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 丹
(貴州大學,貴陽 550025)
啟蒙究竟是人類的福音還是人類的災難?啟蒙是推動了人類社會的發(fā)展還是在歷史的進程中開起了倒車?《奧德修斯或神話與啟蒙》這篇附錄(以下簡稱“附錄”)通過引用《奧德賽》的主人公奧德修斯歷險的故事,對此進行了分析。不可否認的是,啟蒙使人類在大自然的面前樹立起了自己的主體性地位,并從以前愚昧無知的狀態(tài)中解放了出來。與此同時,世界科學技術(shù)的飛速發(fā)展與啟蒙運動也有著不可分割的緊密聯(lián)系。但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諾在二戰(zhàn)時期流亡美國期間,深切地體驗到了二戰(zhàn)給人類帶來的空前災難與破壞、法西斯的奧斯維辛集中營對猶太人的慘絕人寰、滅絕人性的殺戮,他們認為這都是在人類經(jīng)過充分啟蒙的基礎(chǔ)上所犯下的罪行。啟蒙使自然和神靈的奴仆翻身成為世界的主人,但它卻使人類走向了另一個神話:理性的神話。如何正確地看待啟蒙,成為我們必須深入思考的一個問題。
一場壯大且空前的崇拜理性的啟蒙運動雖然發(fā)生在17—18世紀的歐洲,但其帶來的影響一直推動著社會的進步。它用理性的光輝驅(qū)散了人們處于蒙昧狀態(tài)下的黑暗,以科學為帆,以真理為船,載著人們駛向通往文化進步的康莊大道。啟蒙造就了人的主體性意識,讓人們不再是通過上帝去理解這個世界,相反地,我們學會了理性地思考和理解這個世界。將所有的事情都裝進統(tǒng)一的科學理性思考的體系內(nèi),加工改造后形成固定不變的唯一正確答案,是我們現(xiàn)代人一以貫之的思維方式。
隨著人類歷史的向前發(fā)展,理性不可避免地將神話的虛幻面紗揭開,并用啟蒙這把鑰匙開啟人類走向認識自然改造自然的魔盒?!秺W德賽》中的主人公奧德修斯是西方資產(chǎn)階級最早的一個原型,他的智慧、謀略、狡猾等此類理性啟蒙因素在荷馬史詩中被放大并加以歌頌和贊揚,這既是一個理性啟蒙力量占據(jù)主導地位的故事也是一個練就自我主體的故事,其核心概念是“犧牲與放棄”。在附錄中,霍克海默和阿多諾指出,奧德修斯作為一個敢于冒險的英雄,將自身展現(xiàn)為一種資產(chǎn)階級個體的原型,一種源自于自始自終自我確認的觀念[1]36。這種觀念即自我對于價值的取舍,確認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自我確認的過程是啟蒙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同樣也是人樹立主體性意識的過程。自我確認之后,為之努力戰(zhàn)勝一切困難與挑戰(zhàn),這也是啟蒙的出發(fā)點。在荷馬史詩中,對于神話所提供的說明,以及用許多雜亂的故事企圖構(gòu)建起來的統(tǒng)一性,都無不彰顯著主體擺脫了神話力量[1]39,其無處不在蘊藏著資產(chǎn)階級啟蒙要素。對于附錄中所引用的奧德修斯的故事而言,它的展開顯然同樣也是以圍繞理性戰(zhàn)勝神話這一主題而進行的。啟蒙語言賦予了史詩中的所有地方以確切的名字,使得歷險者能夠把握地理方位而準確地到達目的地。指南針的使用也避免了史詩中海難事件的發(fā)生。指南針作為中國古代四大發(fā)明之一,它的出現(xiàn)對人類的科學進步和文明的發(fā)展都起著不可估量的作用,其為我們打開了世界市場,將人類從畏懼自然的迷霧中解放了出來,不再盲目迷信天神與海神,而是運用指南針等科學儀器開辟前進的道路。
奧德修斯在海上漂泊的十年間經(jīng)歷了許多艱難險阻,但他通過運用自身的智慧與謀略,躲過了女妖塞壬的迷惑人的歌聲,逃過怪物卡律布狄斯和斯庫拉,戰(zhàn)勝了波呂斐摩斯……最終安全地返回到自己的家鄉(xiāng)與妻兒團聚。他的海上戰(zhàn)勝重重困難的壯舉,彰顯了人類在征服自然和面對險阻時百折不撓的堅定意志與豪邁精神。荷馬史詩所建構(gòu)的世界向我們展示了“規(guī)范理性”的成就,這種“規(guī)范理性”憑借其自身具有的合理秩序粉碎了神話。
馬克思主義認為,矛盾存在于一切事物中,存在于一切事物的始終。對于啟蒙而言,也同樣如此。霍克海默指出,沒有任何作品能夠比荷馬史詩更能夠有力地揭示出啟蒙和神話之間糾纏不清的關(guān)系[1]38,并在附錄中,根據(jù)奧德修斯的故事,探討了神話與啟蒙之間的辯證法,即:神話就是啟蒙,啟蒙卻倒退成了神話?;艨撕D桶⒍嘀Z認為,啟蒙與世界的歷史進程是相等的,啟蒙的歷史實際上也是一部祛魅化的歷史,同時也是追求進步、歌頌理性的歷史。但令人遺憾的是,啟蒙卻逐漸走向了自己的對立面,理性成為了非理性,進步成為了退步。這其實就是一個否定—肯定—否定的循環(huán)的辯證過程。
奧德修斯在自我持存的原則下,每一次的冒險活動中都以抗拒自然、背棄自然來達到戰(zhàn)勝各種困難的目的。奧德修斯為了不陷入塞壬歌聲的誘惑之中,將自己捆綁起來,并用蠟封住了水手們的耳朵,他們竭力抗拒塞壬的歌聲如同抗拒死亡一樣。[1]49不可否認,奧德修斯的這個看似理性的行為使得他們一行逃脫了塞壬歌聲的迷惑,免于陷入航船觸礁沉沒的災難之中,因此得以安然渡過。但是這卻無形之中將人類與自然割裂開來,這與人類的本性——享受和欣賞大自然美的權(quán)利是相違背的。正如霍克海默與阿多諾在附錄中所指出的:“人類對其自身的支配,恰恰是以自我本身為依據(jù)的,它幾乎總是會使其得以發(fā)揮作用的主體遭到毀滅;因為自我持存所支配、壓迫和破壞的實體,不是別的,只是生命,是生命的各種各樣的功能”[1]45。奧德修斯為了實現(xiàn)自我持存,以犧牲自我生命的親近大自然的功能,同時放棄了自我欣賞和享受大自然的權(quán)利,從而對客體(自然對象)進行控制,最終導致了人與自然相分離,并陷入了自我毀滅的狀態(tài)。奧德修斯引以為傲的理性始終支配著他,以此使得他戰(zhàn)勝一路上遇到的各種困難。當他在與巨人波呂斐摩斯的交戰(zhàn)中,通過耍弄改名換姓的詭計(宣稱自己的名字叫“無人”,以此來掩蓋自己的存在)實現(xiàn)了藏在羊的肚子里而安全逃走的計劃時,他再一次否定了自我,壓制了自我。正如霍克海默與阿多諾所說:欺騙就是理性的標志,在欺騙面前,理性則暴露出了它的局限性。[1]51如果將他的這種利用語言在事實和表達上的不同一性掩蓋自己真實身份的欺騙行為稱之為對個體的個性、特殊性進行宰制,我想也不為過。語言中的詞句與范疇因為其含義的明確性會使得人們將對于事實的表達限定在某個既有的框架之內(nèi)。[2]事實與對事實的表達之間總是存在著一定的偏差和間隙,表達不可能完整地呈現(xiàn)事實,因此這個間隙最終導致了啟蒙的異化。[2]也就是說,表達和事實之間,既存在著差別性又存在著同一性,這既受制于語言表達者的目的也取決于表達者本人的特性。如此種種,就是《啟蒙辯證法》一書探討的主旨所在:合理性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存在著復雜的關(guān)系。啟蒙的核心在于追求真理,祛除幻想和假象,原本是為了達到祛魅化的狀態(tài),卻在實際運用的過程中,逐漸走向了異化狀態(tài)。奧德修斯看似在理性的支配下戰(zhàn)勝了大自然,實現(xiàn)了自我持存,贏得了勝利。但“實際上,奧德修斯從未占有一切;他總是要等待和忍耐,總是要不斷地放棄。他從來沒有嘗到過蓮子的滋味,也沒有吃過太陽神許珀里翁的牛,甚至在他穿越海峽的時候,還必須得計算被斯庫拉從戰(zhàn)船上掠走的船員數(shù)目。奧德修斯披荊斬棘,奮勇直前,戰(zhàn)斗就是他的生命,在這個過程中,他和他的伙伴所獲得的榮譽,他們只有通過貶低和祛除他們對完整而普遍的幸福的追求,才能夠最終贏得英雄的頭銜”[1]47?!盃奚c放棄”在奧德修斯身上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
“奧德修斯的理性包含犧牲、狡詐、工具性,也就是不僅對神明、自然力量,而且對他人也是工具性的利用態(tài)度。他沒有時時刻刻都尊敬所有的神明,更不會敬畏自然力量”。[3]奧德修斯為了成就自己的主體地位,練就自我,不惜犧牲和破壞生命的各種功能,并割裂自我與大自然之間的聯(lián)系,壓制自然,控制自然??此迫〉昧艘环删偷膴W德修斯,實際上卻走向了自我的異化。如果說奧德修斯作為啟蒙理性的代表,通過理性破除了神話在大眾心里的至高無上的地位,使人們從崇拜神明轉(zhuǎn)向崇拜理性,那么在理性的背后潛藏著的無疑是另一個神話——神話原本的地位被理性所取代,它作為一種異己的力量成為了新的神話。
《奧德修斯或神話與啟蒙》這篇附錄對于啟蒙理性的批判,以及對神話與啟蒙之間糾纏不清的關(guān)系的探討,其目的并不是進行純粹的理論批判,而是指出啟蒙發(fā)展路徑的困境所在并寄希望于啟蒙能夠朝著合理化的方向發(fā)展。正如馬克思所說:“批判已經(jīng)不再是目的本身,而只是一種手段,它的主要情感是憤怒,主要工作是揭露”。[4]雖然哈貝馬斯認為《啟蒙辯證法》是霍克海默和阿多諾最悲觀的著作[5],但在《啟蒙辯證法》的前言中霍克海默與阿多諾就指出:“并不是像文明批判者(如赫胥黎、雅斯貝爾斯、伽塞特等)所說的那樣,關(guān)鍵在于作為價值的文化;而是在于,如果人冥頑不化,啟蒙就必須在自己身上做文章。關(guān)鍵并不在于維持過去,而在于讓美夢成真。然而,今天,過去依舊在維持,而且是以破壞過去為代價。直到19世紀,教育一直都是一種特權(quán),犧牲的是未受教育者的幸福。到了20世紀,工廠像鐵幕一樣,消解了一切文化。文化捍衛(wèi)者認為,如果出賣文化沒有破壞經(jīng)濟成就,代價或許就不會如此昂貴”。筆者認為從這里可以看出,霍克海默與阿多諾對于啟蒙運動并不完全是否定的態(tài)度,其中不乏持有對啟蒙的本身肯定的態(tài)度,更帶有一種對啟蒙在今后的發(fā)展的期待,期待它能夠向著對人類有利的方向發(fā)展。而對于啟蒙在當時的發(fā)展情況而言,他們對啟蒙運動帶有著恨鐵不成鋼的失望的態(tài)度。由此可見,二者對于啟蒙運動本身的初衷是帶有肯定和期待的感情色彩的,但卻對它后來逐漸走向自己的對立面的趨勢而感到失望與不安?!皢⒚梢云毡檎胬碜跃?激進地)否定一切他者,不能容忍任何“特殊的真理”,這才是《啟蒙辯證法》的反思批判所在”。他們希望啟蒙能夠從另一個神話的統(tǒng)治中解脫出來,以便能夠朝著合理化的方向發(fā)展。正如他們在《啟蒙辯證法》的前言里所說:“其中對啟蒙的批判,目的是想準備好一種實證的啟蒙概念,以便把它從與盲目統(tǒng)治的糾結(jié)之中解脫出來”。
“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6]。毫無疑問,對于啟蒙的批判目的是在于能使被籠罩在理性神話里的世界有所改變。在理性神話充斥著的資本世界里,原本的進步都逐漸走向了退步。現(xiàn)代社會在資本邏輯的指引下,使得大眾將自己對于幸福、美好、成功等概念的理解都整齊劃一地裝進了千篇一律的框架內(nèi),個體被社會所同化,逐漸喪失掉了自己的特殊性。啟蒙神話籠罩著的世界使得人們不斷地趨向?qū)τ诶孀畲蠡淖非?,不斷地以破壞自我、破壞大自然、喪失對于大自然的敬畏之心……總之為了使理性的主體獲得更多的利益,不惜犧牲任何代價,人們就這樣無形之中被理性的神話統(tǒng)治和支配著。社會的進步逐漸走向了對立面,如何使啟蒙走出神話的籠罩而走向合理化?
“合理的啟蒙勇于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不是走向極端與偏執(zhí),而是力主和解;徹底的啟蒙僅僅是對極少數(shù)未來哲學家而言的,合理的啟蒙才是針對所有人的。”[7]激進地質(zhì)疑一切啟蒙是不可取的,盲目地崇拜理性更是不可取的。啟蒙在發(fā)展的過程中,只有做到自我反思和自我批判,才會得到長足的發(fā)展,否則只會走向自我毀滅。反觀我們這個科技飛速發(fā)展的時代,有時會不顧具體歷史條件、不顧有無消極后果一概強行推行著“極致的啟蒙”。因此,問題不可避免地出現(xiàn)了:生產(chǎn)力發(fā)展的腳步似乎一刻也停不下來,人們的生活越來越便捷,但是當我們用辯證的眼光來看待這些,不難發(fā)現(xiàn),外賣方便了人們就餐的同時,是否有可能滋長部分人的惰性?現(xiàn)代化的高層住宅,在極大增加容積率的同時,與老式的住宅相比,人與人之間的熱情被冷漠所代替,鄰居之間的熟悉被陌生所代替、一次性用品對環(huán)境造成的不可逆的污染、人類肆無忌憚地對自然資源無止境開采最終導致的環(huán)境惡化……所以,對于啟蒙的反思不應該局限于啟蒙本身,同時也應當從人類自身來進行反思。這是因為啟蒙的初衷是為人類帶來福音,只不過是在后來的發(fā)展中受到資本邏輯的驅(qū)使逐漸走向自己的對立面,走向了極端與偏執(zhí),越出了自我的合理邊界。筆者認為,倘若啟蒙能夠脫離極致化發(fā)展的軌道,向著合理化發(fā)展,符合人類社會長久發(fā)展的價值尺度,那么它一定還潛藏著無限的發(fā)展前景,未來可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