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強

昧于世界知識是近代中國落后挨打的重要原因之一，當鴉片戰(zhàn)爭中英國人的炮火迫使清政府簽下喪權(quán)辱國的條約之時，道光皇帝還茫然于“英吉利”的方位。這不由讓我們感嘆：難道國人真的到了此時才被迫地“開眼看世界”嗎？其實并非如此。早在明代中后期，國人在與歐洲殖民者的沖突和貿(mào)易中便開啟過認識世界的進程。

自明正德間葡萄牙人到達中國起，國人就開始積累對歐洲的認識。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這些認識都停滯在直觀外在層面，且世界視野仍局限于東西洋貢賜體系內(nèi)，把歐洲人當作突然闖入這個體系的陌生外夷。隆慶萬歷前后，隨著海禁的開放，西班牙人和荷蘭人的東來，一些身處中歐交流前線的福建人開始對歐洲地理有進一步認識。本文所說的地理認識是廣義上的，即包含國家統(tǒng)合、國家人種等人文地理與政治地理在內(nèi)的地理認知。認識歐洲地理，而不再將世界視野停留在傳統(tǒng)貢賜體系內(nèi)，可以說是國人真正認識世界的開始。

目前學(xué)界談及明人歐洲地理認識這一問題時往往過于籠統(tǒng)，大都進行共時性的論述，而忽視認識的積累過程和地域上的差異，如《明代中國人的歐洲觀》一書對“歐洲地理觀”的分析便是如此。(1)龐乃明：《明代中國人的歐洲觀》，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少數(shù)言及明人地理認識轉(zhuǎn)變的著作也過于疏略，如《求知與漠視的變奏——晚明中國人的歐洲認識及西學(xué)觀》一文談及中晚明國人對歐洲人“由疑惑、猜忌、附會、誤解漸趨客觀認知、理性對待”(2)錢婉約：《求知與漠視的變奏——晚明中國人的歐洲認識及西學(xué)觀》，《炎黃文化研究》第11輯，大象出版社2010年版，第195頁。的態(tài)度轉(zhuǎn)變，但對轉(zhuǎn)變的分析過于簡單。因此，有必要專門談?wù)劽鞔c萬歷前后國人對于歐洲地理認識的轉(zhuǎn)變，尤其是一些福建人在這種轉(zhuǎn)變過程中的突破。

一、隆慶開關(guān)之前國人對歐洲的認識

自明正德三年(1508)中國商人在滿剌加(馬六甲)接觸葡萄牙人算起，至隆慶元年(1567)明政府開放海禁(史稱“隆慶開關(guān)”)的半個多世紀里，直接與中國打交道的歐洲國家只有葡萄牙。當時國人稱其為“佛郎機”，這本是伊斯蘭教徒對歐洲和基督徒的稱謂，但由于葡萄牙人最早到達亞洲并建立殖民地，中國人轉(zhuǎn)而將“佛郎機”當作葡萄牙的國名。葡萄牙人長期盤踞廣東沿海，與國人有直接接觸，隆慶以前已有不少關(guān)于“佛郎機”的記載。現(xiàn)存文獻中，嘉靖《廣東通志》最早為“佛郎機”立傳，葉權(quán)《賢博編·游嶺南記》系統(tǒng)介紹了他在澳門親見的葡萄牙風俗?！妒庥蛑茏射洝冯m成書于萬歷二年(1574)，但集中介紹了中葡兩國的貿(mào)易沖突，可以被視為當時國人對于葡萄牙認識的全面總結(jié)。這些材料是較早詳細介紹“佛郎機”的文獻，代表著隆慶開關(guān)前后國人對于歐洲認識的最高水平。

這一時期的記載主要津津樂道于葡萄牙人異乎中華的外貌與風俗及其役使黑奴、使用槍炮的情況。如刊于嘉靖四十三年(1564)的《靜虛齋惜陰錄》稱葡萄牙人外貌“皆高鼻深目如回回狀”，“身穿鎖袱披裘，以皮為褲，又以皮囊其陰物露出于外”。(3)顧應(yīng)祥：《靜虛齋惜陰錄》，《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122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11頁。所謂“皮褲”應(yīng)是歐洲人騎馬時穿的皮護腿套褲。書中還提到“佛郎機”頭目常讀佛經(jīng)，這是對其信仰風俗的記載，只是誤將天主教經(jīng)典視作佛經(jīng)?？官撩贾旒w在總督閩浙海防軍務(wù)時，曾與葡萄牙船隊有過直接對抗，他在公文中多次言及葡萄牙人役使黑奴、使用槍炮的情況：“其面如漆，見者為之驚怖”，“人身俱黑，各持鉛子銃、鐵鏢、弓弩亂放”，“近獲佛郎機銃并工匠竇光到杭，……仍行按察司查取見監(jiān)黑鬼番駕馭興工”。(4)朱紈：《甓余雜集》，《明別集叢刊》第2輯44冊，黃山書社2015年版，第396、417、587頁。當時民間還盛傳佛郎機人烹食孩童的謠言。此說最早見于王希文《重邊防以蘇民命疏》，后李文鳳在《月山叢談》中詳細描述了他們烹食兒童的方法，相當殘忍。

類似記載頻頻見于當時典籍，但都零散重復(fù)，唯《賢博編》《殊域周咨錄》的描述相對豐富而系統(tǒng)，但仍不外乎上文提到的幾個方面?？梢姡@一時期國人對于葡萄牙大多抱持著一種獵奇的態(tài)度。少數(shù)言及其地理位置的文獻，或籠統(tǒng)地稱之為“海夷”，或含糊稱其來自“西?！?，相對確切記載的則妄稱其近滿剌加。近年來頗受學(xué)界關(guān)注的《古今形勝之圖》，刊于嘉靖三十四年(1555)，代表著當時國人地圖繪制和地理知識的最高水平，但在圖中西北方向所標注的域外國家，仍不外乎前代文獻所稱的西域諸國，尚無歐洲的地理信息。

總之，隆慶開關(guān)之前國人對于歐洲地理的認識普遍處于一種懵懂狀態(tài)。至于西方傳教士所帶來的西方地理學(xué)說，在隆慶開關(guān)前后也開始被少數(shù)士大夫所接觸，但很難說被國人所接受。

二、福建人率先對歐洲地理認識有所突破

進入隆慶萬歷時期，中外形勢發(fā)生了很大變化。明政府開放漳州月港后，西班牙和荷蘭相繼東來，不少福建人獲得了更多與歐洲人打交道的機會，率先對歐洲地理產(chǎn)生了相對準確的認識，真正開啟了認識世界的進程。

(一)率先對葡萄牙、西班牙兩國關(guān)系有了準確認識

葡萄牙和西班牙是明代中后期國人接觸最多的兩個歐洲國家，卻一度被視為一個國家。葡、西兩國的關(guān)系這一政治地理問題，是當時國人認識歐洲地理過程中普遍存在的問題。

前文提到，“佛郎機”是明人對葡萄牙的慣用代稱，而明代文獻記載侵占呂宋的西班牙，也多稱其為“佛郎機”。如江西文人熊明遇《島夷傳》稱：“呂宋者，海中之小島也，一曰佛郎機之屬夷?！?5)熊明遇：《綠雪樓集》，《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185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177頁。山東文人孫承澤《春明夢余錄》說：“佛郎機之夷，則我人百工技藝，有挾一技以往(呂宋)者，雖徒手，無不得食，民爭趨之。”(6)孫承澤：《春明夢余錄》卷四十二，清光緒九年古香齋刻本，第35頁b。故而，清人許宗彥指出：“明時傳為佛郎機，實則‘一是班牙’……明時止知有佛郎機?！?7)許宗彥：《海國見聞錄跋》，李祖陶：《國朝文錄續(xù)編·鑒止水齋文錄》卷一，清同治刻本，第9頁b。清末魏源作《海國圖志》時專門對此進行辨析：“佛夷惟據(jù)香山，未嘗據(jù)呂宋?！?8)魏源：《海國圖志》，岳麓書社2011年標點本，第1196頁。因此，現(xiàn)代學(xué)者也指出：“明人沒有‘西班牙人’的概念，只知道一群同呂宋互市并逐呂宋國主取而代之的佛郎機人?！?9)張國剛：《中西文化關(guān)系通史》，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第591、595頁。此說與許宗彥類似，但都過于絕對化。

一些學(xué)者認為，明人之所以將西班牙混稱為“佛郎機”，是因為當時兩國已合為一國。1580年(時為明萬歷八年)，葡萄牙國王恩里克一世(HenriqueⅠdePortugal)去世，本國沒有繼承人，王位由西班牙國王菲利浦二世(FelipeIIdeEspaa)繼承。這樣一來，菲利浦二世同時兼任葡、西國王。這在某種程度上意味著葡萄牙并入西班牙，學(xué)者多將葡萄牙1580—1640年的這段歷史比作“巴比倫之囚”。但我們也應(yīng)關(guān)注到這一時期葡萄牙的相對獨立性。1581年，葡萄牙托馬爾議會選舉菲利浦二世為國王時，制定了保持葡萄牙獨立性的25項條款，其中包括議會、司法、貨幣、人事等方面的獨立性，也包括殖民地管理上的獨立性。“這些條款，如果信守不渝，就會保證葡萄牙有一個獨立的未來，葡萄牙與西班牙卡斯蒂萊王國的關(guān)系不過是共一國王而已?！?10)查·愛·諾埃爾：《葡萄牙史》，南京師范學(xué)院教育系翻譯組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74年版，第230頁。特別是兩國海外殖民地分開管理，由原有官員統(tǒng)治，表明兩國各自的獨立地位。這項施行于海外的規(guī)定比其他條款得到了更好的貫徹?！凹词?580—1640年被吞并期間，心不甘情不愿的葡萄牙人也在努力突出自己的獨立地位，尤其在遠東地區(qū)?！?11)張國剛：《中西文化關(guān)系通史》，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19年版，第591、595頁。因此，即便葡、西兩國在晚明經(jīng)歷了特殊的“統(tǒng)合”時期，但兩國間的差異性和獨立性不應(yīng)被忽視，不能將之混同。

更重要的是，明代國人對兩國歷史瓜葛有所認知的可能性不大。退一步講，假如當時國人認識到兩國特殊的“統(tǒng)合”關(guān)系，也應(yīng)將葡萄牙的稱呼進行更改，而不應(yīng)統(tǒng)稱西班牙為“佛郎機”。

實際上，在晚明普遍將西班牙混稱為“佛郎機”的背景下，一些福建人對葡、西兩國的特殊關(guān)系已有了比較準確的認識。萬歷三十二年(1604)前后，前往呂宋經(jīng)商的福建商人曾攜帶一封漳州官員寫給呂宋總督的信函，信中稱：“干系臘原為修好之國?！?12)Jager, Travel in The Philippines，轉(zhuǎn)引自張維：《明史歐洲四國傳注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81頁。致函之人已不可考，但信中使用“干系臘”之稱說明，福建官員和商賈中已有人認知到侵占呂宋的是“干系臘”而非“佛郎機”。類似觀點也見于漳州學(xué)者張燮刊于萬歷四十五年(1617)的《東西洋考》：“有佛郎機者，自稱干系蠟國，從大西來……干系蠟國王遣酋來鎮(zhèn)，數(shù)歲一更易。”(13)張燮：《東西洋考》，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89、90頁。注文還引用呂宋總督寫給福建巡撫的書信，提到“奉干系蠟國主命，鎮(zhèn)守東洋呂宋等處”。(14)張燮：《東西洋考》，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89、90頁。“干系臘(蠟)”或“干絲蠟”是Castilla(卡斯蒂利亞)一詞的音譯。這是西班牙歷史上的一個王國，后來與周邊國家逐漸融合形成了近代的西班牙。但西班牙人仍以卡斯蒂利亞為正統(tǒng)，自稱Castilian。因此，“干系(絲)臘(蠟)”是對西班牙相對準確的稱呼。

還有學(xué)者研究發(fā)現(xiàn)，中國沿海的方言中只有閩方言的“絲”或“系”的發(fā)音最接近Castilla第二個音節(jié)“-sti-”，只有漳州、莆田方言“干”的發(fā)音最接近Castilla第一個音節(jié)“ca-”，其他方言中“干”的發(fā)音都有韻尾[-n]或[-?]。(15)Xu Jinjing, La transliteración del nombre de Espaa y la comunicación histórica sino-espaola.In Esther álvarez García & María Valentina Barrio Corral(Eds.), Estudios panhispánicos: lingüística y teoría aplicada(pp.127-139).León: Universidad de León.這樣看來，“干系臘”或“干絲蠟”帶有濃厚的福建特色，是福建人的“專利”。因此，有學(xué)者認為：“至18世紀前期，(國人)又知南方海外有一種人名為干絲或名為實斑牙。至于干絲臘與從前所呼的佛郎機有無關(guān)系，亦茫然不知?！?16)張壽祺：《19世紀末20世紀初人類學(xué)傳入中國考》，《張壽祺集》，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233頁。這描述的只是一般國人的認知水平，但不適用于17世紀初的福建人。

泉州學(xué)者李光縉作于萬歷三十二年(1604)的《卻西番記》明確指出：“(紅毛夷)與佛郎機、干絲蠟兩國主并大，而各自君長，不相臣畜?！鹄蓹C、干絲蠟兩國所用錢率類此矣?！?17)李光縉：《景璧集》，江蘇廣陵古籍刻印社1996年影印本，第1490-1491頁。他稱佛郎機與干絲蠟為“兩國”，顯然認識到葡、西兩國的獨立性。所謂“各自君長”雖然與當時兩國共戴一主的現(xiàn)實不符，但這種西方特殊的王室繼承制度，不能被處于中央集權(quán)制度下的國人所理解是無可厚非的。另一泉州學(xué)者何喬遠則對葡、西兩國關(guān)系有相對準確的記述，其《名山藏·王享記·呂宋》稱：“干系臘國使大酋來鎮(zhèn)之?！?18)何喬遠：《名山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6162、6155頁。《王享記·滿剌加》又稱：“(佛郎機)屬干系臘國，行賈無所不至，至則謀襲其國人。”(19)何喬遠：《名山藏》，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3年版，第6162、6155頁。《名山藏》作于萬歷四十年(1612)之前，書中已稱佛郎機是干系臘的屬國，此說十分接近兩國“統(tǒng)合”而葡萄牙相對獨立的實際情況。

因此，古今不少學(xué)者所說“明時止知有佛郎機”，明人對于干絲蠟與佛郎機關(guān)系“茫然不知”都是不夠準確的。早在萬歷年間，部分福建人在這方面已有了較為準確的認識。

(二)率先認識到“紅毛夷”為荷蘭

對于明代國人來說，“紅毛夷”是萬歷中后期突然出現(xiàn)在閩粵沿海的外夷，其“究系何國”是這一時期重要的地理人種問題。所謂的“紅毛夷”實際上指荷蘭。荷蘭到16世紀末才逐漸形成國家，根據(jù)現(xiàn)存記載，荷蘭人于萬歷二十九年(1601)首次到達中國，晚于葡、西兩國。明人對荷蘭人的熟悉程度更低，只能從其“須發(fā)通赤”的外貌特征上稱其為“紅毛鬼”“紅毛夷”，而說不清其來歷。

萬歷間有關(guān)荷蘭人的記載還很少。江蘇人王臨亨任職廣東時親見荷蘭人最早到達中國的情況，其《粵劍編》云：“辛丑(筆者注：即1601年)九月間，有二夷舟至香山澳，通事亦不知何國人，人呼為‘紅毛鬼’?！?20)王臨亨：《粵劍編》，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92頁。類似記載亦見于萬歷三十年(1602)所修的《廣東通志》：“紅毛鬼，不知何國。萬歷二十九年冬，二三大舶頓至濠鏡之口?！?21)郭棐：《廣東通志》卷六十九，萬歷三十年刻本，第70頁b。這是現(xiàn)存的最早記錄“紅毛鬼”的中國文獻。兩位國人都曾親歷荷蘭人初到廣東之事，但都表現(xiàn)出對“紅毛鬼”的茫然。萬歷三十二年(1604)荷蘭人侵據(jù)澎湖，福建巡撫徐學(xué)聚(浙江人)所奏《初報紅毛番疏》亦不知“紅毛夷”系何國，稱其“自稱經(jīng)烏江日本而來”，(22)陳子龍：《明經(jīng)世文編》，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4728頁。顯然是一種訛傳。

就在這一年驅(qū)逐荷蘭人的過程中，一些福建人開始知道了紅毛夷的來歷。這年冬天，許多福建文人為明將沈有容諭退荷蘭人作文作詩頌功，其中泉州的李光縉、陳學(xué)伊分別在《卻西番記》《諭西夷記》中指出“紅毛夷”為“和蘭”：“大西洋之番，其種有紅毛者，譯以為和蘭國。”(23)李光縉：《景璧集》，第1490頁?！坝嘤致勚?，紅夷舊為佛郎機別部，一名和蘭，后以強盛自雄?！?24)沈有容：《閩海贈言》，《臺灣文獻叢刊》第56種，臺灣大通書局1987年版，第34頁。有學(xué)者提出：“認定‘紅毛’即荷蘭者，首為李光縉。”(25)湯開建：《明代澳門史論稿》，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12年版，第591頁。但從當時福建文人為沈有容創(chuàng)作詩文頌功的情況推測，已有不少親歷其事的福建人認識到“紅毛夷”是荷蘭人了，李光縉、陳學(xué)伊只是其中的代表。此后，張燮《東西洋考》(1617)亦云：“紅毛番自稱和蘭國?！?26)張燮：《東西洋考》，第127頁。天啟三年(1623)，福州的葉向高在《中丞二太南公平紅夷碑》中也稱：“其國名和蘭，其地去中華數(shù)萬里?！?27)葉向高：《蒼霞余草》，《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125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368頁。同年，廈門文人池顯方詩云：“歷數(shù)古來名將中，未聞?wù)鲄s和蘭氏。”(28)池顯方：《晃巖集》，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84、433頁。他在信中也稱：“郎機之征和蘭，皆用此法。”(29)池顯方：《晃巖集》，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84、433頁。葉向高和池顯方這兩位福建人都使用了荷蘭的準確稱謂。

但在大致同時期，乃至數(shù)十年后，福建之外的大部分國人尚不知紅毛夷為何國。浙江人沈德符刊于萬歷四十七年(1619)的《萬歷野獲編》云：“紅毛夷，自古不通中國，亦不知其國何名，其地在何所?！?30)沈德符：《萬歷野獲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版，第662頁。江西人熊明遇于萬歷末期節(jié)錄《卻西番記》而作《島夷傳》，文中雖引李光縉所言“譯以為和蘭近是”，卻又稱：“或云羅斛別部，赤眉之種；或云唐貞觀中所為赤發(fā)綠睛之種；或又云即倭夷島外所謂毛人國。”(31)熊明遇：《綠雪樓集》，《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185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178頁。他仍無法肯定哪種是正確觀點?！秲沙瘡男配洝份d天啟二年(1622)兵部疏，亦云：“紅毛夷部落種，殊不可考。”(32)沈國元：《兩朝從信錄》，《中華文史叢書》(10)，臺灣華文書局1968年版，第1785頁。至天啟三年(1623)，明政府才終于認定“紅毛番”為“和蘭”，已晚于福建人近20年。但在不少地區(qū)仍有很多人不知道紅毛夷為何，如浙江人高汝栻于崇禎間輯《皇明續(xù)紀三朝法傳全錄》云：“閩南路屬有紅毛夷人，不知其何種?！?33)高汝栻：《皇明續(xù)紀三朝法傳全錄》，《續(xù)修四庫全書》35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725頁。同樣在崇禎間，熊明遇之子熊人霖在《地維》一書中仍承襲了其父《島夷傳》中的說法。

由此可見，以李光縉、陳學(xué)伊、張燮、葉向高、池顯方為代表的福建人，率先認識到“紅毛夷”為荷蘭，是對明人歐洲地理認識的突破。

(三)率先對歐洲一些國家的位置有了相對的準確認識

歐洲諸國究竟位于何處，是地理認識的根本問題，但由于長期的地域隔絕，多數(shù)明人對于這一問題的認知尚處于懵懂狀態(tài)。

前文言及隆慶開關(guān)前國人對于佛郎機位置的揣測。實際上類似觀點在很多地區(qū)一直延續(xù)至明末清初。江蘇人蔡汝賢刊于萬歷十四年(1586)的《東夷圖說》稱：“佛郎機在海西南，以不通中國，未詳何種。與滿剌加同道，循之可至其國。”(34)蔡汝賢：《東夷圖說》，《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史部”第255冊，齊魯書社1996年版，第428頁。浙江人茅瑞征刊于崇禎二年(1629)的《皇明象胥錄》亦云：“佛郎機在海西南，近滿剌加?！?35)茅瑞征：《皇明象胥錄》，臺灣華文書局1968年版，第268頁。兩書都將葡萄牙視為近于馬六甲的東南亞國家。這種說法頻頻見于明代典籍，乃至于《明史》仍稱其近滿剌加。魏源《海國圖志》曾就《明史》稱佛郎機“近滿剌加，竟不知為大西洋”，而批評其“荒陋”。(36)魏源：《海國圖志》，第1197頁。

相較于佛郎機，明人對荷蘭的了解則更少，大多稱不知其何處，如上文所引《萬歷野獲編》。一些文獻雖指明方位，卻多出于揣測，謬之更甚?？谌f歷末年的《三才圖會》稱：“紅毛國在安南西北?！?37)王圻：《三才圖會》，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863頁?！睹黛渥趯嶄洝穭t稱：“紅毛夷者，乃西南和蘭國遠夷。”(38)《明季荷蘭人侵據(jù)彭湖殘檔》，《臺灣文獻叢刊》第154種，臺灣大通書局1984年版，第2頁?！痘拭骼m(xù)紀三朝法傳全錄》則云：“紅夷窎居?xùn)|海，去琉球不啻萬里。”(39)高汝栻：《皇明續(xù)紀三朝法傳全錄》，第805頁。明末清初廣東人屈大均的《廣東新語》則云：“紅毛鬼所居大島在交趾南?！?40)屈大均：《廣東新語》，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483頁?！睹魇贰ず商m傳》稱：“地近佛郎機。……鄭和下西洋，歷諸番數(shù)十國，無所謂和蘭者?！?41)《明史》，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8434頁。清乾隆間，山東文人王士禛仍稱“(臺灣)南鄰琉球、暹羅、呂宋、荷蘭諸國”。(42)王士禛：《香祖筆記》，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6頁。

以上文獻談及佛郎機、紅毛夷地理方位，視野基本上逃不出傳統(tǒng)的“西洋”范圍?！拔餮蟆币辉~宋元時期就已經(jīng)存在，當時國人根據(jù)海上航路的不同，將海外諸國劃分為東洋、西洋。明代的東西洋范圍有所擴展，但基本承襲了宋元時期的觀念。張燮《東西洋考》云：“文萊即婆羅國，東洋盡處，西洋所自起也?！?43)張燮：《東西洋考》，第102頁?！拔餮蟆笔侵讣永锫u文萊以西海上航路所能到達的亞洲國家。明正德間《西洋朝貢典錄》一書所載印度洋沿岸東南亞、南亞、西亞20余國就是明代“西洋”的大致范圍。因此，將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視作“西洋”國家顯然不準確。

不同于大多文獻對于歐洲地理位置的揣測認知，明萬歷年間一些福建人已經(jīng)對葡萄牙、西班牙、荷蘭諸國的位置，有了相對準確的記載。一些福建人開始跳脫“西洋”視野，認識到三國來自“大西洋”。如前引《卻西番記》稱紅毛夷是“大西洋之番”，張燮《東西洋考》稱“干系蠟國從大西來”。何喬遠《閩書》則稱：“于今則大西洋貨物盡移至呂宋?！?44)何喬遠：《閩書》，福建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4362頁?！按笪餮蟆辈⒎俏鞣絺鹘淌繋淼母拍?，早在宋元時期的中國已存在。當時國人在東西洋基礎(chǔ)上，進一步根據(jù)航程遠近不同，將之劃分為“小東洋”“大東洋”“小西洋”“(大)西洋”。(45)廣州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辦公室編：《元大德南海志殘本》，廣東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45頁。宋元時期的“大西洋”指印度洋沿岸印度半島、阿拉伯半島等地，“小西洋”指今南海西部。到了明清時期，隨著遠洋航路的延伸，大小“西洋”所指代的范圍有了很大變化。此時的“西洋”大致相當于宋元時期“大西洋”“小西洋”的范圍，而“大西洋”則是對 “西洋”更西的歐洲的稱謂。西方傳教士自稱來自“大西洋”，實際上承襲了宋元以來的觀念。成書于清康熙年間的《西方要紀》云：“歐邏巴，在中國最西，故謂之大西?！?46)利類思：《西方要紀》，《叢書集成初編》(3278)，商務(wù)印書館1985年版，第1頁。由此可知，“大西洋”加一“大”字，是為了與傳統(tǒng)的“西洋”相區(qū)別，也表明大西洋更在西洋之西，因此，也作“太西”“泰西”。

如果說“大西洋”僅是一個名詞概念，并未明確指明方位，那么從另外一些文獻來看，一部分福建人已經(jīng)能準確說明歐洲三國的大致位置。如李光縉對“紅毛番”的位置有清醒認識：“大西洋之番，其種有紅毛者……負西海而居，地方數(shù)千里……去中國水道最遠，譯者云在昆侖西北，春夏晝長，秋冬稀見日，或為昆侖高所掩……和蘭居佛郎機國外，取道其國，經(jīng)年始至呂宋?！?47)李光縉：《景璧集》，第1490頁。他不僅認識到荷蘭位于“極西”的“大西洋”，需要“經(jīng)年始至呂宋”，還認識到荷蘭地理位置相對靠北，所以有“在昆侖西北”的說法。當然，他說荷蘭靠北時仍逃不出中國傳統(tǒng)地理知識的框架，只能把昆侖山作為基準。但這是當時國人難以逃脫的知識局限，無可厚非。至于李光縉所記“春夏晝長，秋冬稀見日”，則反映了荷蘭緯度偏高，晝夜長短受到太陽回歸運動的影響更明顯，雖然不是“為昆侖高所掩”，但也遠比當時其他文獻中的有關(guān)記載進步得多。除李光縉之外，泉州文人莊時講在詩歌中也言及“紅夷”是“遙遙西極度昆侖”(48)沈有容：《閩海贈言》，第93頁。而來。至明末清初，浙江文人朱之瑜終于認識到“和蘭”在中國之西北，比匈奴、大宛更西，卻又將“和蘭”與紅毛夷視為兩國，(49)朱之瑜：《舜水先生文集》，《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385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影印本，第109頁。在紅毛夷人種問題上犯了嚴重錯誤。

三、福建人在歐洲地理認識上率先突破的原因

福建人之所以能率先在歐洲地理認識上產(chǎn)生突破，與隆慶萬歷時期國內(nèi)外形勢的變化有著密切的關(guān)系，也與福建人獲得歐洲地理信息的方式有關(guān)。

(一)福建成為中歐交流的前線

隆慶之前，真正到達東方與中國進行貿(mào)易交流的歐洲國家只有葡萄牙，而當時葡萄牙人的主要活動區(qū)域集中在廣東地區(qū)。這既與葡萄牙人的東來航線有關(guān)，也與福建、浙江諸省抗倭海禁嚴密有關(guān)，更是對明朝市舶貿(mào)易的適應(yīng)和屈服。

進入隆慶萬歷時期，國內(nèi)外形勢發(fā)生了很大變化。國內(nèi)形勢方面，蔓延中國東南諸省的倭寇逐漸平息，東南海域歸于平靜。這不僅為福建海外貿(mào)易的開展創(chuàng)造了有利環(huán)境，也為明政府開放福建港口創(chuàng)造了條件。而由于長期海禁政策的失敗，明政府于隆慶元年(1567)解除海禁，準販東西二洋，并開放漳州月港，置海澄縣征收商稅。月港成為當時中國唯一明令開放的港口。大批福建人經(jīng)月港出海，直接與侵占東南亞的歐洲人進行貿(mào)易交流。

國外形勢變化最大的是西班牙人、荷蘭人繼葡萄牙之后到達東方，通過各種手段謀求與中國的貿(mào)易。此時葡萄牙人已占據(jù)澳門，排斥其他諸國在廣東活動，迫使后來者尋找其他途徑與中國貿(mào)易。最終，西班牙人以呂宋為基地，荷蘭人則企圖侵占福建外海澎湖、臺灣，都使得一批福建人有機會直接與歐洲人打交道，促使福建成為中歐交流的前線。原本專注于殖民掠奪美洲的西班牙人發(fā)現(xiàn)，在美洲攫取的利益，遠不如葡萄牙人在亞洲的貿(mào)易可觀，因而開始將目光轉(zhuǎn)向亞洲。而此時葡萄牙人已經(jīng)掌控了東印度群島，并在澳門保持著對華通商的“專利權(quán)”。在此情勢之下，西班牙重新重視起麥哲倫航行時曾到達過的菲律賓(呂宋)，將之打造成“向中國、日本推進的有價值的‘踏腳石’和‘征服鄰邦的基地’”。(50)R.constantino, A History of the Philippine: From the Spanish colonization to the Second World War, Monthly Review press, New York and London, 1975, p.47.

福建距離呂宋相對較近，兩地之間很早就存在貿(mào)易交往，并在宋元之際形成了福建經(jīng)由澎湖、臺灣到達菲律賓群島的東洋航路。(51)周運中：《中國南洋古代交通史》，廈門大學(xué)出版社2015年版，第343頁。當西班牙人侵占呂宋之時，又逢明政府開放漳州月港。這使得呂宋迅速成為閩商的主要目的地。大批福建人經(jīng)由東洋航路到達呂宋，與西班牙人直接打交道。許孚遠《疏通海禁疏》：“漳人以彼(呂宋)為市，父兄久住，子弟往返。見留呂宋者，蓋不下數(shù)千人。”(52)陳子龍：《明經(jīng)世文編》，第4333頁。所謂“數(shù)千人”應(yīng)該是早期情況，許多中外文獻顯示，萬歷中后期寓居呂宋的福建商人多達數(shù)萬人。如何喬遠《名山藏》云：“其地(呂宋)邇閩，閩漳人多往焉，率居其地曰澗內(nèi)者。其久賈以數(shù)萬，間有削發(fā)，長子孫?！?53)何喬遠：《名山藏》，第6163頁。據(jù)西方文獻統(tǒng)計，移居呂宋的福建商人在1571年馬尼拉開港之時只有150人，至1603年呂宋爆發(fā)屠殺華人事件之前已達三萬人。(54)轉(zhuǎn)引自江醒東：《明代中國與菲律賓的友好關(guān)系》，《中山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1981年第1期。月港與呂宋之間的頻繁貿(mào)易往來，以及福建人久居呂宋，都表明西班牙人侵占呂宋，客觀上促成了福建成為中歐交流的前線。

荷蘭晚于葡、西兩國到達東方，又遭兩國堵截，無法與中國進行直接貿(mào)易，只能在東南亞與前來經(jīng)商的閩商進行轉(zhuǎn)販貿(mào)易。但這種轉(zhuǎn)販貿(mào)易難以滿足其需求，勢必另謀出路。萬歷二十九年(1601)，荷蘭人進犯廣東沿海試圖與中國進行直接貿(mào)易，卻被侵占澳門的葡萄牙人阻撓。之后，荷蘭人與葡萄牙人在廣東沿海多次沖突均以荷蘭人的失敗告終，荷蘭人只好將目光轉(zhuǎn)向福建外海澎湖等處。澎湖是福建的門戶，更是東洋航線的重要航點，是前往呂宋、琉球、日本的商船的必經(jīng)之路。萬歷三十二年(1604)，荷蘭人首次侵擾澎湖，后又于天啟、崇禎年間多次來犯，這些侵略活動客觀上也促使福建成為中歐交流的前線。

(二)福建人可以目見耳聞更多的歐洲信息

無論是閩商遠販海外，還是歐洲人侵犯福建外海，都使得大批福建人可以目見耳聞各種歐洲信息，其中包括地理信息。

首先，從海外貿(mào)易來看，隆慶開關(guān)后，大批福建人經(jīng)商海外。當時每年從月港出海的船舶多則兩百多艘，少則七八十艘，至17世紀初年，甚至多達300多艘。(55)謝方：《明代漳州月港的興衰與西方殖民者的東來》，《月港研究論文集》，福建省歷史學(xué)會廈門分會1983年，第169頁。這些自月港發(fā)舶海外的商船中，以漳州、泉州商人為多。有學(xué)者指出：“月港開海適應(yīng)了明后期福建社會經(jīng)濟發(fā)展的要求，為漳泉民眾出海貿(mào)易提供一條合法渠道。”(56)李慶新：《明代海外貿(mào)易制度》，社會科學(xué)文獻出版社2007年版，第343-344頁。這些直接與歐洲人接觸的閩商，獲得了大量有關(guān)歐洲的一手信息，并將其帶回家鄉(xiāng)，被家鄉(xiāng)人所認知。張燮在《東西洋考·凡例》中說，此書的材料來源除了“邸報之傳抄，與故老所傳述”外，“估客舟人，亦多借貸”。(57)張燮：《東西洋考》，第19頁。可以想見，有關(guān)歐洲三國的信息多來自這些“估客舟人”。前文言及的泉州學(xué)者李光縉，其親友中便有很多遠販海外的閩商。其族兄李寓西是最早與葡、西兩國商人貿(mào)易而發(fā)家的閩商代表：“徙南澳，與夷人市，能夷言，收息倍于他氏，以故亦饒，為中賈。呂宋澳開，募中國人市，鮮應(yīng)者。兄伯遂身之大海外，而趨利其后，安平人效之，為上賈?！?58)李光縉：《景璧集》，第515、2258頁。李光縉筆下的處士陳斗巖趁著“呂宋洋開”之機經(jīng)商：“呂宋洋開，鬻財呂宋，轉(zhuǎn)販所至，人多重之，倚為祭酒，竟以致富。”(59)李光縉：《景璧集》，第515、2258頁。還有李光縉筆下的柯日蕃，同樣前往呂宋經(jīng)商，可惜死于呂宋排華事件。顯然，李光縉能夠掌握相對準確的歐洲信息，與這些經(jīng)商海外的親友有著直接關(guān)系。

其次，歐洲人在福建外海的侵略活動，也將歐洲信息直接地呈現(xiàn)在福建人面前，得以被福建人目見耳聞。如萬歷三十二年(1604)荷蘭人首次侵犯澎湖，被明將沈有容諭退。此事發(fā)生在福建外海，許多福建人都與事件親歷者有接觸。勾結(jié)荷蘭人前來澎湖的李錦、潘秀、郭震和“譯者林玉”，本就是福建人。明將沈有容雖非福建人，卻長期鎮(zhèn)守福建各處，許多當?shù)匚娜硕寂c他有所往來。當他調(diào)離福建時，曾將福建文人贈給他的詩文編成《閩海贈言》一書，涉及福建文人數(shù)十位。這些人對沈有容勸諭荷蘭人之事都有所了解，書中所收沈演《贈晉登萊督撫序》、黃鳳翔《靖海碑》等多篇文章，和林古度《沈?qū)④姼琛?、詹仰庇《樓船將軍歌贈赴浙閫》等多首詩歌都曾言及此事，而李光縉《卻西番記》、陳學(xué)伊《諭西夷記》、池浴德《懷音記》三文更是詳細記載此次事件始末的珍貴文獻。

(三)福建人認知歐洲地理方式還具有傳播優(yōu)勢

隆慶萬歷時期，少數(shù)士人開始通過傳教士接觸到西方地理學(xué)說。特別是利瑪竇等人多次繪制世界地圖，以圖像的形式向國人介紹世界地理。這種傳播地理知識的方式，雖然更加系統(tǒng)科學(xué)，卻難以在當時社會環(huán)境中推行。

中國文人推崇“博物君子”的品質(zhì)，使他們樂于接觸各種新鮮知識。而固有的天朝觀念，卻使之難以接受那些顛覆傳統(tǒng)知識體系的西方地理學(xué)說。曾經(jīng)與利瑪竇有所接觸的朱懷吾稱利瑪竇繪制的《山海輿地全圖》“荒大比鄒衍”。(60)朱懷吾：《昭代紀略》，日本內(nèi)閣文庫藏明天啟六年刊本，第70頁。將傳教士宣揚的地理學(xué)說比作鄒衍“大九州”之說，應(yīng)該是當時人的普遍看法。而傳教士的“外夷”身份也會使國人對于他們所傳播的地理學(xué)說心存戒懼。如陳汝锜便認為《輿地總圖》所繪的中國“方不盈寸”，是外夷輕視中國：“中國在其間，方不盈寸。或謂胡眼孔大，薄視中國?！?61)陳汝锜：《甘露園短書》，《四庫全書存目叢書》子部87冊，齊魯書社1995年影印本，第31頁。即便是曾經(jīng)參與利瑪竇地圖刊刻的一些士人，也不能對利氏地理學(xué)說持肯定態(tài)度。趙可懷在姑蘇驛將《山海輿地圖》翻刻勒石，卻在作序時說：“若茲圖者，是耶？非耶？吾誰能使正之？……蓋以理推而逆天地之無窮也，則茲圖所載，何謂無有？要之，存而不論可也?！?62)王同軌：《耳談類增》，《續(xù)修四庫全書》子部126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影印本，第203頁。他無法對《山海輿地圖》的真實性作出判斷，只能抱持“存而不論”的態(tài)度。而曾經(jīng)刊刻過《萬國小圖》的張京元在《題〈萬國小圖〉序》中說：“解不解在乎人，不能強也?！?63)鐘鳴旦：《法國國家圖書館明清天主教文獻》第6冊，臺北利氏學(xué)社2009年版，第93-94頁。利瑪竇曾經(jīng)談及當時國人看待地圖的反應(yīng)：“他們高傲地認為，與中國相比，世界其他國家是如此之大，而中國只在其一隅，比他們想象的要小得多時，這些愚昧的人便開始嘲笑這種繪圖方法?！?64)利瑪竇：《耶穌會與天主教進入中國史》，文錚譯，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109頁。明天啟間，西方傳教士艾儒略作《職方外紀》一書，系統(tǒng)介紹西方地理學(xué)說，所收到的效果與利瑪竇十分相似。即便為《職方外紀》作序的開明士人，也或?qū)⒅茸鬣u衍，或稱其為稗官?？梢钥闯?，當時國人“對古書不載的地理知識充滿抵觸”。(65)張國剛：《中西文化關(guān)系通史》，第603頁。

“明末以來，除了徐光啟、李之藻、吳中明、李應(yīng)試、孫蘭等那樣在地理學(xué)的層面上對利瑪竇輸入的西方地理學(xué)作出若干對話外，絕大多數(shù)的學(xué)者，僅僅只是粗淺地吸納而已，還算不上是對新的知識圖式的學(xué)術(shù)回應(yīng)。有一些只是出于好奇視世界地圖為新鮮玩意兒，對地圖的內(nèi)容往往一知半解?！?66)鄒振環(huán)：《晚明漢文西學(xué)經(jīng)典：編譯、詮釋、流傳與影響》，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2011年版，第69頁。以上文提及的浙江人熊明遇為例，他曾結(jié)識龐迪我、熊三拔等多位傳教士，對西方地理學(xué)說有所接觸，但他的認識水平仍未超越一般。他撰寫的《紅毛番傳》雖是節(jié)錄李光縉《卻西番記》而成，可他在對紅毛番的認識上落后于李光縉，關(guān)于葡萄牙的認識更是有誤：“佛郎機居海島中，與爪哇國直，初名喃勃利國，后更今名?！?67)熊明遇：《文直行書》，《四庫禁毀書叢刊》集部106冊，北京出版社1997年影印本，第492頁。

相比通過地圖抽象地了解西方地理學(xué)說，處于中歐交流前線的福建人經(jīng)由目見耳聞的方式獲得的歐洲信息更加可信。他們的信息來源多是相知相熟的親朋鄉(xiāng)鄰，不存在戒懼外夷的排斥心態(tài)。而且他們獲得的歐洲地理信息相對零散，僅僅是對傳統(tǒng)地理知識體系的拓展補充，并不影響原有的知識架構(gòu)，也使他們更容易接受這些信息。如李光縉、莊時講在記載荷蘭地理位置時，以昆侖山作為基準。因此，福建人獲得歐洲地理信息的方式，在當時有著很強的傳播優(yōu)勢，這也是他們能夠率先在歐洲地理認識上產(chǎn)生突破的重要原因。

四、結(jié) 語

隆慶萬歷前后，當國人仍普遍把佛郎機、紅毛夷視作滿剌加附近的外夷之時，部分身處中歐交流前線的福建人，已經(jīng)對一些歐洲地理問題產(chǎn)生了相對準確的認識，這開啟了國人真正認識世界的進程。但不可否認，他們的這些地理認識仍然是零散的、片段式的，尚未能將世界的真實面貌介紹給國人。更令人遺憾的是，這一認識世界的進程隨著明朝的覆滅，清政府施行鎖國政策，很快被中斷。以至于鴉片戰(zhàn)爭時期，國人“對西方世界的了解甚至還不如明朝時期的人”。(68)仲偉民：《茶葉與鴉片：十九世紀經(jīng)濟全球化中的中國》，中華書局2021年版，第7頁。國人沉浸在“天朝上國”的美夢中，直到被炮火強行打開國門，才重新“開眼看世界”，這不由讓我們分外惋惜于隆慶萬歷時期國人特別是福建人在認識世界過程中的努力和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