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向東
《聊齋志異》中的《席方平》,父親被奸人害死,他下地獄復(fù)仇。閻王那廝,也不全壞,有時也懷柔,他對席方平說:“你真是個大孝子!不過你父親的冤屈,我已經(jīng)替你申雪了。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投生在富貴人家,用不著你到處喊冤叫屈了?,F(xiàn)在送你回家,賞你千金家產(chǎn),百歲壽命,總該滿足了吧?”一句話,重金賠償,不要再“上訪”了(這里應(yīng)是“下訪”)。兩個差役趁他不提防,把他推入門里,重回陽間。席方平驚魂稍定,看了看自己,已轉(zhuǎn)生為嬰兒了。父仇雖報,惡人未除,氣得大哭,一滴奶也不吃,三天后就死了。
席方平要再入陰間,為民除害(只是苦了十月懷胎的陽間爹娘)。他攔截了二郎神的車隊,陳述冤情,二郎神還真把惡人給辦了。席這才重返人間。
非常佩服此人,真正九死一生,不報冤仇,不除惡人,誓不為人。
葉永烈寫過三部“重返人間”的書,在中國臺灣出版。其中一部叫《蔣介石重返人間》,其實是“政治幻想小說”,要表達(dá)的是,蔣介石看到今天之世界,會有怎樣之觀感?除了科幻思維外,不知道葉永烈有沒有受到《聊齋》的影響?
陰陽兩界,往返自由,亦人亦鬼,實為中國之超人。
席方平這樣的中國超人,多在陰間穿梭;西方的超人,總在天際遨游。寺廟隱于深山老林,很多在陰冷的山洞之中,它們要聆聽地底教誨;教堂總是直刺云天,仿佛在問天,它們在叩問蒼穹,可有外星生命?
那陰曹地府,替閻王辦差的似也有良心未泯之人。
閻王被席方平“下訪”得頭疼,問他:“還敢再告嗎?”席方平回答:“一定要告!”閻王喝令動用酷刑。
鬼卒用兩塊木板把他夾住,綁在木頭柱子上,要把席方平鋸成兩半。剛下鋸時,他只覺得腦殼漸漸裂開,痛得忍受不了,但他還是咬緊牙關(guān),不哼一聲。只聽見鬼卒稱贊說:“這個人真是條硬漢子!”大鋸隆隆地鋸到胸口,又聽到一個鬼卒說:“這是個大孝子,沒犯什么罪,我們將鋸子拉偏一點,別損壞他的心臟?!鞭k差的知道他是好人,所以讓鋸子鋸偏一些,好保存席方平的心。席方平就覺得鋸鋒曲曲折折地往下鋸,倍加痛苦。頃刻間,一身已裂成兩半。然而,他的心還是鮮活的。
如果心被鋸了會是怎樣?《聊齋》沒有說。我想,那一定是真死了,投胎不得,也報仇不得了。所以,歷朝歷代,有一顆紅心,都最為重要。
這讓我想起一件事,柏林墻未倒時,一個東德軍人朝翻墻者開槍,要了翻墻者的性命。兩德統(tǒng)一后,這個開槍軍人被送上法庭。他辯解說,軍人要執(zhí)行命令。不錯,軍人是要執(zhí)行命令,但是,他可以把槍口抬高一點,他可以打偏了??!最后,法院認(rèn)定他有罪。
這個東德軍人還真不如《聊齋》中的鬼卒,陰間的鬼卒尚且知道把鋸鋸偏了,陽間的軍人怎么就不曉得把槍打偏的道理呢?他真應(yīng)該下地獄,而《聊齋》中的鬼卒,應(yīng)該投胎到德國當(dāng)兵。
要有偏心,關(guān)鍵時刻要偏一點,這是投胎和再生的機(jī)會。
《阿寶》寫大富商家的女兒阿寶長得美若天仙,父母正忙著為她挑選佳婿。許多名門望族的子弟爭著來求親,商人都沒看中。正巧孫子楚的妻子死了,也托了媒人去求親。
孫子楚一手長六指。商人也知道孫子楚的名字,但嫌他太窮。媒人要離開的時候,正好遇上阿寶。阿寶問什么事,媒人講了來意,阿寶便開玩笑地說:“他如能把那個多余的指頭砍了,我就嫁給他。”媒婆把這話告訴了孫子楚。孫自言道:“這不難?!北阌酶^把第六個指頭剁去了,血流如注,痛得他幾乎昏死過去。媒婆嚇了一跳,忙去告訴阿寶。阿寶也很驚奇,但爽約了,又開了個玩笑說,孫子楚還得去掉那個癡性才行。
這讓我想起梵高?!惰蟾邆鳌分杏杏涊d,梵高愛上一個妓女,妓女覺得梵高的耳朵很滑稽,說你要是把耳朵割下來,我就跟你好。梵高還真把耳朵給割了。當(dāng)梵高把耳朵送給她時,血淋淋的,她暈死過去。最后,這妓女也沒有與梵高上床,更沒有結(jié)婚。
阿寶叫孫子楚改了癡性,才同意嫁給他。孫子楚有與梵高一樣的癡性,差一步就成為梵高了。阿寶叫他改了,如果他真改,就成了凡人了;就像賈寶玉,如果像薛寶釵、襲人希望的那樣改了,那真成了“賈寶石”了。倘若不割那偉大的一刀,梵高也成不了梵高,那只是神經(jīng)病醫(yī)院中的一個病人。
事實上,孫子楚癡性不改。他見阿寶的鸚鵡死了,就一直想著變成鸚鵡,果然就變成鸚鵡了。這感動了阿寶,她讓他變回人,就嫁給他。如果阿寶與鸚鵡結(jié)婚,那孫子楚真是中國的梵高;然而,卻不。孫子楚貪戀人間美色,變來變?nèi)?,又變成了人間的俗人。他終于和阿寶結(jié)婚了。人間事,變來變?nèi)ゲ幌『?,還要加上離來離去。后來他們有沒有鬧離婚呢?蒲松齡沒說,故不得而知。
臺灣吳錦發(fā)的小說《消失的男性》,男主角喜歡鳥,最后把自己變成鳥,成了鳥人。這是一篇荒誕小說。今人荒誕,不足為奇,古人也荒誕,那真是神仙顯靈。像蒲松齡這么有趣這么好玩的人,難怪他屢試不第,要是及第,那就怪了。
梁實秋和韓菁清入洞房時,梁雖然七十二歲了,還是把四十四歲的比較胖的韓給抱了起來。他對著嬌妻微笑,冒出了一句只有士大夫加英國紳士才能有的名言:“我成了舉人了?!边@本是冷幽默,因為是再婚之夜,成了“暖幽默”。
寒夜讀《聊齋志異》,也發(fā)現(xiàn)了一個“暖幽默”?!抖分械亩硪怆鼥V,到家時見房門虛掩,沒顧上點燈,伸手摸被,一下觸摸到赤身人體,不免大吃一驚。急忙點燈,竟是個紅顏少女。董生狂喜,豬爪亂伸,發(fā)現(xiàn)美女竟有狐貍尾巴,便“欲遁”。狐女問:“何所見而畏我?”董曰:“我不畏首而畏尾?!蔽蚁材愕拿烂玻履愕墓之??!笆住?,美若天仙;“尾”是美女的異稟,或者是她的動物性?“畏首畏尾”是成語,這董生確實懂一點生活,成語活用。
“畏尾”與“舉人”有異曲同工之妙,梁生實秋兄也許是董生投胎的?
狐女總是善解人意,她為了愛情(姑且這么說吧),用了法術(shù),立即把自己的尾巴變沒有了。于是,與董生云水交融,歡娛至死。雖然董生的下場與《紅樓夢》中的賈瑞相同,但爽過了,活過了,愛過了,死又何妨?
《聊齋》畢竟是文言小說,又有點筆記的味道,它不可能像現(xiàn)代小說那樣,鋪陳得淋漓盡致。我想,狐女沒了尾巴,一定是要飽受折磨的。哪里有那么容易?假設(shè)你有尾巴,你把尾巴剁掉試試?不要說剁掉尾巴,你剁掉一個手指試試!這個狐女主動躺到董生床上,守株待兔,應(yīng)是查泰萊夫人之類的現(xiàn)代女性的“祖師母”。要走完“靈與肉”這一歷程,披荊斬棘,在所難免,殊為不易。
我突然想,倒是安徒生的《海的女兒》可以做補充。海的女兒愛上王子,她要獲得王子的愛,要把自己變成人。怎么變成人呢?要去除她那代表著動物性的尾巴。安徒生寫道,魚和人,是兩個世界的生物;由魚變?yōu)槿?,幾乎是不可能的事。但是,美人魚憑著超人的意志,忍受著無法忍受的劇痛,讓巫婆割去舌頭,以換取能把她的尾巴分裂成兩條人腿的那一劑藥物。這來之不易的藥物,終于使她變成了生理上的人。她所深愛著的王子,喜歡她優(yōu)美的身材,如癡如醉地欣賞她夢幻般的舞姿。但王子一點也不知道,每跳一步,她那魚尾變成的人腿就會疼得仿佛踩在刀尖上。誰能承受劇烈的痛苦,上帝就讓誰得救。她終于“割去”了動物的尾巴而獲得了人的靈魂。
男人只曉得占有女人的肉體。狐女為了董生,像海的女兒一樣,大約也經(jīng)歷了油煎火烤一般的痛苦,把自己的尾巴都變沒有了。她承受他的蹂躪時,那無尾之處應(yīng)是苦不堪言吧!他還不曉得珍惜,日日縱欲,終成賈瑞。要死了,還要怪罪狐女。男人確實“沒有一個好東西”。董生是幸運王子,那是走了狗屎運;狐女是陸地上的美人魚,可惜,她不曾去了丹麥。
中國有皇上沒有國王,所以也不曾有王子。
曾是記者,用報告文學(xué)記錄生活,以雜文審視人生;后當(dāng)了少兒圖書編輯,一只眼睛有了童話的夢幻,一只眼睛有了科幻的怪誕;又到文藝出版社和社科出版社謀生,似乎有了作家的感性,又有了學(xué)人的理性。于是,有了小說、散文、隨筆等等面世,一不小心,成了名副其實的“雜家”。
雜的同時,遨游于魯迅世界,為普及魯迅,做了一點雜事,看上去像是魯迅研究的“票友”。
不喜歡被稱為作家,更不喜歡被稱為專家或出版家,勉強(qiáng)接受“雜家”,雜家就是什么也不是。此生最大的幸運是職業(yè)與興趣相吻合。時光荏苒,在文字里討生活,本“雜家”有了最后和最高的榮譽:“老人家”。