西府盛集文學”(35)姚思廉：《梁書·劉昭傳附劉緩》，第692頁。?！秳⑿⒕b傳》也曰：“孝綽諸弟，時隨藩皆在荊、雍。”(36)姚思廉：《梁書·劉孝綽傳》，第481頁。他們在荊州的文學活動及對荊楚文學的吸收不可避免地對南朝文風產(chǎn)生了很大影響，這主要表現(xiàn)于對南朝文學走向世俗、完成新變的引領。

追求新變是南朝文學的一個重要特征。新變的表現(xiàn)可以多樣，如新題材、新風格、新聲律、新主張、新形式等等，齊梁蕭氏及其周圍文人在這些方面都有所嘗試和創(chuàng)新。這與文學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有關，更與提倡者蘭陵蕭氏的出身和文學主張息息相關。與兩晉禮樂衣冠的王、謝高門大族不同，蘭陵蕭氏出身寒門，起身行伍，依靠軍功逐漸步入權力最高點。蕭道成就自稱“吾本布衣素族”(37)蕭子顯：《南齊書·高帝紀下》，第38頁。，他們的儒學傳統(tǒng)、家族教育、文化信念明顯缺乏，或者說根基并不牢固。這就決定了與世家大族的雅文化相比，他們更容易受到其他文化的影響，更容易接受俗文化和文學的創(chuàng)新。

蘭陵蕭氏對西曲民歌的喜愛，除了他們的出身和審美原因之外，還基于他們對京師文化、文風的不滿，以及對文學革新、文學風格的自覺追求。蕭綱《與湘東王書》說得非常清楚：“比見京師文體，儒鈍殊常，竟學浮疏，爭為闡緩。玄冬修夜，思所不得。既殊比興，正背風騷?！绰勔髟伹樾?，反擬《內(nèi)則》之篇，操筆寫志，更摹《酒誥》之作?！视窕战疸姡礊樽灸克?；巴人下里，更合郢中之聽。”(38)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011頁。他認為京師文體，也就是當時的雅文學，滯板冗長，一味模仿，引用典故太多，吟詠性情不夠，反而巴人下里之類的文學更顯活潑、新穎和真摯。沈德潛《說詩晬語》卷上曾曰：“詩至于宋，性情漸隱，聲色大開，詩運一轉關也。”(39)沈德潛著、霍松林校注：《說詩晬語》，郭紹虞主編：《原詩一瓢詩話說詩晬語》，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第203頁。確實南朝文學自宋始就在經(jīng)歷轉變，吟詠性情、獨抒性靈成為整個文學思潮的主流，蕭氏正是這一主流的引領者和實踐者。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論曰：“習玩為理，事久則瀆，在乎文章，彌患凡舊。若無新變，不能代雄。”(40)蕭子顯：《南齊書·文學傳》，第908頁。蕭綱在《誡當陽公大心書》也主張：“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41)嚴可均輯：《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第3010頁。蕭繹在《金樓子·立言》里宣稱：“至如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征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42)梁元帝：《金樓子·立言下》，仲長統(tǒng)等：《仲長統(tǒng)論物理論桓子新論金樓子》，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75頁。西曲對情感的大膽表達帶來了文人艷麗流蕩的仿作，可以說這與南朝文學的新變主張是一致的。反過來，西曲歌的盛行又促進了他們文學新變主張的實踐和施行，使得文學自魏晉以來在朝著脫離政教方向的道路上越走越遠，且更為豐富地表現(xiàn)人性的內(nèi)在要求，情感更個性細膩，辭采更繁富精妙。曹道衡在《蘭陵蕭氏與南朝文學》中也講到：“歌舞之盛終究會促進音樂的發(fā)展，使當時的上層士族對南方的民歌產(chǎn)生興趣，并且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注意從這些民歌中吸取營養(yǎng)。音樂的發(fā)展，也促使士人們對音律的興趣，所謂‘永明體’的強調(diào)聲律，顯然也和這種社會風氣有密切的關系。”(43)曹道衡：《蘭陵蕭氏與南朝文學》，第14頁。曹道衡指出了西曲等樂府民歌與永明體、律詩產(chǎn)生之間的關聯(lián)，其實這也是文學新變風氣下，西曲被上層接受，并對文學產(chǎn)生影響的結果。有學者還通過對《上云樂》和《江南弄》句式結構的分析，認為：“《江南弄》、《上云樂》歌辭一改西曲五言四句的結構，成為參差不齊的雜言，規(guī)矩有致，很像后世依調(diào)填詞。很多學者將唐宋詞的創(chuàng)作追溯到梁武帝，從創(chuàng)作方式言，是有一定理由的?！?44)吳大順：《魏晉南北朝音樂文化與歌辭研究》，揚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5年，第85頁。

西曲言情綺靡的特點在某種程度上與南朝宮體詩的盛行也息息關聯(lián)。西曲民歌是民間通俗音樂，男女情歌占了相當大的比例，或寫男女情思，或寫男歡女愛，無疑為宮體詩提供了大量題材來源。很多宮體詩的艷情描寫就直接取材于西曲民歌，甚至一些宮體詩就是為配合西曲等演唱而作的歌辭，或者說按照西曲演唱的形式而創(chuàng)作的。《南史·文沈皇后傳附張貴妃》載曰：“后主每引賓客，對貴妃等游宴，則使諸貴人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新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艷麗者，以為曲調(diào)，被以新聲。選宮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數(shù)，令習而歌之，分部迭進，持以相樂。”(45)李延壽：《南史·文沈皇后傳附張貴妃》，第348頁。這里雖然沒有明確說“以為曲調(diào)”是什么曲調(diào)，但西曲一定是其中的曲調(diào)之一。

《南齊書》、《梁書》、《南史》記載了頗多蕭氏皇族與臣子宴會賦詩賦文、臣子唱和的文學活動，可見帝王對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和文風不可避免的左右。梁武帝等蕭氏皇族對西曲的喜好以及大量創(chuàng)作，在客觀上勢必具有引領詩歌創(chuàng)作走向的作用，其歌辭中艷情題材和女色表現(xiàn)很容易引起周圍文人的積極響應和爭相模仿。如蕭綱的一首《烏棲曲》：“織成屏風金屈膝，朱唇玉面燈前出。相看氣息望君憐，誰能含羞不自前。”蕭繹的一首《烏棲曲》：“七彩隋珠九華玉，蛺蝶為歌明星曲。蘭房椒閣夜方開，那知步步香風逐?！?46)兩首《烏棲曲》分別見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922、2036頁。兩首西曲仿作都將男女的愛情歡愉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香艷熱烈。宮體詩風便在這樣的創(chuàng)作語境中逐漸形成，南朝整個較為柔靡濃艷的文風與之關系密切。有學者將荊、雍之地確定為宮體文學的興起之地，不無道理(47)參見蔡丹君：《荊雍地域與宮體詩的興起》，《文學遺產(chǎn)》2010年第1期。。

總而言之，西曲從民間走入宮廷，不僅代表著繼鮑照、湯惠休之后，南朝文學更加向世俗化發(fā)展，也代表著南朝文學在題材內(nèi)容、風格形式上的新變。

除此之外，蘭陵蕭氏在荊州的文學文化活動對南朝文學的影響，還在于這些文學集團的唱和詩對南朝詩壇造成的影響。南朝詩歌主流在于詠物和酬唱，而從本文第一部分梳理內(nèi)容可知，無論是蕭子隆、蕭子良還是蕭繹文學集團，唱和應答詩確實是他們創(chuàng)作的一大主流。有人會認為他們的酬唱目的主要是為了展現(xiàn)自身才華，而不是反映生活。確實，在這些皇族文學集團里，文人們生活大多優(yōu)渥安定，唱和詩多為應制或逞才而作。但是南朝皇族的爭權奪利，也在這些文人的內(nèi)心投下陰影，他們在離別唱和詩中，也借機抒發(fā)個人在政治漩渦中的無所依托，及其悲郁之感。最典型的代表就是謝朓。謝朓無論跟隨蕭嶷、蕭子良還是蕭子隆，在荊州期間，生活總體穩(wěn)定，受到了很高的禮遇，因而留下了不少詩篇。雖然創(chuàng)作題材可能有所局限，但整體詩風清新秀麗，富有生活氣息，代表了謝朓早期作品的成就。如深受南方樂府民歌影響的《江上曲》將一位少女的愛情寫得天真浪漫，婉麗多情。但當謝朓因蕭子隆的賞識和自身文才遭到忌恨，在永明十一年被齊武帝召回建康。轉為蕭昭文中軍記室之后，謝朓因為政治境遇、心境的變化，詩風有了明顯轉變。如他從荊州返回建康途中，寫下了《暫使下都夜發(fā)新林至京邑贈西府同僚詩》。詩云：

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徒念關山近，終知返路長。

秋河曙耿耿，寒渚夜蒼蒼。引領見京室，宮雉正相望。

金波麗鳷鵲，玉繩低建章。驅車鼎門外，思見昭丘陽。

馳暉不可接，何況隔兩鄉(xiāng)？風云有鳥路，江漢限無梁。

?？助楒罁?，時菊委嚴霜。寄言罻羅者，寥廓已高翔。(48)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1426頁。

詩歌將山水景物和個人情感自然結合，表達了對自己命運的哀嘆，以及曾經(jīng)權勢煊赫世家大族沒落的無奈，詩風悲郁憤概。較之以往題材狹窄的游宴應酬之作，這類離別詩無論在內(nèi)容上還是在境界上都有了新的拓展。這些似乎是謝朓后來政治生涯和詩歌創(chuàng)作的預演，同時也預示著南朝詩歌的轉變。

蕭繹的詩歌創(chuàng)作，一定程度上也代表著南朝文學的轉型，可以說是中國文學走向盛唐的先聲。蕭繹創(chuàng)作了不少宮體詩，但也有不少體現(xiàn)他“唇吻遒會，情靈搖蕩”詩學主張之作。尤其他在后期侯景之亂中兄弟爭帝、江陵被俘期間的作品，如《遺武陵王詩》、《幽逼詩四首》等，都堪稱佳作。其中《遺武陵王詩》是侯景之亂中，蕭繹蕭紀兄弟相斗，蕭紀戰(zhàn)敗求和遭拒后，蕭繹寫給蕭紀的一首詩。詩云：

回首望荊門，驚浪且雷奔。四鳥嗟長別，三聲悲夜猿。(49)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第2055-2056頁。

全詩只有四句，開篇以荊州的長江驚浪暗示了兄弟相爭的激烈、殘酷，以及蕭繹的野心，后又以鳥嗟和猿悲荊楚風物寓喻兄弟情意喪失的悲痛和遺憾。蕭繹的內(nèi)心世界通過這首詩得到了很好的展現(xiàn)。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因為長期生活在荊楚之地，荊楚山水風物賦予了蕭繹創(chuàng)作靈感，他的詩歌富含荊楚文化蘊味的意象。如“遠村云里出，遙船天際歸”(《出江陵縣還詩》其一)、“水際含天色，虹光入浪浮”(《赴荊州泊三江口詩》)等都寫得饒有意趣，清新可人，富有生活氣息，頗有唐人詩歌的意味。

謝朓及蕭繹詩風的轉變，是他們主張文學革新、文學抒情的結果，也可視為南朝文學變化的一個風向標。雖然之后的陳朝在詩歌主導上仍延續(xù)著宮體余風，但謝朓及蕭繹的創(chuàng)作已標志著文化轉型的端倪。對此，金克木曾評價說：“明顯標志一個長期文化時代的是開端不是結束?？磥砜梢猿姓J梁代及其前后是中國文化發(fā)展的關鍵時刻之一?！?50)金克木：《〈玉臺新詠〉三問》，《文史知識》1986年第2期。

結語

漢末中原戰(zhàn)亂，許多俊杰之士南遷進入相對安定的荊州，帶來了荊州文化的繁盛。后經(jīng)魏晉，因地居沖要，荊州一直為兵家看重和必爭之地。南朝時期都城多定于建鄴，作為江左屏障的荊州更加顯出其重要性，正如顧祖禹評曰“終六朝之世，荊州輕重系舉國之安?！?51)顧祖禹撰，智次君、施和金點校：《讀史方輿紀要·湖廣四》，北京：中華書局，2005年，第3653頁。，而成為蘭陵蕭氏政治文化活動中心之一。鎮(zhèn)守荊州的蘭陵蕭氏常招聚文士，他們與周圍文人相互唱和、激勵創(chuàng)作，使荊州成為當時除京師、雍州之外的一個重要文學陣地。而且齊梁蕭氏在荊州的文學文化活動，在荊楚地域文化影響下的創(chuàng)作及文學觀念，在一定程度上引領著南朝文學走向世俗、完成新變。

齊梁蕭氏對西曲歌的喜愛、提倡和仿作，使西曲的俗文化向上層雅文化滲透，一方面帶來了南朝文學的世俗化傾向，另一方面也與宮體詩的盛行以及永明體、律詩的形成密切相關。蕭氏對西曲的推動表面上源于寒門出身形成的審美取向、家學根基薄弱的選擇以及皇族權利地位的促進，實際上是他們對京師文化、文風不滿，以及對文學革新、文學風格自覺追求的結果。齊梁蕭氏及其周圍文人在荊州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應制唱和之詩，雖然多為騁詞顯才之作，但許多送別詩、遠行詩卻寫得情真意切，清新可人。謝朓、蕭繹是其中典型代表。他們的詩歌躍出了題材狹窄的游宴應酬之作，轉向戰(zhàn)亂、苦難及內(nèi)心情感的描寫，作品整體呈現(xiàn)出一種盛壯蒼涼的特點。與魏晉詩歌相比，他們不再注重本事和背景的細致交待，而是更傾向于通過典故、特定意象和詞語婉轉地抒發(fā)情緒，情感的表達趨于更加含蓄蘊藉。南朝詩歌的這一轉變具有承前啟后的作用，是中國文學走向盛唐的先聲。

本文既屬于家族文學研究選題，也屬于荊楚文化研究范疇。在研究過程中，我們可以對當代荊楚文化研究產(chǎn)生一些思考。荊楚文化研究在當代地域文化研究領域具有一定影響，成果頗為豐富，其內(nèi)涵也甚廣，既有荊楚文化歷史發(fā)展的梳理，也有不同內(nèi)涵層面的細致分析。在對荊楚文化的歷史梳理中，上古炎帝神農(nóng)文化、先秦楚國歷史文化、秦漢三國文化一直是其主要研究內(nèi)容。其實，荊楚文化研究是一個發(fā)展、寬泛的概念，三國之后至清代，荊楚大地涌現(xiàn)出了不少值得研究的文化現(xiàn)象、歷史人物，卻不太為人們所關注。正如蘭陵蕭氏與荊州關系甚密，卻很少有學者對此做專門細致的材料梳理和背后原因分析，因此荊楚文化在今后的歷時性研究上應該力求、也應該可以拓展出更多的話題。本文便是在這一問題上做的一點努力，希望既能對南朝重要文學家族蕭氏和南朝文學研究有所推動，也能對荊楚文化的研究選題及研究方向有所拓展和啟示。

附注：本文得到了長江大學荊楚文化研究中心項目“蘭陵蕭氏與荊州”(cwh2013040)的資助，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