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 杰
《聊齋志異》是清代蒲松齡(1640—1715)創(chuàng)作的文言短篇小說集?!读凝S志異》寫作前后經(jīng)歷四十余年。1662年22歲的蒲松齡開始創(chuàng)作,1679年40歲的蒲松齡首次將手稿集結,1700年和1707年還有增補。《聊齋志異》在中國的完稿時期相當于日本江戶初期,《聊齋志異》也是在這時傳入日本。
蒲松齡一生清貧,沒有機會出版《聊齋志異》,在它近半個世紀的手抄傳播后,1766年經(jīng)當時嚴州知府趙起杲主持校訂多個手抄本,得出16卷本《聊齋志異》并第一次刊刻,命名為青柯亭本,在日本廣為流傳的也是這個版本。江戶時代日本實行“閉關鎖國” 的政策,只開放長崎港,只允許中國和荷蘭商船停靠,因此中國的許多文學作品都經(jīng)商船傳入日本。據(jù)長崎《商船載來書目》記載,《聊齋志異》在1768年、1800年、1854年均有運入日本的記錄。1768年的記錄是青柯亭本傳入日本最早的史料記載。
《聊齋志異》自進入日本以來便不斷被翻譯、改寫。江戶時期由于受到各種條件限制大部分以手抄形式翻譯,直到明治維新后技術進步促進各種翻譯版本井噴式出現(xiàn),并有較詳細的記載。著名翻譯者柴田天馬為《聊齋志異》在日本的傳播做出巨大貢獻。他翻譯自1905年至1952年持續(xù)四十余年,陸續(xù)出版多部翻譯作品,1919年他第一次出版含《聊齋志異》34篇譯文的《日譯聊齋志異》,二戰(zhàn)后更是集中出版《全譯聊齋志異》《定本聊齋志異》《完譯聊齋志異》、普及版1卷本《聊齋志異》等,他的譯本均以青柯亭本為底本,他翻譯的作品名字完全與《聊齋志異》的作品相同,為盡可能傳達《聊齋志異》的內容,他更是大部分采用直譯的方法。
《聊齋志異》在日本的改寫不得不提及日本文學特有的創(chuàng)作方式——翻案?!度毡緡Z大辭典》對翻案一詞的解釋為“借本國古典小說或外國小說、戲曲大致情節(jié)、內容, 對人情、風俗、地名進行改編”。江戶時期日本的翻案文學非常興盛,《聊齋志異》是日本翻案的重要文學作品。1773年清田儋叟出版的《中世二傳奇》中《蘆擔翁》有與《聊齋志異》中《畫皮》相似的人物與情節(jié),這可能是日本文學對《聊齋志異》最早的翻案。江戶中期作家賀庭鐘被稱作“近世讀本鼻祖”,其短篇小說集《莠句冊》中《求冢俗說之異同、冢之神靈問答故事》是《聊齋志異》中《恒娘》的翻案,他在序言中也直接提及這一點。近代日本翻案文學的代表人物是芥川龍之介與太宰治,芥川龍之介的作品《仙人》《酒蟲》《落頭的故事》是翻案《聊齋志異》中的《嶗山道士》《酒蟲》《諸城某甲》,他借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進行創(chuàng)新改編,表達自己對當時日本社會的思考。太宰治的作品《清貧談》和《竹青》是翻案《聊齋志異》中的《黃英》和《竹青》,兩篇文章有相似的情節(jié)人物,太宰治賦予其新的意義。
《聊齋志異》在日本翻譯翻案還成為日本兒童文學的靈感來源,1929年佐藤春夫編著《支那童話集》(《日本兒童文庫》第十三卷),有近一半篇目來自《聊齋志異》,20世紀80年代依然在兒童文學領域發(fā)現(xiàn)《聊齋志異》的影子。對《聊齋志異》的賞析、評點到21世紀初依然存在,如稻田孝的《讀聊齋志異》。《聊齋志異》對日本的影響早已涉及不同的文學從業(yè)者,融入諸多領域,如今《聊齋志異》在日本依然經(jīng)久不衰。
太宰治(1909—1948)是日本二戰(zhàn)后無賴派的代表作家,太宰治的創(chuàng)作分前、中、后三個階段,前期(1932—1935)有濃厚的作者自身的生活投影,表現(xiàn)叛逆與頹廢,中期(1937—1945)表現(xiàn)希望再生的內涵,后期(1945—1948)蘊含毀滅但又不妥協(xié)的思想。太宰治翻案作品是在中期發(fā)表,他的翻案來源有三種:第一,取材于日本文學《御伽草紙》(1945發(fā)表)、《新諸國故事》等;第二,取材于西方文學《新哈姆雷特》(1941)、《奔跑吧,梅勒斯》(1940)等;第三,取材于中國古典文學《清貧談》(1941發(fā)表)、《魚服記》(1933)、《竹青》(1945面世)等。《清貧談》和《竹青》是《聊齋志異》中《黃英》與《竹青》的翻案。
《聊齋志異》在日本的廣泛傳播和日本翻案文學的興盛傳統(tǒng)為太宰治翻案創(chuàng)作提供了肥沃的土壤?!读凝S志異》大多取材于民間的鬼怪故事并富有奇幻色彩,太宰治在《怪談》中談到對離奇故事、人妖鬼怪等神奇未知事物的好奇。太宰治從小就對怪談情有獨鐘,那時能接觸的怪談故事大多是祖母講述,狂熱的喜愛使他不會放過任何機會,無論是傾聽或閱讀,這為他埋下熱愛思考、想象力豐富的種子。他在《怪談》中記錄了兩件親身經(jīng)歷的關于舊外套和水洼的怪異故事,無法解釋卻真實發(fā)生,他不由得恐怖,于是相信應該是有妖怪存在。就是這份中日兩位文學家對世界相似的好奇心成為太宰治翻案《聊齋志異》的契機。太宰治在《古典龍頭蛇尾》中提到“妖怪是日本古典文學的精髓。狐貍娶親、貍的腹鼓現(xiàn)今還在射著光芒,絲毫沒有感覺老掉牙”。他想說的是傳統(tǒng)的東西依然沒有過時,現(xiàn)代創(chuàng)作不應忘記傳統(tǒng),反而應該繼承傳統(tǒng),從傳統(tǒng)中發(fā)現(xiàn)新的靈感并進行創(chuàng)新?!读凝S志異》是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其中妖怪故事與日本古典文學傳統(tǒng)不謀而合,作者翻案《聊齋志異》為繼承、發(fā)展傳統(tǒng),這又是一大契機。
太宰治對《聊齋志異》翻案也是毫不避諱,他在《清貧談》原文中直接提及文章中有《聊齋志異》1834字的原文,但他閱讀這篇短小文章時卻有了很多自己的思考并記錄下來,他想借《清貧談》抒發(fā)自己的情懷,表現(xiàn)自己的新思考以及開拓新創(chuàng)作方向。他在《竹青》結尾同樣注明這為中國讀者寫,應譯作漢文,從側面體現(xiàn)了太宰治對文化交流的重視。
無論是時代土壤還是作者自身的耳濡目染與文學熱忱,抑或肩負作家使命與找尋新方向,都與太宰治翻案《聊齋志異》結下了不解之緣。
太宰治翻案《清貧談》與《竹青》源自《聊齋志異》中的《黃英》與《竹青》兩篇。他借古典文學作品表達自己對所處時代的種種思考。
《黃英》講述一個叫馬子才的北京人尤愛菊花,只要聽說有好的菊花,大費周章也在所不惜。一天,有位南京來的客人告訴他自己南京親戚家種的菊花是北方?jīng)]有的,于是馬子才去南京千方百計想得到珍貴的種子,在歸來途中遇見一位陶姓少年帶著他的姐姐黃英去北方游歷,在與少年的交談中得知少年擅長養(yǎng)菊,于是馬子才邀姐弟倆去自己家做客居住,倆姐弟住隔壁北院,為馬子才種菊。兩姐弟與馬子才夫婦和睦相處,日子卻很清貧,于是少年提出賣菊謀生,馬子才非常鄙夷賣菊行為,覺得君子應安貧樂道,買賣是侮辱菊花。陶姓少年卻說:“依靠自己勞動維持生活不是貪婪,以賣花為生也不是庸俗,人不能茍且,而應謀求富貴?!瘪R子才想與他絕交,少年將馬子才邀入家中,他發(fā)現(xiàn)少年的珍奇菊花都是自己園中殘敗的菊花,并在少年家中發(fā)現(xiàn)許多神奇的事情。少年的花賣得很好,與姐姐的家變得越來越富裕。少年去外地賣花,留下姐姐黃英,第二年春末仍沒有回來。當時馬子才的妻子死去,之后他娶了黃英。在黃英的幫助下他們的日子也越來越富裕。但他總覺得依靠妻子變得富貴,這樣的行為可恥。一來二去日子久了也只有接受。一日馬子才因事去南京,路上偶遇少年,于是勸其一同回家,回家后過起飲酒暢快的生活。一日少年大醉,變成了菊花,在姐姐的幫助下第二天安然醒來,那時馬子才意識到姐弟倆是菊花精。又一日少年大醉,馬子才想要學著黃英的樣子幫助少年,不料無意間害死少年,任憑黃英如何照料都無濟于事。后來人們說醉死在外人看來很是可憐,但在奇異的人自己看來這未嘗不是一種享受,于是菊花就成為一種表達思念的事物,思念好友、思念美麗女子。太宰治的《清貧談》與《黃英》在內容上總體相差無幾,只是作者將故事的發(fā)生背景放在日本的城市,寫了單身漢馬山才之助遇見了陶本三郎姐弟倆,清貧的馬山才之助娶黃英后在其幫助下逐漸富裕起來,文中反復突出馬山才之助是清廉高潔之人,姐弟倆是為報恩不斷在暗中幫助他,后來三郎死了,馬山才之助敬佩菊精姐弟的杰出才能和忠貞情感,照料三郎化身的菊花并更加疼愛黃英。
蒲松齡的《黃英》表面寫人妖婚戀,實際上是表達蒲松齡的人格追求與社會思考。蒲松齡向往少年的灑脫人格以及生活在自然中的自由,還表現(xiàn)出對勤勞致富的肯定,在當時“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的社會價值觀前對商業(yè)和商人進行肯定與辯護,并對此觀念進行批判。蒲松齡在文中還探討了對貧富的認識,安貧樂道是一種生活方式,追求富裕生活并不可恥。通過馬子才對貧富的糾結,表達了作者并不認為高尚的節(jié)操與富貴生活有何種背離,作者肯定了這樣既追求正當財富又注重精神節(jié)操的行為。太宰治的《清貧談》將馬山才之助塑造成一個自命清高、愛挖苦人的固執(zhí)、獨斷專行的形象,一開始他對金錢嗤之以鼻,后來在黃英姐弟的幫助下發(fā)生改變,并接受現(xiàn)實?!肚遑氄劇钒l(fā)表于日本發(fā)動侵略戰(zhàn)爭期間,為適應戰(zhàn)爭日本發(fā)布一系列“新法律”,宣揚所有的財力、物力都要為戰(zhàn)爭讓步,百姓應做出無限犧牲。太宰治的創(chuàng)新在于將題目改為《清貧談》,實際是對日本政府不顧百姓死活,欲讓百姓安于清貧為戰(zhàn)爭犧牲這種政策的諷刺,文中黃英姐弟的幫助暗含作者希望做出改變,馬山才之助的轉變說明對社會現(xiàn)實的不滿與充滿叛逆的精神。當時一系列法案限制人們的思想與言論自由,作者只有借古人作品、借妖怪菊花精的行為表達對社會的不滿情緒和渴望做出改變的叛逆精神。
《竹青》是太宰治翻案《聊齋志異》的同名故事,在《聊齋志異》中講的是一個叫魚客的人,科舉落榜后在歸家途中非常饑餓,無奈之下在吳王廟休息,忽然被一個黑衣人帶去見吳王,賜給魚客黑衣,讓他成為黑衣士兵,但魚客穿上黑衣后變成了一只烏鴉,整日飛來飛去,吳王憐愛它沒有配偶,于是將一只叫竹青的烏鴉許配給魚客,魚客在找尋食物時意外受傷,竹青救下它不久后就死了,魚客突然從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仍在廟中,后來回到家中。三年后,魚客又經(jīng)過吳王廟,嘴里念叨:“如果竹青在的話,請留下來?!濒~客后來中舉又到這里祈愿竹青能留下。這天晚上,正點上蠟燭,忽然有鳥飛過,定睛一看,是位女子。女子說自己是竹青,現(xiàn)在是漢江神女。于是二人再續(xù)愛戀,第二天醒來魚客發(fā)現(xiàn)自己身處漢陽,執(zhí)意回家,一場大醉后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又身在船上,身邊只有竹青所贈包袱。一切又像夢?;氐郊抑泻?,苦苦思念不得,于是穿上黑衣飛到竹青身邊。恰逢竹青生子,取名漢產(chǎn),很多神女前來道賀。魚客妻子沒有生育,于是魚客將漢產(chǎn)帶在身邊,竹青也思念漢產(chǎn),又將漢產(chǎn)帶回,后來竹青又生一兒一女,叫漢生和玉佩。魚客這才將漢產(chǎn)帶回家。漢產(chǎn)又經(jīng)歷娶妻生子。魚客妻子死后,漢生和玉佩前來送葬,之后漢生留在了這里,魚客帶著玉佩離去,再也沒有回來。這是蒲松齡筆下熟悉的人妖相戀題材,現(xiàn)實與夢境在文中和諧穿插,展現(xiàn)了人與烏鴉妖相愛相伴的浪漫愛情故事。蒲松齡寫善良的妖、參加科舉的魚客、人妖相戀的故事,表達對幸福生活的追求。他的一生貧窮潦倒、科舉落第,只有通過筆下的故事把現(xiàn)實生活無法得到的東西、無法實現(xiàn)的志向在想象中實現(xiàn),考中科舉、幸福美滿的婚姻、有神仙相助種種幸福幸運的事件,通過書寫使內心得到巨大滿足。太宰治翻案《竹青》寫原本家境殷實的魚容因造化弄人不得不寄人籬下,在伯父安排下不得不娶了目不識丁的悍妻,忍無可忍之下參加考試,無奈名落孫山,歸家途中在吳王廟小憩,訴說自己悲慘的生活,在半夢半醒間穿上黑衣變成烏鴉,遇到竹青。情節(jié)的不同在于魚容受傷是神的考驗下安排的,魚容與竹青相處時忘不了自己的妻子,過神仙的日子依然想著塵世的煩憂,竹青鼓勵魚容回去,忍耐現(xiàn)實的世界,積極地接受、品味、擁抱俗世,而不是消極避世,過神仙生活。魚容通過考驗回去了,發(fā)現(xiàn)妻子變了,與妻子相處越來越好,后來生下個孩子叫漢產(chǎn),魚容變得謙遜、平和、安貧樂道并隱遁于俗世。作者在原文中還引用了很多與中華文化相關的內容,如強調魚容受儒家影響大,口中常念儒家大道理,甚至直接引用《論語》“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鄉(xiāng)愿,德之賊也”等,還借魚容的處境表達對屈原的贊美,在描繪景物時引用唐代詩人崔灝的名句“日暮鄉(xiāng)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這些中華文化元素都是中日文化交流的印證,中華文化傳播到日本,影響著日本文學,可能正因為文章結尾如作者自注是為中國讀者寫的,所以添加了很多中華文化元素。
太宰治翻案與原著有諸多不同,原著寫魚客的身世僅說家貧,而在太宰治的筆下魚容是家道中落、志向高遠的讀書人,同時塑造伯父與妻子來反襯魚容高尚。原著對魚客妻子的描寫只有寥寥幾字,而太宰治筆下很多地方都豐富了對魚容妻子的描寫。兩個故事的結尾也不同,原著寫魚客妻子死后,他帶竹青的孩子離開;太宰治翻案的結尾是魚容通過神仙的考驗,與妻子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太宰治對原著進行了較大改動與翻案,蒲松齡寫《竹青》與《聊齋志異》主題如出一轍,為表達對現(xiàn)實的不滿,遂將志向寄托于虛幻故事中實現(xiàn)得到心靈慰藉,同時表達對美好生活的期許。太宰治翻案《竹青》完成于1945年,當時日本處于二戰(zhàn)時期,社會環(huán)境不允許創(chuàng)作自由、言論自由,于是與《清貧談》一樣只能通過翻案表達心聲,這或許是魚容落榜并受妻子冷嘲熱諷、壓抑心境的映射。同時,這年太宰治與芥川獎再次失之交臂,這和魚容科舉落第不被認可的狀態(tài)有些相似。故事結局還是一個幸福的狀態(tài),這可能與太宰治這時期較幸福安穩(wěn)的生活有關,文中還深刻體現(xiàn)作者的人生觀,認為人應積極面對俗世紛紛,而不是一味地采取逃避態(tài)度,無論做學問還是對現(xiàn)實生活,唯有接受與忍耐,最終才會獲得好結果。即使魚容最后也沒考取功名,但他已找到幸福的方法,從這個側面來說體現(xiàn)太宰治對現(xiàn)實的妥協(xié)。
從太宰治的兩篇文學作品《清貧談》與《竹青》分析其對《聊齋志異》的接受,作者翻案是為借助古人作品表達自己對現(xiàn)實的看法,或是表露自身心境。一方面體現(xiàn)了中日文化交流互鑒,另一方面創(chuàng)新了經(jīng)典作品,展現(xiàn)出生生不息的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