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安|復旦大學中文系比較文學專業(yè)教授
當下年輕人的“精神內(nèi)耗”成為熱門話題。不少人為此焦慮,都在尋找消除它的良方。然而,“精神內(nèi)耗”是一種必須消除的“負能量”嗎?在筆者看來,適度的“精神內(nèi)耗”并不可怕,反而能夠促進年輕人更好地成長。
現(xiàn)代社會的鮮明特點是流動與更新,帶來的新生存方式充滿變數(shù)。在變數(shù)中,強大的資本力量總是要以溫柔的方式“塑造”青年,將他們“格式化”在商業(yè)帝國的普遍邏輯中。掉入這個陷阱的年輕人看上去并不內(nèi)耗,他們在五顏六色的消費欲望中不由自主地追求著共同的“美好”。例如,美國20世紀50年代被稱為“發(fā)福的50年代”,青年人大多在討論電視機的式樣、汽車的各種流線和造型,中產(chǎn)化浪潮引導著人們“買買買”。美國著名歷史學家曼徹斯特在《光榮與夢想》中感嘆:“這是沉悶無味、驕傲自滿、物欲橫流、追求享受的年代,大眾社會分崩離析、隨波逐流、毫無個性、道德敗壞,整個社會籠罩在無聊厭煩和惡俗的氛圍當中?!比找娓辉5纳钤炀土恕捌m车囊淮?,他們絕無“精神內(nèi)耗”,因為他們毫不懷疑自己的生存方式,在他們的眼中,追逐消費社會的快樂,是生命理所當然的目標。
當下的中國青年滿懷焦慮,那是因為在社會轉型期遇到了太多困惑。2008年,38歲的英國攝影師菲斯克來到中國,南南北北行走了12500公里,拍攝并訪談了一批16到30歲的中國青年。他請被訪者在一張白紙上寫出自己最想說的一句話,舉在胸前,然后拍下來。中國青年都寫了什么?酸甜苦辣,百樣聲音,讓菲斯克驚訝于中國青年的坦率?!叭藶槭裁匆Y婚?”“我想知道我是誰,我在這個世界上能做什么?”“人從農(nóng)村一來到城市,就再也回不去了。”“我不想要小孩。”“我多想有一個姐妹!”“東西方的文化差異很大,不要告訴我們該做什么!”“我從電視上看到世界上很多東西,我有很多愿望,卻無法實現(xiàn)?!薄霸诖笕搜劾镂沂莻€壞孩子,其實我是個很聽話的人?!薄扑箍烁袊@:“我看見了中國人非常積極的一面。”為什么這么說?因為他看到,處于困惑的中國青年在巨大的時代變遷中不斷發(fā)問,在焦慮中不斷思考,在打破陳規(guī)中摸索著新路。
這是可喜的歷史性進步?;乜磶浊甑霓r(nóng)耕社會,年輕人何時有過如此普遍的“內(nèi)耗”和探尋?在中國新世紀的世代交替中,這普遍的焦慮孕育著無限的可能以及屬于新生代的活力。1949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美國作家??思{,在獲獎致辭中深深感嘆:“今天從事寫作的年輕人已經(jīng)忘記了關于人類內(nèi)心深處自我斗爭的題材,只有這個題材能寫出好文章,因為只有它是值得去寫的,是值得付出辛勞和汗水的……如果人們不在意這些真理,他們的工作就是無用的?!甭犅牳?思{的感慨,對比中國青年的種種“天問”,是不是應該感到寬慰?
以色列作家赫拉利在《人類簡史》中有一個頗具見地的觀點:人類進化早期的最偉大成就,是“認知革命”,這種“虛構事物和故事”的能力,使人類擁有了“大規(guī)模合作的系統(tǒng)”,創(chuàng)造出宗教、政治體制、物質(zhì)生產(chǎn)、貿(mào)易、法律制度、文化藝術等。當下中國青年的父母一輩可以說是走出農(nóng)業(yè)文明的最后一代人,而青年人是整體走向現(xiàn)代全球化世界的第一代人。兩代人在思維方式、行為方式、生活方式、情感方式、價值觀念、游戲規(guī)則等方面都存在相當大的差異。農(nóng)業(yè)社會是延續(xù)性的春種秋收,上一代人積累的經(jīng)驗具有長久的示范效應,年輕人的繼承遠遠大于創(chuàng)新。在傳統(tǒng)模式中,年輕人無須“內(nèi)耗”,只需努力干活,發(fā)揮“匠人精神”,就是人生。而在今天,年輕人面臨著第四次工業(yè)革命的大浪淘洗,生命不再是鄉(xiāng)土的,而是全球化的。在這風云多變的轉換中,兩代人的“故事”有了巨大區(qū)隔,青年一代的選擇空前復雜,如何找到自己的價值落點,以無羈的想象構造自己的“故事”,已經(jīng)成為每個年輕人的世紀難題。在這樣的千年巨變中,每個青年的內(nèi)心都在“打內(nèi)戰(zhàn)”,這是歷史的必然。
“精神內(nèi)耗”是內(nèi)心深處的自我斗爭,是新青年走上歷史新路的生命探尋。最難走的路是“鑿空”,是尋找新起點、新路徑。前行路上的每一個難處都是誘惑點,誘導青年回到安適的舊生活,青年的歧路往往是這樣:向前只有一個不可放棄的理由,而向后卻有無數(shù)個借口。強者之強不在于不彷徨,而在于最終選擇了前方。
世界文學中描寫青年探索者的作品往往是長篇小說,羅曼·羅蘭的《約翰·克里斯朵夫》、阿·托爾斯泰的《苦難的歷程》、約翰·厄普代克的“兔子四部曲”……從歷史上看,成長都是歷經(jīng)磨難的長夜行,“精神內(nèi)耗”如影相隨。如同我們?nèi)祟?,石器時代持續(xù)了漫漫330萬年,直到公元前3300年才進入青銅時代。這是多么艱巨的歷程,每一個微小的進步所需的時間都遠遠超出一個人的生命長度,這也正是年輕人創(chuàng)新路上的壓力之一。自古以來就是如此:人生太短,不足以讓人看到自我追求得以實現(xiàn)的那一天,但我們決不能忘記,這也正是人的價值的真正起點。正如法國作家加繆在他的著名作品《西西弗神話》中所寫:“活著,帶著世界賦予我們的裂痕去生活,去用殘損的手掌撫平彼此的創(chuàng)痕,固執(zhí)地迎向幸福。因為沒有一種命運是對人的懲罰,而只要竭盡全力就應該是幸福的?!边@樣的生命觀,與“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的傳統(tǒng)價值有歷史性的繼承,更有質(zhì)的區(qū)別,兩者之間,青年如何選擇?
這也是中國小說家正面相遇的難點。陜西作家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每年都名列中國大學圖書館借閱排行榜前幾名,年輕的大學生們?yōu)槭裁磹圩x?根本原因在于,小說寫出了一個樸素而深切的道理:“生活本身便是平凡的,不斷地重復著,行進著。在那片溝壑叢生的黃土高原里,每個人都在命運面前顯得渺小。無論是誰,我們都曾經(jīng)或正在經(jīng)歷各自的人生至暗時刻,那是一條漫長、黝黑、陰冷、令人絕望的隧道。然而生命的意義,就是在困難面前的不低頭、不氣餒,就是不斷地去戰(zhàn)勝困難,戰(zhàn)勝自己?!?/p>
在記憶中,特別難忘1983年的夏天,筆者在西安訪問路遙,他當時還沒有寫《平凡的世界》,言談中滿面苦惱,正焦慮下一步寫什么、怎么寫。當時他剛剛讀完哥倫比亞作家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驚嘆“寫得太好了!”,打算封筆一年,徹底改變一下自己的寫法。沒想到,三年后他寫出了《平凡的世界》(三大卷),耗盡了自己的生命。“不低頭、不氣餒,就是不斷地去戰(zhàn)勝困難,戰(zhàn)勝自己”——讀著他的話,驀然感受到他孤獨而堅韌的內(nèi)心,他不是在寫小說,而是在搏斗,在與命運的沖撞中釋放自己的文學理想,在漫長的自我懷疑中反思自己的價值。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一本長篇小說,誰會喜歡閱讀春祈秋報、不稂不莠的小說呢?青春之美就在于走出舒適區(qū),迎著風浪毅然前行。希望這樣生活的年輕人很多,但真正做到的少而又少。在愿望與行動之間,不是深谷懸崖,而是“雖千萬人吾往矣”的最后抉擇。那一瞬,就是“精神內(nèi)耗”的破局,就是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