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 安裴智

據我的仔細觀察，王國猛可稱一位博雅君子。在王國猛眼里，看淡的是名利財富與物質享受，而對文學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他始終飽蘊著熾熱的赤子情懷。他是一位具有濃郁的學術情懷的散文作家，他的創(chuàng)作情結來源于他對中國歷史與文學的無盡癡迷。談起中國歷史與文學，他興趣盎然，頭頭是道，總有源源不斷的才思與滔滔不絕的話語。他對中國歷史各個朝代的事件與人物的熟悉與透徹理解、獨到思考令人嘆為觀止。他曾寫過許多很有學識與才氣的文史隨筆，也有相當精彩的段落呈現于他的微信圈，一時在文苑傳誦，文友們稱這種篇幅短小的寫作為“新創(chuàng)意小品文”。他的小品文以微塵之言而寄托了廣漠之義，字寡而意豐，體現了一種厚實而深湛的文學功底。

實際上，王國猛的創(chuàng)意寫作也還是有許多篇幅較長的文章。比如擺在我面前的這本《經略天下：另眼看〈三國〉》，就是他對三國鼎立這一段特殊歷史的獨特解讀與深刻評析的文字結晶。這個專題共收有44 篇文章，每篇三四千字，以一種散文化筆調，寫出了他對三國風云歷史的深刻解析與獨到評論。看得出，他對三國歷史的興趣很濃厚，他把陳壽的《三國志》、羅貫中的《三國演義》都熟讀了無數遍。然后，他能以一種“史家”的獨特眼光，致力于“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史學研究。可以說，《經略天下：另眼看〈三國〉》是王國猛思考魏、蜀、吳三國鼎立歷史，研究漢、魏、晉朝代更替、歷史變遷之規(guī)律，從紛紜繁雜的歷史煙云中確立一家之言的一部大著。面對前人已有的定論，再去評《三國演義》，就面臨著一個如何突破與超越的問題。能否面對中國小說批評史上的前賢偉論而提出獨特的“一家之言”，就顯得非常重要。那么，所謂“義理”即一種“學識”與論斷，王國猛無疑在立論的新奇與見解的獨特方面，形成了自己別具特色的“義理觀”，體現了不同于常人的歷史觀。章學誠說：“非識無以斷其義，非才無以善其文，非學無以練其事?！蓖鯂偷摹白R”與“義”讓我們看到一個別樣的三國風景。

王國猛有著清醒的歷史意識，他對整個由漢末至三國的歷史發(fā)展脈絡的把握十分精準，能透過紛紜繁雜的歷史煙云而把握住歷史發(fā)展的走向與本質，透過現象，洞悉主流，體現了一種高屋建瓴的“形而上”的哲理思辨能力，這使王國猛的評析與“義理”顯得十分深刻。具體地說，《經略天下：另眼看 〈三國〉》一書有以下三個方面的特點：

一是重視謀略在三國鼎立局面形成中的歷史作用，對權謀、謀略的理性評析，是此書一大亮點。該書將較多筆墨放在了東漢末年宦官、外戚幾大政治勢力的權謀角逐，尤其詳盡詮釋了漢末崛起的魏、蜀、吳等幾大軍事梟雄的權謀斗爭，對三方軍事力量運籌帷幄、決勝千里之外的謀略做了精彩的分析與評論。王國猛的權謀批判能緊緊結合書中精彩的歷史故事來展開，顯得飽滿而令人信服。

《經略天下：另眼看 〈三國〉》重點探討“經略”，而“經略”的重點又在“謀略”。可以說，王國猛對三國的謀略研究頗深，此書44 篇文章，涉及謀略、權謀的篇章就有25 篇?！督浡蕴煜拢毫硌劭?〈三國〉》重在寫謀略與權謀，是此書的一大特點。因為《三國演義》本身重在寫謀略與戰(zhàn)爭，故有“老不看三國”之說。王國猛通過對《三國演義》中一些經典戰(zhàn)爭場面的分析，對三國鼎立時期的許多謀略個案進行了細致的爬梳與評論，對三國經典歷史場面與細節(jié)的分析殊為精彩。如對曹操“多謀”性格的透徹分析，就通過嬉笑怒罵來表現。比如“哭”這一動作。王國猛認為曹操哭得與眾不同，內涵豐富,曹操是“以哭為謀”。他舉了曹操哭典韋、哭郭嘉兩件事。曹操哭典韋，是為失一人而欲得千萬人之心，是為了讓武將感到振奮；赤壁之戰(zhàn)后哭郭嘉，則讓謀士們羞愧，將自己剛愎自用造成戰(zhàn)敗的責任輕而易舉就推卸得干干凈凈。王國猛以曹操的 “異樣的哭”來襯托、總結其性格的狡猾。

說起曹操的“韜略”，王國猛以“許田圍獵”“巧試人心”為例，進行了新的解讀，認為“羞辱漢獻帝，巧試眾人心，正是曹操許田圍獵的真正用意，從后來的結果看，曹操此招著實用處不小。曹操巧試人心的策略取得了顯著成效”。正是從一些典型的歷史細節(jié)入手，王國猛分析了曹操深諳韜略，利用韜略，從而取得三分天下的一代偉業(yè)的原因。此外，對董卓的“廢帝立威”、陸遜的“扮豬吃老虎”、諸葛亮的“六出祁山”“以攻為守”、司馬懿的“詐病奪權”，王國猛都從謀略的角度進行了新的解讀，頗有新意。

二是善于從歷史語境與歷史場域入手，對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展開比較研究，在比較中理解歷史人物與歷史事件，把握其本質特征。

《下策亂國》中，王國猛對漢末大將軍何進帳下袁紹、曹操兩人的獻策進行了比較。他批評袁紹下策亂國，認為曹操的建言比袁紹高，最少不至于引發(fā)天下大亂，而袁紹向何進獻計，在客觀上導致了東漢局面的不可收拾，因此袁紹缺乏遠見，其最大特點是“好謀無斷”。這樣的比較分析，是十分精準的?！稈短熳右粤钪T侯》《仁義取天下》等文分析了曹魏崛起與蜀漢衰微的原因。王國猛劍出偏鋒，對曹操與劉備所代表的兩種政治軍事勢力進行了透徹而令人信服的比較。他認為，曹操明智卻生性狡猾，他總是利用各種有利的政治時機。比如，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老謀深算地打著天子的旗號，“拿著天子的明詔，堂堂正正地大舉進兵，順從者自然眾多。因為朝廷在許都，各種人才求仕或展露才能，都愿到京城面圣，因而人才一時鼎盛，多為曹操所用。后來西蜀東吳衰微，跟人才凋零有很大的關系。特別是蜀國，局限一隅，跟隨劉備入川的人才老死后，就后繼無人了，以至于諸葛亮北伐時無將可用，俗稱蜀中無大將，廖化當先鋒。而曹操身邊網羅了天下英才，這跟曹操早期能左右朝政、挾制天子密切相關，因此，曹操是真正把天子的虛名用出實效、用到極致的人，他能在眾諸侯中脫穎而出，據有三分天下，實在情理之中”。這種對曹操、劉備所進行的比較分析，可謂力透紙背，一針見血。

在《玉璽換江東》中，他對孫策與袁術進行比較。認為“一塊無用之石，孫策把它用到了極致，換來了整個江東，贏取了三分天下。孫策的胸懷、眼光、氣魄無不出類拔萃，可惜天不假期年，他后來死于小人之手。反觀袁術，握有幾十萬兵馬，占據淮南廣大地盤，卻從未籌謀一統江東，反而看重一塊冰冷無用的玉璽，急著稱王稱帝，坐看孫策憑一支弱旅日漸坐大，直至宰割江東。如此短視，不敗才怪”。這種分析無疑是十分深刻的。

三是對三國鼎立時期一些著名歷史人物的性格、命運、人生道路的分析、評論、定位，能獨出機柕，發(fā)前人所未發(fā)，提出自己個性化的獨到思考與評論，頗具創(chuàng)見。精彩而立體多維的歷史人物形象分析是此書的另一亮點。

論史繞不開人。王國猛對董卓、王允、曹操、袁紹、呂布、禰衡、楊修、諸葛亮、司馬懿、孟獲、陸遜、陸抗、魏延、劉禪、姜維等歷史人物的評論，均深刻而精彩。對禰衡的評價，最能見出王國猛的這種獨特見識。一般人讀《三國演義》，只是把禰衡當作一個清高的狂人來看。王國猛卻認為不能簡單地以書生意氣來概括他。他認為禰衡是三國第一狂人，也是第一奇才，他的“狂”與“才”超過了別人。在《借刀殺人》中，王國猛對禰衡的性格特征做了詳細、全面的分析，認為“禰衡太過尖銳，即使是在太平盛世，他未必能太平一生。剛直的性格、睿智的思維、犀利的語言，這些似乎優(yōu)質的秉性，恰恰讓他無法安全地走完一生，必有無數宵小之輩對其大肆攻擊。況且他生存于亂世之中，亂世盛行的是權謀和武勇，高潔、純粹是完全不受歡迎的，隱居于深山老林也就罷了，而禰衡卻要入世謀功，這就注定了他的命運是悲劇性結局”。這種分析無疑是十分深刻的。王國猛分析了造成禰衡悲劇的原因，認為“禰衡之死，實際上是死于曹操和劉表的合謀，兩人異曲同工地使用了借刀殺人之計，兩大諸侯的合力，作為一介文人的禰衡焉有活路？”認為“一代名士禰衡是死于兩個陰謀家和一個劊子手的手中”。以“借刀殺人”來概括禰衡之死，可謂是吃透了曹操、劉表的性格特征。

王國猛很懂“知人論世”，他高度褒賞蜀后主劉禪的“裝傻充愣”。劉禪向來被后人詬病，被罵昏庸、懦弱、無能，是一個傻瓜呆子，是“扶不起的阿斗”。而王國猛卻獨具只眼，從特定的歷史語境出發(fā)，對劉禪做出了新的客觀評價，認為阿斗并不愚笨，相反，他頗有心機，是一種大智若愚的裝傻，讓后人產生了錯覺。他認為劉禪作為一國之君，并不殘暴，也不荒淫，而且在對待諸葛亮的態(tài)度上表現出一定的智慧，特別信任諸葛亮與后繼姜維。阿斗一生并無大過，僅有的錯誤只是聽信宦官讒言。王國猛指出，蜀國面臨危機，阿斗選擇投降，是使百姓免于干戈之苦，也使自己不至于被加害的聰明之舉。而劉禪到洛陽被封為安樂公后，被人譏諷“樂不思蜀”，其實也是一種明哲保身之舉。王國猛評論道：“世人以‘樂不思蜀’事，恥笑劉禪之不可救藥。其實劉禪再傻，也是有血肉之人，豈能無亡國之痛。如果他真是一個生理上有缺陷的人，天生是個傻子，劉備必不能立他為太子，諸葛亮也無法與他相處多年而兩相無礙。只是兵敗投降，身為俘虜，一切盡在人之掌握，殺或留，取決于司馬昭剎那之念。要是老流露亡國之痛、復國之盼，司馬昭必立取其性命。要保全性命，必須忍辱負重，把自己裝扮成什么都不懂的大傻瓜、沒有任何想法的庸常人。這樣最多也就是被人取笑羞辱，比起亡國之辱，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既然要投降活命，那就索性扮傻充愣，痛痛快快地在世人的眼里愚蠢到底吧。事實證明，居于如此處境，裝傻比賣弄聰明管用，司馬昭不僅解除了對劉禪的防范之心，還讓他繼續(xù)盡享榮華富貴。劉禪以千年罵名，換取了一生平安。”這樣獨具個性化的評論在這本書中比比皆是，十分精彩。

再如他對呂布性格與人生悲劇的評析，認為“呂布本就是個沖鋒陷陣的將軍，不懂韜略，攻城略地還行，做一方諸侯，處理各種關系，基本屬于‘抓瞎’，加上人品又差，天下皆知，誰都不愿和他交友結盟，孤家寡人一個，豈能不??？呂布最大的悲哀就是不能看清自己的優(yōu)勢劣勢，一味逞強當英雄。當天下都厭棄他時，死期就到了”?？芍^一語中的。

《經略天下：另眼看〈三國〉》是一本歷史散文集，體現了王國猛對三國歷史的全方位理解與把握，該書借三國歷史來抒發(fā)作者的人生感慨，字里行間滲透著一種強烈的“寄托”情懷。關于歷史題材的文學作品，明人蔣大器說：“一字之中，以見當時君臣父子之道，垂鑒后世，俾識某之善，某之惡，欲其勸懲警懼，不致有前車之覆。此孔子立萬萬世至公至正之大法，合天理、正彝倫，而亂臣賊子懼。”（蔣大器：《三國志通俗演義序》）《經略天下：另眼看〈三國〉》通過對三國歷史故事與歷史人物的另眼評析、研究，其用意也是垂鑒后世，弘揚“至公至正之大法”與“天理”，探究歷史興替之規(guī)律。

清代史學家章學誠認為：“夫史有三長，才、學、識也。夫識生于心也，才出于氣也。學也者，凝心以養(yǎng)氣，煉識而成其才者也。”毫不夸張地說，王國猛正是這樣一位“才”“學”“識”集于一身的散文作家。章學誠還說：“學問為立言之主，猶之志也；文章為明道之具，猶之氣也?！蓖鯂驮菍９ス诺湮膶W專業(yè)的碩士研究生，又是“創(chuàng)意寫作”博士，中國古代的文史典籍讀得多，學問博洽，這是他的歷史散文、歷史隨筆“立言”“立論”的基礎與根本；而他滿懷正氣、心藏文氣，故能形諸筆端，付諸錦繡文字，表達自己獨特的“史觀”與“文道”。他的真知灼見穿越了一千八百年前的歷史煙云，其歷史散文蘊含著一名人文知識分子對紛紜繁雜之歷史現象的清醒批判意識，閃爍著強烈的人文主義光芒，給當代讀者彌足珍貴的人生啟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